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雄

與王稼句相識三十余年，從他1990年出版《筆槳集》起，但見“王式筆槳”一路劃將過來，起自書話，轉(zhuǎn)而文史隨筆，兼有專題著述和鄉(xiāng)梓文獻整理點校，每年總要出版二三種或四五種，至今到底出版了多少本書，一時難以確數(shù)。2018年，由蘇州名律師、藏書家王刃領(lǐng)銜，蘇州蕓香四時讀書會編纂了一本《王稼句書影錄》，祝賀稼句六十吉樂，書中以2017年底為限，收錄稼句著述八十種。今又過五年余，稼句著述當已在百種左右，反正疊起來超過他本人身高幾無懸念。古人贊“著作等身”說的是線裝書，現(xiàn)在看來尚可企及，而要讓現(xiàn)代印刷品疊起來等身絕非易事。

蘇州歷史上，唐人韋應(yīng)物曾被稱為“韋蘇州”，蓋因蘇州人感念他在太守任上對蘇州的關(guān)愛?，F(xiàn)代作家陸文夫也有“陸蘇州”的美譽，亦因他的《小巷深處》《美食家》等小說比蘇州人所寫著作還更有蘇州韻味。而稼句“王蘇州”的雅稱則源自他的大學同窗范小青寫的軼事，說是外地一同學給他寫信，一時忘了地址，又一時忙碌，竟將“蘇州王稼句”的信封投進郵筒，而遠在蘇州的王稼句妥妥收到了信，足見稼句在蘇州的知名度。此文收錄在《閑話王稼句》一書中，此書系蘇州市文聯(lián)專為稼句半百壽辰而編纂，以表彰他對整理蘇州鄉(xiāng)梓文獻、著錄蘇州乃至江南人文風土所作的貢獻?？梢院敛豢鋸埖卣f，就稼句蘇州敘事達到的深度和廣度，姑蘇城里目前尚無出其右者。

稼句是土生土長的蘇州人，做過雜志編輯，當過出版人，但他更像是歷代筆記中“著述自娛”的讀書人。從早先買書用“黃魚車”（蘇州人這樣稱呼裝貨的三輪車）運回家，到搬新家時書裝了滿滿四卡車填滿四大間書房，再到現(xiàn)今將數(shù)字版古籍用得得心應(yīng)手。稼句不是藏書家，而是讀書、著書、校書家，更是“用書家”，善于將所讀之書用上了境界。他的肚子里到底藏了多少書，可從他征引文獻的原則看出：別人知道的就一筆帶過，別人沒寫過的就鋪陳開去。這話沒有十足底氣的人是不敢隨便說的。2008年，中華書局將清代蘇州士子顧祿的兩種著述《清嘉錄》《桐橋倚棹錄》合刊點校，作為“歷代史料筆記叢刊”之一出版，前者由來新夏擔綱，后者則是稼句劃槳。兩人各撰一篇前言記述顧祿生平事略。這種“同題作文”最顯作者功底。我有時偷懶怕翻書，就直接請教稼句，他大體會告之，哪本書里哪條有涉，被問煩了還能“蹭”到書。譬如葉昌熾《藏書紀事詩》就是請教蘇州藏書事略時稼句送我的，謂“自己去翻吧”。當然也有將他問住的。2010年，我在翻檢蘇州織造署史料時，發(fā)現(xiàn)那里曾經(jīng)是明末崇禎皇后周氏家宅，但周氏這位蘇州姑娘名什么至今未知，稼句也至今未給我答案。

稼句參與策劃編纂的書籍和點校整理的蘇州鄉(xiāng)梓文獻數(shù)量相當可觀，小的如《蘇州文獻叢鈔初編》《蘇州園林歷代文鈔》《蘇州山水名勝歷代文鈔》《虎丘文獻選鈔》《古新郭文鈔》《城東詩鈔》等，大的有二十多冊的《吳中文庫》。但出版最多的還是書話與文史隨筆集?？v觀稼句這些文集，大體可分為三個階段：

早期的傳統(tǒng)書話文集，除《筆槳集》外，還有《枕書集》《補讀集》《硯塵集》《談書小箋》《煎藥小品》等，并有1998年出版《櫟下居書話》選本作結(jié)。如唐弢先生所謂“一點事實，一點掌故，一點觀點，一點抒情的氣息”，還有一點兒知堂風味。

