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延祥

“紅顏”一詞在漢語中是一個多義詞，但人們經(jīng)常提起且運用得最為廣泛的意思是“美人”，即有美麗容顏的女子。比如歐陽修《再和明妃曲》“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明朝王世貞的《客談庚戍事》“紅顏宛轉(zhuǎn)馬蹄間，玉箸雙垂別漢關(guān)”，還有清朝詩人吳偉業(yè)的《圓圓曲》“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漢語中常見的與“紅顏”有關(guān)的還有兩個成語，一曰“紅顏禍水”，一曰“紅顏薄命”。其實這兩個成語概括出的文化現(xiàn)象，在中西文化史上有一種普遍性，我們都知道特洛伊戰(zhàn)爭的起因在西方曾被歸為爭奪美女海倫。正如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在《思想錄》中這樣形容古埃及歷史上最知名的女人克麗奧佩特拉：“假若克麗奧佩特拉的鼻子再短那么一點點，可能世界的整張面孔都已改變?！敝袊鴼v史上傳說，周幽王寵愛美人褒姒，導致亡國；商紂王不顧一切地討妲己歡心，也使大好江山易主；李隆基集三千寵愛于楊玉環(huán)一人，“從此君王不早朝”，雖然后來大唐還在，但國家元氣大傷，自己只好黯然退位；還有李自成、吳三桂為了陳圓圓，一個兵敗紫禁城，一個引清兵入關(guān)，改變了中國歷史。這些與“紅顏”有關(guān)的故事，都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摹?/p>

與“紅顏禍水”相比，“紅顏薄命”在中外小說中則更是一個經(jīng)常被描寫的主題?！栋ɡ蛉恕分械膼郜敚讨约耗贻p而漂亮的容顏，一心想過上流社會的生活，結(jié)果債臺高筑，吞砒霜而送命?！栋材取た心崮取分械陌材茸匀皇敲廊?，她不甘婚后寂寞、庸常的生活，與花花公子渥倫斯基打得火熱，以為自己找到了真愛，直到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渥倫斯基的玩物，悔恨之下，臥軌自殺?！稄突睢分械默斀z洛娃天生麗質(zhì)，在情竇未開的年齡就遭貴族青年聶赫留朵夫誘奸并拋棄，從此自甘墮落，直至被人誣陷而進了監(jiān)獄。

“紅顏薄命”不獨是外國小說主題之一，在中國也是一個被反復書寫的主題?！抖攀锱涟賹毾洹分械亩攀镉谐留~落雁之容，卻遇人不淑，謬托終身給浮浪不經(jīng)的富家子弟李甲，白白喪失性命。一部《紅樓夢》中有多少可愛貌美的女子落得個“花落人亡”的悲慘命運，不說林黛玉、晴雯，就是一心期望“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薛寶釵看起來坐上了寶二奶奶的位子，可是寶玉不久就出家，她只能獨守空房，凄涼度過一生。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恨水被公認為寫“紅顏薄命”的好手，他的筆下有兩類“紅顏薄命”的女子，一類愛慕虛榮、貪圖享受，如《啼笑因緣》中的沈鳳喜，《美人恩》中的常小南；一類清高自尊、孤芳自賞，如《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北雁南飛》中的姚春華。她們的結(jié)局幾乎相同，讀者看到的都是“人生有價值的東西”的毀滅，“紅顏薄命”成了張恨水濃厚的人生悲劇意識的敘事模式。到了中國當代文學尤其是新時期和新世紀文學，“紅顏薄命”也是作家表現(xiàn)人生、描寫社會的一個通道，蘇童作品中的紅粉女子，如《紅粉》《米》《婦女生活》《罌粟之家》，有多少落入了孤苦、卑賤的下場？王安憶的《長恨歌》，以白居易的《長恨歌》為題名，表明王安憶有一種延續(xù)白居易主題的創(chuàng)作動力，白居易《長恨歌》主題復雜，但是唐明皇和楊玉環(huán)的愛情以及“紅顏薄命”也是白居易深沉嘆惋與寄寓的主題，王安憶寫了滬上名媛王琦瑤可悲、可嘆的一生，又何嘗不可以“紅顏薄命”來總結(jié)？

