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稼句

徐乾學(xué)官至刑部尚書，他在老家昆山城內(nèi)的宅邸被稱為尚書第。光緒《昆新兩縣續(xù)修合志》卷十三記道：“尚書第在半山橋西，有冠山堂、傳是樓?！眰魇菢呛笥袘瀳@，前宅后圃，本相連貫，乃是一個整體。尚書第的廳堂樓閣早就圮廢了，但民國時還留有遺跡。有人回憶，大門外，東西各有一座四柱三間三樓式牌坊，構(gòu)筑精工，氣勢恢宏，牌坊而外，還有旗桿石分列兩側(cè)。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這塊地成了昆山中學(xué)校舍，幾經(jīng)改造，至今已沒有什么可作追懷遙想的憑借了。

徐乾學(xué)是康熙年間的儒學(xué)名臣，愛讀書，好搜書，又筑傳是樓以藏書。韓菼《徐公乾學(xué)行狀》說他“自少至老，書無日不與手目偕，然自常若不足，益喜讀未見書，坐擁萬余卷，傳是樓中晨夕讎比，學(xué)益博以精”。但未有傳是樓時，徐乾學(xué)并非不讀書不藏書；有了傳是樓后，徐乾學(xué)長住北京，即使康熙二十九年（1690）休致回籍，不少時候也在太湖洞庭山等地主持《大清一統(tǒng)志》纂修，不可能經(jīng)常在傳是樓中“晨夕讎比”。韓菼這樣寫，乃取其象征意義。對徐乾學(xué)來說，傳是樓就是他讀書、藏書的象征，但它確然又是客觀存在的建筑物，在藏書史上有很大影響。

康熙十五年（1676）十一月，徐乾學(xué)母顧氏卒，他正在翰林院編修任上，于歲除前奔喪歸里。古人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小祥十三月，除首绖；大祥二十五月，除衰服。傳是樓之筑，當(dāng)在小祥后，即康熙十七年（1678）初。居喪守制時構(gòu)屋建樓，向有成例，不少園林或樓閣庵堂就是這樣來的?！抖Y記·喪大記》說：“期居廬，終喪不御于內(nèi)者，父在為母、為妻。齊衰期者，大功布衰九月者，皆三月不御于內(nèi)?！本褪钦f居喪時夫妻不得同房?！抖Y記·曲禮下》又說：“居喪未葬，讀喪禮；既葬，讀祭禮。”居喪時還要讀喪祭禮書，因此前人也將居喪稱為“讀禮”。既要分居，又要讀喪祭禮書，另辟居處就是一個好選擇。但也有一個疑問，當(dāng)時徐氏府邸已經(jīng)落成，前宅后圃既成規(guī)模，宅圃之間要有一方曠地，能建七楹或十楹之樓，似乎也難以想象。因此傳是樓很有可能只是改建，甚至將原有建筑改變用途，因為找不到記載，不敢妄說。古人用“建”“筑”諸字，并不一定是現(xiàn)代漢語解釋的字義。且不去管他，但傳是樓的得名當(dāng)在康熙十七年。

清初諸家對傳是樓的記詠頗多，康熙十七年春夏間，汪琬作《傳是樓記》；十八年春，萬斯同館于徐家，作《傳是樓藏書歌》；十九年暮春，彭士望游昆山，作《傳是樓藏書記》。另外，黃宗羲有《傳是樓藏書記》，邵長蘅有《傳是樓記》等。

先說樓名的意思，汪琬在《傳是樓記》里想象了一個場景：“于是先生召諸子登斯樓而詔之曰：‘吾何以傳汝哉？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久矣。蓋嘗慨夫為人之父祖者，每欲傳其土田貨財，而子孫未必能世富也；欲傳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寶也；欲傳其園池臺榭、舞歌輿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娛樂也。吾方以此為鑒，然則吾何以傳汝哉？’因指書而欣然曰：‘所傳惟是矣?！烀錁菫椤畟魇恰?，而問記于琬。”黃宗羲《傳是樓藏書記》則說：“至于書之為物，即聚而藏之矣，或不能讀，即有能讀之矣，或不能文章，求是三者而兼之，自古至今，蓋不能數(shù)數(shù)然也。”繼而又說：“是先生之藏書，非但藏于家也。先生內(nèi)備顧問，外獎風(fēng)流，雖十行俱下，而矻矻焚膏，倚相之《九丘》《八索》，子產(chǎn)之實沈、臺駘，方之昔人，豈繄多讓？其精勤如此。當(dāng)貞元會合之氣，文統(tǒng)必有所歸，先生施于名命為雅誥，刻于金石無愧辭。風(fēng)聲所播，山心松友之士，莫不推琴而起，共集門墻，一經(jīng)盼睞，皆合宮懸，其為文也宏矣。然則兼是三者而有之，非先生其誰與？”徐乾學(xué)自然不會這樣自負(fù)，黃宗羲作如此引申，乃是對他的推崇。邵長蘅《傳是樓記》就說：“竊疑先生命樓之意不在此。嘗誦昌黎文：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乃喟然曰：先生所以名樓，意在斯。斯傳是者何？傳道也。六籍者，道之論籍也，圣賢所以相傳，傳是而已?！?/p>

