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震
老屋在黃河邊上。
說老,實際也并不老,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翻蓋的,只是人走屋空,二十多年里,偶爾去住一下。常常是回到老院子,磚縫里蒿草茵茵,墻角里蛛絲密布,甚至有時候大門的鎖子生銹了,就得砸開重新安裝。只有西墻邊的一棵棗樹,給人以新鮮和活潑的感受。
回到老家,靜默的祖屋依然。打開無人居住的屋門,迎面的大茶幾上,擺放著母親的遺像。鏡框里,母親親切、安詳?shù)男θ?,定格在黑邊白底的世界里。在這永遠(yuǎn)微笑著的遺像前,還擺了幾樣水果。這些水果不僅是母親生前喜歡吃的,而且與母親有著甚密的關(guān)系。母親雖然走了,可兒女們是忘不了她的喜好,每逢過節(jié)或是母親祭日,都虔誠地把母親喜愛的水果給貢上。天堂里的母親也許吃不到自己種的水果了,可一定能隔著玻璃嗅到芳香的果味吧!
說是天下黃河富寧夏,其實在寧東平原,沿牛首山往東再拐向北,接鄂爾多斯臺地折向西北,一直到橫城,除了沿山、沿臺地邊緣的地勢高,尚能稼穡之外,靠黃河的一大片,都屬于黃河沖擊的河灘地,多的是湖泊、草灘、鹽堿坑,能耕種的,也是棋布在其中的一些高地。歷史上黃河水多次泛濫成災(zāi),許多可耕之地被淹沒,沖塌。民國以來到新中國成立前,河?xùn)|平原的可耕之地是有限的。
河中堡就處在這片黃河沖擊的鹽堿灘上。
生活的逐步改善是從新中國成立才開始的。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大搞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把老家千百年來的自然地貌,進行了一場大換裝。高低不平的田地、臭水坑、鹽堿灘,進行統(tǒng)一開溝、挖渠、鋪路,調(diào)整為檔子田。古老又破落的河忠堡,有了整齊的規(guī)劃。也就是那時,我的老家便從“晴天鹽堿地,走路燒腳板;雨天到處泥,出門提鞋子。”的鹽堿坑里搬了出來。
莊子搬遷前,還發(fā)生過這么一件事:那年,縣里決定從農(nóng)場渠上游新引一條大水渠——梧桐樹干渠,橫貫新華橋和梧桐樹兩個公社,解決這兩個公社九個生產(chǎn)大隊十幾萬畝農(nóng)田的灌溉問題。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修挖干渠的時候,從縣委領(lǐng)導(dǎo)到公社干部,幾乎全都下來包段包點,親自到會戰(zhàn)工地上參加勞動。有一天下雨,縣委楊書記在工地上干了一上午活,因午飯前要趕到縣里開會,便和司機開著軍綠色吉普車準(zhǔn)備離開莊子。誰知道由于下雨路滑,吉普車從泥路上滑到臭水坑里。鄉(xiāng)親們拿著鐵鍬,把土路的泥鏟掉一層,合力把吉普車從泥坑里推上來。挽著褲腳和大家一起推車的楊書記一邊向大家表示感謝,一邊對村子的道路發(fā)著不滿:“真是楊家亂莊子?!睆拇耍皸罴襾y莊子”這個名字,就成了我們莊子的又一個別名。至于我們的搬遷是不是與這件事有關(guān),已無法考證了。
梧干渠剛修好,我們莊子的搬遷工作就成了鄉(xiāng)親們的茶余飯后的話題。
老包蘭公路寧夏段是沿著黃河走的,應(yīng)該是銀川平原最大、最有影響的一條老路了。莊子的新址,就定在地勢比較高且靠近黃河的包蘭公路旁。為了順利搬遷,公社、大隊兩級領(lǐng)導(dǎo),在莊子里給鄉(xiāng)親們不斷地做動員工作。因為好多人舍不得搬離,一來戀舊,再者,拆舊蓋新,不容易??!我父親是河忠大隊的領(lǐng)導(dǎo),必須帶頭先搬。于是,我家就成了第一批(一共七戶)搬遷戶。
