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慶龍
遠處波斯灣隱在黃色沙丘盡頭
燃燒的空氣里,棕斑鳩遲重
低飛。梭梭草的葉片退化為鱗狀
時值五月,離新月開齋剛過去不久
世界的另一端
燕子已歸巢多時。而我
我們,一群將方言遺忘殆盡的異鄉(xiāng)人
正越過現(xiàn)實與虛無的界碑,像甲蟲
把水滴高舉頭頂
像道路本身
在連綿不絕的起伏中瓦解,重塑
這樣濃烈的夜晚
我應回到萬物生的專注中
在禿鷲與山羊的輪回里
各安天命。我這樣在日記本里寫下
——大半個地球飛過了,這空曠無邊
蟲鳴生出細碎的裂紋
我收緊我的羽毛,它蒼白,優(yōu)雅
恍如一粒兀立的舊詞
夜已經很深了,厚重的水汽凝結
在營房頂上,窸窸窣窣響著
合上翻看大半的書,幾根干草枝
怔在瓶中,像對生活的一種詰問
我守著我的世界,這盛大的沉寂
藏著星星。藏著一只沙漠跳鼠
豎起耳朵
我聽見傷口愈合,像天幕在拉低
聽見工友們疲憊的鼾聲
夜色悄悄穿過窗子
擦拭他們額頭的鹽粒
我想從枯萎的茅草上
復原春天,春天里
和落在田野上的蝴蝶一樣
輕盈盈的背影。我想
馬放南山,在這虛設的良辰
在他鄉(xiāng)平靜的沙坡。微風起
蘆葦在輕輕地抽節(jié),淡藍色的天空
從東邊,一點一點靠近
時差五個小時
這意味著把夕陽收進工具包時
明月正在裝飾著故鄉(xiāng)的夢
風,從車窗外源源不斷涌入
將一顆等待成熟的草籽
寄存在我的懷中。我止不住想象
在清晨或傍晚,它被露水擦拭的樣子
羊群經過,帶來山坡那邊新鮮的消息
這樣滾燙的瞬間,這樣的
饋贈,無數(shù)平和與豐滿的日子
我也曾和一棵樹相互靠近
那綠色的,大大的樹冠撐著。雨水
在腳面上開出花來,仿佛一個童話故事
奇幻的開場。正如此時
我揣著我的期待,駛向
漸深處。月光親吻著我們
如同親吻搖籃中熟睡的孩童
踩過大片大片的鹽堿地
像踩在大地的創(chuàng)面上
腳下沙沙的破碎聲,蔓延在夏日午后
再往前一點,就是叢生的鋼架,塔器
光線遠遠地投在上面,日子漫漶
折返而來
已經很少見到駱駝了
轟鳴的怪獸,魚貫而入
將草場和法則變成舊事物
人們隔著不同的語言和膚色
相互經過。面罩遮擋不住
臉上的倦意,無盡的人世困囿
在預設的行人道上
在命運同一平行線上。這修羅場
每個人的背上都息著一汪海水
負重的腳印,如涌浪
撲向巉巖
這里的白晝總是猛一下子跳出來
光線急劇擴張,在人們周圍堆積出
重重迷障??蛙噰}噠地低聲叫喚
好似劇場的鼓點,每敲一下
就有一個未竟的夢,落入塵土
我習慣在車廂的最后一排,靠窗子坐下
把不同的角色,置入場景
我時常沉默,觀想
沙丘連著沙丘,寂靜在寂靜中
而故事的結局顯而易見
而我們始終對應著一片天空
你看過的落日和流云,我也看過
無數(shù)的人活在我們之間,我也知道
這黃沙萬里,廟宇一座
——這透明的世界,你我袒露著
一個個分身
更合適的稱謂,應該是梭梭草
這些植物界的行者,裸露開
灰白色的肌膚,在蒼茫的荒漠匍匐
比荒漠更深刻的風沙,高溫,干涸
在虛無里行走,遇到一株梭梭草
如此清晰具體的事物
以凜冽的鋒芒與寧靜,鏡子般
回答著生活。而我又怎么知道
它對腳下的土地是有多么熱愛
才會扎得那么深
它矮小扭曲的身姿
吃了多少鹽,才能背負起
這無盡的孤獨
傍晚抵達,幾只麻雀飛入圍欄外的茅草叢
若有若無的鳴聲,翻起遼闊的安寧
遠處的羊群,和那個穿著白袍的牧羊人
消失在紫色的夕光。我喜歡
這緩緩走進的黃昏,闊耳狐再度探出洞穴
風起時細小的善意
我從簡單而重復的生活里,析出鹽味
“去感受生命溢過我,恰如小溪漫過河床”
我將一首小詩來回打磨,適合呢喃
適合歸來,適合這星辰中隱沒的慈悲
在萬物深沉的宿命里
輕輕落下
不再往深里走了。一排細小的腳印
指向沙坑中一只正在掙扎的螞蟻
荒漠鼴的活動軌跡,僅僅是茅草幾叢
風也停了,黏稠滾燙的空氣
讓呼吸陡增許多膠著??菸娜馍惾?/p>
立在梭梭樹裸露的根上
像對這片土地
失去信心的術士
時間步入中年,回望陌上塵
那些云朵的衣裳
在人世的背面
投下模糊不清的影子
沿著生活的邊緣行走,被等待
被放逐,被裁切
這漸已溫和的黃昏——
我試著愛
愛一切渺小而沉實的時刻
愛天空低垂
一位老人牽著駱駝徐徐走來
【責任編輯】柳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