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毅
白花洞,地處深圳光明區(qū)的東大門,聞其名,已令人心馳神往。碉樓,似五顆璀璨的珍珠鑲嵌在最美村落的版圖上。
從觀光路轉(zhuǎn)入白花路,宛如墜入世外桃源,周遭的一切都“慢”了下來。遠望,坐落于參天古樹中的天后宮露出了金色的琉璃瓦頂,玲瓏剔透,金碧輝煌。徐行,白花河(觀瀾河的支流)河畔,錯落疏離的楊柳,臨風起舞,溫乎如瑩。順著村道而行,在這里能窺見:小橋、流水、農(nóng)家的模樣。河道中的幾只白鷺,時而覓食,時而嬉戲,振翅,翩飛,蕩起陣陣漣漪?;蛟S,白花洞也是它們的家。
白花河滋潤著白花洞村,也流淌著古老的故事。白花洞村始建于清朝光緒年間,周氏先祖周禮茂夫婦率四個兒子由惠州遷徙至此,開荒墾田,聚族而居。因此處地形如木桶,易守難攻,得名“洞”,加之滿山開遍白花,為風水寶地,且又是從惠州白花鎮(zhèn)遷徙而來,為感念故土,故取名白花洞村,又名白花村。后因人口繁衍,分成了新圍、馬池田、地洋頭、圍肚、黃屋排、廟徑口等小村落。白花洞村亦是革命老區(qū)。
步入圍肚一巷,入村,亦是入畫。
小巷幽深,樹影斑駁,天地肅靜,古韻悠悠。走近一座頹壁殘垣的墻體,高約4 米,灰白色的外墻上已爬滿青苔,窗沿上布滿了蛛網(wǎng)和劃痕,炮樓似乎沉睡在歲月的靜穆里,無怨,無悔。牌匾上標注有“黃屋排北炮樓,深圳市歷史建筑線索”等字樣。炮樓的旁邊緊挨著一座完整的碉樓,高約20 米,身披歲月的塵埃,遺世獨立。用手輕輕觸摸雕樓那早已不再清晰的紋理,時光仿佛也慢了下來。凝視,遐想,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似有一股英雄氣在炮樓與碉樓間飛揚。
古榕樹、龍眼樹、木菠蘿的枝干旁逸斜出,枝葉錯落有致地遮蔽了驕陽,也收攏了我四處張望的目光。穿越一片小樹林,一步步踏入這已有300 多年歷史的客家村落。低矮的老屋、粗壯的古樹、陳舊的小院、逼仄的古巷、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古色古香,清幽雅致。小巷兩側(cè)散落著不少客家圍屋,斑駁的門扉,陳舊的窗戶,像一本本被時光翻舊的書。幾縷斜陽灑落屋頂,平添了幾分空寂和古樸。風起,木門發(fā)出“吱呀”的聲響,總讓人忍不住想去探究一番。
常言道,“未見客家人,先見客家樓”,漫步白花洞村,這種感受尤為貼切。不難發(fā)現(xiàn),客家圍屋多數(shù)是坐北朝南,依山面水而建,俗稱“前有照,后有靠。”村落的后面有兩座小山,一曰吊神山,一曰梅坳山,最高海拔為288 米。山巒疊翠,山勢蜿蜒,和逶迤的白花河交相輝映。綿延不絕的河水揉撫著古老的村落,洋溢著別樣的詩情和畫意。把房子建于山水之間,順應(yīng)于天地,融合于自然,客家人是智慧的,更是虔誠的,真正做到了“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和諧。一座圍屋就是一座城堡,遮風擋雨,防寒御敵。一代又一代的白花洞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把農(nóng)耕文明、風水地理、中庸之道、建筑藝術(shù)融為一體,將圍屋演變成歷史的載體和文化的結(jié)晶。
遙望一座圍屋,墻體中隱含著一條中軸線,左右對稱,屋頂由前向后次第升高,建筑由大堂、天井、橫屋、圍屋等部分構(gòu)建而成。邂逅一座圍屋小院,置身天井,體感舒適,心曠神怡。土磚、青瓦、木雕、壁畫,都散發(fā)著客家人千百年來的人文氣息。步入大堂,木制的梁、柱、門、窗、檐等彰顯出濃濃的文化韻味,《禮記·月令》有云:“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古人認為在春天植樹造林,是最大的功德。亦將木德比喻春天之德,謂其能化育萬物?!澳尽币嘞笳髦男佬老驑s,蘊涵著蓬勃昌盛的隱喻,足見客家人對“以木為德”的文化的推崇和信仰。目光游離于木雕和壁畫之間,精巧,靈動,傳神。細細品讀客家文化的博大精深,歲月的回響撲面而來,深邃,豁達,通透。