世代在鹽堿地里住慣了的鄉(xiāng)親們,在搬進新居后,便有了像高田上的人們(我們把縣城東沿山一帶叫高田,靈武西沿黃河一帶叫灘上)一樣種花果樹的愿望。搬來的第二年開春,母親就帶領(lǐng)我們姊妹們把院子整理好,到東塔高田上的親戚家,要來了蘋果、桃、葡萄和棗樹苗,滿滿地栽了一院子。等到第三年,當(dāng)莊子里最后一批鄉(xiāng)親搬過來的時候,我們家的桃子已經(jīng)結(jié)果了。更可喜的是,門前才拇指粗的棗樹也開了幾枝細(xì)碎的小黃花。只可惜,是空花。
“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大果子等九年?!备咛锷系挠H戚們都這樣說。母親栽樹的時候,也常常叨叨這句話。我不知道這諺語有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但至少說明果樹要收獲就得耐著性子等,可不像種糧食一般,春種秋收。至于棗樹,諺語里沒提到。母親說,不管它三年還是四年,只要活了,總會有結(jié)果的時候。對于從來沒有侍弄過花果樹的母親來說,這話不僅是一種執(zhí)著,更多的是期盼。
果不其然,第四年,有幾棵棗樹上,結(jié)上了多少不等的棗子。這讓滿懷希望的母親和家人高興了一陣子,我們?yōu)┥系娜?,終于可以吃到世世代代只有高田上才有的水果了。
果樹漸長漸大。靠窗戶的一棵棗樹——就是現(xiàn)在西墻邊的那棵,在我剛讀完高中時,就和屋頂一般高了。當(dāng)時,大家還不知道棗樹也需要修剪。
夏季的周末,我坐在里屋,打開一本書,于靜謐祥和中在書海徜徉。每當(dāng)看書有點累了,便抬頭看窗外。棗枝縱橫,棗葉蔥郁,綠色的果實悄悄地膨脹著,偶爾還有幾枝遲開的棗花,在影影綽綽的陽光里燦燦地展示著。她們沒有結(jié)果,但義無反顧地開花,誰也不會指責(zé)和討厭,反倒也是一種驕傲。
深秋的日子,窗景依舊。稍有不同的是,早已不見了細(xì)碎棗花的蹤跡,棗子由小變大,由綠變白,由白變淡紅,深紅,直至紫紅。招惹得讓人去欣賞,去品嘗。
秋天的果子豐收了,那時候,我們鄉(xiāng)下還沒有買賣的概念。于是,摘下的棗子,除一部分饋送親朋好友之外,全部成了自家的食材。
鮮棗,是最有味道的??墒怯捎跅椬幼陨砥焚|(zhì),保鮮期短,每年吃鮮棗的時間也是最短的,前后差不多二十天左右吧,這著實給嘴饞的我留下無盡的遺憾。生長在灘上的棗子,許是比高田上的棗子多了些水分,因而,棗皮特薄,肉質(zhì)更酥,更潤口,更甜蜜。
蒸棗,是父親的最愛。每年紅棗下來了,除了挑選好的做酒棗之外,母親把剩下的一部分曬干,另一部分就用蒸饃的大木籠,至少蒸兩層的紅棗。若是吃不完,就用竹篩將蒸棗曬在院子里。(如今有了冰箱,蒸棗可以存放在冰箱里,儲存時間更久)。由于棗的含糖量特高,蒸出來的棗子表面,就像小時候吃的粘糕糖一般,用手一拿,沾滿一手的糖漿。我至今沒搞明白的是,為什么棗子一蒸,就格外的甜。
酒棗,又叫醉棗,是大家都喜歡吃的。做酒棗對棗子的質(zhì)量要求高,也是為了保存的時間長。如果制作細(xì)致,不出現(xiàn)爛壞,最長能放到次年的五月端午。當(dāng)然,一般情況下,春節(jié)期間,連吃帶送,酒棗也就消滅光了。母親做酒棗,特細(xì)心。首先,把樹上的棗一個一個地、小心翼翼地摘下來。因為棗樹不講究修剪,自然長得高。樹周圍的可以站在凳子上摘,樹中的和樹梢的棗子,就得上到樹上去。這便有棗刺不小心就扎在手上、胳膊上和身體各個地方。為了摘棗方便,還不能戴手套,可見,為了吃到酒棗,還真是流汗又流血呢。樹上掉下來的,摘的過程中被棗刺扎了的,是不得法眼的,不能濫竽充數(shù),都得剔除掉,以免一個老鼠壞了一鍋湯。