2006年和2008年出版《看書瑣記》《看書瑣記二集》是稼句轉(zhuǎn)型的重要階段，常有評論稱為“廣義的書話”，我則稱之為稼句的“后書話時代”。倪墨炎曾點評說，書話并無廣義、狹義之分，只是稼句這兩本書話“使人心頭一亮，書話可真‘疑無路’時‘又一村’呢”（《稼句四人談》）。這一階段，稼句一度還相當迷茫，他常用一個吳方言詞自嘲，叫作“懨氣”。說實話，當時朋友們讀他的文章也覺得沒勁，我也曾指出：抄書而缺識。纂史需要才學識，而撰寫文史隨筆同樣需要，不同的是，它需要將高頭講章的才學用“好讀”的文字表達出來，個中識見尤為要緊。令人欣慰的是，稼句如老聃言“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走進“又一村”的天地。

近十多年，稼句以“小集”為主要標識，目前已出版《看云小集》《聽櫓小集》《采桑小集》《懷土小集》《剪燭小集》《讀園小集》《吹簫小集》等七種計二百篇，其中的文史隨筆逐漸形成“王式筆槳”風格，借用學界明清小品的說法，可稱為“王稼句文史小品”。時逢盛世，“小品文”尚未到達歷史上的輝煌。既然名聲還不夠嘹亮，我就仍以隨筆稱之。

稼句文史隨筆最注目的標簽是旁征博引，一般專業(yè)人士或可在所研究領(lǐng)域占有龐大的資料，但是能在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專題讓讀者“聞所未聞”，其間讀書之艱辛非常人所能理解。如在讀者中影響較大的《蟋蟀譜》，初收于2002年出版的《秋水夜讀》，2017年出版的《夜航船上》重訂。文章緣起于王世襄先生纂輯的《蟋蟀譜集成》，全文五六千字，征引文獻卻有四十種，而且還用了“補記一”“補記二”的寫法，使這款古今樂道的玩物在稼句筆下有意猶未盡之趣。不過，稼句文史隨筆的主要著眼點還是生他養(yǎng)他的蘇州。故紙堆里的蘇式風土人情、衣食住行，在他筆下總能讀到從未讀過的故事和文獻。如歷史上著名的民間工匠記述，文人墨客即使記下過一筆也很簡略，皆需在浩如煙海的史料筆記中集腋成裘?！洞岛嵭〖分械摹镀嫒酥軙r臣》，記述晚明一位民間工匠周時臣，不僅在疊山造園、仿制定窯、燒制陶印、修繕古器物等方面名揚天下，而且還頗有畫名。2020年出版的《考工新記》更幾乎將“蘇作”工藝掃蕩一遍。

稼句的文史隨筆征引文獻大多“稀見”，而帶給讀者的卻是一頓知識大餐。文中一些人物也很“稀見”，如《吹簫小集》有篇《王？的功績》，敘述的是南宋紹興年間平江（蘇州）知府王？，對金兵劫掠后的古城規(guī)劃重建功不可沒。但因為他是秦檜妻兄，兒子又過嗣給秦檜，改名秦熺，所以史皆淡漠。稼句爬梳史料，給了歷史人物一個公正評價。

稼句稱自己的文集“雜格嚨咚”，瑣碎饤饾，“小集”系列干脆仿周氏兄弟按寫作時間布排，所以更顯繁雜。古代士子熟悉的書船、筆舫、蘇扇蘇作、吳興筆工自不待言，一些日常器物、街巷變遷、花鳥蟲魚、兒童玩具、女子發(fā)型，在稼句筆下也從深與廣兩個維度被鉤沉。隨著稼句的筆槳劃動，眾多文獻行云流水般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這種游刃有余的裁剪功夫已不是一般讀書就能達到的境界了。如《剪燭小集》中《三元坊小考》，全文僅一千多字，卻用扎實的史料顛覆了《（同治）蘇州府志》中由“錢棨連中三元”而來的說法。對這類已“深入人心”傳說的考訂，是學術(shù)品質(zhì)的文史隨筆應(yīng)有的態(tài)度，不僅需要破萬卷書的才學，還須具備不人云亦云的史識。再如《看云小集》收《〈三生花草夢蘇州〉序》，稼句鉤沉那句常被蘇州人掛在嘴邊的名詩“三生花草夢蘇州”，背后竟是龔自珍與蘇州名伎靈簫的哀怨故事。這位寫出“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豪邁情懷的龔名士，原來內(nèi)心也有著常人柔軟的一面。