大榕樹,是嶺南村落的圖騰。枝繁葉茂的古榕,撐起了一片天地,大樹底下好乘涼,大樹底下萬人歡。坐在石凳上的幾位原住民用客家話閑聊著,大事小情,家長里短。男人們相互遞一支香煙,婦女在沖泡著簡易的工夫茶,涼風習習,笑聲朗朗,悠閑。榕樹,是當?shù)厝诵闹械募闃洹L水樹、鄉(xiāng)愁樹,是人丁興旺的象征。大榕樹也見證著白花洞村的歷史變遷,成為村民們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記憶。求學歸來的學子、榮歸故里的鄉(xiāng)賢,都會到榕樹下轉(zhuǎn)悠一番,或閑座或“吹水”或納涼。與榕相依,與榕為善,白花洞人恰似開枝散葉的大榕樹,守望互助,已繁衍成泱泱大族?;蛟S,正是榕樹下的這片小天地拉近了鄰里間的情感,溫馨而又和諧。得知我是來尋找碉樓的具體位置,他們疑惑的目光瞬間變得柔和起來,“慢慢行,前邊轉(zhuǎn)左”。
小巷蜿蜒曲折地夾在兩旁的老屋中間,向著村莊深處延伸。一座深灰色的建筑矗立眼前,滄桑、雄偉、莊嚴,這便是周氏族人所建的白花碉樓。建于清末民初,內(nèi)部為土木結(jié)構(gòu),墻體的主要建材有黃土、石灰、河沙,再摻雜稻草、竹片等夯實而成。迄今已有100 多年的歷史,按照“修舊如舊”的修葺準則,主體結(jié)構(gòu)保存完好,內(nèi)部保留著原始風貌。碉樓呈四方立體形,下寬上窄,長5.4 米,寬7.95米,底層面積約43 平方米。每層側(cè)面各開一扇窗,共五層,高約20 米。白花洞現(xiàn)存碉樓五座,分別位于黃屋排、圍肚、圍仔和馬池田。依山環(huán)村而建,與周圍的建筑相比,頗具幾分鶴立雞群的姿態(tài)。曾在槍林彈雨中錘煉,依舊氣宇不凡,高瞻遠矚,傲視群雄。
駐足仰望,白花碉樓屬于中西合璧的建筑風格。中式墻體門楣,西式頂層外廊,屋頂呈雨披狀,博采眾長,處處散發(fā)著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在碉樓南面有兩個頭朝下的“鯉魚”雕塑,下雨時,屋頂?shù)姆e水從“鯉魚”口中傾瀉而下。中西結(jié)合,既美觀實用,又反映了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建筑風格相互融合的歷史。
俯首細觀,傷痕累累的墻體、銹跡斑斑的鐵門、青苔滿滿的窗沿,無不訴說著滄桑的過往和歲月的無情。灰塵、鐵銹、蛛網(wǎng),掩蓋不了碉樓曾經(jīng)的光輝,它攜帶著一身的故事,給人以無盡的遐想。在風起云涌的亂世,多少樓臺煙雨中?曾經(jīng)為族人們遮風擋雨的碉樓,現(xiàn)在人去樓空,在青山綠水間兀自凸起,孤獨而又美麗。白花碉樓仿佛是一位滄桑的老者,在歷經(jīng)狂風暴雨后靜靜地守望著世事變遷,更像一位執(zhí)著的史學家忠實地記錄著白花洞村那些逝去的光陰。
時光蹁躚,歲月倥傯??萑~卷起昨日的繁華,白花碉樓在舊故里突兀而起,獨享一份孤芳自賞的寂靜,了無悲喜,尤為動人。
依山而建,聚族而居,族必有祠。祠堂,在白花洞村愈顯厚重。
行至圍肚四巷,一座灰墻青瓦的祠堂映入眼簾。據(jù)說,這座祖祠是周公的二兒子紹岐所建,為三開間兩進深的布局,占地面積約120 平方米。祠堂內(nèi)立有祖先牌位,逢年過節(jié),族人們都會來此上香祭祖?!敖B岐祖祠”的牌匾高懸于門額,斑駁的門檐上壁有人物彩繪,依稀可以讀取到這里的過往。大門楹聯(lián)“紹廉汝學;岐鳳潮陽?!贝箝T緊閉,輕叩木門上銅制的鋪首,心頭微漾著欣喜。每座祠堂都有自己的故事,心存敬畏,不忍驚擾。
“追遠溯本,莫勝于祠”??图胰俗鳛檫w徙的民系,對故土飽含眷戀之情,他們崇尚祖制,遵循孝道,發(fā)揚優(yōu)良傳統(tǒng),在思想觀念上追記先人的恩賜,緬懷先人和故土。漫步白花洞村,祠堂文化的情愫尤為濃烈。穿過一條麻石板鋪成的小巷,西南面一座嶺南風格的祠堂映入眼簾——周氏宗祠,兩側(cè)雕刻有楹聯(lián):“汝高世德常興業(yè);南宗枝茂長發(fā)家?!膘籼脼槿_間兩進深一天井的布局,巋然佇立的木柱,似先祖的脊梁,支撐起一片天地。精雕細刻的木雕,栩栩如生,寓意深遠,奔涌著修身齊家的情懷。