母親將摘下來的棗子,輕輕地倒在簸箕里,反復(fù)挑揀,直到認(rèn)為全部囫囫圇圇,無一點傷痕后——據(jù)說,有傷的棗子容易腐爛,哪怕是一丁點的指甲傷——才把紅棗倒進大瓷盆里,灑上白酒,用雙手輕輕地攪拌起來。
當(dāng)我也要伸手幫忙時,母親說:“剪指甲去?!薄盀樯栋。俊薄伴L指甲能把棗皮劃破,時間放不長的?!边B年的制作醉棗,母親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
看看盆里的棗子被酒水洗得明溜溜、濕漉漉的了,母親就將紅棗捧入事先洗得干干凈凈的瓦罐里,裝滿了,搖實,在上面又灑一些白酒,而后用一大塊塑料布把罐口一蓋,拿細(xì)線或細(xì)繩把塑料扎緊了,最后,用芠泥將罐口再一次進行密封。這樣,春節(jié)用的醉棗,就算是做好了。做好的醉棗要放到溫度適宜的陰涼處,母親便小心地抱著瓦罐放到庫房里。倘是還有剩下的,母親用玻璃瓶(那種大口的,后來有了食品袋,更方便了)裝起來,放到里屋的柜子上:“這些個,到冬天隨時可以打開吃?!弊項椀碾缰破?,一般三個月左右。這樣,每年的元旦期間,就開始食用醉棗了。
干棗,食用方法最普遍。用來泡茶、煮粥、包粽子、做糯米飯。由于干棗最易保存,那些摔傷的、殘破的棗子,便都?xì)w了這一類。每年秋天,母親都少不了晾曬干棗,這樣一來,幾乎一年四季都不斷棗子吃。父親有個愛喝早茶的習(xí)慣,母親便常常把紅棗給父親放在茶葉盒旁。因為父親老是忙,也常常忘記??斓蕉宋绻?jié)了,母親提前幾天把干棗泡上,端午的前一天,給大家包粽子。同時,用干紅棗煮一大盆的糯米飯,一家人能吃上好幾天。
時間到了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土地承包。我家最先在村子里合伙幾戶人家,置換出十幾畝地來栽植果園,這是我們?yōu)┥献钤绲墓麍@。
這一來,園子的渠道上、田埂上,母親都讓栽上棗樹。因為這,我?guī)状闻莒`武東門外的孫叔家,和孫叔一起,在果園里的大棗樹下挖棗苗子。好不容易長大了,不料,園子里的棗樹被誰悄悄挖去了一些。于是母親氣得就嚷嚷,囑咐我去買了一罐油漆,仔細(xì)地涂在棗樹的身上。盡管這樣,第二年開春,還是被挖走幾棵。這可把母親氣壞了,辛辛苦苦連栽帶侍弄的,眼看就要結(jié)棗的樹,又被人給挖走了,擱誰誰不氣呢。母親氣呼呼地在莊子上連嘟囔帶找,挨家挨戶扒著院墻(除了幾家墻高門鎖的)看誰家的院子里有我家的棗樹,因為我家的棗樹身上涂有藍色的漆。尋找無果,晚上回來,還喋喋不休地發(fā)牢騷,改天繼續(xù)??吹侥赣H生那么大的氣,我就笑著勸母親:“就當(dāng)是施舍了,你不是老送別人東西么。”可母親的氣依然不消:“都能結(jié)棗的樹了,他們沒有為啥不買去,不挖去!”氣歸氣,說歸說,過天,母親也就沒再去找了。
不料有一天,我下班剛回來,母親嘆著氣,十分不高興地對我說:“人沒羞了,啥活都能做出來。”看著母親滿臉的怒氣,我有點奇怪,我知道母親是很少發(fā)脾氣的,包括在隊里也一樣。記得隊里有人給我講過,在參加?xùn)|干渠會戰(zhàn)時,年輕的母親是背著背簍背土的。因為上坡,婦女們每次背三鍬土。不知哪個故意在上滿背簍的時候,又加了一鍬,且用力一卡,母親支撐不住,被壓倒了,受了點傷。大家趕緊把母親扶起來,都指責(zé)那個故意惡作劇的人,可母親什么也沒說,重新背起背簍。村里村外知道母親的人說起來,都贊嘆:“好脾氣。”
今天是咋了?“啥事啊?”我端起飯碗,把香噴噴的肉菜扣到飯上,一邊吃,一邊問母親。
“哼!你知道我家的棗樹是誰偷的?”
