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約書亞樹閃光的地方

      2024-01-16 08:07:43淡巴菰
      湖南文學 2023年12期
      關鍵詞:史蒂夫沙漠

      淡巴菰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身在美利堅最廣袤的大漠中,目之所極,腦海中閃過這古語。望一眼不懂半句漢語的猶太大叔史蒂夫,這句話卡在喉嚨,又被我吞了下去。

      史蒂夫戴著像匪徒的扁黑墨鏡,把車開得超速飛奔,那灰色的雷克薩斯卻像一只小小的甲殼蟲,賣力得有點徒勞——這二十萬英畝,占加州五分之一面積的莫哈威大漠實在是太遼闊。天空倒不是青黑色,而是那種讓人想到一往情深這四個字的碧藍,像是被濃縮過的礦物顏料,不含一絲雜質(zhì)。土黃色的大地,也很純粹,似乎不含一滴水分。經(jīng)過一個長夏的烈日炙烤,一陣微風都可帶起干澀的沙塵。沒有鳥鳴。偶有褐色的螞蚱飛起降落,像迷你直升機,翅翼發(fā)出金屬振顫聲,短促又響亮。低矮的灌木被風吹削得失去所有棱角,它們像一群繁殖過度、沒有天敵的綿羊,披著一身黃塵,靜等嚴冬那個屠夫的殺戮。

      史蒂夫出生在芝加哥,地道的city boy(城里人),西遷到加州已經(jīng)三十年,聽我邀他同行進沙漠去訪印第安人,還真有點興奮。他說讀大學時校園倒有幾個印第安后裔的身影,可他們早完全西化,除了膚色黑一點顴骨高一點,和其他人沒有兩樣。那天我們都有點莫名的興奮,期待著偏離生活的正軌,坐在印第安老婦蘆娜家里,見證一下命運對人類的不同安排。

      從我客居的洛杉磯西部小城Santa Clarita 出發(fā),路線很簡單,沿14 號公路一直向北偏東進發(fā)。初秋的陽光仍然熾烈,照耀著路邊淺褐淡棕色調(diào)的田野。加州被稱為The Golden State,金色之州,除了一百多年前的淘金熱,還因為常年干熱帶來的地表特征:荒山野嶺上無處不在的燕麥草一到夏季就像被火爐烘焙過,遍野的金黃,隨風起伏,像一匹隨大地鋪陳開的綢緞。而那些和印第安人一樣土生土長的耐旱灌木,被烤干了最后一滴水份后,枝葉和果實都成了紅棕色的標本。人或動物走近了,便聞到它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描述不出來的香氣,像剛出爐的酥脆的點心。

      年過七旬的史蒂夫說當年搬離芝加哥,就是受不了那五大湖區(qū)冰天雪地的冬季。他說雖然加州生活成本高,但實在喜歡這里四季艷陽的好天氣?!盀檫@里的陽光埋單,值!”可最近他開始憂心,說加利福尼亞這個財大氣粗的富州遲早會被自然災害毀掉,過去十年間就有七百多萬英畝的林地被山火吞噬,占加州林地的四分之一?!拔蚁嘈偶又萑俗罱K將因為缺水被迫搬離。今年有一千二百口水井成了枯井!難以想象,往年的夏天干掉一百口井的時候都極少!”看到路邊一個水庫還有水,他似乎有點欣慰,說當年一些印第安部落就是因為被白人把水引走了而徹底一蹶不振。

      想到蘆娜所在的莫哈威沙漠,我說她如今吃水也許更成問題。史蒂夫好奇地問我怎么認識了一位土著,還竟被歡迎上門做客。“很簡單,我常去逛離家不遠的跳蚤市場。蘆娜有個小小的攤位,賣些杯盤碗碟和二手衣物。我跟她手里買到過一對日本香薰爐,小如桃狀的白瓷,繪著藍色的蘭草。我還跟她買過一頂棒球帽,灰白色,簡簡單單,沒有任何logo(標識圖案)。我喜歡她,雖然她很可能是最窮的小販——她的衣著讓我想起中國七十年代的鄉(xiāng)下農(nóng)民??晌蚁嘈潘呛脦装賯€攤販中最不貪心的人——人家問價,她總是垂眼低眉報出個數(shù)字,一塊,或兩塊,一件野兔皮的坎肩,也不過十五塊。她本來說話聲音就低,帶著很重的鼻音,談錢似乎讓她難為情,淺古銅色的臉上浮著謙卑的微笑,似乎人家給錢是在行善,她要心存感激。”

