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九門背后的匠心

潘沙

在馬伯庸的小說《兩京十五日》里，為?；饰?，以朱瞻基為首的主角團一路沿大運河北上，日夜兼程殺回北京，卻被攔在紫禁城外。工程大牛、技術(shù)宅、安南太監(jiān)“木呆子”阮安閃亮登場，正是在這位北京皇城營造者的指引之下，主角們才由暗道直入宮闈，繼續(xù)這場驚心動魄的歷險。故事余記里，馬伯庸特意花了些筆墨，摘錄了幾條語涉阮安的史料記載。故紙堆里的只言片語，搭建起關(guān)于這位傳奇太監(jiān)的點滴記憶，映出他為紫禁城規(guī)劃藍圖、為北京九門修繕角樓、為燕北鄉(xiāng)里疏浚河道的勞碌身影。

在阮安的記憶里，故鄉(xiāng)安南是炎熱而動蕩的遠方。少年時代，耳邊聽聞無休無止的不安消息：權(quán)臣弒君了，大明遣使問罪了，大明使節(jié)被追殺了，明朝大兵壓境了……來不及逃亡的時候，明軍已經(jīng)兵臨城下。萬軍簇擁的主將，是靖難之役功臣張玉之子張輔。遙想當(dāng)初，張玉是明成祖朱棣起兵之際的左膀右臂，奪取燕京九門立下首功，東昌之戰(zhàn)中，在千軍萬馬里舍身救主。對于功臣兼救命恩人的兒子，朱棣委以重任，臨行前囑咐張輔，馬到功成后記得選拔一些能工巧匠和青年才俊，朝廷正缺人才。

南征順風(fēng)順水，明軍勢如破竹，將安南重新納入版圖。張輔不敢怠慢圣諭，精心挑選一萬多人，供皇帝在宮中差遣。按照慣例，張輔下令將他們凈身。阮安名列其中，這時他真正見識了亡國之恥：縱使逃過一死，卻落得凈身入宮的境地，未覽世間繁華，再不是少年郎。更冤的是，待到朱棣在南京見到長途跋涉而來的一萬多安南太監(jiān)，止不住埋怨張輔：讓你閹了抗命刁民以示皇威，怎么把這么多無罪少年也閹了？或許心懷愧疚，朱棣對這批安南太監(jiān)恩遇有加，專門賞賜御寒衣物，允許他們讀書識字，這無疑打破了明太祖舊制。在朱元璋的教誨里，太監(jiān)不得識字，不識字就難以干政，宮闈之內(nèi)就少了許多潛在危險。

朱棣也有自己的苦衷，靖難之役雖說贏了，天下歸心卻只是假象。文臣武將，都對他的得位不正頗有微詞，夷滅方孝孺十族，也擋不住士大夫的腹誹。新政初立，沒有心腹可用，自然只能仰仗身邊之人。這批安南太監(jiān)年輕聰慧，在朝野沒有半點根基，更不會黨同伐異。日理萬機的朱棣，甚至專門抽出時間，考核安南太監(jiān)的文化水平。阮安頭腦靈活，卻不善言辭。在殿前真正令皇帝眼前一亮的人，是與之一同入宮的范弘。這位小太監(jiān)伶牙俐齒，又頗懂些中原掌故，讓朱棣龍顏大悅，特意安排他研習(xí)經(jīng)史、磨煉文筆，留在東宮侍奉太子。

未得恩寵，阮安倒不太在意，沒有東宮近水樓臺的殊遇，他也樂得逃離鉤心斗角和蠅營狗茍。只因他發(fā)現(xiàn)了另一方天地，足以寄情其中?；蕦m的殿臺樓閣，讓阮安心馳神往，他不僅喜愛那些建筑的恢宏與精巧，更沉迷于背后的構(gòu)思與技藝，整日鉆研工程營造，沉浸在草圖與數(shù)字的世界。完成日常勞作之后，阮安總是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透過窗子，他隱約能聽見同鄉(xiāng)太監(jiān)們竊竊私語，交換著內(nèi)闈八卦：皇帝今天異常焦躁，哪個妃子添置新玩意，哪個宮女多嘴多舌遭罰。但在狹小的房間，阮安卻在琢磨著全然不同的一檔子事兒：宮殿如何內(nèi)圓外方、皇城怎樣排水防澇、門樓能否兼容工事。熟知宮中的規(guī)矩和八卦，是晉升的必由之途，工程營造卻似乎是屠龍之術(shù)，空有一身本領(lǐng)，卻找不到地方施展。