“你不是說算了么,咋又找去了。”
嘴里吃著,耳朵聽著,母親叨叨起來了。原來父親早上殺了一只雞,收拾好后就讓母親燉起來。中午吃飯時,母親先舀了一碗,給我一個表侄子家端去,他家在我家后一排,侄媳婦有病,母親常說,也可憐得吃不好。自小到大,母親一直都是這樣,一有好吃的,總會給前后左右的鄰居家端。我們姊妹幾個,都被母親使喚著給鄰居送過葷菜。有時候我都覺得有點過了,便不樂意地說母親:“人家好像是沒有的!”
“一人少吃一口,都有了。”母親不愿反駁我,卻一直沒有改變骨子里的助人習(xí)慣。雖說我們兄弟姊妹們有些不情愿,最終還是替母親端著碗給鄰居們送去。有時候,母親把飯菜端上桌子,我們在吃的時候,她自己端著碗去送鄰居了。
誰知道今天母親去給表侄子家送雞肉,進門時端著碗,沒注意他家的院子??沙鰜淼臅r候,卻發(fā)現(xiàn)侄子院墻邊有幾棵身上涂了藍漆的棗樹,而院子其他地方的棗樹卻沒有。她站在侄子的院子里愣了半天,卻沒有直接戳穿,就帶著一肚子的氣回來了。
“哈哈哈,你看你,還惦記人家的媳婦有病,還給親自送雞肉去?!蔽?guī)c揶揄地說母親。
雖然這件事讓母親不高興,可卻沒有讓她發(fā)泄憤怒的對象。自己的表侄子,咋能去吵鬧呢,不是讓別人笑話么,也就只好對家里人發(fā)泄發(fā)泄了。我知道過一兩天,母親會把它拋到九霄云外去的。
一生如此,善良如斯。母親沒惹過村里大大小小一個人,且常常不計得失地幫助別人。
那年,棗子正上色的時候,母親走了。她竟然沒有堅持到棗子熟了——盡管還有不到半月的時間——再嘗嘗她親手栽植的甜蜜的棗子。
看著母親永遠(yuǎn)微笑的面容,眼睛不禁潮濕了,我緩緩轉(zhuǎn)過身,離開了老屋。
其實,到興隆山是一種偶然。
人生不是就有許許多多的偶然嗎?不然的話,世間便會少了許許多多的故事,生活便顯得少了些情趣;錯過許許多多的風(fēng)景,日子會越發(fā)少了些色彩。
當(dāng)然,興隆山的名氣也絕不會因為我錯過了,就好像別人不知道似的。倘是一個喜愛地理的,或者喜歡旅游的,一定早就對興隆山熟悉且心向往之了。
何故偶然?從金城坐車,本來是打算去石佛溝的。但是沒記住該下車的站名,就一直坐到終點。下來一看,呵呵,坐過站點了。也罷,反正都是山,就沿著阿干河向前走走吧。一來時間還早,二來也沒什么當(dāng)緊事。
走了不到百米,一座石橋橫跨在河上。橋頭的路牌上有指示箭頭,上指榆中,右指阿干鎮(zhèn)。緊靠岔路口的南邊,一輛中型面包車停在路邊,像是在等顧客的樣子。司機趁著這空兒,用布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擦車。
朝河對面看看,山坡梯次向上,漸去漸高。橋那頭窄窄的水泥路向山里伸進去,轉(zhuǎn)了個彎,就被山包遮擋住了。一根電線桿立在半山腰上,那電線進入山谷里的方向,應(yīng)該是阿干鎮(zhèn)吧。
我選擇了沿河上行。也就是沿省道101,緩步朝前,邊走邊看。
兩邊的山勢依然很陡峭,河水在草叢下緩緩地流著,聲音舒緩而清亮。路邊茂密的雜草和灌木,將河面遮蓋住了,偶爾從縫隙處看到潺潺的河水,晶瑩瑩的,嘩嘩流動著,人也就感覺濕潤起來了。左邊靠山體有一幢四層樓,面目陳舊,濕氣逼人,許多門窗都關(guān)閉著,偶爾有一兩間開著的窗子,里面似乎還住著人。對面河坡山腳下,矗立著兩座高大的煙囪和一排好像是水泥罐的大柱子,卻有八成新。圍在水泥罐四周的房屋以及附屬設(shè)施,也都清晰可見,那里顯然是已經(jīng)廢棄了的一個什么廠子。
正兩面端詳間,面包車過來了。