      我們每次見面,不過都是有限的幾句閑聊。她是那種小時候不顯年輕老了也老得不太明顯的人,大約七十歲,淡眉細眼,瘦小枯干,卻留著直長干枯的披肩發(fā)。發(fā)量少,顏色時而深棕時而暗紅,而且色彩不勻,可想是用廉價染發(fā)水自己鼓搗的。我只知道她有個女兒,遠在舊金山,嫁了個在大學當教授的丈夫。“我的姑爺說很喜歡我那沙漠里的家,說住慣了城市,很向往那荒野的寧靜。我也喜歡我的家,雖是窮沙漠,可遠近都有約書亞樹,見慣了,跟老朋友一樣。到了晚上,星星好密好近,在頭頂閃光。不管別人怎么看,我愛我的家?!蹦鞘撬易铋L的閑聊。

      史蒂夫看到過我淘到的各種寶貝:油畫、瓷器、鐵藝、銅雕、木刻……總嘖嘖稱贊,叫我Swap-meet queen(跳蚤市場皇后)。他是探險家,好奇地開車一小時前去約我同逛,只選中一本舊版圖書,收錄了美國所有的ghost town。鬼鎮(zhèn),被傳鬧鬼,其實不過荒野中廢棄了百年的美國先民聚居地。

      我曾特意帶他去蘆娜的攤位,可她沒出攤兒。此后有半年左右,她像一滴消失在沙漠里的水,徹底沒了影蹤。那個攤位偶爾被臨時的攤販占用,多數(shù)時候就空著,像個豁牙,或一個補丁。

      我有時和房東杰伊同去市場,卻因為興趣不同往往各逛各的,打電話約會面的地點,“那個印第安人的攤位”成了我們倆才懂得的地標?!八赡芤呀?jīng)死了。”每次,我都忍不住小聲嘟囔一句,像是說給杰伊聽,更像是自言自嘆。市場西邊大樹底下的墨西哥漢子比她消失得更早,疫情伊始沒幾周就再也沒有露過面。瘟疫已經(jīng)奪走了一百多萬美國人的性命,我懷疑那個臉上總掛著無奈的微笑、眉間有道川字紋的中年男子死了。我跟他手里買過一條Tiffany 的細銀手鏈,至今戴在手腕上三年了。那株高大的白楊樹也不知幾時竟被伐倒了,只剩下一截粗大的樹樁,被后來的攤販順手放上幾件物品當起了桌子。

      總是尋蘆娜不遇,我已經(jīng)不抱希望再見到她了。

      忽然有一天,我欣喜地看到蘆娜現(xiàn)身了!她仍是那么枯瘦,像個影子,立在那兒,低頭忙活著把一串手鏈上的珠子理順。還在那個約六平方米的老地盤,多數(shù)東西都擺在地上,細小的物件就擺在支起的兩張小桌子上?!疤炷模氵€活著!”我快步走上前,顧不得別人的扭頭張望,大聲說。瘟疫之故,久未見面的人,再次重逢,竟是劫后幸存的驚喜?!澳氵€活著!”這一聲悲涼之嘆,原來不只是戰(zhàn)爭期間離散的人才能體會到。

      “是啊是啊,好幾個人都說以為我死了?!彼乇且艉苤氐匚⑿χf,看到我似乎也很高興。有人跟她問價,那是三個方形瓷質(zhì)杯墊,鑲在銅絲掐的邊框里,有些年頭了。她略微想了想,說要一塊錢。對方掏出三張一塊錢的紙幣遞給她。“不是,三個一共一塊錢?!彼χ褍蓧K錢遞回去。那人驚訝地接了,說沒想到還有那么decent(體面)的攤販,“物價漲了,我留意到舊貨市場的東西也都貴多了,你還賣那么便宜!”聽到夸贊,蘆娜并未顯出高興,瘦削的臉上浮上一層無奈,有點委屈地喃喃著說:“我也許應該改改了。我要一塊錢,還有人還跟我壓價給五十美分呢。”

      蘆娜抬起頭,淡而暖地望著我笑笑,說她沒出攤主要是因為這個夏天太熱了,她住的沙漠里每天都到106 度(41 攝氏度)。“我姐姐死了,九十二歲?!彼偷偷卣f。我發(fā)現(xiàn)她不僅更黑更瘦了,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她說每天也很忙,照顧自己家里和鄰居家的動物們,雞、牛、馬、羊、狗、貓。不久前她還被一只山貓咬傷了?!拔椅沽穗u進屋,聽到貓在慘叫,看到一只大貓在一邊,以為那是鄰居家的,就俯身多倒一些貓糧,沒想到那家伙上來就咬了我的手,原來是bobcat!我兒子聽說了,責怪我太不小心……”我說前段時間市場來了個老太太,也住在沙漠一帶,她開車過來只為趁著還活著能動,把家里的東西拉來賣掉,說早看出來了,雖有倆兒子,但沒人會在意她的舊物?!笆前?,我們上年歲的人都面臨這個問題。孩子們是指不上的。”蘆娜贊同道,那無奈的神情再次浮上臉。