當然，稼句的考訂并非無懈可擊。如《懷土小集》中《梅都官園的疑問》，探討《（正德）姑蘇志》記梅堯臣晚年卜居滄浪亭旁梅都官園的真?zhèn)?。梅堯臣來沒來過這里且不論，但確有一支宣城梅氏在明清之際活躍在蘇州文化圈。晚年隱居蘇州的余懷，因堂兄余飏春任宣城知縣而與宣城梅氏家族交往密切。他在《甲寅詩略序》中言：“滄浪亭畔，都官園中，尚有零松碎石，當攜雙柑斗酒往聽黃鸝聲，我歌子和，子鼓我舞，聲出金石，淵乎妙哉！”“子”為梅清，字潤公，一作淵公，號瞿山，宣城人。這是余懷流寓蘇州時為梅清《天延閣刪后詩》所作的序，時間是康熙甲寅即康熙十三年（1674），至少說明梅都官園在清初尚有殘跡。另據(jù)《吳綺年譜》記，康熙十六年（1677）七月十七日，曾任湖州知府的吳綺應(yīng)邀到訪蘇州藝圃，雅集士子中有余懷及“宣城梅圣占”等。故我建議稼句可緩下結(jié)論，繼續(xù)將這一疑問考訂下去。

稼句也有學術(shù)性較強的史話和史志專著多種，如《端午》《蘇州山水》《江南古橋》《姑蘇食話》《吳門四家》《桃花塢木版年畫》等?！靶〖毕盗谐霭嫫陂g，也有《書生風味》《吳門煙花》《坊間藝影》《考工新記》等話題相對集中的文集面世。但他不喜歡“高頭講章”的框框，也不喜歡“酸溜溜的抒情小品”，所以專題研究大體以“史話”和“志”的形式呈現(xiàn)，用他自己的說法，這樣文風可盡顯隨筆的筆意和小品的散淡氣息。不過，新近出版的《蘇州古城》《錦繡吳市：蘇州商市史話》《吳門飲饌志》難度系數(shù)明顯升級。蘇州古城在哪里？其實是個一直有爭議的話題，而作為歷史上引領(lǐng)風尚的大都會，蘇州的商市研究卻一直空缺。蘇州人“美食家”的榮譽幾乎家喻戶曉，《桐橋倚棹錄》甚至還留下了清末虎丘一家飯館的菜譜?！秴情T飲饌志》是稼句研究江南飲食文化經(jīng)歷的一場馬拉松，從2004年出版《姑蘇食話》，到2014年增補十四萬字再版，再到以“志”的形式重寫出版，前后長達二十年，終于完成了民以食為天的“宏大敘事”。全書由天堂食材、歲時飲饌、家常摭拾、市廛掠影、小食瑣碎、花船遺韻、茶酒談往、風味隨譚八個篇章組成，在冠以“某代日常生活”之類書籍魚龍混雜的當下，稼句用五十多萬字的扎實功夫呈現(xiàn)了一個傳統(tǒng)美食世界。走進歷史的時空，稼句提供的一些史料實證甚至對探討重大歷史課題有所啟發(fā)。再以《錦繡吳市：蘇州商市史話》為例。例一，吳都商市，敘述了春秋時期短暫崛起的吳國世情。如吳王僚時期的吳國都城市場已有相當規(guī)模，并有了“司市”這樣的管理市場專職官員。春申君重建吳市，后經(jīng)西漢吳王劉濞經(jīng)營，成為“江東一都會”。我以為，稼句的這些史料爬梳，可勾連學界對長江流域文明起源及發(fā)展史的討論。當然，是否存在不同于“黃河中心論”的文明形態(tài)尚需深入挖掘。例二，蘇州鄉(xiāng)鎮(zhèn)市廛的史料梳理，不僅可添江南市鎮(zhèn)研究之實證，還可為各朝尤其是明清地方社會治理的探討提供不少可資利用的生動細節(jié)。蘇州乃至江南地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多元中心形態(tài)十分明顯，而恰恰是這種“齊頭并進”的發(fā)展造就了今天各具特色的長三角發(fā)達城市群。例三，對會館公所史料的爬梳挖掘，以及對知名商號緣由的探尋，可對一個城市長期積累而成的精神品質(zhì)提供實證支持。比如，明清時蘇州百商云集，不僅給蘇州帶來了“此城尤最”的美譽，更提升了城市兼收并蓄的格局與氣度。百商交集，創(chuàng)新迭出，如浙商孫春陽在蘇州閶門皋橋開設(shè)南北貨鋪，采用了類似現(xiàn)代超市選購的經(jīng)營模式；徽商汪氏在閶門開設(shè)益美布號，則運用了讓利營銷的現(xiàn)代商戰(zhàn)手段。蘇州正是在這樣的不斷碰撞交流中，積淀了開放、創(chuàng)新的基因。