再說樓內(nèi)的布排，這是愛書人最關(guān)心的。汪琬《傳是樓記》說：“昆山徐健庵先生，筑樓于所居之后，凡七楹，命工斫木為櫥，貯書若干萬卷，區(qū)為經(jīng)、史、子、集四種。經(jīng)則傳注、義疏之書附焉，史則日錄、家乘、山經(jīng)、野史之書附焉，子則附以卜筮、醫(yī)學(xué)之書，集則附以樂府、詩余之書。凡為櫥者七十有二，部居類匯，各以其次，素標(biāo)緗帙，啟鑰爛然?！迸硎客秱魇菢遣貢洝芬舱f：“茲庚申暮春，予因顧子景范、陸子拒石，乃得登昆山徐公健庵先生之傳是樓。樓十楹，跨地畝許，特遠(yuǎn)人境，無附麗，啟后牖，幾席與玉峰相接，煙云卉木、奇石桑麻、阡陌宮觀、亭沼園林之屬，皆來獻(xiàn)伎。中置庋閣七十有二，高廣徑丈有五尺，以藏古今之書，裝潢精好，次第臚序，其為之亦既勤且篤矣。首經(jīng)史，以宋板者正位南面；次有《明實錄》《奏議》，多鈔本；又次諸子百家、二氏方術(shù)、稗官野乘齊諧，雖極幽秘，人世所未嘗有者，靡不具備。曲直縱橫，部勒充四阿，各有標(biāo)目，如擁百城，如控馭數(shù)十萬士卒，整肅嵯峨，珠聯(lián)璧合，罔或失次，洵寓內(nèi)之大觀也。予、景范、拒石及兒厚本顧而樂之，留連不能去?！睒莾?nèi)藏書分類部署，井井有條，凡七十二櫥，每讓登樓者嘆為觀止。

樓北就是憺園，開后窗即見園中景色。計東《憺園記》說：“徐太史健庵先生為園于大宅之后、玉山之旁，竹樹花石，高樓曲池，水檻平橋，幽房密闥，凡宜于四時、適于登眺者，無不備具。先生既箯輿奉母，以時游宴其間，且令四方賓客名士來游者，得從觀賞憩息，人人快然而去?！敝禚Q齡《憺園牡丹文宴記》記了一件事：“玉峰健庵先生，好古博學(xué)，家藏經(jīng)籍甚富，江浙名賢無不羅而致之賓館。今年春杪，余借書過憺園，先生出四部書示余，牙簽縹帙，觸手爛然，因與錢飲光、萬季野數(shù)子咨質(zhì)疑義，搜考秘文，如坐積書巖，不待三食脈望，已倏然身輕矣。維時牡丹方盛放，南榮北榭，曲檻回廊，的皪爭奇，綺麗奪目，庭中假山高十余仞，參差植花其上，望之如霞起赤城，絳云天半，向夕復(fù)燃華燈照之，送態(tài)逞姿，倍極倚儺?！眻@中有怡顏堂、青林堂、看云亭諸構(gòu)，坐落于山池之間，正是雅集游賞的好去處。施閏章《憺園詩為健庵編修作》詩曰：“不勞多結(jié)構(gòu)，竟日足躋攀。隔縣通婁水，閉門收玉山。荷風(fēng)清簟外，竹日曲欄間。繞閣云長住，近人鷗不還?；ǚ痹谒幤?，心遠(yuǎn)鍵松關(guān)。覓徑青林入，題詩錦石斑。書編隨坐臥，朋舊散襟顏。只恐金閨客，棲遲未許閑?！眳蔷_《宿徐原一憺園》詩曰：“雞黍情深不世緣，登堂何意轉(zhuǎn)留連。陶潛得酒渾忘戒，杜牧逢花又著顛。池里塔痕眠夜月，樓中山翠滴春煙。與君更有平原約，六月科頭坐輞川。”陳維崧更有《憺園賦》之作。

