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明
黑河。弱水。同一條河流,別樣的稱謂。
依偎在黑河臂彎里的烏江村,隸屬烏江鎮(zhèn),是一個很典雅的小村莊。烏江村周圍的賈寨、敬依、元豐、大灣、小灣、東湖等村莊,都像是黑河的孩子一樣,千百年前就被黑河滋養(yǎng)著,而烏江似乎格外受寵。她像是一粒貢米,溫潤中閃爍著歲月的光澤,觸摸她,總是泛起絲絲縷縷記憶的清香。
烏江村,在我心底深處,一直是青春歲月里的詩意家園,最美好的時光跟那個棗花飄香的小村莊在一起,跟滾滾的稻浪在一起,跟那些樸實的孩子在一起,跟那些煙火的日子在一起。他們裝點了我的歲月,我陪他們共度流年。多年之后,想起那個村莊,那些遠去的日子像是一場春雨一樣,瞬間會把我濕透,可是那濕漉漉的記憶里滋長的都是美好和詩意。
90年代初,烏江村有一所初級中學(xué),即張掖市第六中學(xué)。剛剛走出大學(xué)校園的我第一次走進校園,就被那滿校園的花花草草吸引了,我的腳步就為那些花草逗留了。那個六月,我如愿以償走進了那個詩意的村莊,走進了那個開滿鮮花的校園。當(dāng)時學(xué)校高中和初中都有,我剛進校就帶高一兩個班的語文。兩個班一百多個孩子,都是那片土地上的孩子,樸實得像是校園里那些花草一樣,你可以叫不上他們的名字,可是他們的笑容卻像是校門口的八角蓮一樣明艷。剛走出校門的我和那些學(xué)生看著相差無幾,還沒有學(xué)會怎么去愛他們,生命中那些沉睡的愛還是被他們一點一點喚醒的。
中學(xué)的對面是一所中心小學(xué)。小學(xué)里有一座魁星樓,就是烏江村的地標(biāo)性建筑??菢?,是烏江村的一個制高點,不管是地域上還是精神上。當(dāng)時的魁星樓破破舊舊的,看著很有歲月感,據(jù)說有300多年的歷史??菢呛煌翞榛?,青磚圍砌,木構(gòu)兩層,雕梁畫棟,四檐高挑,氣勢雄偉。里面的雕像、壁畫清晰可見。魁星樓的周圍長著高大的椿樹,應(yīng)該是臭椿,每到夏天的時候,椿樹的味道幾乎覆蓋了棗花的清香,那個滄桑的亭子就在綠樹掩映之中若隱若現(xiàn),感覺很有詩情畫意。我們站在高臺之上,烏江村周圍的美景盡收眼底,屋舍、莊稼、炊煙一覽無余。當(dāng)然,也可以看到周圍其他村莊影影綽綽的模樣。有時候我看著馬路上人來人往,看對面我們校園里的孩子們奔跑吵鬧,有時候我們也指點山河激揚文字。很多時候我們看著不遠處的鐵路上一列一列火車拖著笨重的身軀從容而過。
當(dāng)然,提及烏江,似乎后面跟著的“大米”成了歷史長河中一個醒目的標(biāo)簽。千年之前,依舊稻花飄香。烏江大米走進朝廷最早可追溯到唐朝。烏江鎮(zhèn)位于黑河中游,自古以來,這里溪流密布、水量充足、土地肥沃,有著得天獨厚的稻米生產(chǎn)條件。這里是昔日聞名遐邇的米糧倉,烏江貢米至今依然散發(fā)著馥郁米香;這里河水溪流縱橫、清泉濕地遍布,因而雖處戈壁塞北,卻勝似江南水鄉(xiāng),素有塞上“魚米之鄉(xiāng)”美譽。千年之后,烏江貢米依舊進入尋常百姓家。
每到春天,育苗、插秧依舊是農(nóng)人們最重要的事兒。每年五月份,我們帶著學(xué)生插秧,那是真正的勤工儉學(xué)。那些樸實的孩子們,可以算不出難的數(shù)學(xué)題,可以背不出英語單詞,可是丈量土地、算自己的勞動所得,沒有人能比上他們。五月的小鎮(zhèn)依偎在黑河的臂彎里,做著綠油油的夢,等著金燦燦的秋,孩子們“手把秧苗插滿田”,我蹲在地埂上“低頭便見水中天”。農(nóng)人們臉上汗珠子滾動,心中喜悅蔓延,那片土地,真是一片希望的田野。
如今想想,我和這個村莊是有緣分的。我是臨近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偶爾走進那個校園的,當(dāng)時是盛夏,也是校園最美的時節(jié)。校園里花團錦簇,真是滿校園的孩子,滿校園的花朵,感覺孩子們就是奔跑的花朵,而花朵就是靜止的孩子,我的腳步就是被那些花草牽絆了。
學(xué)校很開闊,一條小河穿學(xué)校而過,小河似乎把學(xué)校自然分成了生活區(qū)和教學(xué)區(qū):一面是煙火日子,一面是詩意生活;一邊書聲瑯瑯,一邊炊煙裊裊。到了黃昏的時候,有家的溫暖,有校園的詩意。晚餐過后,小河的一邊是背書的孩子,另外一邊是我們閑散的日子,打牌的、下跳棋的、織毛衣的、喝酒的,真的是歲月靜好。那時候不知道有詩和遠方,如今,回頭打量,那時候的日子就是詩和遠方。