稼句的文集有著鮮明的個性，如從不請人作序。他的文集取名看似隨意，實則講究，如同古代士子對“長物”的雅趣。如“聽櫓”，如“懷土”，如“剪燭”，如“吹簫”。集首題記（或小引）皆由他自己解讀集名，所謂“餳簫吹暖，蠟燭分煙，春思無限”，本身就是一篇文史小品。后記則一如早期書話的文風，散淡而絮叨，這是不是對傳統(tǒng)“王記書話店”的某種懷戀呢？稼句行文還從不用公元紀年標注，一副拒西數(shù)于千里之外的架勢。我曾和他討論過此事。他說，中國農(nóng)歷與西歷公元并非重合，而總有一兩個月的時差。年代簡表之類換算只能“僅供參考”，如歲末年初，如新皇登基要到第二年才改元，尤其人物生卒年，最容易換算出錯。話似乎很“堅守”，但我以為現(xiàn)已采用公元紀年，換算已成學界慣例，且從文化交流以及讓文史愛好者產(chǎn)生年代感的閱讀考慮，也應(yīng)標注為好。另從文史隨筆寫作計，換算標注亦可避免筆誤差錯，如《聽櫓小集》中《畫人沈三白》，兩次將“嘉慶”誤為“嘉靖”。若行文時換算標注，這類筆誤即可及時發(fā)現(xiàn)而避免。

按稼句自己的說法，他從沒有系統(tǒng)讀書計劃，而是隨意率性而讀，如同雨天隨讀，暮春泛讀，秋水夜讀。但閑翻其等身的著述，則可發(fā)現(xiàn)他讀書其實還是有一個大系統(tǒng)的，那就是對家鄉(xiāng)蘇州的滿心歡喜，所謂“萬物莫不知懷土，而樂歸其本”。就如稼句在《懷土小集》的題記中所言：“正因為‘懷土’，我的讀和寫，不少與這個古城有關(guān)。”其實，宏大敘事也好，人間煙火也罷，都是記錄一座城市變遷不可或缺的文字，且休管它“下半猶未脫稿，上半業(yè)已災梨”。稼句對蘇州這般“愛得深沉”，范小青評價說：“稼句這些年出的書，絕大部分和蘇州有關(guān)，蘇州已經(jīng)被他研究得如同自己家中掛在墻上的一幅畫，每天看每天想，早就愛之入骨、熟之于靈魂了?！?/p>

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言：“史之與經(jīng)，上古元無所分。”不僅經(jīng)史無所分，所謂文史也從不分家。但后世演義的傳播影響遠超史志，無非是迎合了世俗社會的某種需求。文化需要傳播，歷史需要普及，高頭講章與普羅大眾有距離，而“演義”太多會與歷史真相越離越遠。文史隨筆的價值就在于，它既是真實的歷史，又承擔著貼近的重任。稼句寫作的意義即在此。稼句書房的樓梯口掛著胡適的墨跡“有一分證據(jù)說一分話”。這也是稼句著述的信條。被稱為“薛金陵”的書話作家薛冰這樣斷言：“讀書人去蘇州，倘若沒喝稼句的酒，沒飲稼句的茶，沒進稼句的書房，等于沒去?！?/p>

前幾天，與稼句聊天，得知他又有幾種書正在撰寫中，或者已經(jīng)在出版的過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