擋車,上車,到榆中去。這突然的決定,我自己好像都反應(yīng)不過來了。從蘭州到榆中,除了阿干鎮(zhèn)的居民,不會有人這樣繞著到榆中去的。
打開高德地圖,原來從這里到榆中,先朝南走,再左拐,繞了一個大彎子,卻是穿興隆山而過。問好了司機,決定在興隆山下車。
車子沿阿干河逆行,扭來扭去行一段山路后,好像是駛出了山谷,左拐向東南方行駛。離開了阿干河,就像告別了對岸的大山。右邊的山脈顯得既遠(yuǎn)且緩,隨即出現(xiàn)了一大片可耕的坡地,不時地有人影在綠色的菜地、草藥地里晃動。再遠(yuǎn),山勢更緩,云霧在拋物線般的山體上凝結(jié)著,讓滿坡的中草藥都迷糊了起來。奔跑的汽車撂掉了一個村,又甩掉了一個鎮(zhèn)。路途上有一兩個人的上下,車子偶作停留,繼續(xù)前行。左邊依然是高大起伏的云頂山山脈,鎮(zhèn)定而猙獰,好像在給面包車陪跑。平坦,逼仄而又彎曲起伏的101 省道,在云頂山腳下,過雙嘴山,穿興隆山一直通向榆中。
漸漸地,左邊的山勢高大起來,山上的樹木越加濃郁了。山體似乎朝右前方伸出不遠(yuǎn),一個突然立定,就戛然而止了。我以為面包車會繞著前方的山體走,那繞過去的時候,肯定是榆中了。車還沒到山前,竟然又鉆進山里了。
這才恍然,到興隆山了。
興隆峽將山切割為東西兩山,東為興隆,西名棲云。
省道依偎著峽谷之流,曲曲折折地來到了云龍橋。這里是興隆山兩面的登山集合點。司機停車,還給我熱情做指導(dǎo):“這邊是西山,那邊是東山??茨阆壬夏淖健!敝x過司機,下車奔售票處。原來西山正在施工,暫時封閉,只有東山可上了。
云龍橋是一座畫廊式木拱橋,是上東山的必經(jīng)之道。不知道眼前的橋是什么時候修建的,橋欄,橋柱,廊檐一色清新,顯然是重新刷漆不久。橋的兩頭各有一閣,歇山頂建筑,四角飛檐,煞是有氣勢。橋身為木質(zhì),成弓形,橋上建廊,廊內(nèi)雕梁畫棟,廊頂琉璃輝煌。看橋的整體色彩,小巧玲瓏,好像彩虹跨越山澗。據(jù)說,這橋按道家的義理:“龍騰云,云從龍?!北忝麨樵讫垬蛄?。云龍橋使得棲云、興龍兩峰貫通一氣,相得益彰。橋頭篆刻著一副醒目的對聯(lián):“云比泰山多,霖雨蒼生仙人悅;龍入滄海外,撲巒翠靄靈氣來?!贝蛴^水,讀聯(lián)思古,一股濃濃的人文氣息撲鼻而來。
天色本就陰沉,看著浸潤在霧水里的興隆山,穿得單薄的我有點發(fā)怵,不自主地打起冷戰(zhàn)來。
西山封禁不得入,只有過橋上東山了。其時山中小雨初停,雨露顫枝,山道濕潤,涼沁逼人。我只穿了件半袖衫,想象山上樹木蔥蘢,山雨初歇,山風(fēng)侵入,不免有點寒戰(zhàn)。問之于美女售票員,答曰,山上溫度更低,只是爬山出力,當(dāng)不至于太冷。且云霧漸淡,日出有望,差不多可以上的。
人往往在猶豫不決的時候,總是有人鼓勵一下,事就辦成功了。當(dāng)然,關(guān)鍵時刻,退卻的也不在少數(shù)。我的猶豫被美女的鼓動紓解了,便一下決心,上吧。
于是,上山,爬爬去吧!說是爬山,其實大都是石板或者水泥鋪就的曲里拐彎的階梯。我因腿疾,只好漫步似的隨意而上。好在山路旁的一些花草、灌木,遇有介紹的,給出名稱來,我便暫停腳步,細(xì)細(xì)端詳一番,倒是一趣。當(dāng)過來一幫男男女女時,我便自覺地讓了道,停下來端詳坡上的或草或木,或花或葉。這些葳蕤在石道旁的各色植物,有認(rèn)識的,有陌生的,無論如何,都覺得昂昂然,欣欣然,與我,倒是一大樂趣。
沿路幾處景點,大都或者徒有虛名,或者一亭一碑而已,不足掛齒。
半山處耐看的,當(dāng)屬大佛殿。
