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年,我又增加了一條奔跑的道路。
生活充滿了這樣那樣的不確定。誰也不知道,一些機緣會在什么時候來臨。一條原本和我八竿子打不著,也許將永遠平行的路,突然就與我的人生軌跡發(fā)生了交集,并且有可能相伴很長的一段時間。
準(zhǔn)確地說,這不是一條為了奔跑而修建的道路。汽車從這兒經(jīng)過,摩托車從這兒經(jīng)過,扛鋤頭的人從這兒經(jīng)過,背書包的人從這兒經(jīng)過。人們仿佛已經(jīng)習(xí)慣了車輪下或腳下鋪著一層青灰色的水泥,輕易就將若干年前泥濘的山路忘得一干二凈。他們被水泥路牽引著去往更偏遠的村落,或走向山外更大的世界。
反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什么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哪有那么多好思量的呢,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兵來了將擋,水來了土掩,日子像流水一樣嘩嘩地往前淌著。反正,絲瓜爬藤,谷穗變黃,小娃娃長大,中年人老去,山村慢慢變空,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的。
可是漸漸變空的上芫村,仍少不得像我這樣的一位駐村干部。自然,我不會忘了我的本職:落實政策、傾聽訴求,為貧病弱者做一些能力范圍之內(nèi)的事……這些,都是我的工作日常。
我也愿意思索自我存在的諸多意義。在這里,一個名叫上芫的村莊,每個星期一,我從市區(qū)乘車過來,路上顛簸一個多小時,然后于周五離開。在村里的每一天,我從上芫村委會走出,走向那些只剩下少部分人守著的屋子,和這個拉拉家常,和那個扯扯天氣,聽聽他們的喜怒哀樂。偶爾,喝下一碗熱騰騰的擂茶。我可以成為山村通往城市的紐帶,還是一扇足以開得更大一些的窗戶?我對此還懷揣疑慮。
網(wǎng)絡(luò)早就覆蓋了村莊的每一個角落,許多留在這里的人,玩抖音比我在行得多。我常常一不小心就聽見別人手機里傳來吱吱的夸張的笑聲,然后撞見一副沉迷的笑臉,好像生活里總有那么多樂子,像泉水一樣永遠也流不完。
也許,我的出現(xiàn)也能給他們增添一些樂子。比如我奔跑在這條村道上,一個正在屋門前收稻谷的老婆婆會停下手里的活計,望著我呵呵地笑;比如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會松了油門,放慢速度,返身朝我看一眼。我猜他心里會想:這個女人,在一條水泥路上跑得像只撒歡的兔子,究竟為什么呢?
我一邊跑一邊朝老婆婆舉起一只手,大聲說:“跑步。”老婆婆對我報之以更開懷的笑。我會將整張臉朝向那個騎摩托車的男人,大聲說:“跑步?!彼坪醵宋业囊馑迹み^頭,加大了油門,絕塵而去。
快樂的還有村里的那些狗。起初它們對我的到來充滿了警覺,用大聲的吠叫提醒它們的主人,要注意這個陌生的女人。它們忠誠地守衛(wèi)著各自的領(lǐng)地,猶疑著我的奔跑是否帶有某種侵略的性質(zhì)。后來它們被主人喝斥過多次,漸漸意識到自己的表現(xiàn)過于緊張,不該對一個友好的人發(fā)出不友好的吠叫,于是它們整個身心都松弛了下來,從抗拒者變成了好奇的觀察者或隨從者。
有時候,我剛剛從村委會出來,就有幾只狗迎上來,憨憨地甩動尾巴朝向我,兩只耳朵直往腦后抻著,恨不能諂媚地笑出聲來。我朝它們揮揮手,說:“走啊,跟我一起去跑步?!彼鼈児痪蛽u頭擺尾在我身前身后小跑起來。它們多么機靈啊,繞著人走,快一會兒,就慢下來;慢一會兒,又追上來。其實,要論奔跑,我哪是它們的對手呢?可是它們的膽子又多么小啊,一離開自家的領(lǐng)地范圍,就躊躇了,就害羞了,就退縮了,就又回去守它們的一畝三分地。
二
事實上,堅硬的水泥路并不適合奔跑,它缺少彈性,常常讓我感覺到大地正與我發(fā)生頑強的對抗,但是我別無選擇。
水泥路,是時代贈予鄉(xiāng)村的禮物。而跑道,首先出現(xiàn)在城市里,跑道進入農(nóng)村,還有一段距離。
譬如城市中學(xué)的操場,大多鋪著紅色的塑膠跑道,它總是讓我感覺雙腿輕盈而有彈性。
我有過三年的中學(xué)陪讀時光,為了女兒。每天晚上,我都在一套小房子里等待她的歸來。等待之余,我和那條紅色的塑膠跑道建立了友誼。燈光微暗,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過來,我有無盡的孤獨和遼闊。一圈一圈,數(shù)著時間的緩慢節(jié)奏,數(shù)著那個女孩的前途。似乎,那比少年時的我重要一百倍。
譬如新修的金瑞灣公園,長長的三色跑道,將我朝綿江邊引。清晨,抑或夜晚,我將清瘦的身子交給雙腿。這中年的肉身,在用力地抵御著衰老和困頓。我已不再追求速度和激情,仿佛只是需要一場又一場的奔跑,重新跑進那些迎面而來的風(fēng)。
誰又能跑得過時間?但誰又不是在和時間不停地較勁?