      聽我說想去她住的地方看看,她連聲說好啊,立即告訴我街名,并描述高速公路怎么走。也正是在那次,我才知道她的名字——Luna,她指了指天,說看到月亮就記住了。我有些不抱希望地問她有沒有名片,沒想到她說有,立即打開攤邊那輛白色舊本田車,在一堆舊衣物布單中翻找起來,頗費了些時間才找到一個黑提包,又翻找了會兒才找到一張發(fā)黃的名片,上面有她的全名Sandra Luna。

      回家后在手機地圖上查看導航,開車過去要一小時十分鐘。我先問杰伊是否愿意跟同去。他有些抱歉地搖搖頭,“我沒興趣去印第安人家里。探險家史蒂夫也許愿意去?!?/p>

      “這莫哈威沙漠我是來過的,二十年前,我是電視專題片攝像,專門跟拍警察空襲行動。一天晚上接到報警,有個女人說她丈夫要把她和孩子都殺掉。我們穿上防彈服,摸黑火速趕到,路上經(jīng)過一家donut(面包圈)店買了點吃食和飲料。臨破門而入,四個警察用吸管抽簽,好決定誰打頭陣沖在最前面。我不用抽,毫無懸念,我扛著攝像機跟打頭陣的一同進去。結(jié)果有驚無險,那家伙可能知道有人報警,逃之夭夭了,只剩下渾身哆嗦的女人和孩子。那破敗的小屋風一吹似乎就能倒,可屋里的樣子我現(xiàn)在還記得——到處都寫著特別極端的宗教口號。你聽說過Charles Manson 吧,他自稱耶穌,當年就帶著忠誠的信徒殺人后躲在這沙漠里……”史蒂夫的話讓我再次向車窗外張望,不得不承認,這里真是反社會的人渣和罪犯們藏身的好地方。地廣人稀,搜尋不易??稍倩臎龅耐恋匾矒醪蛔∝澙返男?,當年正是為了掠奪,白人們冒著送命的危險也前來爭搶地盤和物資。

      我曾在地圖上放大蘆娜家所在的區(qū)域,除了稀稀拉拉的幾個比芝麻還小的地名,軍用飛機場和湖泊似乎更像地標,無處不在。當飛機場的理由顯而易見,而湖泊則讓人不敢相信。再細看,果然,全都寫著Dry lake,干湖。這里有北美最低點、海平面下二百八十二英尺的Death valley(死亡谷),在一萬年前也是一片水域極闊的碧湖。史蒂夫說湖水干了,可機場照用,是美國軍用飛機和航天飛機的重要試飛基地?!拔业谝淮蝸磉@沙漠你猜不到為什么,一九八一年,我和幾個朋友專門趕來,為了看美國回收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Colombia(哥倫比亞號),那是美國宇航局第一次軌道太空飛行。我記得發(fā)射那天是四月十二日,繞地球飛行三十六圈。當時有樂隊在現(xiàn)場奏樂,看著那五十個小時前還在太空中的飛行員出艙,我們激動得熱血沸騰。當時的美國,多么有凝聚力,你看現(xiàn)在!下月就是中期選舉了,這個國家越來越分裂了。我擔心我兒子孫子那一代,他們生命中的美國也許再也回不到我經(jīng)歷過的美好。”

      仍是荒原和灌木的天下,越來越多的約書亞樹化石般出現(xiàn)在視線中。加州的樹一直是吸引我這異鄉(xiāng)人的一景。橡樹,遒勁粗壯,似百歲智者,不怒而威。紅杉,和棕櫚一樣,挺拔修長,如將軍之劍,直指天宇。最奇特的當屬這約書亞樹,學名Yucca,短葉絲蘭。只生活在美國西南這極寒和極熱的沙漠之地,每年生長速度不超過十厘米,而且不像其他樹種,它密度極高的木質(zhì)沉實如鐵,看不到年輪。在這貧瘠的土地上,只要能挺過最初的嚴寒和酷暑,幸運地沒被雷劈沒被火燒,它們能活二百年。

      我一向喜歡獨特的物種,對這得名于摩門教的Joshua(虔誠的教徒把這不屈服的樹當成是圣徒約書亞的有力臂膀)樹一見鐘情,曾有幾次開車前往那有名的約書亞樹國家公園,在樹下遍尋種子未得,因為多被小動物們當食物嗑成空殼。后來在禮品店買到一小袋七八?;丶?。那西瓜籽一樣的黑種子似乎很不易發(fā)芽,只有一粒破土而出,卻因疏于照顧而夭折了。兩年前去沙漠邊緣一戶剛認識的美國朋友家做客,看到他那五英畝的院子里挺立著這神奇之樹。聽到我贊美,男主人慷慨地說可以刨一株幼苗給我。那樹的繁殖除了靠種子,和龍舌蘭、蘆薈一樣,更主要靠根系分蘗??傻诙熘钡缴宪囯x開,那主人也沒再提送樹苗的事。面有愧色跟我道別,顯然是后悔了。從此,我徹底斷了栽種這樹的夢想。