校園里都是平房,年輕人很多,我們都擁有了自己的一間單身宿舍,盡管只是一人、一桌、一床而已,可是畢竟擁有了自己的獨立空間。當(dāng)時,學(xué)校有食堂,飯菜也不錯??墒沁^了一段時間之后,很多年輕人就開始自己做飯,寬松的工作環(huán)境很容易讓人迷戀上煙火的日子。那是90年代初,還沒有液化氣,大家都用煤油爐子。
當(dāng)時,住在我隔壁的是從另外一個學(xué)校調(diào)來的洲,她比我大不了幾歲。她樸素又內(nèi)斂,在喧囂的人群里,她顯得安靜而又沉穩(wěn)。那時候的她已經(jīng)結(jié)婚,愛人不在身邊。而當(dāng)時我又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每天孤芳自賞郁郁寡歡,兩個人不知不覺走得很近。后來,看到別的同事都相互搭伙做飯,我倆也開啟了我們的煙火人生。
洲從家里拿來了煤油爐子,就那一簇火苗伴著尖銳的煤油味,讓我開始品味生活中的苦辣酸咸,簡單的一日三餐治愈著青春歲月里所受的傷。
每當(dāng)下班之后,兩個人走出校門,不遠處就是鄉(xiāng)政府,走過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就是一個小小的集市,那兒就是那個村子的心臟,一年四季都是喧囂擁擠,非常熱鬧。周圍有商場、裁縫店、理發(fā)店、農(nóng)業(yè)銀行、郵電局等,而街頭賣菜的、賣肉的、賣釀皮的、賣油糕的都守著自己的攤點迎來送往。我們倆提著菜和肉走在街頭,感覺我們就像是那個村莊長大的孩子一樣,我似乎覺得那樣的日子我們就一直過下去了。
那時候飯菜很簡單,和面、搟面是我的工作,而洲的菜炒得很有滋味。簡單的土豆絲、白菜粉條肉、西紅柿炒雞蛋等家常菜,她總能炒出不一樣的味道。兩個人各司其職,邊做飯邊聊天,從學(xué)生到家長,從文學(xué)到音樂,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吃晚飯之后,我洗碗,她擦桌子,很默契。平淡的日子像水一樣流過,每當(dāng)她的婆婆來看我們的時候,日子便又泛起晶瑩的浪花一朵。
那時候,洲的婆婆在距離烏江村不遠的東湖村。那個村莊我是去過的,那是張掖市海拔最低的一個村莊,據(jù)說,只要在地上挖幾米,就有地下水汩汩流淌。那時候各家各戶都有壓管井,也正是因為有水,才能有蘆花飄雪,才有稻花飄香。黑河周圍的村莊,似乎都是黑河養(yǎng)育的孩子,一樣的村落屋舍,一樣的花草樹木,一樣的炊煙裊裊。
老人很善良,一直都是面帶微笑,笑容里都是慈愛,皺紋里都是笑意。每到端午節(jié)或者是中秋節(jié),抑或老人閑暇的日子,老人的身影都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學(xué)校。老人騎著自行車一臉的陽光,自行車上前面后面都是大包小包。那一天,就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光,我們倆不做飯,吃著老人做的糕卷兒或者月餅,那種幸福的滋味氤氳在身體的每個角落。
閑暇的時候,我們都喜歡到烏江街頭去湊熱鬧,我們學(xué)校對面就是一個大操場,中小學(xué)的孩子在操場里跑步打鬧。逢年過節(jié),旁邊的戲臺上還會唱大戲,整個操場圍得水泄不通。那是老百姓的精神大餐,也是莊戶人家最好的時光。那一臺大戲,就是對一年辛苦的最好治愈,似乎也是以那樣隆重的方式進行了年終總結(jié)。
每到秋天的時候,似乎走遠的詩句都像鳥兒一樣飛來了,“甘州城北水云鄉(xiāng),每到秋深一望黃。穗老連疇多秀色,稻繁隔壟有余香?!边@樣美麗的詩句就是烏江的稻子成熟的季節(jié)。滿眼金燦燦一片,似乎漫步在希望的田野上,農(nóng)民們盡管臉上滾動著汗珠,可是眼里都是豐收的喜悅。
午飯過后,兩人一起漫步在小村莊里,漫步在黑河之畔,漫步在鐵路邊上,看稻田里忙碌的身影,也看綠皮車慢騰騰地走過,車窗里人們匆匆而過的臉,看麥田里忙碌的身影,聽稻田里蛙聲一片。可是,更多的時候,我還是在迷茫的青春里活得多愁善感。夜深人靜的時候把自己拘囿在一個人的世界里,通過讀書、寫日記化解著那些小情緒,我的日子過得并不是輕舞飛揚。
那時候洲的愛人看她的時候,她小鳥依人一樣依偎在高大帥氣的愛人身邊。每當(dāng)兩人走在校園,感覺那就是最美的一道風(fēng)景線,幸福像是一層釉一樣鍍在她青春的容顏上,感覺她整個人都熠熠生輝。