回頭再看,四十載的生命,哪一段不是在奔跑中一程一程趕過來的呢?
六歲,奔跑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村道上,跑過調(diào)皮男生的伏擊,跑過暗處射來的石子兒,跑得氣喘吁吁驚惶失措,跑著跑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就長大了。
九歲,奔跑在砍柴禾的山路上,追隨著成年人的腳后跟,他們大步流星地走,我小跑步地追,跑到饑餓干渴萬念俱灰,跑著跑著家的距離就近了,身上的擔(dān)子就變輕了。
十二歲,奔跑在晚自習(xí)歸來的巷道里,跑過突然躥出的攔截者,跑過漫長的黑夜和恐懼,跑丟了手電,跑壞了涼鞋,跑著跑著便懂得了自我保護,學(xué)會了勇敢鎮(zhèn)定。
十五歲,奔跑在寧都縣的城南大橋上,師范的生活有些許慵懶,梅江河畔有成雙成對的背影,而我繼續(xù)著慣性奔跑。跑過日出,也跑過月落,跑到塵土飛揚,跑到城南大橋和著我的腳步微微震顫。
那么多的好時光和壞時光,都被我一天天跑過去了。
更多時候,我會把壞時光淘洗干凈,只記取溫暖的回憶。
比如某一個冬天,為了取悅年輕的女教師,我提著一只火籠奔跑在上學(xué)的路上。跑著跑著,草木灰被風(fēng)刮走,一只火籠的余溫所剩無幾。慶幸的是,我沒有將瓦缽打碎,也沒有人笑話我的幼稚;慶幸的還有,女教師沒有用上我的火籠,仍舊因一次次的滿分對我格外喜愛。
比如某一天夜晚,我和幾個小伙伴遇見一條攔路的蛇,在慘白的月光下,我們四散奔逃,最終與危險擦肩而過。多么好啊,連那個踩著了蛇尾巴,尖聲驚叫的小伙伴都有驚無險;多么好啊,回到家里,母親破天荒以一個暖暖的擁抱安撫了我。
比如某一次運動會,我報名參加接力賽跑。老師瞧了瞧我的小個子,雖然不乏擔(dān)憂,還是毫不猶豫在報名表中寫下了我的名字。接棒之后,我像風(fēng)一樣發(fā)足狂奔,眼里只有前面的路,耳中只有潮水一般的加油聲。沖過終點時,小個子的我被同學(xué)們團團圍住,又被老師高高舉起。
從秋到冬、從春到夏,我在不同的道路上循環(huán)往復(fù)地奔跑,從一個山村女孩變成一位教師、一名寫作者、一個女孩的媽媽,許多年過去,我還在不停地奔跑,仿佛跑步這件事永遠沒有盡頭似的。我跑出了麥菜嶺,跑去許多個遠方,又跑回到故鄉(xiāng),跑進了這個偏遠的山村。
這讓我覺得,人生的道路無論如何曲折,最后總是要畫成一個圓。
三
在村道上奔跑的日子里,大多時沒有一個人、一只狗,哪怕一只雞或鴨報之以追隨的腳步。
和我一起跑動的只有風(fēng)。它從我的頭頂上穿過,從我的身體里掠過,從四面八方無處不在地包裹著我、推動著我、阻撓著我。我奔跑的方向是固定的,而它的脾氣是無常的,它想讓我舒適抑或難堪,全憑一時興起。
最初是秋天,我跑進無邊無際的桂花的香氣里,香氣是風(fēng)送來的,有一陣沒一陣地送,有心要和我捉迷藏似的。我不知道上芫村的人們?yōu)楹稳绱藷釔酃鸹?,緩坡上種、院子里種、道路兩旁也種。農(nóng)歷八月,桂花像得到了某種號令,不約而同就吐露了按捺不住的芳心。穿過開滿桂花的村道,我寧愿跑得慢一點,也不舍得張開嘴呼吸,生怕錯過了灌進鼻翼的香氣。
風(fēng)不會讓桂花得瑟太長時間,天氣一涼,就將桂花紛紛搖落在地。黃色的、紅色的小米粒樣的花朵圍著樹蔭畫出一個大圓,我從旁邊經(jīng)過的時候,總覺得它們就要飛起來,追著我跑,可是回過頭看,它們依然安安分分地躺在地上??磥?,不離不棄的還是只有風(fēng)。