      “我也喜歡這樹??晌也粫朐砸豢迷谖液笤骸L得太慢啦,等不到它長大我就去另一個世界了?!笔返俜虻募冶凰蛟斓孟駛€植物園,多是各種熱帶樹木花卉。

      有破舊的被掀掉屋頂和門窗的小房子,棄兒一般立在灌木間,墻上手繪的各種涂鴉宣告著人類對它們最后的親近。有一面墻上畫著一只巨大的藍眼睛,閃著密實的睫毛,冥想般望向無垠的沙漠和更遠處的山巒。旁邊兩個單詞:forever together,永遠相守。那是一對戀人互訴衷腸的誓言,還是某個單相思的人孤獨的妄想?

      “快看啊,這沙漠里的船!”史蒂夫放慢車速,大嚷道。在路邊不遠處,令人不敢相信,橫七豎八,躺著歪著二十幾艘船,像擱淺的魚在陽光下閃著慘白的光,定睛細看,便發(fā)現(xiàn)都是些腐爛缺鰓少鱗的魚。從只能容兩三人的小舟,到雙層游輪,間或還有超市購物車,不成雙的鞋子,生了銹的鐵罐,綻出海綿的圈兒椅,散亂著一地的零件兒?!斑@些破爛要想正規(guī)處理掉得花錢,主人顯然是舍不得,就拉到這兒來扔掉。后來就有人效仿,這破船就扎堆了。”史蒂夫說回來路上要停車拍一拍,“哪兒有這樣獨特的景象?”我點頭同意,心中很為那幾株被破爛包圍的約書亞樹難過。

      再往前走,看到一堆集裝箱,像碼放整齊的樂高,赤橙黃綠,條條塊塊,強行給黃褐色的大地來了點顏色。有鐵柵欄圍著的一小片屋舍,似乎就是那集裝箱改建的,上面用大寫字母非常霸氣地刷著標語式的宗教口號:THE WICHKED SHOULD BE TURNED INTO HELL(邪惡的將下地獄)。下面是血色的火苗,十條誡規(guī)在其中被燒灼著很是刺眼。進出的門也是金屬柵欄的,大白天的掛著鎖。雖然看不到人影,但可以想象主人那嚴苛戒備的臉。

      按導航指引,我們拐上一條土路,經(jīng)過一個凋蔽的小鎮(zhèn)。說是鎮(zhèn),也不過二三十間房舍,黑木電線桿子、加油站、郵局、銀行。那孤零零的平房誰也不挨誰地立在路邊,有黑漆的字母招牌,也看不到人影。如果此時有馬車拉著牛仔從土路上沖出來,我一點也不奇怪?!斑@里別看荒涼,自十七世紀就不安寧了。西班牙人、墨西哥人、美國軍隊輪番前來,對印第安人來說,真是禍從天降。當然,印第安人也尋機報復。二百年前,有兩個白人少女就被印第安人劫到了這莫哈威沙漠里,由一個部落轉(zhuǎn)手給了另一個部落酋長,雖說她們沒被虐待,可仍引起了全國的轟動和非土著人的仇恨。”史蒂夫身為猶太人,自小受過不少歧視,對因膚色和種族差異導致的不平等非常反感?!半m然現(xiàn)在美國政府給他們一些經(jīng)濟和政策上的補償,比如他們上大學和醫(yī)療都免費,他們可以經(jīng)營賭場,可畢竟死去了那么多無辜的先人。”

      九點零五分,我們終于到達蘆娜家門外。也是那種金屬柵欄圍起來的墻,門上也掛著鎖。打她手機,沒人接聽,我留了語音信息?!皠e光指著語音留言,發(fā)個短信——她知道咱們這會兒到嗎?”史蒂夫熄火下車,有些不解地問。

      我有些氣惱地自責說快到時給她打個電話就好了。說好的是九點鐘到,她也許因為沒等到我們就離開了,她要去給人家看護牲口?!拔也幌嘈胚t到五分鐘她就走人。就算走,也該打個電話說一聲問一句吧。你昨天還見她了?”史蒂夫有點較真兒地說。

      沒錯。頭一天是周日,我在市場見到了她。而再之前的周六一大早,我醒來就給她發(fā)了條信息,問她周日是否去市場。同時告訴她,我有十幾條牛仔褲想捐給她,多數(shù)都沒穿過。如果她打算要,我就帶去送她。正懷疑她是否識字,就接到她打過來的電話,說她會去市場,也愿意接收那些衣物。

      周日一早,在市場大門處的檢票員懷疑的目光中,我解釋說拉桿箱和紙袋里的衣物都是送給里面一個攤販的。買了票進去,順利和蘆娜交接?!斑@件帶帽絨衣我喜歡!還有這毛衣開衫,太好了!你們中國人真好心!”她一件件拿在手中看著,口中連聲道謝。

      “明天你在家嗎?我可以和一個朋友去你家看看。十點到可以嗎?”

