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羊
就算只能在床上躺著,我也要躺出個大寫的“人”字,狠狠活,好好愛。
我叫李文文,是一個漸凍癥患者,也曾是一名護士,因為背后無人靠,總想把自己活成一座山。人到中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惡疾向我宣判了“死刑”……
人生過半,突遇中場“戰(zhàn)事”
1984年,我出生在河北省邢臺市的一個小鄉(xiāng)村。2007年,在同學牽線下與同鄉(xiāng)孫平相識結婚,次年生下兒子圖圖。2009年,我應聘到縣里一家醫(yī)院做護士,任職不滿一年就做了主管護師,并在5年內完成三級跳,升任主任護師,獲獎證書塞滿了抽屜。
孫平常常氣我是個工作狂,責怪我把榮譽看得比命重要。可我知道,對于我這樣一個沒有靠山的人來說,除了拼命奔跑,別無選擇。我的父母身有殘疾,兄嫂的生活多有不如意,兄妹親情自然寡淡,誰都不能幫襯我。
剛結婚時,我和孫平一窮二白,租住在10平方米的小屋里,能有個自己的家是我們最大的心愿。在共同努力下,我們終于在圖圖5歲時,貸款在縣城買了房,后來也買了車。就在我們憧憬更美好的生活時,卻突然天降厄運。
2018年6月,我開始頻繁肉跳,心有疑慮,卻因為工作忙沒太在意,并于兩個月后懷上二胎。12月,我的左手越來越無力,拿什么東西都容易掉,以為是勞累過度所致,依然沒有在意,一直到孕9個月才開始休產(chǎn)假。
2019年6月16日,二寶滿月,我準備去上班時,說話突然吐字不清了,雙手連頭發(fā)也扎不住。孫平帶我到醫(yī)院檢查,確診為漸動癥。住院的第一個晚上,孫平不顧其他人的眼神,將我緊緊抱在懷里,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不停地跟我道歉:“這些年跟著我讓你操碎了心、吃夠了苦,我欠你太多!”
一想到兩個年幼的孩子將失去媽媽,我心如刀絞,更難想象我不在了,孫平將來的生活該有多苦、多難:能不能把孩子照顧好?知不知道衣服在哪兒買?會不會做飯?等他老了,誰來照顧他?……這一切都讓我牽掛、憂心,我舍不得孩子,但更怕拖累他們。
接下來的一周,我無心吃喝梳洗,每天木然地奔波在各個檢查室。多么渴望有什么檢查項目出了問題,哪怕是癌癥也好,因為癌癥還有治愈的可能,漸動癥卻是世界級難題,至今無藥可醫(yī)。
遺憾的是每一項結果都如此正常,一個個可能的病都被排除掉了,醫(yī)生們無奈地給我頒發(fā)了“死緩”的判決書。
“出院吧,有條件就服用‘力如太’,沒條件多吃點兒好的,好好養(yǎng)著?!贬t(yī)生的話像一桶冰水,把我澆了個透心涼。
死不成,就好好活
孫平丟下工作,帶著我四處求醫(yī)。可所有方法都用了,錢財也散盡,我的病情還是越來越重。因為照顧我太過辛苦,孫平得了腰椎間盤突出,疼得在床上趴著站不起來。他計劃把我送回娘家住幾天,可剛回娘家兩天,我就被送了回來。
我怕拖垮孫平,更怕拖垮這個家,想通過絕食自行了結生命。我把兒子平時的習慣、愛吃的飯菜、愛穿的衣服一遍遍交代給孫平,內心痛苦無比。作為媽媽,愛到深處卻無力是一件太殘忍的事情。
孫平發(fā)現(xiàn)后開始陪著我絕食,我不吃,他也不吃。我不得不改變計劃,尋找別的死法。
有一次,我趁孫平不注意,把水果刀藏在枕頭下,趁他不在家割破手腕。我剛劃下去,孫平好像想起了什么事,突然就回來了。他氣急敗壞地奪走水果刀,質問我:“你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我哭得聲淚倶下。
圖圖拉著我的胳膊不肯撒手,孫平把二寶也抱到我面前,問我:“你怎么舍得拋下這兩個孩子?”他抱起我一起哭,跟我講了很多很多?!熬退闳澜缍紥仐壞?,我也不會放棄你”這句話尤其堅定。
我在痛苦中開始用手機寫作發(fā)在網(wǎng)上,沒想到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全國各地的愛心人士紛紛向我伸出援手。山東一位網(wǎng)友送我一臺呼吸機,浙江一家企業(yè)每月各資助兩個孩子500元,直至他們上大學……
社會的關愛讓我誠惶誠恐。我時常問自己何德何能得到這么多人的厚愛與幫助,將來拿什么回報大家、回報社會?