徐乾學(xué)能成為一代藏書家，自有其歷史原因。明清易代，世道離亂，正是藏書的一大劫難，不少藏家從此消歇，精槧名鈔紛紛散出，故當(dāng)社會日趨安定，也就是搜書的大好時機了。歐陽修《集古錄序》說：“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強?！毙烨瑢W(xué)既有如此癖好，有充裕的財力，且有顯赫的社會地位，投其所好者正多，萬難之事也就變得容易了。黃宗羲《傳是樓藏書記》說：“喪亂之后，藏書之家多不能守，異日之塵封未觸，數(shù)百年之沉于瑤臺牛篋者，一時俱出，于是南北大家之藏書盡歸先生。先生之門生故吏遍于天下，隨其所至，莫不網(wǎng)羅墜簡，搜抉緹帙，而先生為之海若，作樓藏之，名曰傳是。昔人稱藏書之盛者，謂與天府相埒，則無以加矣。”徐釚《菊莊藏書目錄自序》也說：“吾吳藏書之富，數(shù)十年來推海虞錢氏、泰興季氏，近則吾玉峰司寇。海虞自絳云一炬，錦軸牙簽，都?xì)w劫火。泰興歿后，編簡亦多散亡。惟司寇傳是樓所藏，插架盈箱，令觀者相顧怡愕，如入群玉之府，為當(dāng)今第一。”傳是樓藏書之富贍，為當(dāng)時人所欽羨。清圣祖詔令購求遺書，徐乾學(xué)奏進(jìn)《漢上易傳》等十二種，《恭進(jìn)經(jīng)籍疏》說：“臣盛事躬逢，不勝忭慶，謹(jǐn)將家藏善本有關(guān)六經(jīng)諸史者，共十二種，或用繕寫，或仍古本，裝潢成帙，仰塵乙夜之觀?！辈κN書一一作了介紹。

徐乾學(xué)搜書，真是傾心從事，他有《寄曹秋岳先生》兩首，一首詠道：“嗟予才綰發(fā)，屈首事誦習(xí)。博贍服茂先，弇陋愧難及。發(fā)憤購遺書，搜羅探秘籍。從人借鈔寫，瓻甔日不給。側(cè)聞曹氏倉，積書如堵立。裝以紺琉璃，重以錦繡襲。漆文既發(fā)魯，殘竹或穿汲。昔稱三十乘，校書慚搜葺。纼予保殘缺，嘗苦心力澀。愿言解纓組，藤策自負(fù)執(zhí)。一窺未見書，為解饑渴急。我公年杖鄉(xiāng)，神采何赩熠。黑發(fā)面渥丹，焉用欽砂汁。因風(fēng)祝大年，卮酒侑篇什?！庇?，他在《葉石君傳》中說：“江南藏書家，有金陵焦氏、虞山錢氏、四明范氏。錢氏絳云、半野之藏甚富，惜厄于火。漪園先生之后，所藏亦多散失，惟范氏天一閣尚存。予亦有聚書之癖，平生所得，庋之一樓，曰‘傳是樓’，然較之諸家所藏，多有目無書，殊足憾也?！狈蜃幼缘?，將他對書的感情表露無遺。萬斯同更作《傳是樓藏書歌》，將樓主的藏書精神和成就作了一番頌揚，歌曰：“東海先生性愛書，胸中已貯萬卷余。更向人間搜遺籍，直窮四庫盈其廬。先生珍奇百不好，聞書即欲探其奧。故此網(wǎng)羅遍東南，猶復(fù)采訪窮遠(yuǎn)道。樓高百尺勢矗天，兩樓并峙如比肩。左右以書為垣壁，中留方丈容人旋。光華入夜?fàn)T天漢，斗府東壁在戶牖。嫏嬛秘藏不足奇，雞林賈人都驚走。即今海內(nèi)藏書家，殘編散落如春花。錢氏絳云歸一炬，祁國縹帙亦堪嗟。但聞白下黃氏室，亦有吾鄉(xiāng)范氏樓。兩家卷帙盈數(shù)萬，高視亦足霸一州。此皆小邦自倔強，中原初未當(dāng)強侯。若將此樓相絜量，何異八百歸西周。玉峰當(dāng)代盛人物，君家昆弟真英杰。論才宇內(nèi)原無雙，積書寰中亦第一。憶昔漢代有曹曾，石倉置書何崢嶸。鄴侯之架唐世羨，牙簽萬軸亦足稱。放翁嗜書有書巢，作文自記意頗驕。遙遙今古千百載，僅此數(shù)者擅名高。先生后起書亦富，彼哉自欲呼兒曹。只此風(fēng)流當(dāng)世絕，眼前何人堪并豪。昨年招我置其下，亦欲啜醨還鋪糟。恍如上林看春卉，目不給視徒郁陶。奇篇異本多未見，到此翻令人意亂。寶山身入還空回，到今追想足流汗。何日重來此室居，拓我心胸啟我愚。歐九不學(xué)雖自愧，猶愿其中作蠹魚?！?/p>