      “在!明天周一,來吧。你十點半來吧。我九點要去給人家照看牲口,十點半回來。”

      “那我們也就九點到。跟你一起去照看牲口可以嗎?”

      “可以!明天見?!?/p>

      我還問她是否需要一些食物,我可以帶過去。她搖頭說不用,說常有賣貨的車開過去,什么都不缺。

      頭天晚上,我還是準備了一盒奧地利式小點心,一袋后院樹上結(jié)的檸檬。

      史蒂夫比他說的時間略晚了一會兒,差十分八點到達我的住處。緊趕慢趕,仍是遲到了五分鐘。

      被拒之門外,我有些沮喪。可下車仍感覺新奇,隔著柵欄打量蘆娜的家?!拔以诰W(wǎng)上查到她的家了,2.5 英畝(12 畝),加上幾間簡易房,網(wǎng)上估價二十五萬美元?!笔返俜蛞餐请x大門有段距離的房子說,“你看她這房子雖然也簡陋破舊,可顯然她精心打理這個家,我敢說這是這里最綠的一塊兒地產(chǎn)。”

      大片的仙人掌,不管不顧地東一堆西一群,灰綠的大巴掌帶著尖利的白刺,那一串串紅色果實如小石榴掛在葉沿上,像巴掌上短粗的指頭。院里樹確實很多,叫不上名字來,那樹蔭下的房屋幾乎被遮蔽了看不真切。

      “咱們開車在這轉(zhuǎn)一圈兒,也許她會打電話過來。”史蒂夫說罷上車,從蘆娜的大門沿土路往右拐,看到一輛蒙著一層灰的轎車正從路邊一個大門駛出。

      “請問——”他探出頭跟那車司機打招呼,卻又扭頭問我蘆娜的名字。

      我下了車,問那車里的漢子是否知道蘆娜。

      “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見她了。這個蠢女人,老早我就跟她說,竹子招蛇,仙人掌招耗子,可她偏不聽。你看她種的哪兒都是。有一回她的雞舍里就進了大老鼠,咬死了好幾只雞。我找開礦的湯姆一塊兒幫她清理掉?!蹦侨讼ɑ?,推車門出來。他年紀不輕,卻有一副常年干體力活兒的人才有的結(jié)實體魄,很健談。

      我看到他的鐵柵欄大門豎著個出售的牌子。

      “賣掉!一切都賣掉!我要回家,回墨西哥。加州住不起了,什么都太貴了。油價八美元一加侖!我移民美國四十年了,從沒遇到過。水,也是大問題。你知道我有水井,蘆娜和我房后另一個老太太都沒井,都由我供水。你看到那礦了嗎?金子、銀子、鋅,都開采出來了,可他們打了三口大井,那打洞機的勁頭兒多大,把這附近的水源都吸走了!停?。 边@人深膚色,著一身發(fā)舊的藍色衣褲,語速很快,目光沉著,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他忽然打住,開始厲聲呵斥著兩條跑近前的狗。

      那狗一條純黑,毛短,小眼睛目光躲閃,像個自知不受人待見的丑漢。一條臟白,長毛,目光溫順。我怕它們咬我,嚇得不敢動彈。打量著它們,才看到那白狗左前腿竟然蜷在半空,迎面一塊皮肉早不知了去向,露出粉白的血肉?!斑@個倒霉的家伙被一輛車撞了!那司機說會回來帶它去看獸醫(yī),四天過去了,沒人影兒!我認識他,就住這一帶。我去藥店給它買了繃帶和藥粉,它總用嘴把它撕掉?!?/p>

      那狗立了一會兒感覺無趣,跑到路邊的荒野中去,一會兒白狗嘴里叼著一塊枯骨回來。陽光沒有遮攔,像撒了把燒過的銀針,刺得我的后背和脖子微痛,我換了個角度站著,不時抬起手機看看,蘆娜既沒回電話也沒回信息。