獨處的時間久了,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哲學(xué)家,也可能成為幻想家。
有一次,我小跑著經(jīng)過一戶人家,一個老婦人聞聲而出:“是不是梅梅回來了?”她不停地抹著眼睛,試圖把我看清。直到我走近,她才失望地說:“唉,我眼花了,遠看像我的孫女梅梅呢?!蔽也恢浪拿访烽L什么樣,有多久沒有回家,只知道老人的想念彌漫了整個村莊。
村子太空了,空得就像只剩下無處不在的孤獨。孤獨的時候,老人會不會在夢中聽到北來的風(fēng)聲和夜鳥的號叫呢?
不知不覺中,我跑進了冬天。風(fēng)將我的臉刮得生疼,頭發(fā)吹得紛亂,還將我呼出的水汽吹散吹遠,甚至將我的薄夾克吹得仿佛要脫身而去。它似乎鐵了心要和我搗亂,要考驗我奔跑的決心到底有多大。
風(fēng)把草木吹至枯寂,把蟲蛇封進洞穴,此刻,仿佛只有我是沒有被它征服的一個。跑著跑著,薄夾克就成了累贅;跑著跑著,冷冷的風(fēng)就成了清涼的美意。
就這樣,我獲得了巨大的空白,也獲得了巨大的圓滿。
偶爾,我從深夜的睡夢中驚醒,聽見村道上出現(xiàn)凌亂的跑動聲,還有急急的說話聲,那是有老人病了或真正地老了。我沒有聽見悲戚之聲,人們早已將生老病死視作自然尋常的一部分。幾聲犬吠適時響起,我擁著棉被,失眠到清晨。
第二天,我路過一幢人進人出的房子。風(fēng)把一個老人吹倒了,又把一些人從遠方吹回來了。我知道,熱鬧和擁擠是短暫的,孤獨和空曠是持久的。
那天我還遇到一個燒米馃灰的中年婦人,她撥弄著燃燒的灌木,黝黑消瘦的面龐一次次被火光舔過,安靜而慈祥。進城之后,打米馃于我已是一件遙遠的事。而在上芫村,古老的年俗還在雷打不動地執(zhí)行著。風(fēng)把一縷煙吹進我的眼睛,不經(jīng)意間它竟然有了些微濕潤。
我從婦人的身側(cè)跑過去,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要過年了,老婦人的孫女梅梅應(yīng)該快回來了。
四
隔三差五,我會跑去四公里外的大坋村,那里有我的結(jié)對戶二娣和水發(fā)娣。有很多年,“娣”這個意味深長的漢字被安在一個個女孩的名字里,寄托著父母對男娃的深深渴望。我不知道她們擁有怎樣的童年、少年和青春,當(dāng)她們成為村莊里少數(shù)被幫扶的對象之一,便已經(jīng)意味著承受了一些不堪言說的過往。
我在心里念叨著她們的名字,從冬天跑向春天,又從春天跑進夏天。我聽見小溪流水的輕響,看著溪邊的青草一茬茬地綠。草叢邊,常能看見匍匐在地的野果,紅的、紫的,兀自成熟,兀自腐爛。我記得兒時和小伙伴們會搶著采食,酸甜滋味慰藉了童年的味蕾之荒。想來二娣和水發(fā)娣也有過相似的童年,可是現(xiàn)在,這樣的野果已經(jīng)沒有孩子去采了。
村道蜿蜒曲折,我跑跑停停,上坡下坡。路邊的菜畦各有各的形狀,蔬菜在地里隨性生長。那些眉豆、冬瓜、苦瓜、油菜無不將最美的花開給我看,又在我的注目之下結(jié)出果實。在田疇邊勞作的,多是年老之人。他們慢悠悠地除草、澆灌、間苗,看似輕松,實則不易。大山深處,要與肆意生長的草木搶地盤,他們需要付出加倍的汗水。
村子里,尚未在城里買房的人家屈指可數(shù)。誰知道呢,再過十年、二十年,這些菜地會不會與茫無邊際的灌木和野草融為一體?
