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宇
癱 六
癱六是元城沙圪塔人,民國二十六年闖關(guān)東回來,變成了站不起來的癱子,用小板凳搓動著,在地上爬行。跟他一起闖關(guān)東的人說,癱六當(dāng)了兩年兵,一次戰(zhàn)斗中被槍子擊中大腿,在雪地里昏迷了三天,凍傷了下肢才成為癱子的。
但是癱六有絕技,他不僅識文斷字,還會算卦。以至于聽說小鬼子要來的時候,有人找他,說老六你算算,小鬼子能打到咱元城不?
癱六沒說能,也沒說不能,咬著牙齒擠出幾個字:小鬼子,畜生!
小鬼子來了,在于旺莊村西修了炮樓。臭火在炮樓里做偽軍小隊長,隔三岔五帶著人到村里抓壯丁,挖戰(zhàn)壕。臭火進村的時候,癱六蹲在墻根下曬太陽。臭火認識癱六,逗他說,你他媽的算算,你什么時候死?癱六笑笑,放你娘的狗屁,我算準(zhǔn)了,你今天下午準(zhǔn)挨揍。
臭火氣壞了,朝癱六屁股上踢了一腳,晃了晃手槍說,要不是看你是個廢物,老子一槍斃了你。
下午,臭火帶著幾個二狗子回炮樓,在于旺莊村北遭到抗日大隊的堵截,挨了一槍,幸虧打在肩膀上,差點兒要了命。第二天,臭火來找癱六,老六,你是不是八路?
什么八路、九路,我就知道吃飽了不饑。癱六翻翻白眼,低頭解開棉襖捉虱子。
臭火說,不說實話,給我打!
一個二狗子上前要打癱六。癱六伸手制止說,慢著慢著,你們先不要打我,我算卦算得很準(zhǔn)的,難道我昨天給你們算錯了?
癱六嘆了一口氣,又說,唉,我真為你們這伙人發(fā)愁啊,你們不要再干缺德事了,小鬼子早晚會滾蛋,回他東洋老家,到時候這三里五鄉(xiāng)的老百姓還不找你們算賬啊。
臭火愣住了。一個二狗子跟臭火說,這家伙算卦算得準(zhǔn),咱把他弄走得了,以后去哪里搶糧食、打仗,讓他給咱算一卦。臭火沉思一下,小眼睛轉(zhuǎn)了幾圈,笑了。
他們把癱六請到炮樓里,每天好吃好喝養(yǎng)著,讓他算卦,看看今天去哪個方向能搶到糧食,能搶到花姑娘。癱六說,老百姓遇上你這個狗東西,可是遭了殃,你爹娘怎么管教的你?看在你每天給我燒雞吃的分上,我給你算了一卦,這三個月,你每天都有血光之災(zāi)。
臭火將信將疑:你不要嚇唬我。
癱六說,不信拉倒。
過了幾天,元城的日軍司令部長官麻田一郎要來于旺莊炮樓視察。麻田被日軍稱作“戰(zhàn)神”,摧毀了元城周邊的三個武工隊。臭火跟癱六說,你給麻田司令官算算卦,看他能不能升官。他升官,我跟著沾光,你說是不是?癱六說,那是那是,不過我有話在先,我算準(zhǔn)了,可得給我?guī)讉€錢花花。癱六伸出右手,兩個手指頭搓了搓。
臭火說,你若是算準(zhǔn)了,我給你三塊大洋。
麻田來于旺莊炮樓,翹著仁丹胡,打量著癱六說,你的,是不是八路的探子?臭火說,他的,不是八路的探子,是他媽的癱子。這家伙算卦很準(zhǔn)的,讓他給太君算算吧。
麻田笑了,你的算準(zhǔn)了,賞你。
癱六微微一笑,問了麻田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你今天要見紅,小命難保。
臭火說,你別瞎說。
癱六說,算卦不留情,留情卦不靈。你不信就算了。
麻田說,算,倒要你算算我的,什么災(zāi),算不準(zhǔn),死啦死啦的。
癱六說,給我一支煙。臭火遞給他,癱六吸幾口,吞云吐霧,慢慢悠悠地說,看看手相,伸手。
麻田彎腰蹲在癱六身邊,伸出手,癱六突然一反常態(tài),雙手快如閃電,掐住麻田的脖子,大喊一聲:擒賊先擒王!