      “這一帶所有人家都是2.5 英畝。我賣二十八萬,一九八八年買時花了九萬。原先是三個臥室,我加到了五個。旁邊那個房子沒頂子,我種菜用的,你想去看看?”興許是待在這沙漠里實在悶得發(fā)慌,加上我的好奇,這位墨西哥漢子話很密,史蒂夫這愛說話的人竟沒機會插嘴。我們仨一起往院里走,像三個熟識的村民。史蒂夫論及年歲,原來他們二人同年。他叫以撒。

      和蘆娜被仙人掌和樹木們?nèi)麧M的院子不同,這位墨西哥老兄的院子有些空闊。沿柵欄墻栽了些旱柳,不過胳膊粗,像早衰謝頂?shù)哪凶樱^上頂著稀疏的枝葉。有幾株一人高的白楊在陽光下垂著葉片打瞌睡。我問他為何不栽些果樹,他很快接口說有啊,指著身邊那淺坑里的一株說那是杏樹。我很同情地看著那立在黃沙地上的小樹,像個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皠e看它不起眼兒,結(jié)的杏可甜了!”說話間,兩只黑白花貓親熱地跑到他腳邊。以撒掏出鑰匙打開一扇門,我才發(fā)現(xiàn)那門和墻一樣都是壓縮板的,涂了淡藍的顏料,遠看像一座像樣的房子。可推開門進去,才發(fā)現(xiàn)那房果然沒有房頂,上面就是碧藍的天。足有半個足球場大的地上完全是黃沙,可一個角落里分明汪著一片翠綠——那真是一個小菜地!

      “這是南瓜,老的可以做萬圣節(jié)的燈籠了。嫩的可以炒炒吃。還有新開的花呢,還要結(jié)新的?!币匀鰪澭鼜谋叹G的葉子間翻出寶貝南瓜讓我們看。

      史蒂夫狐疑地說沙漠里怎么能種菜?“我在沙里摻了土和肥。我太太每天拎水來澆。”想著杰伊后院那有著噴灌仍不爭氣的菜地,我真心嘆服以撒這人定勝天的勁頭?!安还苷l搬來住,可以在上面搭個棚頂,在這里面養(yǎng)牲口?!?/p>

      他帶我們?nèi)タ此?。沒有傳統(tǒng)的井口,倒有一個碩大的貯水罐橫在水泥井蓋旁。那水泥上刻著打井的年頭: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一日。井水深度:二百八十英尺。

      我打量著以撒,感覺他那么眼熟,像那種中國每個村寨里都可以找出幾個來的小能人。他們是種地能手,是最懂生財之道的小販。沒文化,卻不乏街頭智慧。就像以撒,在這異國他鄉(xiāng),蓋房修車,結(jié)婚生子,甚至在沙漠里也能種出菜蔬。他說話底氣十足,不卑不亢,像他左胸口袋里那包香煙,妥妥帖帖地立在那兒,一副靠本事吃飯的坦蕩和篤定,好像他堅信天下沒有搞不清摸不透的事。

      經(jīng)過那住人的屋舍時,一位老婦走出來笑瞇瞇地打招呼,是以撒的太太。她大眼睛寬腦門,一臉敦厚溫順,讓我想起我早睡在大地下的奶奶。她英語有限,多數(shù)時候溫和無辜地微笑。以撒說她在軍用機場做零件,干了二十八年,才退休。狗和貓們都跑過來在檐下趴著,似乎也在聽主人和客人說話。

      屋側(cè)停著三輛汽車,都不是新的,可打理得很干凈。“我這一輩子可以說都沒干過輕省的活兒。三十多歲來到美國,全是干體力活兒,修路,建橋,開挖掘機、筑路機、翻沙機……這沙漠里許多路都是我參與修的。剛來了英語不靈,沒條件上學校,我就自己學自己練。現(xiàn)在也不能說有多好,但聽和說都夠用了。今年退休了,終于可以透口氣了?!笔返俜騿査欠窨吹竭^沙漠烏龜?!坝邪?,挖到過好幾個,有的比臉盆還大!挖到烏龜,我們就得停工,通知動物保護組織把它們帶走。你看到那不遠處的小沙丘了嗎?我每天都要走過去站在那棵約書亞樹下看日出。剛升起的太陽照在那樹上,像鑲了一層金邊兒!我聽說古代印第安人會對著那樹把它當神拜?!币匀霾粫r撿起黑狗銜來的紅皮球,用力扔出去,那狗便極敏捷地沖過去叼回來,期待著游戲繼續(xù)。

      史蒂夫不等讓座,主動坐在檐下一條長板凳上?!拔艺鏋槟愀吲d,你的美國夢真的實現(xiàn)了。你這么大的院子,在洛杉磯至少得值三百萬美元?!?/p>

      以撒很自豪地說他最開心的是他們養(yǎng)育的六個兒女,全都自立了還過得很好?!坝挟斁斓模性诤\姷?,有開ups 店的,有在中學當老師的……六個孩子現(xiàn)在五個州。我們倆每年都要出去轉(zhuǎn)一圈在各家住上一段。機票都是他們出。”

