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土
十萬雙耳朵能否在同一組音符里,聽出迥然不同的旋律?
音色如水,如滑過夜空的流星,悄無聲息地吻了一張張沉湎的面孔,吻了一顆顆流浪的心,也吻了讓千年時光打結的紅塵。
玉指纖纖。也許,我永遠不會明白,一支曲子如何穿透心扉,并給人滿眼含淚的情緒。但我相信,每個人接收到的,定然是自己想要的信息,否則,又怎會讓他們明明嘴角帶著微笑,渾身的毛孔卻激蕩不已!
一指輕揉慢捻,一指推撥勾回,樂曲起伏,跌跌宕宕的風呀,瞬間讓我成為多余的波瀾!
我無法對那些手指作出解析,它們究竟要有多么靈妙,才能讓神在涌動的血液里復活,才能讓石頭在穿過云層時炸裂,才能讓歲月在無聲的啜泣里凝滯?
一如那根彎曲的木頭,要行走多久,才能找到相識的眼睛,在一層層年輪里看到盛開的花朵,在一圈圈紋路里看到隱藏的柔軟和堅硬?
月光如洗。在樂器之外,有門一扇,若隱若現,門內有仙子,她,素衣長發(fā),眸如秋水,吐氣如蘭……
一手外推,一手內撥,那勢若撩水的女子,是否已不再食人間的煙火?
靜寂。一盞掛于馬廄之上的氣死風燈,吸引著遠天之外的星光。四野之內有寫滿名字的山嵐,在蠻荒與空闊之間,向不斷襲來的秋風發(fā)出揪心的呼喚。
內心的慚愧,讓我再無思緒訴說豪邁與悲壯,生就凡胎,我用肉體展示的想象,既不具有道家的根骨,也沒有佛陀的身相!
我無法通過三十六根琴弦,正如我無法聽懂每一根手指的情懷!弦上有音符,指下有靈魂。這,是否能成為我與你達成共識的唯一聯系?
一萬匹馬皈依草原,一萬個和聲止于唇齒,一萬雙眼睛以畫眉作引,用飛過的流螢勾出滿天的傳說。
我無意你或橫或豎的過往,只想知道你是否可以讓遙遠的記憶,通過音頻在我們的耳朵深處講述生存的意義?
或者,我會在某個夜晚,聽到帶淚的絲竹,或寒冷的秋光,或斜落的露珠,在夢里,用我的聲音喚我……
唉,這世界我能說給你的,已經沒有比這更深刻的句子了。不善表達,我的愛,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只能成為悄無聲息的海!
一滴殘墨,洇成了哭泣的芙蓉。是否也是你在我字里行間流下的淚痕?
我并非冷漠,只是無法分清哪兒是你的高音部位,哪里又是你的低音區(qū)域!我是音盲,由來已久,雖識弦的粗細,卻始終無法明白哪幾根用來勾挑,哪幾根用來吟猱。縱使面對音板,依舊無法對它們作出大小的分別。
“昆山玉碎鳳凰叫”,如同對這樣的句子,我向來無從抵御,操演畢生的防守可以阻風刀霜劍,也可以擋生死時光,唯對此形同虛設。我無意了解你最初出現的場景,究竟是為了官方祭祀,還是為了民間伴奏?我只想在提起你的瞬間,有聲音,將我的手指以按、抹、挑、掃的方式,進行調教。
左按品,右撥弦,在輪指夾彈之中,讓日升時日升,讓月落時月落。
而我每天必做的功課,唯有傾聽,在傾聽中,找出松濤,找出鶴鳴,找出不眠的伐木之人。你若心動,天地便會失去容顏;你若心凈,則山空海遠,流云無蹤。
看過了太多的粉黛,我不再對娥眉情有獨鐘,而你是火焰,想與不想,皆會波及我的生命……
從柔美到清澈,我毀了三千紙張,終未能寫出想要的一行。
是什么帶走了我的靈感,還是這并不完美的世界拒絕我對它的驚擾?為了找到理由,我把自己放逐于遠離喧囂的鄉(xiāng)村,排斥所有不愿面對的事實。
但是,我的躲避對你的弦音無效,在風雨之中,在煙霞深處,那時時閃耀的光芒,早已在心臟最深的部位種下了無法根除的蠱,讓我只為你一人歡快時喜悅,憂傷時哭泣!
除了你,我已經不再擔心還會有人對我造成傷害,那一行行排下的琴柱,左右了我全部的神經。
從張祜的千重鉤鎖到萬顆真珠,一時清醒,一時混沌的思維,讓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活在現實,還是活在虛妄的靈界。像我珍藏了無數歲月的百寶囊里,總有起起落落的水聲可以聽聞,打開來,卻空空如也。
如果,你是我的神修,可否讓我從潛意識中看到自己的過去,現在,以及不可預知的未來?如果,你是我的詩行,可否讓我通過宮、商、角、徵、羽,讓文字自由舞蹈,跳出不一樣的風景?
在沉默與回復之間,只有我一次次地自言自語。其實,我并不需要答案,在同一個共鳴箱里,你的弦緊緊地連著我的脈!
弦聲起,天堂有形。如果是獨奏,我便不用緊緊地攥著雙手了,在攤開的寂寞之上,我所愛的便最美好!
所有音樂,在自然面前會自動消除,或者潛伏,或者融合。
如果是重奏,我會認真閱讀聲部,識得每種樂器,看清每一個人,他們的表情可以輕易地砸傷我向上豎起的手指。我無意指責,只是舉著的心不敢放下,怕一放下,便會成為凋謝的花瓣!
一重,二重,三重,那些讓黑夜更加漆黑的弦,會突然發(fā)出光芒!
如果是歌舞伴奏,我會默默地站在遠方,急也好,遲也好,大地如常,天空如初;大弦也好,小弦也好,水有水聲,鶯有鶯調;長也好,短也好,風去風來,人有人無!
可以是弦樂,可以是打擊樂,可以是吹奏樂,它們考驗我的無知,也考驗喧囂的身姿!
弦聲止,星月無蹤。窗外有氣息涌進,是秋熟的味道,它源遠流長,屏蔽外來的欲望。此時,我無意垂珠碎玉的形容,也無意太清仙宮的感受,一個人閉上眼睛,便閉上了迎迓的心思。
她說,想回便回吧,鄉(xiāng)村是你最初之地,凡響也能動容!
它音域寬廣,正暗合我的心境,可以恣意生出隨性的想象。
世界喧嘩已久,我只想要一寸不染之地,做個無門無派的散仙,獨自修行。
她說,耕田種菜,自給自足,每一份辛苦與愉悅皆可感受。
天籟之音總會給人以超然的暗示,如同從水上傳來的震動,那透明的,微弱的,飄忽的,在可見與不可見之間?;蛟S,這也是她想要說的結果,我們窮其一生的追尋,不過是在清醒中沉醉,在明白中糊涂。
她說,最幸福的日子,定然是你心落下來的時候。
記下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神已經回來,并找到了最初的情感。那些空靈得有如清泉的音質,便徹底清空了我腦海中的雜念。
她不用再說什么,我的夢境已不能阻止她的自由出入。
我伸出手指,三十六根無欲無求的琴弦,每一根都在生動地重復著風吹過的聲響。
再回首,天已近,人已遠,一行孤雁,把秋色飛得斑駁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