永樂十五年，大約是阮安入宮十年之后，皇帝遷都了，機會終于來臨。從南京搬到故地北京，朱棣為皇宮和城垣費了一番心思。好在，他手下有一批能工巧匠，比如素有“蒯魯班”之譽的蒯祥、專長石工的陸祥、總監(jiān)木工的蔡信、主理瓦工的楊青等。令人意外的是，其中也有阮安。原來，皇帝耳聞，安南太監(jiān)里出了一位奇才，不專攻木石泥瓦，卻有一項特殊技能。的確，在苦學(xué)營造之余，阮安練就了一項絕活：動工之際，他只消實地目測，就能估算出大體形制和工程量，稱得上是天才規(guī)劃師。阮安得以參與修繕北京城這個“天字一號項目”，恐怕還藏著朱棣的帝王心術(shù)。工程浩大，用度皆須工部統(tǒng)籌，難免有人雁過拔毛。朱棣一心征討蒙古，自然不肯讓國庫奢費，讓身邊太監(jiān)置身事內(nèi)，對工部而言多少是個監(jiān)督和威懾。

三年之后，大功告成，朱棣正式遷都，在北京大宴文武百官和四方使節(jié)。此時，阮安身屆而立，正是大展拳腳的年紀。然而，一場天火焚毀了紫禁城三殿，讓北京營造事業(yè)蒙上了一層陰影。朱棣的心思放在連年北伐之上，沒有大興土木的心氣和財力。朱棣病逝后，明朝進入仁、宣時代，不少安南太監(jiān)曾是東宮太子的近侍，一躍成為朝野寵臣。當(dāng)初那位陪侍東宮的范弘，已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同樣登上政治舞臺的還有金英、王瑾等人，他們不但打破慣例參與軍政要務(wù)，還主持編修宮廷實錄，甚至獲賜免死詔，殊榮一時無兩。唯有曾經(jīng)大展拳腳的阮安，在苦苦等待皇帝的再度召喚?？苫实蹮o心繼續(xù)在北京動工破土，卻有意將都城重遷南京。

阮安蟄伏十年后，明宣宗朱瞻基英年早逝。彌留之際，陪侍左右的阮安瞥見，皇帝的肌膚皸裂，像被炙烤的魚干一般。在他眼里，同樣皸裂著的還有北京城。元建大都，固然不乏精巧設(shè)計，但城墻卻是夯土而成，遇到大雨，難免塌頹。囿于財力，朱棣修葺過紫禁城，但城門、河堤大多保留元大都舊貌，風(fēng)吹日曬、洪澇侵蝕，早已朽壞。在安南同鄉(xiāng)太監(jiān)叱咤朝野之際，阮安無意參與政務(wù)，苦守著自己的事業(yè)。盡管無人問津，他依舊籌劃著營建方案，在紙上孤獨地揮灑畢生夢想。

明英宗朱祁鎮(zhèn)年幼繼位，朝政交由張?zhí)侍蠛蛢?nèi)閣大臣打理。新皇初立，人心思定，都城問題就不能再有搖擺。朝堂決議，舍南京、定北京，但現(xiàn)實困境擺在眼前，金、元舊都粗糙破敗，亟待一番全面整修。阮安一直期盼的大工程來了，第一項就是修繕北京九門。起初，朝廷原本打算照例讓工部接手，永樂年間參與紫禁城修繕的蔡信，此時官居工部侍郎，他當(dāng)眾為這個大項目算了筆賬：僅是人力，就需要征調(diào)十八萬民夫，木材等各項雜費更是天文數(shù)字。尤其值得注意，十八萬民夫，不必說人吃馬喂的口糧開支，就說北京周邊十多萬戶居民承擔(dān)徭役，一旦耽誤農(nóng)時，怕是會鬧出些亂子。直到這時，終于有人想起了阮安——同樣參與過紫禁城工程，又是皇帝信任的內(nèi)侍。

加筑在城門外的圓形小城，叫做甕城，用于加強城市的防御功能。圖為改造前的正陽門甕城。美國攝影師約翰·詹布魯恩拍攝于20世紀早期，甕城現(xiàn)已不存。

北京城九門方位圖

阮安深知朝廷財政窘境，精心計算一遍后，只開口要了一萬多京軍。拱衛(wèi)都城的士兵本就有五六十萬之眾，承平日久，從中抽取一小部分，以筑城代操練，算不上興師動眾。至于建筑材料，阮安心里清楚，永樂遷都以來，木材在賦稅征收之列，國庫錢糧吃緊，木材卻有十幾年的積蓄。這一番籌劃，自然廣受歡迎，既無需驚擾百姓，又不用掏空國庫，重修九門的重任不出意外地落在了阮安肩上。

這個大工程，阮安一干就是三年。所謂九門，正陽、崇文、宣武、朝陽、阜成、東直、西直、安定、德勝，至今仍是出入北京腹地的要道。阮安的高明，不在于將它們修得高聳氣派，而在于圍繞九門打造了一個交通與防御體系。