與孫平商量后,我寫下遺囑,并聯(lián)系縣里的紅十字會,去世后把身體器官無償捐獻給家庭貧困的病友,把遺體捐獻給醫(yī)學事業(yè),可以幫到更多人。
病魔無情地蠶食著我的身體。2021年入秋后,胳膊受限的范圍越來越大,小臂只能抬到肚臍眼的位置,手指越發(fā)無力,上半年還能用兩根大拇指一起按動遙控器,此時卻動彈不得。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急速萎縮,肩膀和胯骨由于萎縮嚴重,一到晚上睡覺就疼得厲害。舌頭已經(jīng)完全不受控制,說話含糊不清,特別是被老公錯誤解讀又無法解釋的時候,那種有口難言的委屈總會讓我突然崩潰。
為了照顧我,孫平成了名副其實的“家庭煮夫”,每天圍著灶臺轉,一日三餐不僅要做好,每一餐還要親手喂我吃。我失去了吞咽能力,一碗面條都要吃一個多小時。每次喂完我,他已經(jīng)累得沒了食欲。
突圍,躺著也是一個大寫的“人”字
家里沒有一個能出去賺錢的人,經(jīng)濟狀況日益窘迫。我不怕死,但怕一家人的日子過不下去,怕孩子們不能好好長大,我必須支棱起來繼續(xù)戰(zhàn)斗。
在病友的鼓勵下,我開始拍視頻接廣告。孫平對此絲毫不感興趣,但看著日日沉郁的我又有了興致,想盡辦法幫助我,視頻一遍拍不好,他就再拍一遍。我不想他太辛苦,獨自攬下了后期所有工作,剪輯、配文、跟網(wǎng)友互動,都靠我的一根拇指在手機上完成。
每次拍完視頻,孫平都幫我在沙發(fā)上調整好坐姿,再擺放好手的位置,把手機套在我左手上。我靠稍能動彈的左大腿推動手機去找右手大拇指,蹭著大拇指指關節(jié)在手機上完成一項項工作。
最難的是我講不了話,孫平害怕鏡頭,也不愿意配合,我勸了一個月他才同意??梢婚_播,孫平緊張得呼吸都不順暢了,根本張不開口。我靈機一動,把常用的幾句話打出來讓他照著念,還是不行。最后我讓他跟我演“雙簧”,我出鏡,他在旁邊翻譯,這才把直播堅持下來。
最開始沒什么人關注,但我依舊堅持做到最好,對衣服怎么搭配、從哪個角度拍攝都有很高的要求,達不到要求,我就要求他重拍,為此常把孫平惹毛。不過看到拍攝效果變好了,他比我還開心。
大概認真的人運氣都不會太差。2021年年底,我們的視頻突然上了熱搜,還引起了媒體的注意,趕到我家拍攝。視頻播出后,我的粉絲暴漲,平臺收入也好了起來??呻S之而來的是日益增多的工作量,我的速度又非常慢,常常要忙到很晚。
與此同時,我的病情不可阻擋地惡化著。從去年開始,坐著處理工作已經(jīng)成了一種奢侈,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能躺在床上,孫平幫我墊好枕頭,掖好被子,再把手機固定好位置,我用一根拇指蹭著屏幕做視頻。
我已經(jīng)跟孫平交代好了,哪一天這根拇指也動不了了,就讓他把我看好的那臺眼控儀買回家。孩子們還沒長大,我不能倒下。
因為我,圖圖承受了太多一個孩子不該承受的壓力和責任。我有痰咳不出來,他幫我拍背;我摔倒在地,他使出渾身力氣拉我起來;他幫我穿衣、蓋被……為了找出我的病因,他悄悄畫圖分析,畫滿了整整一個本子。睡覺前,他一定要扶我上次廁所。一開始我特別難為情,圖圖說:“那怕啥,你是我媽?!?/p>
二寶從小就比別家孩子省心,總是對我說:“你是最好的媽媽!”每天從幼兒園回來,他都要先推開房門看看我。
兩個孩子的早熟懂事讓我心疼不已。我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看著他們上大學、結婚。就算只能在床上躺著,我也要躺出個大寫的“人”字給孩子們看。
生病的4年里,我寫下20萬字,發(fā)表了不少文章,2023年6月還受邀加入了邢臺市作協(xié)。前些日子,我把新寫的文章轉給家人看,圖圖和二寶一邊讀一邊吹我的彩虹屁:“媽媽詞匯量真大,語言生動有活力?!?/p>
我操著一口“外星語”,嗚嗚哇哇地指導孩子們該如何閱讀和寫作。孫平從廚房探出頭來插嘴道:“你媽可是作協(xié)的,這秘籍輕易不外傳,你們好好記著點兒?!蔽覜]忍住“噗嗤”一笑,從心底漾起一股對生命的貪戀,余生定要狠狠活,好好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