很多時候,依舊是我跟她在一起,兩人在昏黃的燈光下,她一筆一畫練鋼筆字,我寫日記、看書。那時候的日記也是千篇一律,可是有很多時間都屬于自己。我喜歡唐詩、宋詞,尤其是那些傷春悲秋的詩詞,似乎總是能夠迎合我的心理,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寫作似乎成了我的一種習(xí)慣,也是我靈魂最好的出口。
那幾年,學(xué)校分配的年輕人很多。90年代初,城里開始興起舞廳、火鍋,每到周末,一幫年輕人便結(jié)伴進城,吃自助火鍋。自助火鍋每人不到30元錢,花錢不多,能夠滿足我們蓬勃的食欲。尤其是各種飲料和酒水讓我們感覺特別過癮,感覺兩個小時的光陰彈指一揮間。酒足飯飽之后,就去跳舞,去的最多的舞廳就是商貿(mào)大世界的歌舞廳,每次舞廳里都是人頭攢動,激越的音樂,激動的尖叫聲,到了蹦迪的時候簡直就是群魔亂舞,真是青春燃燒激情飛揚,等到所有的激情都消耗完,我們像是一隊出征的將士凱旋?;氐綄W(xué)校的時候,我們不好意思打擾看門的老人,便翻過校門,笑聲喚醒了沉睡的校園,校園的路燈像是瞌睡人的眼,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打量那些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人。那時候的日子有青春打底,怎么張揚都不為過,青春真是的就是一道陽光,明亮而又耀眼。
很多個周末,大家都各自回家了,那個空蕩蕩的校園是我一個人的。尤其是飄雪落雨的日子,我走在校園里,感覺那就是我一個人的天地。到了秋天黃葉翻飛的季節(jié),我踩著落葉一個人走,似乎一直可以走到秋天的盡頭,心中彌漫著無法言說的憂傷,文字成了我的感情的依托?;氐轿葑?,一個人捧著書本,仔細咂摸詩句背后的情感,李清照、朱淑真、柳永、納蘭性德等似乎隔著時空來跟我約會,春天感受“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的惆悵,秋天承受“淚眼問花花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的凄涼,那些文字就伴著我的思緒飛揚抑或沉寂。那些日子,文字就是我心靈的知己,我也把青春的悵惘都安置在文字里,那是我一個人的山高水長,也是一個人的地老天荒。那時候沒有手機,似乎我也忘了外面的世界,有時候讀書,有時候飲酒,有時候發(fā)呆,不知道算不算是一場寂寞的盛宴,總之,那就是和自己的一場博弈。如今想來,我和文字一樣寂寞,和文字一樣踏實,那是青春歲月里最好的時光,也是我的光輝歲月。那真是一段舉世無雙的好時光,青春的歲月里只有文字,只有自己。偶爾有文字變成鉛字,我拿著報紙走一路看一路,我的文字好像盛開的花朵,我總會嗅到歲月的芬芳。
后來,我在那兒成家,在那兒當(dāng)上了母親。庸常的日子被瑣碎的事兒填得滿滿的,我沒有時間傷感,日子一天跟著一天,在柴米油鹽的交錯中,在孩子的哭喊中,在別人眼里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成了一個煙火味十足的女人,感覺伴著孩子的呱呱墜地我似乎從半空跌入人間,滿身的塵埃,甚至滿心的滄桑。夜深人靜的時候,才知道有書籍相伴的日子是多么奢侈。
后來,每年有同事進城,我也蠢蠢欲動了,進城成了我們的詩和遠方,奔赴城市是給孩子更好的交代,也是最好的歸宿。
后來,我離開了那個小村莊,走進了一所省級示范性高中,似乎青春也風(fēng)卷殘云一般,沒有了和自己相伴的那樣低調(diào)的奢華歲月,而是初為人母的慌亂,是到了一個新的環(huán)境的忙碌。洲也進入了城市的一所小學(xué),那個村莊成了記憶中的一道風(fēng)景線。
洲的婆婆,那個一臉笑意的老人,等到我再次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躺在殯儀館了,滾動的照片上她依舊是暖暖的笑意,似乎這個薄涼的人間給她的從來都是溫暖和美好。我想起我們站在陽光下,她從自行車上拿下面粉、大米、土豆、蔥、蒜等,她的笑意里都是泥土和蔬菜的芬芳,我們煙火的日子里都是老人的味道,那是一個母親的味道。
如今,那個學(xué)校放飛了很多孩子之后,曾經(jīng)的同事也所剩無幾,已經(jīng)變成一所小學(xué)了。所幸,我的青春正好鑲嵌在那個校園最蓬勃的歲月里。
黑河畔的那段日子,成了我記憶中的流金歲月。我像是黑河里一株水草抑或一顆鵝卵石,在那段溫潤的歲月里,寂然歡喜,暗自生香!
責(zé)任編輯 晨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