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桫 欏 在社會語境中討論現實、科幻和傳統(tǒng)文化等題材的興盛,我們看到了網絡文學伴隨歷史意識不斷增強而表現出的文化擔當和歷史抱負。
網絡文學經歷三十年的發(fā)展,積累了海量的作品。在2023 年北京網絡文學+大會期間,中國音像與數字出版協(xié)會發(fā)布的《2021 年中國網絡文學發(fā)展報告》顯示,網絡文學作品規(guī)模已達3200 余萬部,注冊作者有2278萬之多。面對如此多的而且正在快速增加的作者和作品,我們不得不思考:作為文化的生產方式和表現內容,網絡文學將會給文學史和文化史帶來怎樣的影響?通常,網絡文學被認為是消費性文本,為讀者提供的是茶余飯后、行旅間隙的休閑內容。但顯然與物質消耗品不同,無論哪種題材、類型和寫法的網絡小說,哪怕是再拙劣的作品,都因為它所創(chuàng)造的意義而獲得人文價值,只不過有高低之分罷了。這不是網絡文學這種新媒介中的文學形式本身決定的,而是文學的基本功能。任何文學作品乃至所有的敘事行為,本質上都是通過傳遞感情或表達思想來生產意義。這也正是社會重視網絡文學的根本原因所在。因此,我們不能單純從商業(yè)消費的視角去觀察和理解網絡文學,還要有文化視角和歷史意識。
網絡文學的經典化是近年來不斷被討論的話題,學術界甚至因此而產生了激烈的論辯。例如由《網絡文學的經典化是個偽命題》所引出的王玉的《流動性與經典性不可兼得?》、李瑋的《網絡文學賦予“經典”觀念新內涵》等文章即說明了這一點。從根本上說,“網絡文學經典化”這個問題的實質,是我們能否用歷史意識觀照具體作品。因為這些文章中有一個基本共識,即承認“經典化”是一個歷史的過程,例如王玉的文章中認為“經典化的沖動本就是歷史書寫沖動的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李瑋則說:“‘經典’的歷史化進程讓我們看到,從《邊城》到《小二黑結婚》,對‘經典性’的解構和保衛(wèi)循環(huán)往復,它正對應了鮑曼對現代社會的解釋,變化和不確定性成為現代社會最主要的特質,鮑曼稱之為‘流動的現代性’?!边@些都表明“經典”與歷史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網絡文學不僅是技術的產物,顯然也是歷史的產物,因此經典化不僅是網絡文學自身的訴求,也是歷史文化發(fā)展的必然。這也就意味著,無論我們以何種態(tài)度去對待網絡文學,它的“經典化”同樣是歷史的必然,就如同現在看古代通俗小說一樣。
我們還可以從創(chuàng)作和內容的角度去看待這個問題。精品佳作能夠給當下的讀者帶來愉快的閱讀體驗,能夠增加讀者黏性并重塑網絡文學作為文學作品的尊嚴,由此被社會期待,從而也造就了一大批“流量”作品。這只是傳播層面上的表面問題,深層次追問則會進入意義生產領域。無論作者是否意識到,文學作品從題材所反映的現實生活,到對情感的抒發(fā)和主題價值的闡發(fā),對意義的生產都是利用歷史和現實資源完成的。這樣一來,文學作品必然是一個銜接歷史、關切現實并指向未來的文化創(chuàng)造物,是以現實為紐帶溝通歷史和未來、具有文化傳承功能的藝術品。這構成了網絡文學必備的文化屬性。它并不是外界干預和強加給網絡文學的,而是自然彰顯和具備的,因為沒有一件文學作品是能夠脫離歷史、現實和未來的意義而存在的。優(yōu)秀作品與平庸作品的區(qū)別在于,前者不僅要用文學的方式為作者所處的時代生活創(chuàng)造新的意義,并且具有將意義歷史化的能力——即優(yōu)秀作品不僅要將歷史和未來現實化,也要將現實歷史化。而平庸之作與此相反,不僅沒有新意,而且缺乏對現實的把握,沒有歷史意識更未能創(chuàng)造出關于未來的想象,割裂了歷史、現實和未來之間的意義關聯(lián)。
