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床

在朱民說我要親手給你雕一張雕花床做陪嫁時，女兒想拒絕，女婿馬上阻止了她。朱民說這個話兒，眼里閃爍起一道異樣的光芒。

雕花是個手藝活，不是想雕就能雕得好的。

朱民絮絮叨叨地在說，一束晨曦的光亮從窗口射入房間。這么早，本來是女兒女婿來接朱民去醫(yī)院的。小時候，我看著你姥姥姥爺?shù)牡窕ù?，上面凸凹有致又栩栩如生，鳥兒，樹木，高山流水，我很好奇，什么樣的手藝能雕得如此逼真？我問父母，他們笑著回，你表舅。過年的時候，他們指給我來家里的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說這就是雕花板的表舅。我叫了聲，舅舅。又看著他，想從他臉上看出和別人的不一樣，不然怎么能雕出這么精美的雕花呢！朱民說，后來我去了表舅他家，他們家最左側(cè)的一間屋子，滿地鋪著還沒打掃的木屑和幾個沒完成的雕花，我這才相信，這個表舅果然是雕花的那個人。那一刻，我看向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朱民停下來，大喘了一口氣。女兒想要上前，朱民笑瞇瞇地繼續(xù)說，我回家和你姥爺說，我要學(xué)雕花。他笑我，你學(xué)雕花？估計連刀都拿不動，你還太小。我不信，朝他揮了揮胳膊，硬擠出臂彎上的肌肉，說，你看我這個，我一定要試試。后來我再去表舅家，證明父親的話是對的。我根本拿不動那個刀，即便勉強拿起來，也沒有力氣去雕花了。表舅朝我笑笑，很自然地拿起一把刀，在木料前面輕輕一鏟，非常輕松地，木屑落下，留下一小塊凹陷。

說到激動處，朱民終是沒忍住，猛咳了幾下，咳得臉紅脖子粗，女兒趕緊遞上剛倒的溫水。朱民喝得急，又被嗆到了，女兒趕緊上前拍打父親的背。

這股氣拍出來了，朱民又接著說，我要給你打一張雕花床，一定要。朱民說得斬釘截鐵，一副堅定的表情。

尋找合適的木材，女婿起了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他跑了許多木材店，對比，又反復(fù)挑選。哪怕是面對朱民的反復(fù)退貨，也毫不馬虎地繼續(xù)尋找。第五次將木料放在朱民面前時，他的眼睛終于亮了，剛想說就是這個了，突然喉嚨口一熱，一小灘噴濺而出的鮮血，驚住了女兒女婿。這在最近，已經(jīng)越來越頻繁。醫(yī)生說的話，猶然在耳。女兒叫了聲爸爸，很快泣不成聲。朱民像沒事人一樣，神情專注又若有所思，讓我想想，想想，應(yīng)該怎么去雕。

朱民想了一個多月。其間，還住了幾天醫(yī)院。很快又出院了。是朱民堅持的。朱民說，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怎么可以把時間浪費在醫(yī)院呢！沒人攔得住他。

那一天，朱民的雕花開始了。刀具是早就準(zhǔn)備好的，這一組木工雕刻刀，分為斜刀、丸刀、三角刀、平刀等等，朱民拿起其中一把。很快，他還是抖了一下，是身體的抖。

這一場堪稱浩大的“雕花工程”，每一天，都可能是朱民的最后一天。好幾次，都是在死亡線上，又奇跡般地被拉了回來。連年長的主治醫(yī)師都不可思議地?fù)u頭，“這么多年，這個患者的生命力是最強的！”

每次，朱民從醫(yī)院回到家，不做歇息，像“滿血歸來”的戰(zhàn)士，馬上投入到雕花中。盡管朱民拿雕刻刀的手，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大，身體也越來越虛弱，每雕幾下都要歇好一會兒，再去雕。但每一次，朱民只要能緩過來一些，很快，就能聽見雕刻刀鑿動木料的聲音。

三年多的時間，朱民居然完成了雕花床。這一張床，床桄上從左向右五幅圖案，第一幅是牡丹花盛開，寓意興旺富貴；第二幅為獅子滾繡球，繡球下是古錢，象征家庭幸福，財源滾滾；第三幅是兩只蝴蝶翩翩起舞，象征著夫妻比翼雙飛，心心相印……

站在床前，朱民抖動著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無法想象，這樣羸弱得簡直不堪一擊的身子，能雕刻出如此精美別致的雕花床。朱民非常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臉上浮現(xiàn)出疲憊又淡淡的笑。

朱民的身旁，是淚眼婆娑的女兒和扶住她的女婿。為了等待朱民的這個陪嫁物，小倆口領(lǐng)了證，一再推遲婚禮。女兒表達(dá)著她的歉意，女婿體諒地說，這是爸最珍貴的心意，婚禮什么時候辦都沒關(guān)系。醫(yī)生曾經(jīng)斷言，像朱民這樣的情況，大概只有三個月的時間。這一下子就過了三年多。

雕花床完工的第二天早上，女兒去喚朱民，已經(jīng)永遠(yuǎn)喚不起了。朱民的臉上很平靜，也很安詳。

（崔立，1981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北京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山花》《飛天》等發(fā)表作品200余萬字，部分被《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那年夏天的知了》《大嘴王大元》等8部。）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