雁陣

童年的冬天是有各種各樣顏色的，就像爸爸從城里捎給我的一盒嶄新蠟筆，不僅有繽紛的顏色，還有特殊的氣味，湊近了聞一聞，絲絲縷縷，清新的氣息直鉆鼻孔。

記憶里，隆冬的夜是漆黑一團的。那種黑，像厚厚的、黑表黑里的棉衣包裹了整個村莊。院子里的樹木和房屋安靜地臥在黑暗中，這黑仿佛有溫度似的，讓搖擺的樹枝和紋絲不動的房屋感到了溫暖。

窗臺上擱著一盞煤油燈，洋鐵皮卷里是棉線搓成的燈芯，冒出一豆搖曳的光。屋里的黑暗稀薄了，它們躲到了柜子后面的陰影里，躲到了床底下，躲到了墻角堆放的雜物下面，躲到了黑乎乎的鼠洞里。

媽媽在油燈下“刺刺”地納著鞋底。白色的線被媽媽的手引來引去，一會兒高過頭頂，一會兒低過肩膀，線越納越短，都藏進媽媽手里握著的那只硬邦邦的鞋底里了。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針腳，就像夏天密集的雨點最初打在泥土地上的樣子，陷進去一個個小坑兒，周圍則微微隆起。我有時候會把帶著針線的鞋底拿過來仔細看，感覺這些無數的小坑和疙瘩組成了一張大網。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螞蟻，目光在上面不停爬動，卻無論如何爬不出這密密的大網。

媽媽要用一整個冬天，納那些大大小小的千層底布鞋，爸爸的、哥哥的、妹妹的、我的……被油燈照得稀薄的黑暗彌漫在屋子里，媽媽手里的鞋底卻是雪白的。我在半夜睜開蒙眬睡眼，有時候會看到鞋底在媽媽手里閃光。媽媽的身影被煤油燈照到斑駁的土墻上，異常高大。

下雪了。冬天自然是白色的。最先感覺到白色的光，是走出屋門的一剎那。推開屋門，一股凜冽的寒氣撲面而來，眼睛一時不適應屋外的白色世界，只得瞇縫著眼，先打量近處的東西，再把目光一點點向遠處、高處延伸。院子里到處是白色的，房檐上是白色的，樹是白色的，天空是白色的，不過稍稍帶著一點淺灰。在這白色琉璃世界中，一群灰麻雀看起來像黑色的，它們簡直是雪中活躍的精靈，又像一塊帶著斑點的、會自由飄動的布，隨著一陣嘰嘰喳喳，這塊布仿佛被風吹起，歪歪斜斜，“撲嚕嚕”抖落在雪地上，又“呼啦啦”掛在枝丫間，望去，宛如忽然開了一樹的花，它們抖動的翅膀和尾巴就是顫動的花瓣。

雪地上，狗的腳印是淺灰色的，雞的腳印是銀白色的，人的腳印是雪白雪白的。兔子的腳印像梅花，鴿子的腳印像竹葉……樹干的背面是黑色的，樹枝的背面也是黑色的。一群烏鴉拍打著烏黑的翅膀飛過村莊，它們的叫聲是尖利的，聽起來宛如白色的、帶著冰凌的輪子，吱呀著滾過天空。

那時候，呼呼的風是冬天的主角。假如閉上眼仔細聽，你就能聽出風的顏色。它們應該是藍色的，從遙遠的藍色大海吹來，從高遠的藍色天空吹來。它們把冷冽的藍色告訴耳朵，而不是眼睛，當你睜開眼就什么也看不見了，盡管風還在猛烈翻動你的帽檐和衣角，仿佛你拿了它什么貴重的東西似的。