但搜書畢竟不是買其他物事，需要有所選擇，往往不會照單全收，囊括而去，價格乃是一個重要因素。王欣夫藏友于齋鈔本清人尺牘，有徐乾學(xué)致顧維岳一通，商榷購買季振宜、李開先藏書事，曰：“延令尾欠已悉，《九芝》虹縣算二百金，價已太浮，今亦不敢瑣瑣。宋《六帖》雖佳，然價太昂，弟力不能得。若百五六十金，仍乞為購之，否則可以不必，已遣人送御矣。”又曰：“宋版書及章丘本以目示。”（《藏書紀(jì)事詩》卷四）延令指季振宜，章丘指李開先，顧維岳則是中介人。由這通信札來看，徐乾學(xué)雖然饒有資財，但面對價格高昂的宋元善本，有時也力不從心，只能割愛。

傳是樓藏書有書目傳世，版本很多。《傳是樓書目》有四卷本、六卷本、八卷本、十卷本。四卷本、六卷本均有劉氏味經(jīng)書屋鈔本，劉喜海跋。又有不分卷本，也有鈔本多種。顧廣圻《思適齋書跋》卷二記道：“《傳是樓書目》不分卷，鈔本，集部自漢至明嘉靖以前皆未見，乃脫去一冊，宜訪求補完也?！眳菈蹠D《拜經(jīng)樓藏書題跋記》卷三記道：“《傳是樓書目》三冊，不分卷，無序。首冊總目分四部，以周興嗣千文編號，內(nèi)有黃筆、墨筆補記處。先君子書后云：‘《傳是樓書目》二冊，雖螙簡塵編，然上下旁行之注猶是東海手筆也，勿易視之。兔床記?！钟锈n本六冊，亦不分卷，知不足齋主人所贈，系綠飲先生手錄?！庇?，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三十二記道：“《傳是樓藏書目》（無卷數(shù)，三冊，寫本）不著編輯者名氏，乃國朝昆山徐健庵（乾學(xué)）家藏書目，以千字文編號，一字為一廚，自天字至光字止，凡五十六廚，廚分四格，略以四部庋置，云字廚以后，下亦不盡然。大凡三千九百余種，每種上記卷數(shù)，下記冊數(shù)。頗與曹氏《楝亭書目》相同，皆后人所當(dāng)取法者也?！庇钟小秱魇菢撬卧鏁俊芬痪?，有劉氏味經(jīng)書房鈔本、吳騫拜經(jīng)樓鈔本，后者附黃宗羲《傳是樓藏書記》及汪琬、邵長蘅《傳是樓記》各一篇，又輯入《傳硯齋叢書》《玉簡齋叢書》。另有《傳是樓宋板書目》鈔本一卷，黃丕烈《士禮居藏書題跋記》卷二記道：“傳是樓書目裒然大集，約有數(shù)本，茲題昆山徐氏《傳是樓宋板書目》，未知即是《小樓書目》否。蓋傳聞《小樓書目》專載宋板也。茲本亦從古泉山館借來，原與延令季氏《宋板書目》、江陰李氏《得月樓書目》摘錄合裝，題曰‘三家宋板書目’。余因延令季氏《宋板書目》先有鈔本存，故第傳錄兩家，命閽人張?zhí)┦肘n?！迸硎客秱魇菢遣貢洝贩Q其“以宋板者正位南面”，乃別櫥庋藏，按《傳是樓宋板書目》，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櫥，每櫥四格，不分部類，著錄四百四十二部，除顧維岳檢出十三部偽宋元本，尚有四百二十九部，有一書有多部宋版者，如《昌黎集》四十卷就有宋版五部。如此看來，黃氏百宋一廛、陸氏皕宋樓都不能望其項背。