置身天井,似有一股浩然正氣縈繞身旁。移步后堂,香火旺盛,祖先牌位兩側(cè)刻有楹聯(lián):“鳳起岐山鳴圣代;遂開廉水毓文人”。上聯(lián)源于“岐山鳳鳴”的典故,《國語·周語上》:“周之興也,鸑鷟鳴于岐山?!表f昭注:“鸑鷟,鳳之別名?!兵P,意為鳳凰;岐山,為周朝發(fā)祥地,也預示著周氏的起源;鳳起岐山,意為“周”在“岐山”興起。下聯(lián)“遂開廉水”中的廉水河位于今陜西省南鄭區(qū),《水經(jīng)注·沔水》載:“廉水出巴嶺山,北流經(jīng)廉川,故水得其名?!薄八扉_廉水”寓意周氏曾在廉水開枝散葉,輻射四面八方?!傍Q圣代、毓文人”,表達了周氏族人致力于培育高尚情操和崇高理想的精神追求。
祠堂是村落的核心,是族人靈魂的棲息地,流淌著故園往事、人文理念和家國情懷的精神源泉。望著重新修葺的周氏宗祠,我想,這應(yīng)該是民間文化開出的燦爛之花,一種高貴的信仰在清幽平寧的院落里升華。
在圍肚巷,除了穿梭而過的風,一切都是不慌不忙的樣子。
沿著小巷往回走,下坡。一位騎著三輪車運水的大叔,把“水滿則溢”的哲學演繹得淋漓盡致,車輪碾壓出的“水路”把我引到了井旁。
圍肚水井,呈六邊形,由青石板堆砌而成,井沿長出了雜草和蕨類植物,井口用鐵絲網(wǎng)覆蓋。與阿叔交談,他說這口井曾是這一片區(qū)的主要飲用水源,哺育著一代又一代的白花人,從未枯竭。大家都用上自來水了,或許古井已完成了它的使命,功成歸隱。井內(nèi)的鐵絲網(wǎng),似乎阻擋不了白花洞人對水井的眷戀。不少老人經(jīng)過古井時,總會探出身子,望向井內(nèi)?;蛘哐鼐呑邘兹?,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似乎要與昔日的老友訴說一番。
水井是大地的眼睛,盛滿著蒼天的淚,也飽含著大地的情。親近圍肚水井,明凈,輕盈。井欄上的繩索印痕依稀可見,我未曾讀懂它的過往?;蛟S,“大愛和永恒”的秘密全部藏在時間里。掬一捧清泉,灑在我的臉上,好生清涼,似乎聞到了草木的芬芳。掬一捧清泉,灑在白花洞的土地上,好生愜意,細水長流。
我望著清澈的井水,“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眹撬埔晃谎士嗤赂实哪赣H,為脆弱的村莊而撐著。再望向巍然聳立的碉樓,他似一位百煉成鋼的英雄,為最初的渴望而站著。樓與水的合力,剛?cè)岵?,護佑著一方熱土,這里的人定然是無比幸福。天道輪回,是否到了我們該去守護碉樓和水井的時刻?
與水井相依的還有菜地、農(nóng)田、山林,龍眼樹下一個編號為NO.SZ12004 的界樁,似乎在宣示著什么。在深圳見到“基本農(nóng)田保護區(qū)界樁”,著實令人心頭一怔。放眼四顧,滿園欣喜,茄子、豆角、辣椒、玉米稈、魔芋苗,長勢喜人。戴著草帽的農(nóng)人,或澆水,或鋤草,正與他的“孩子們”打成一片?!霸鷳B(tài),純天然,青山綠水。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這樣的詞源源不斷地匯入我百感交集的腦海。不時會冒出一句,這是在深圳嗎?這種時空錯位的感覺,或許能讓我更深刻地去理解歷史、經(jīng)濟、生態(tài)與文化的多層含義。從農(nóng)耕文明到工業(yè)文明,再到商業(yè)文明。發(fā)展需要“深圳速度”,發(fā)展也需要“深圳歷史”。若想讀取深圳的過往,白花洞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無疑是最貼切的版本。
我時常在都市與鄉(xiāng)村間奔走。鱗次櫛比的高樓、車水馬龍的街道確有其好。靜想,一座城市更需要一些原始的元素,比如老街、老城區(qū)、古村落,古井、舊房子、舊城墻、舊物件,它們是歲月沉淀的光華。留一縷足跡,留幾條雨痕,留幾扇斑駁的木門,或許有人能讀懂它們最初的語言。
回望。圍屋、水井、基本農(nóng)田保護區(qū)界樁、菜地、芭蕉樹、荔枝林,與碉樓相映成趣,宛如渾然天成的農(nóng)耕水墨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