臭火和在場的小鬼子、二狗子嚇壞了,幾個小鬼子用刺刀刺向癱六的后背。癱六的嘴里涌出了一口血,說,臭火,我算得準(zhǔn)不準(zhǔn)?你還欠我三塊大洋。
又是一聲槍響,癱六的胸口馬上出現(xiàn)一片鮮紅,癱六的目光凝滯了,卻微笑著,手指像尖刀一樣,刺進了麻田的脖子,好幾個小鬼子硬是沒有掰開。
小鬼子在癱六的上衣口袋里翻出來一個卡片,上面寫著東北抗日聯(lián)軍的番號。臭火嚇得尿了褲子。
殘 匾
吳家診所位于元城古槐胡同,是吳家的老宅子,青磚灰瓦,低低矮矮,到了陰雨天,瓦壟間長滿綠綠的苔蘚,墻頭上爬著凌霄。院落不大,被一棵樹冠如傘的國槐籠罩著,顯得格外幽靜。
診所門楣上一塊紅色大匾,上書四個金色大字:妙手回春。這塊匾,是前任縣長劉大琨送的。那年,劉大琨的爹得了一種怪病,腦袋不停地搖擺,止不住,去邯鄲大醫(yī)院也沒治好,就把吳子皋請去了。吳子皋亮出一套絕活,點燃酒精燈,取一根銀針在燈上燒紅,扎病人頸部。那動作快如閃電,眨眼之間,扎了三針,劉大琨老爹不停搖擺的腦袋終于安靜下來。劉大琨在一旁看呆了,說吳大夫,你真是神醫(yī)。
吳子皋微微一笑:雕蟲小技,不足稱道。老爺子的病是血管痙攣所致,以后多按摩頸部,睡覺平躺,脖子下面枕一個裝滿黃豆的小袋子即可。
劉大琨身在官場,卻喜歡書法,情不自禁地寫了一幅字,讓人刻在沉船木上,制成匾額,送給吳子皋。
藥香裊裊中,那塊匾愈發(fā)顯得幽古。
吳子皋天賦異稟,著裝打扮也與眾不同,他留長須,穿唐裝,端坐在太師椅上,善目慈眉,穩(wěn)若泰山,一手捋著胡須,一手為患者把脈。時而微閉雙目,把脈的手指偶爾彈跳幾下,時而睜開眼睛,讓病人吐舌頭,看舌苔,接下來開藥方。那藥方更是怪,是用毛筆蘸著墨漿,寫在一張草紙上,讓病人拿著去隔壁的藥房抓藥。病人禁不住要問,吳大夫,俺得的啥???吳子皋不抬頭,一字一頓聲若洪鐘地說,我只看癥,不看病,你要相信大夫,按時吃我開的藥,三五個療程,自然會好的。
被家人攙扶著來的病人,吃了藥再來,不用家人攙著了,枯黃的臉色變得紅潤。再抓幾劑中藥,回家繼續(xù)熬著喝,吃飯香甜,睡覺踏實,能在大街上轉(zhuǎn)悠了,不由得面帶喜色,見人便說這個吳大夫,真是有兩下子。
每天一大早,吳家診所排滿了人,騎車來的,開車來的,蹬三輪來的,等著吳子皋叫號。
吳子皋的兒子原本是學(xué)醫(yī)的,河北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在縣醫(yī)院做主治醫(yī)生。有了劉大琨這層關(guān)系,就走上仕途,到縣衛(wèi)生局做了副局長。去年,劉大琨榮升副市長,安置吳子皋的兒子到一個重要部門擔(dān)任局長。兒子比老子有能耐,在新城區(qū)買了兩套房子,讓父親搬到樓房去住,在街上開個像模像樣的診所。吳子皋拒絕了,說你做你的官,住你的豪宅,我是個大夫,在老宅住習(xí)慣了,哪里也不去。再勸,吳子皋就不高興了,說離開老宅子就丟了魂兒。
人丟了魂兒,可不是小事兒。兒子只好依他。
吳子皋是個怪人。病人跟他套近乎,恭維他心地善良,面目慈祥,定然能長壽。他瞪了病人一眼說,現(xiàn)在,你是我的病人,怎么給我看起病來了?
有人腰椎突出,齜牙咧嘴地弓著腰,來找吳子皋,說是看了好多家醫(yī)院,不管用。吳子皋伸開手指示意來人坐下,在來人的腰間摸一陣子,猛擊一掌,來人哎呀一聲,出了一身冷汗。他說,站直了,走幾步。來人試探著直起身子,走幾步,頓時面帶驚喜,連說不疼了,不疼了。
也有請他吃飯的病人家屬,說吳大夫,晚上我在元城酒家訂了房,你給個面子吧。他揮揮手,說幾包草藥不值一頓飯錢。病人家屬心中感激,再來,帶了一件名酒,或者一條名煙。他便不客氣了,陰著臉,嘴里吐出四個字:趕快拿走。
那斷然拒絕的神色,讓病人家屬對他敬重有加。
日子像水一樣緩緩流淌著,花開花落,秋去冬來。
兒子涉及貪污,被判了13年。一開始,家里人瞞著吳子皋,說兒子到外地任職了。但是時間一長,吳子皋還是感覺出了端倪。
這天,吳家診所大門緊閉,吃了閉門羹的病人在門前嘰嘰喳喳地小聲議論,無奈地猜測一番,搖著腦袋走了。
第二天,病人又來。這事兒對于吳子皋來說,實在是打擊太大了,擔(dān)心吳子皋想不開。只見診所大門開著,進了院子,掀開門簾,吳子皋沒任何異樣,依然端坐在太師椅上,留長須,穿唐裝,微閉雙目,一手捋著胡須,一手為患者把脈。
來人排號看病,提著一兜中藥出門,還是不放心,禁不住向后扭頭,發(fā)現(xiàn)那塊紅底金字的匾,被砍去半塊,只剩下“回春”兩個字。
那被砍過的痕跡,豁豁牙牙的,露著白茬。
病人心里一驚,返回屋里,指著半塊殘匾不解地問,吳大夫,那是?
吳子皋沒抬頭,說,我是大夫,卻醫(yī)治不了兒子的病,糟蹋了這塊匾啊。
(選自《故事會》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