對經典性的追求,暗含著對作品文學史地位的期待。這雖然是歷史意識的集中表現,卻是通過與當下時代精神的結合來進行的——毫無疑問,一部文學作品如果沒有“現實”,就不會有自己的歷史和未來。在當下的趨勢性變化中,我們可以明顯感知到網絡文學正在加強對時代精神呼應與互動。表現在題材方面,一是現實題材作品不斷增多,這是網絡文學發(fā)展格局的結構性變化。中國社科院發(fā)布的《2022 年中國網絡文學發(fā)展研究報告》顯示:“根據近7 年來多家網站的綜合數據,現實題材網文的復合增長率高達37.2%,已超越奇幻、歷史和懸疑等,成為作品增速位列第二的熱門題材?!币钻柕摹惰F路繁星》以中國鐵路發(fā)展歷程為主線,描繪了中國鐵路翻山越嶺、跋山涉水、由弱變強的歷史。懿小茹的《我的草原星光璀璨》講述青藏高原腹地牧區(qū)脫貧的艱難與收獲,全景式展現了高原牧區(qū)脫貧攻堅的壯闊畫卷。何常在的《三萬里河東入?!芬匀齻€年輕人為代表,通過對青年一代的奮斗歷程和精神面貌的描述,展現了改革再出發(fā)、書寫新奇跡、領航新時代的上海精神。諸如此類的很多現實題材作品關涉脫貧攻堅、鄉(xiāng)村振興、青年創(chuàng)業(yè)、中國制造、“一帶一路”等重大社會命題,是時代中國生活的文學寫照。
在題材方面的另一個特征,是科幻和傳統(tǒng)文化題材的作品大量涌現?!?022 年是科幻題材全面崛起之年,科幻設定成為流行元素,在多種類型的創(chuàng)作中形成潮流。全年新增科幻題材作品30 余萬部,同比增長24%,現存科幻題材作品超過150 萬部?!保ㄖ袊鲄f(xié)網絡文學中心《2022 年中國網絡文學藍皮書》)其中,天瑞說符的《我們生活在南京》講述了一個生活在2019 年南京市的高三男生白楊,通過無線電臺偶然聯(lián)系上了一個生活在2040年同一地理位置的女生半夏,二人共同面對末日天災的求生故事。這部頗有代表性的現象級作品之所以吸引人,一方面通過科技將現實和未來兩個空間統(tǒng)一在一個場域內,一反科幻小說容易走向理性、冷酷的風格,在傳遞科幻魅力的同時點燃了人性的溫暖,極具浪漫氣息;另一方面則是其生活化的表達將未來與當下的日常產生關聯(lián),增加了敘事的親近性。遠瞳的《深海余燼》飽含對人類命運的擔憂,“大湮滅”時代,諸多種族的文明一起陷入了黑暗與絕望。值得注意的是,網絡科幻小說與科幻影視等文化產品的流行是一脈相承的,這又與我國科技發(fā)展引起大眾關注形成了同構關系。
在傳統(tǒng)文化題材方面,“以閱文集團為例,2022 年,平臺有超5 萬簽約作家主動將非遺元素化用到作品中;與恭王府聯(lián)合舉辦的‘閱見非遺’征文大賽參賽作品超3.5 萬部,包羅陶瓷、紡織、刺繡、風箏、戲曲、裝裱等形式多樣的傳統(tǒng)文化元素,琳瑯滿目,包羅萬象”。(中國社科院《2022 年中國網絡文學發(fā)展研究報告》)這類作品的興起與“中華傳統(tǒng)文化和審美理想在國人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場景中的復興”緊密相關,“蘊含在這類題材作品中深沉悠遠的現實關照,發(fā)自內心對于美、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是此類作品動人心魄的秘訣”。值得注意的是,歷史題材一直是網絡文學的“富礦”,但傳統(tǒng)歷史小說往往聚焦戰(zhàn)爭、權謀等主題,而《畫春光》《新廊橋夢密碼》《相聲大師》等傳統(tǒng)文化題材則注重從對傳統(tǒng)生活方式、工匠技藝、建筑器物等的繼承和發(fā)揚過程中建立故事,主題關乎中華文明和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這在進入新時代以前的作品中是不多見的。
這些作品以濃烈的文化氣質和宏大的主題表現出向“經典性”致敬的姿態(tài),也體現著網絡文學試圖通過增強作品的時代性來彰顯歷史意識所做的努力。在社會語境中討論現實、科幻和傳統(tǒng)文化等題材的興盛,我們看到了網絡文學伴隨歷史意識不斷增強而表現出的文化擔當和歷史抱負——正是通過與時代精神的融合,網絡文學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意義被歷史化。中央明確了到2035 年建成文化強國的具體時間表,實現這一目標是包括網絡文學在內的文學事業(yè)必須承擔的文化和歷史責任。因此,如果只注意到網絡文學的消費屬性,忽視在社會生活中不可替代的文化意義,顯然是無法完成這一歷史使命的。當前網絡文學的發(fā)展趨勢正是據此所做出的適應性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