張惠雯的《美人》寫了縣城美女何麗平凡而凄慘的令人感嘆的人生，“紅顏薄命”是該小說的重要內(nèi)容和主題。前面有那么多中外名家以“紅顏薄命”作為寫作素材和主題，如果沒有對生活的深刻洞察，對人生的豐富理解和領(lǐng)悟，很難翻出新的花樣。但張惠雯作為一個有獨特意識和嫻熟的創(chuàng)作才能的女作家，卻在這個看起來陳舊的主題上寫出了新的天地和人物，帶給我們不一樣的感覺?！堕L恨歌》中的王琦瑤因天生麗質(zhì)而參加選美，得了“上海小姐”第三名，引起了輿論和各色人等尤其是媒體的注意，憑著這個身份，她得到大人物李主任的注意，就此攀上高枝，成了李主任的外室，住進了豪華的“愛麗絲”公寓。可是好景不長，李主任因飛機失事遇難，她的繁華夢破滅了。新中國成立后，她成了醫(yī)院打針的護士，住在上海普通人蝸居的弄堂。而《美人》女主角何麗出生在父親是化肥廠工人的平民家庭，父親突然犯病，家里頂梁柱倒了，哥哥高中輟學后經(jīng)商，挑起了家庭重擔，家里有了穩(wěn)定且高出一般平民家庭的收入，她的生活是幸福的。隨著哥哥被執(zhí)行死刑，她的人生一下子跌入了深淵，高中沒讀完就輟學，成了鞋廠的工人。哥哥死后，何麗只有十七八歲，面對權(quán)貴子弟李成光死纏爛打的情感攻勢，涉世不深的何麗成了他的女朋友并委身于他。李成光的父母對一個有因被判處死刑的哥哥的何麗，是無論如何也不接納的。何麗這段感情無疾而終，人們不去怪罪李成光和他的家庭，反而說何麗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

王琦瑤的第二段感情生活是在新中國成立后。在經(jīng)歷了一段孤燈苦影的生活后，王琦瑤不甘寂寞，和來自舊式家庭的子弟康明遜打得火熱，王琦瑤以為找到了意中人，康明遜對待王琦瑤的感情卻始終沒有深刻到可以為其反抗自己的家庭，他本人也活脫脫地是從舊時代到了新時代的“空心人”，因此在這段感情中，王琦瑤除了收獲“私生女”外，什么也沒有得到。而何麗在第二段感情中走入了婚姻的殿堂，男方是自己的初中同學孫向東，他先是當兵，后來進入警校深造，回到何麗生活的縣城后，做了公安局的一名刑警。孫向東在初中就暗戀何麗，再遇何麗，癡情依然，他們相愛、結(jié)婚，但突發(fā)一場車禍，孫向東死了，也帶走了何麗人生中最寶貴的東西。

王琦瑤的第三段感情是和老克臘，這時王琦瑤五十多歲了，老克臘差不多只有她一半的歲數(shù)，王琦瑤在這段感情中是不理智的。對老克臘來說，可能是王琦瑤頭上曾有的“上海小姐”的光環(huán)起了致幻的作用；對王琦瑤來說，她不甘心青春的消失，想通過她幻想中的和青年人的感情來證明自己“紅顏”依然。那么，何麗和宋斌呢？作為官員，宋斌不廉潔，同學是大領(lǐng)導的秘書，他就努力巴結(jié)，常常送錢給這位同學，每一次都不是小數(shù)，他能坐到縣財政局副局長乃至局長的位子，賄賂是他的敲門磚?？墒?，他對何麗的感情是真誠的。何麗在歷經(jīng)人間的滄桑之后，難得遇上一個對自己真心的人，她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感情，盡管宋斌是有家室的人，但是她自己也有過兩次婚姻，所以她對宋斌飛蛾撲火，也是可以理解的。

何麗的美貌引得李成光、孫向東、宋斌為她動心，小說中的“我”和一群少年伙伴，萍水相逢、給“我”開車的出租車司機等，都無一例外被她的美麗俘獲。她的命運是凄涼的，父親大病，哥哥本是她的人生偶像和家庭支柱，卻突然以人們不齒的罪名離去；為李成光，她不僅失去貞操，還流產(chǎn)過三次，卻沒有換來婚姻；孫向東呵護她，給了她愛，她以為自己找到了終身依托，但一場意外，使得這對恩愛夫妻連普通人的幸福都不可得；她和宋斌剛剛有了感情，宋斌就有了牢獄之災(zāi)。在普通人眼里，她成了克夫的女人，哪個男人沾到她，哪個男人倒霉。如果不是宋斌出獄后離婚并和她組建家庭，他們后來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有了令人羨慕的公司，她和愛瑪、安娜、瑪絲洛娃、杜十娘、薛寶釵、王琦瑤相比，真的好不了多少。何麗在劫難后得到愛情的甘露，得到婚姻、家庭的幸福，在邏輯上是可能的，在讀者心理期待上也是許可的。張惠雯細致而深入的描寫，使得這個小說呈現(xiàn)出了比較新的文學景觀，也有了較新的文學人物。

（張惠雯：《美人》，《收獲》2022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