      我問以撒剛才開車出去是否有急事要辦,他說信用卡丟了,得補辦一張?!艾F(xiàn)在有現(xiàn)金不行,加個油都得刷卡?!彼f不用擔心,他現(xiàn)在反正也沒事可做,就想把房子賣掉走人?!暗绞值腻X都是我的,我算好了,要交一萬八的稅,其余的錢放銀行??刹皇敲绹沁€得倒貼錢的銀行,是墨西哥的銀行,你知道利息有多高?百分之六十!”史蒂夫趕緊提醒他說那估計是毒販子們開的,可別信。他說他有個親戚就存了錢,每個月都提利息,真是百分之六十呢!

      我看表已經(jīng)十點半了,就算去照看牲口了,蘆娜也該回來了,便跟以撒夫婦道別。臨走,我要了他的手機號碼,說萬一有認識的人想買房子可以找他。

      “住在這兒幾十年了,最不喜歡的是什么?”我問,想象著自己是否有可能住在這樣一個所在。

      第一次以撒沒有立即答話,望著沙地想了想,抬頭說了一個單詞:wind(風)!“從秋天刮到春天,一小時六十英里(96 公里)的速度!刮得人心里發(fā)毛?!?/p>

      我想到形單影只的蘆娜,忽然很心疼她。

      “蘆娜這人不開竅。她屬于哪個部落,我不清楚。這一帶沒幾戶印第安人了,多是墨西哥人和南美人。她獨自住在這兒也有三十年了,有一兒一女都在外州,我從沒見過她男人。我曾給她介紹過一個男人,墨西哥人何賽,挺好的伙計,跟我一起修路,租住在她馬棚邊的小屋里。這是個死心眼兒的笨女人,愣不讓他親熱。最后人家找了個秘魯女人結(jié)婚搬走了。她還沒回你電話?我不知道原因,她都八十歲了?!币匀稣f著摘下頭上的棒球帽,伸手撓了撓花白的短發(fā),似乎對這個鄰居沒什么興趣,跟我們說隨時歡迎來串門兒,只要他還住在那兒。

      我們開車在附近轉(zhuǎn)了一圈,看到一些規(guī)模樣式雷同的簡易房舍,都有著闊大的院子?!霸谶@里土地是不值錢的,拿它來干什么?你看到不遠處那些太陽能發(fā)電板了嗎?估計那是這沙漠唯一能夠生財?shù)纳??!?/p>

      回到蘆娜大門口,仍是鐵鎖把門。我拍了大門的照片,又隔著柵欄的方形縫隙拍院子里的仙人掌,發(fā)現(xiàn)居然有許多大小不一的石膏圣像,聚成一堆,立在院子東一處西一處的,顯然是她四處撿來的。

      車里熱得讓人像受刑,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史蒂夫是否可以打著車開空調(diào)。十一點,仍沒動靜。打電話不接,而且提示語音信箱已滿不能再留言。我又發(fā)了信息,最后掃興離開。

      “不用太沮喪。至少咱們也進了沙漠人家,親眼看到一個墨西哥人和他的美國夢,也挺值得。”史蒂夫安慰我。

      歸途,我們停車去拍照。棄船,破屋,和那集裝箱改成的房舍上面的宗教標語。

      早晨都沒有吃飯,我聽到肚子的叫聲。開到有現(xiàn)代文明跡象的小城,進到一家陌生的店,卻吃到了在美國最可口的Jambalaya ,香辣汁里的香腸、蝦、雞肉、玉米粒,就著很糯的米飯,好吃得讓我以為今天這一趟是為與它相遇。

      晚上到家,再給蘆娜發(fā)信息,仍是泥牛如海。她像徹底消失了。

      “你是盼著什么樣的謎底出現(xiàn)?一,她真的死了。二,什么意外都沒有,她只是個不著調(diào)的印第安人。”杰伊聽說我的遭遇,微笑著問。他問我是否聽說過一個美國俚語:indian giver,印第安送禮者。“指那些送禮物給別人或?qū)e人友好,卻指望回報的人。顯然這個有點侮辱性的說法出自白人。有人考證說這一說法源于印第安人與眾不同的處世方式?!?/p>

      我想想說,她要死了我會難過。她無故爽約讓我不舒服?!爸苋赵蹅?nèi)ナ袌霾痪涂梢哉业酱鸢噶藛??”杰伊輕松地道。

      那周似乎過得有點慢。周日一早,我們已經(jīng)到了市場。我被一個賣舊書的小販絆住,正低頭看著那幾本狄更斯的插圖舊版小說,就聽杰伊走到我旁邊小聲說:“她沒來?!?/p>