大佛殿中間有大殿三間,兩旁各有配殿兩間。斗拱重檐,雕梁畫棟,均以藍、綠、紅三色相間彩繪,莊嚴(yán)肅穆。殿前有三株云杉,挺拔高大。院內(nèi)有蒙古包五頂,原來,成吉思汗的靈柩曾暫厝于此。大殿上方“大雄寶殿”四個字是趙樸初先生的手筆。正殿里供奉著三方佛,而正中釋迦牟尼腳下,卻供著赫赫有名的馬背上的天之驕子——元太祖成吉思汗。
傳說成吉思汗與西夏交兵,曾在這里施展過雄才大略。公元1227 年,成吉思汗的靈柩被運至興隆山,就藏在大佛殿內(nèi)。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成吉思汗的靈柩再次從內(nèi)蒙古遷至興隆山達十年之久。直到1954 年,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人民政府將成吉思汗靈柩迎回,安放在伊金霍洛旗新建的成吉思汗寢室?,F(xiàn)在的大佛殿,又叫成吉思汗文物陳列館。我便覺得,興隆山,也因成吉思汗而更名彰譽顯了。
過了運橋,看三人抱,穿喜松亭,到索云閣。所謂的閣,就是幾間房屋,一個小院,一排涼亭。似乎是廢棄的樣子,卻有一間小商店。原來,此處是興隆山的上下索道口,不知為何停運。這閣,便顯得蕭索了一些。好在小商店還有些食品,我請店主為我沖一杯奶茶,坐在院子里接近山坡的椅子上,一邊休息喝著奶茶,一邊逡巡著眼前的山色。說是山,實則看不到一點土色和石頭,除了腳底下的有厚實的土地感,一眼望去,是起起伏伏的綠浪,亭亭玉立的綠樹,一面面綠坡,一道道綠屏,一溝溝綠溪,它們都靜默著,聽我吸溜吸溜地飲茶。偶在哪個方向出現(xiàn)波動,便因一縷山風(fēng)起落,倏忽又趨于平靜。一只白且泛黃的小蝴蝶翩翩而來,在我眼前的某個草葉上稍一停頓,又忽閃忽閃地飛起來,繼而,飛向左面去了。那是我將要繼續(xù)的途程,那幽幽深遠(yuǎn)處,還有幾多美麗景色,或者人文典故,還待我繼續(xù)探幽。蝴蝶,卻是那么輕盈活潑,自由靈動。也許,它是從山腳下飛飛停停地上來了,也許,它暫棲在一片樹葉上,稍事歇息后,又飄飄然向山頂而去。它能,我卻不能!
不知怎的,一股倦意襲來,我似乎不想動了!
目送蝴蝶翩翩飛入林中,我的思緒也跟著上了更高的山峰。困乏,還沒有緩解,可還是咬咬牙,上吧。
好在太白泉不遠(yuǎn),山勢比較平緩,幾分鐘便到了。
這是一座廟宇,廟前有三眼清泉,泉水不溢不竭,四季長流。據(jù)說泉水能消災(zāi)解難,醫(yī)治百病。太白泉的名字來源于一段悲情的故事,與太白金星有關(guān),故命名為太白泉。未到之前,我以為與詩仙有關(guān),到得跟前,才知道簡直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有時候,人的自以為是往往會產(chǎn)生誤導(dǎo),哪怕你學(xué)富五車,聰慧蓋世,總有你的觸角觸摸不到的地方。
我不知道曲里拐彎的天梯有多遠(yuǎn),這是興隆山最后的景觀了,那峰頂上面的景色有多絕,那“會當(dāng)凌絕頂”的豪邁與愜意,都成了一種想象和向往。緣于體質(zhì),看看薄云中慘淡、西斜的太陽,我終于妥協(xié)了。在天梯的入口處,請游客幫我擺拍了幾張照片,算是紀(jì)念。
人生路上,有時你不得不在旅途中戛然而止。不論何種原因,哪怕是留下遺憾,也不得不為。今天的登山就是如此。再者,興隆山的景點也就只差峰頂?shù)囊惶幜?。何況,我不是還得再來一次么,西峰——棲云山還不得上上!
總有一天會再來的,我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