康熙三十三年（1694）七月，徐乾學(xué)卒，傳是樓藏書就開始散出，以怡府樂善堂、明珠、安岐所得為多。陸心源《儀顧堂續(xù)跋》卷一《宋槧婺州九經(jīng)跋》有曰：“絳云樓未火以前，其宋元精本大半為毛子晉、錢遵王所得。毛、錢兩家散出，半歸徐健庵、季滄葦。徐、季之書，由何義門介紹，歸于怡府。”《鈕非石日記》乾隆五十九年（1794）五月二十二日記道：“舟泛虎邱，會書賈錢聽默，云傳是樓書，書大半歸于明珠，而其家人安麓村所藏者亦多善本?！庇志旁率沼浀溃骸霸匋S蕘圃家，觀北宋本《孟東野集》，上有徐健庵、季滄葦及安岐印，每本卷末有‘安麓村’橢方圖記?！眰魇菢菤в谟赫辏?734），乾隆朝修《四庫全書》，高宗于三十八年二月二十三日寄諭兩江總督高晉等，令查訪徐乾學(xué)、王鴻緒、高士奇后人處是否有《永樂大典》佚本，同年三月十五日高晉等回奏：“至徐乾學(xué)家之傳是樓，已于雍正十二年間不戒于火，書籍悉遭焚毀?！币虿貢缫焉⒊?，故《四庫全書》所收各地采進(jìn)本，就有傳是樓舊藏《吳園易解》《元豐九域志》《長短經(jīng)》《歸潛志》《嘉祐集》《斗南老人集》等。

傳是樓毀后許多年，洪亮吉過昆山，遺跡難尋，有詩感懷，《舟過昆山，有感徐司寇乾學(xué)、王司農(nóng)鴻緒舊事率賦二絕句》一首詠道：“傳是樓空水榭荒，百年先已感滄桑。早知身后名皆在，何必師生軋百場?！敝良螒c間，傳是樓仍作為湮沒的輝煌為時人牽記，姚承緒《吳趨訪古錄》卷四有“傳是樓”條，詩曰：“孝穆園亭沒草萊，況堪重問舊書堆。百年鴻爪留題額，一代龍門閱劫灰。華國文章三館重，遺經(jīng)風(fēng)雨九原哀。誰知鄴架飄零久，尚向塵埃拾燼來?！?/p>

民國時，尚書第遺址的一部分為王揖唐買下，劉成禺在《世載堂雜憶》里說：“徐健庵所居之府第，乃尚書第，在昆山城內(nèi)西塘街，因健庵曾任刑部尚書，故名。當(dāng)時藏書豐富、名滿天下之傳是樓，即在尚書第內(nèi)。自徐氏子孫式微，所藏善本書籍，大都流入他家，而樓亦廢，今其遺址已渺不可尋矣。惟尚書第之產(chǎn)權(quán)，迄民初猶保存于徐氏后裔手中，后出售于安福系巨魁王揖唐。王為表示紀(jì)念起見，曾自名為后傳是樓主人。抗戰(zhàn)勝利，王為漢奸犯，由昆山縣政府將該項產(chǎn)權(quán)沒入公家。又徐氏家祠，在昆山城內(nèi)東塘，至今徐后裔仍有居于此者?！?/p>

王揖唐，安徽合肥人，初名志洋，字慎吾，更名賡，字一堂，號揖唐、逸塘等，光緒三十年（1904）進(jìn)士，曾留學(xué)日本，民國后在袁世凱、段祺瑞、汪精衛(wèi)政府內(nèi)任要職，1948年以漢奸罪判處死刑。關(guān)于王揖唐買尚書第遺址一事，他在《今傳是樓詩話》中說：“閨人育季，本亭林支裔，亦昆籍也。其母家比鄰樓址，閨人出私蓄三千金購得之以告余，意謂山水清佳，偕隱可卜，鷗鄉(xiāng)娛老，固自不妨。余曰：‘前賢勝地，何敢自私，顧任其蕪廢，殊可惜。盍就地建一圖書館，為昆山添一故實，可乎？且也公諸橫舍，既無專壑之嫌，仍襲舊稱，詎有爭墩之意？’質(zhì)諸士論，僉以為宜。時余以南北議和事留滬上，友人無冰君與昆之賢士大夫相習(xí)，躬任規(guī)畫，因請以今傳是樓定名，余欣然從之。此為今傳是樓定名之始。閨人與亭林同籍玉峰，而亭林與健庵又誼屬甥舅，事之巧合有如此者?！笨梢妱⒊韶f的“后傳是樓主人”當(dāng)為“今傳是樓主人”。

傳是樓雖然早已湮沒，但它的舊藏部分尚在人間，無論公私，都珍若拱璧，自然不易一睹容顏了。前些時候，韋力先生寄示《中華典籍聚珍：國家珍貴古籍特展圖錄》，就看到曾經(jīng)徐乾學(xué)收藏的宋刻本《周易》《禮記》《新定三禮圖》《后漢書》《十一家注孫子》《管子》《長短經(jīng)》《陸士龍文集》《白氏文集》《攻媿先生文集》《樂府詩集》，蒙古刻本《重修政和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元刻本《中州集》《東坡樂府》等，印記俱在，真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