一萬京軍熱火朝天奔走著，在他們中間，一個既不矯健也無須髯的中年男子，輕聲細語地指揮各路工匠，與孔武有力的士兵形成鮮明對比。在他陰柔卻有力的呵令之下，九門舊貌換新顏。每個門前都豎起一座牌樓，城門四隅搭建起堅固的角樓，既彰顯了帝都氣象，又兼有軍事用途。隨后，阮安命人深挖壕溝，溝壁以磚石加固，提升防御能力。九門還配有箭樓和甕城，守城士兵可以藏身其中，從隱蔽的箭窗望和射擊。為了兼顧百姓出入，九門外原有的木橋被換成石橋，兩橋之間修建水閘，九橋九閘，溝通了九門之外的水系，緩解北京城內(nèi)的洪澇難題。九門從遇雨則頹的危樓，搖身變作固若金湯的城池。

其間，阮安還不得不“一心二用”，撥出精力疏浚了通惠河。由于通惠河水系直通北京護城河，連年決口威脅都城安危，卻屢治無果。阮安經(jīng)過嚴密考察，發(fā)現(xiàn)癥結(jié)在于兩百里外一處水道匯集的河口。他迅速草擬圖紙，一個月就解決了痼疾，內(nèi)閣大學(xué)士楊士奇親自為之撰碑頌功。這位士大夫領(lǐng)袖，向來厭惡宦官，卻對阮安青睞有加，還曾撰文稱贊他“忠于奉公，勤于恤下”，足見其名聲之盛。

北京九門和河道修葺一新，阮安不久就接到了另一項重要任務(wù)，重修紫禁城三殿兩宮。原來，永樂年間奉天、華蓋、謹身三宮遭遇雷擊起火，乾清、坤寧兩宮也多有損毀，但十?dāng)?shù)年里朝廷財政左支右絀，遲遲未能動工修繕。阮安重修九門，營造堅固，花銷節(jié)約，為自己贏得了主持皇家工程的機會。功成之際，恰逢明英宗親政，龍顏大悅的年輕皇帝出手闊綽，賞賜阮安“金五十兩、銀一百兩、纻絲八表里、鈔一萬貫”。有明一代，鮮有太監(jiān)因功獲賞如此之巨。

功勞大了，自然有人眼紅，尤其阮安出身安南，又是令人鄙薄的太監(jiān)，風(fēng)言風(fēng)語必定不少。有眼尖的讀書人發(fā)現(xiàn)，阮安翻修太學(xué)，為了節(jié)省石料，把元朝進士碑磨平字跡，重新雕刻，譏諷他毀壞古跡。這反倒說明，阮安主持浩大工程，并無太多可以指摘的漏洞，只能在雞蛋里挑骨頭了。也有人指責(zé)道，都城工程本應(yīng)由工部全權(quán)負責(zé)，阮安作為太監(jiān)卻一手擘畫了北京九門、城墻、河道修繕，實為越權(quán)，揣度他有貪墨之舉。

幸好，歷史還了他一個清白。阮安孑然一身，對錢財并不眷戀，皇帝賞賜的財富，早被他交還國庫保管。這位安南太監(jiān)，后半生一直在工程之間奔波，最終病故在疏浚河道途中。日后清理遺物之時，人們驚訝發(fā)現(xiàn)，阮安一生經(jīng)手多個皇室工程，自己卻兩手空空，家資僅有十兩銀子。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阮安再次見證了時局動蕩。對他有禮遇之恩的明英宗，一味寵信太監(jiān)王振，太過輕率地效仿父祖御駕親征，在土木堡之役里淪為俘虜與笑柄，當(dāng)年陰差陽錯把他送入宮中的老將軍張輔也死在此役。在大明的至暗時刻里，阮安一手打造的北京九門成為守衛(wèi)都城的最前線。

蒙古人驚天動地的吶喊聲，不禁令人想起明軍攻破安南之役，阮安恍惚之間似乎看到了當(dāng)年的烽煙與戰(zhàn)火，以及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

那場著名的北京保衛(wèi)戰(zhàn)里，撐起朝堂脊梁的于謙力排眾議，在城門列陣迎敵，倚仗的正是十年之前修繕的堅固工事。挾天子作戰(zhàn)的蒙古人在德勝門吃了當(dāng)頭一棒，先鋒部隊險被甕中捉鱉，于是調(diào)轉(zhuǎn)馬頭急攻西直門，依然未能得逞。這一次，家國破碎的悲劇沒有再度上演，阮安精心設(shè)計的壕溝、石橋、箭樓一體防御設(shè)施，讓北京九門抵擋住了蒙古人的如潮攻勢，令明朝免于都城陷落之恥?；蛟S無人為他記功刻碑，但他為后世留下一座堅如磐石的皇城，足以彪炳史冊。

歷朝歷代，太監(jiān)有奸有忠，以工程營造在史書上留痕，阮安可謂獨樹一幟。

（責(zé)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