一路上,有人請我進門坐坐,有人尊稱我為老師。也許他們所能接觸到的外人實在有限,也許轉(zhuǎn)行多年,我的身上依然未褪去教師的氣息。反正無須解釋,日子久了,自然有人告訴他們,我是一個駐村干部。
村民的屋宅周圍,不是枇杷熟了、李子熟了,就是柿子熟了,我看著它們團團簇簇、累累垂垂,卻總不見人們伸手去摘。隨意搭訕幾句,便有老婆婆鼓動我多摘一些去吃。我常常想,她們年輕時,是不是也曾責(zé)罵過那些饞嘴偷吃的小孩?
我跑到二娣家門口的時候,總有一兩只母雞在“咯咯嗒、咯咯嗒”地?zé)狒[叫喚。一大群雞鴨,還有一只忠實的老黑狗,填充著二娣寂寞的生活。年輕時,她嫁給一個小她六歲的老實人,生下兩個兒子。后來,男人長年在外打工掙錢,兒子一個個奔赴了他們的前程,只剩下她一個人留在村里操持家務(wù),侍弄幾塊菜地。
每次去,二娣都準(zhǔn)備好了擂茶和零食果子,我不吃,她就使勁地勸:“吃了長命百歲哦?!边@個女人患過鼻咽癌,我瞧著她瘦弱的身子,心中常揣不忍,勸她不要過于操勞。而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當(dāng)年同住一個病房的病友都不在人世了,我是命大呢?!笔前。苴A了疾病和時間,成為人生賽道中的勝利者。
從二娣家出來,沿著彎彎的小路上行五百米,就是水發(fā)娣的家。早些年,她接二連三生下女兒,一個個悄沒聲送走,只字不敢向外人提及。我所知曉的,只是她戶口本上的女兒。后來,她開始光明正大地念叨起她們,盼望那些女孩同樣獲得教育資助。
當(dāng)然,水發(fā)娣最渴望的,是擁有一個兒子。終于,她在今年春天如愿以償。顯然,水發(fā)娣的堅持跑贏了政策,給自己和整個家庭揭幕了一份新的希望。也許時候尚早,我還是帶去了一個新書包。教育遠比生育重要得多。有一句話,我沒有說出口,但愿她也是這么想的。
從大坋村跑回上芫村的時候,我遇見一個大叔趕著一群鴨子走在路上。鴨子一時受驚,搖搖晃晃地跑將起來,大叔追逐著鴨群,也跑了起來。我突然想,一個人的奔跑于周圍的人事物,有時會構(gòu)成一種沖撞,有時則能達成一份推動。
山長水闊,蕓蕓眾生,誰又不是在路上奔跑?
(朝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副主任,魯迅文學(xué)院、中國文聯(lián)文藝研修院高研班畢業(yè)。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天涯》《作品》《新華文摘》等。獲駿馬獎、《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三毛散文獎、谷雨文學(xué)獎等獎項。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麥菜嶺》《陪審員手記》《贛地風(fēng)流》《古陂的舞者》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