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水清
四爺是我老家的鄰居,只比我大四歲,但按輩分講,我得叫他“四爺”。當(dāng)然,我爸就稱他為四叔了。他們年歲相差甚大,但一蹲在門口聊起天來就沒個完,說的都是莊稼人的大實(shí)話,但兩人聊得極為投機(jī),跟說相聲一樣。
有那么幾年,沿海漁村建了很多冷庫,我們村也建了一座。初建的冷庫很粗糙,有點(diǎn)兒土法上馬的意思。有一回,一座冷庫漏了氨—氨是冷庫的制冷劑。那天,恰好我從縣城趕回村里,老遠(yuǎn)就看到一群群的人往大道上跑,邊跑邊喊:“漏氨了,快跑呀!快跑呀—”
我不放心家中的父親,騎著車子穿小胡同往家直奔。滿頭大汗到了門口,見父親和四爺蹲在門口,面朝大海,談笑風(fēng)生。我急問:“爸,四爺,都跑氨了,你們怎么還無動于衷地蹲在這兒,沒聞見味兒?!”四爺笑嘻嘻地抬起頭來對我說:“我和你爸不怕,你沒看今天刮的是北風(fēng),氨是從北面過來的,一會兒就刮進(jìn)海里洗澡去了,哈哈—”
這兩個住在海邊的莊稼人似乎不那么迷戀海,他們迷戀莊稼活兒,喜歡土里淘金,喜歡在莊稼地里玩花樣。他們兩人共同認(rèn)定自己是“土命”,不是“水命”。在父親的啟發(fā)下,四爺在河邊承包了十畝地,建起了村中第一個蔬菜大棚。
父親對四爺說:“你年輕,接受新東西快,砸鍋賣鐵也要去壽光看看,路費(fèi)我給你掏?!彼臓敧q豫不決。父親又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快去,想啥呢!車到山前必有路。”
四爺咬咬牙,一跺腳,去了壽光拜師學(xué)藝。
雖都在山東,但我們那里距離壽光也有幾百里地。四奶給四爺烙了火燒,四爺就一路背著,風(fēng)餐露宿。當(dāng)然,他不愿也沒錢下館子,全靠這包火燒來填肚子。他那時窮呀,攢了點(diǎn)兒錢全用在大棚上,還東挪西借,沒少拉饑荒。四爺身上的擔(dān)子很重,他深知,眾人把他當(dāng)成村里的領(lǐng)頭雁,他一定不能有辱使命。
從壽光回來后,四爺對父親說:“不服不行,人家那邊的人就是會種菜,比我們強(qiáng)多了。大棚需要重新改造,刻不容緩?!备赣H就同四爺一起改造起大棚,除舊布新。
但沒想到的是,四爺?shù)谝荒攴N大棚菜就遭遇了嚴(yán)冬。那年真冷,白雪一陣緊似一陣,四爺放在大棚門口的水缸都凍裂了。西紅柿苗長得不好,病懨懨的。四爺?shù)男娜缤悄甑奶鞖庖粯?,總不放晴。那一年,四爺?shù)拇笈镔r大了,他一下變成了霜打的茄子。
父親對愁眉不展唉聲嘆氣的四爺說:“老四,甭氣餒,萬事開頭難?!遍_春,父親給四爺塞了路費(fèi),四爺又跑壽光去了。這年冬天,四爺?shù)拇笈锍晒α?,育出了紅彤彤的西紅柿。人們一下子圍了上來,把四爺看成西天取經(jīng)的唐僧,要讓他傳經(jīng)送寶。四爺有問必答,細(xì)心傳授,我村的大棚如雨后春筍般次第冒了出來,甚至帶動了鄰村。
過年時,四爺給我家送來一籃子西紅柿。父親對四爺說:“你我從小把根就扎在這塊地盤,小草戀山,腳不離窩,過去何曾見過這東西?”四爺接著說:“想都不敢想,大棚是個好東西,科技是個好東西,摸索了這些年,這次我算走對路了。土里要食,看來你我真是‘土命’!”
四爺?shù)拇笈镞B年豐收,但銷售又成了問題,且是個大問題。那時沒有超市,縣城里有兩個不成規(guī)模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他只有把大棚里摘下的西紅柿放到筐子里,再騎上車子帶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賣,來回30公里。市場雜亂又擁擠,管理也不規(guī)范,而且,那時人們收入普遍低,這兩筐西紅柿,他賣到天黑才能賣完。每次賣菜歸來,四爺總是摸黑靜悄悄進(jìn)村,但晚上飯罷,他和四奶在炕頭上點(diǎn)著這一天的收入,眉飛色舞,臉上掛滿喜悅的笑容。
日子一天好過一天,四爺?shù)难牧?,大棚一擴(kuò)再擴(kuò),他成了我們這一帶的能人。四爺家的西紅柿成了搶手貨,顧客盈門,門庭若市,拉西紅柿的車絡(luò)繹不絕。四爺過得順風(fēng)順?biāo)?,再也不用等客上門、騎車上市場了。
好日子過著過著,就出了岔子。有一天大清早,四爺突然拿著一兜西紅柿來到我家,說他的兩條腿不中用了。我和妻子趕忙帶他去了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完說:“你的病不在腿上,而在腰上,你的腰受過傷?!?/p>
原來,四爺15歲就下學(xué)干活兒了。村里修大口井,有一塊幾個小伙都挪不動的大石頭,硬是被四爺憋著一口氣給挪了位,可那一次的魯莽好勝,給他的腰留下隱疾,每逢下雨陰天,就麻酥酥地疼。只不過,那時他年輕氣盛,從未理睬過。
醫(yī)生說:“上了歲數(shù),這病就找上門來了,大棚潮濕又加重了病情,你最好放棄擺弄大棚?!毙υ?,讓四爺放棄擺弄大棚,還不如要了他的命!
在四爺看來,這是老毛病了,去不了根,幾十年都在潮濕的大棚里硬挺過來了。他對我和妻子說:“小車不倒只管推,過河脫鞋,走哪兒算哪兒?!彼臓斚氲煤荛_。
父親已走五年了,但四爺與我一直有走動。他每年正月初一必來我家,對著父親的遺像磕三個頭。我說他的腿不方便,鞠個躬算了。四爺說:“那可不行,我和你爸這感情,日久年深。這世上,我少了一個能蹲在門口一起拉呱的知己。我很想他?!?/p>
四爺堅(jiān)信,父親一直凝望著整日在大棚里忙碌的自己,因此,他不愿有哪怕半日懈怠。四爺說:“真怪了,每逢筋疲力盡時,就會想到你的父親;一想起他,立馬渾身來勁……”
他們就是這么兩個極平凡又偉大的莊稼人,他們的故事和友誼,似乎平平常常,卻一定會被我們一代代傳揚(yáng)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