土坯壘墻的黃泥小屋里，我瞪大眼睛聽著外面呼呼的風聲。它們仿佛千軍萬馬穿越村莊。穿過樹枝的嗖嗖聲，敲打瓦片的叮當聲，掃過院墻的嗚嗚聲，以及鉆進門縫發(fā)出的嘶嘶聲……它們是一支藍色的部隊，呼嘯著飛越白色的村莊。我夢見自己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拼命追趕這藍色的部隊，追了一夜，直到黎明，風停了，一輪紅色的太陽從我的馬頭冉冉升起。

春天的太陽是橘黃色的，夏天的太陽是白色的，秋天的太陽是金色的，冬天的太陽則是鮮紅鮮紅的。

陽光先照在東墻上方的一株石榴樹梢，再涂在東墻的墻頭，然后一點點把它紅亮的光輝涂抹在東墻根兒一帶。版筑的土墻前聚集著一排曬太陽的大人和孩子。有的兩手抄著袖筒；有的抱著膝蓋蹲著；有的端著碗，用手里的筷子指點著，說笑著。

這是村莊的冬天，太陽賜予的盛宴，紅色的菜肴化作無聲無息的光芒和熱量，照射在每個人的身上，照在老人的胸口，照進孩子的心田。等孩子長大成人，走南闖北，吃遍天下山珍海味，也嘗盡千山萬水跋涉之苦，總還會留戀、回味這冬天的太陽，這火焰顏色的盛宴。

冬天的食物是紅色的。那是媽媽在搪瓷盆里腌的紅蘿卜絲的顏色，是房檐下懸掛的一串辣椒的顏色，是媽媽給我在草木灰里燜的烤紅薯的顏色。我最喜歡紅瓤的烤紅薯。在媽媽慈愛的目光里，我接過烤紅薯，三兩下揭開烤紅薯灰白色的薄皮，就露出鮮紅的瓤來，紅瓤冒著熱氣，散發(fā)著撲鼻的甜香，我在呼呼的北風里舉著一塊烤紅薯，就像舉著一團冬天的火焰，我快樂滿足的臉被火焰烤紅了。

臘月里，冬天的顏色也是紅色的。年節(jié)將至，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特殊的氣味，不知道是雪的氣味、泥土的氣味、草木的氣味，還是來年春天的氣味。這些氣味在村莊徐徐發(fā)酵，仿佛一壇醞釀已久的老酒即將打開，先從里面溢出奇異芬芳。

臘月里的紅，是家家戶戶門楣上春聯(lián)的紅，是一掛掛鞭炮的紅（鞭炮“噼里啪啦”的響聲聽起來也是紅色的），是花花綠綠禮品的紅，是孩子們口袋里紅包的紅，是姐姐那漂亮的紅頭巾的紅，是窗上喜鵲梅花剪紙的紅……

在臨近春節(jié)的日子里，我還喜歡去拜訪樹林和麥田。它們是冬天的一部分，它們的顏色當然也是醉人的。

大部分樹木都是光禿禿的，黑褐色的樹干和枝條在風中搖擺。我仰望著樹林上方的天空，傾聽著樹枝摩擦的嘩啦聲，仿佛看到一群群穿著五顏六色衣服的小仙子飛過村莊上空，它們似乎在選擇落腳的地方。在春天的某一天，它們將在每一棵樹上安家落戶，綠的翠綠，黃的金黃，樹林就會在新的春天，再一次綻開它姹紫嫣紅的容顏。

走在松軟的土地上，我說的是麥田，你會有一種幸福的憧憬與快樂。

翠綠的麥苗是冬天黃褐色大地上亮眼的風景。我會久久佇立在麥田中間的一條小路上，浮想聯(lián)翩。這些整齊排列的麥苗，一行行，一列列，仿佛一直鋪展到世界的邊緣。我就像站在一碧萬頃的大海上，航行著。恍惚間，我看到熟悉的村莊在呼呼的風中急速前行，它將帶著我去到什么地方呢？

我知道，春天就要來了，村莊在向著春天飛速航行，然而冬天曾經的萬千顏色和氣味都一一掠過眼前，霎時布滿了廣袤的天空……

發(fā)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