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不斷遇見自己的故事

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這篇文章中說：講故事者是一個讓其生命之燈芯由他的故事的柔和燭光徐徐燃盡的人。接著，他又說：在講故事人的形象中，正直的人遇見他自己。他似乎說出了故事生根人間的秘密。這也是從古至今故事大行其道，泛濫成災(zāi)，被人在憎惡中仍不舍喜歡的心靈魔咒。

《烏龜?shù)拇缺饭适掳l(fā)生在小鎮(zhèn)。主角是三個孩子。不，是兩個，我和烏龜。其中的女孩，我的妹妹小穎——后來死了。但她仍活在故事里，活在故事中人的記憶里。故事就是這樣，由活著的人來敘述死者或往昔。小鎮(zhèn)生活是平靜的。有一天，這種平靜被打破了。烏龜一家闖入小鎮(zhèn)，他們是歸來者，帶著某個時代一夜暴富者的庸俗特征和符號（闊氣的新房子、昂貴的家具、桑塔納轎車、時髦的打扮等）進入敘事。小鎮(zhèn)生活的平衡發(fā)生了搖擺。形式上的貧富階層對立出現(xiàn)了，它所諷喻的現(xiàn)實對象——烏龜一家，站在了小鎮(zhèn)人眼中的陰暗面。這一家人的父親，被小鎮(zhèn)人喊作大野豬，母親被稱為兔子，他們的兒子就是烏龜。

敘事起始，我和妹妹出場，那樣子怎么看都有點像背負(fù)了“使命”，并代表了點什么。這是故事承載，也是人物命運。毫無疑問，孩子的天性是善良的。但在善良的另一面，陰影里橫躺著罪惡。我?guī)е妹猛低盗镞M了烏龜家的房子，這行為本身貼有原罪標(biāo)識，但并不意味著已先天具有了精神上的罪感。他們鉆過狗洞進入院子，走到正屋門前，發(fā)現(xiàn)“門沒上鎖”（原本是想砸玻璃的），便輕易地闖入了他者之家。在“客廳”里，他們看到了“電視、沙發(fā)、茶幾”這些時髦東西；在“臥室”里，又看到鋪著“藍(lán)色條格床單”的木床，新式組合家具，衣柜內(nèi)的繽紛衣物；以及后來出現(xiàn)的“嬰兒車”“小自行車”“架子鼓”，還有能夠吹響的“口琴”；然后——他們在另一間屋子里，看到了烏龜，一個身體患有殘疾（像是小兒麻痹癥）的男孩?！百\”和“主人”（他們的身份是可疑的）意外撞見，彼此便被驚嚇住了。在一陣簡單的對峙過后，很快就又得到和解。孩子畢竟單純。和解的條件是，他倆陪著烏龜玩游戲，玩一種叫“騎大馬”的游戲。游戲玩累了，歇過一會兒，烏龜說，“我們來玩搶劫游戲，你倆當(dāng)強盜?！惫适滤查g出現(xiàn)反轉(zhuǎn)，像溪流跌入大河，變得洶涌起來。

我和小穎進入烏龜家，就是來實施“盜竊”的，烏龜提議玩“搶劫游戲”，簡直就是不謀而合。人是很容易進入角色的，孩子會玩得更天真，更投入。“我手持菜刀，小穎舉著搟面杖，烏龜縮在墻角瑟瑟抖動?！币磺卸枷裾娴?。一切都變成了真的。搶劫開始了。它不是簡單地在記憶中還原，而是被接渡到了故事現(xiàn)場?！皬姳I”拿到了“口琴”“金項鏈”“存折”“玩具汽車”，凡是能拿走的，強盜都不會放過。那些拿不走的呢？按照強盜的邏輯，是不應(yīng)給主人留下的。那么它們的命運只有毀掉。于是，“電視機”“茶幾”被砸了，“沙發(fā)”被撕裂了，衣柜內(nèi)的“衣物”被剪壞了。“強盜”的破壞很成功，不久“烏龜?shù)募易兂闪死选?。敘事推進至此，也像進入一個小高潮，形式上的弱者變成了強者，雖說這不無游戲質(zhì)地，畢竟它真實地發(fā)生了?！盀觚斢^望著這一片狼藉，滿意地笑了。你們干得真棒，他贊許道?！被蛟S是游戲太逼真了，就變成了災(zāi)難。我和小穎帶著“贓物”離開后，不甘游戲結(jié)束的烏龜，放火燒了房子。他自己做了回強盜，把一場游戲徹底進行到底。

三十年后，我和烏龜意外相見，所有回憶都變成通往救贖的幽暗小徑。烏龜問，“小穎，怎么死的？”我回答說，“是突然發(fā)高燒，延誤了就醫(yī)，燒到了腦子。”我和烏龜都清楚，小穎是那場“強盜游戲”的直接受害者，他們則成了一生背負(fù)罪責(zé)的罪人。那種幾近原始的階層對立消失了嗎？沒有吧。只不過像更換過布景和道具的舞臺，一切仍是現(xiàn)實版的活劇。在街上，“凱迪拉克”駛過的風(fēng)，帶起一百元的紙幣，裝殘疾的乞丐像玩偶一樣跳起，追逐而去。在洗浴城的按摩床上，烏龜指著自己的殘腿，對為他服務(wù)的技師說，“親親它，給你雙倍的價錢。”而他的那條殘腿，“有胳膊那么粗，微微蜷曲，上面爬滿蚯蚓一樣的青筋”。

對于現(xiàn)代小說，可以說已經(jīng)完成了其在技術(shù)手段上的所有嘗試與實驗，寫作者尋求創(chuàng)作突破的努力，變成了自我革命。當(dāng)經(jīng)驗不斷遭遇貶值的斷崖，我更傾向于認(rèn)同本雅明的部分觀點。小說就是講故事，在故事中讓人不斷遇見自己。《烏龜?shù)拇缺肪褪亲骷依詈迫恢v的一個故事，但我不敢說他人會在這個故事中遇見什么。我讀到了故事散發(fā)出的魅人氣息。它像裝在記憶的套盒里，打開一層，就又看到下一層，然后，又是一層——這樣無限打開之后，最后的內(nèi)核呈現(xiàn)，卻像看到紙上的一句無字讖語。而理解了這一切的人，內(nèi)心卻是滿的，滿得再也裝不下任何事物。

（左馬右各，原名駱同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收獲》《當(dāng)代》《十月》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文學(xué)評論、散文隨筆作品。）

特約編輯：耳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