      我不相信,待自己大步走過去,果然,那個攤位空著。左右兩側(cè)是賣類似一元店的廉價日用品的,夾雜著些萬圣節(jié)人們掛墻上的黑蜘蛛和灰蛛網(wǎng)。對面一位老漢本來是賣五金工具的,這次也不知跟哪兒倒騰來一堆各色皮子,像布匹一樣卷成軸碼在支起的桌子上賣。看到我,他抬起正盯著手機的眼睛,“你是中國人?你能看懂這盒子上的標簽嗎?”說著把手機里一張照片遞給我看,那是一堆紙盒,上面的標簽寫著產(chǎn)地、型號、貨名?!颁X噴罐?那興許還有點用?!彼麖睦匣ㄧR后望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敷衍地說了聲謝謝。

      “你認識蘆娜嗎?她在這里擺攤十來年了……”我忽然收住腳步扭身問他。

      “那個印第安女人?當然知道她,可她獨來獨往,跟誰也不怎么搭話。”老漢顯然沒什么興趣,已經(jīng)開始摁著手機撥號下單了。

      我忽然想起以撒,想起他留給我的手機號,迫不及待打過去。響得我都不耐煩了,沒人接。語音留言和蘆娜的一樣滿了。我發(fā)了個信息,問他是否看到了蘆娜。沒人回。

      又是兩周過去了。秋風越發(fā)涼了,我領養(yǎng)的沙漠老龜開始冬眠了。梧桐的焦黃葉子嘩啦啦地在街上游魂般出沒。那天我正在掃著前院的落葉,聽到手機響,那陌生的號碼那頭是個陌生的男聲,待我聽到蘆娜的名字,神經(jīng)立即緊繃起來。

      “我媽三天前去世了。我在她手機里看到你的信息和留言。她那個周日晚上就發(fā)病不起了,我聯(lián)系不上她,三天后去家里才看到昏迷的她。在醫(yī)院住了幾天,她還是走了。清理房子時,我看到那些疊得整整齊齊的牛仔褲和毛衣,我媽從跳蚤市場最后一次賣貨回來我們通過話,她說是一位好心的中國女人送給她許多衣物,她舍不得賣,要留著自己穿……”他沒有一點口音,自信,單純,地道的美國中年男子。

      “你母親究竟多大年紀?”

      “八十五歲。我也是昨天看她駕照才知道的?!?/p>

      “可是,以撒為什么也沒回我電話?”

      “他的房子已經(jīng)賣掉了。他第二天就搬走了?;啬鞲?,估計手機也不帶了。對了,我媽的房子也在處理中,那家太陽能公司想把這一帶都買下,很快,這兒除了一排排的太陽能板,就沒有居民了?!?/p>

      ……

      原來,那天我們在她門外焦急抱怨的時候,她正無助地徘徊在死亡之路上。一連數(shù)天,除了那破敗的小屋,陪伴她的就是那些散亂地瘋長在院子里的仙人掌、沖天伸手吶喊的蘆葦叢、蒙了沙塵的石膏圣像們。她愛它們。可它們束手無措,給她的只能是陪伴。而它們,和主人一道很快就要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就像沒有來過一樣。Ash to ash, dust to dust。塵歸塵,土歸土。

      Mind over matter,美國人還愛說這句話,直譯是心勝于物。我知道,那片我曾前往駐足過的沙漠,永遠不會只是沙漠,即便房屋被推平,不再有一絲人類居住過的痕跡。那些與我的生命曾有過交集的人,我們之間的只言片語,互相交換過的飄忽眼神,都將留存在我的余生記憶中,就像約書亞樹那閃著神性的光芒伸向天空的臂膀。

      猜你喜歡
      史蒂夫沙漠
      104歲老人的特別生日
      “沙漠之鷹”,中看不中用
      切莫被表象蒙蔽
      青年文摘(2020年22期)2020-12-21 15:44:39
      走出沙漠
      切莫被表象蒙蔽
      切莫被表象蒙蔽
      沙漠之旅
      走進沙漠
      走進沙漠
      挖礦的史蒂夫
      大渡口区| 利川市| 东乡| 浙江省| 镇平县| 庐江县| 荥经县| 右玉县| 旅游| 莲花县| 甘孜县| 札达县| 台北市| 喀喇沁旗| 雅安市| 新密市| 鹤庆县| 武山县| 库尔勒市| 金秀| 亚东县| 蓝田县| 福海县| 玛曲县| 砚山县| 横山县| 华坪县| 璧山县| 汕头市| 勐海县| 冷水江市| 岑溪市| 吉首市| 常德市| 德昌县| 赣州市| 手游| 海南省| 栾川县| 淮南市| 城固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