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后的女王”退位了

鄭立穎

2023年2月，83歲的丹麥女王瑪格麗特二世做了一次背部大手術。這次手術后，她決定戒煙，改變伴隨她66年的習慣。

這一年年底，她還做出了另外一個重大決定：提前退位。“追隨我深愛的父親52年后，我會退居二線成為王室成員，把王位留給我的兒子腓特烈王儲?！爆敻覃愄卮┲仙敫哳I連衣裙，戴著成套的雛菊首飾，平靜地宣布這一消息。

1月，盡管天氣寒冷，數千人仍聚集在哥本哈根街頭，見證這一歷史性時刻。當天，在斯蒂安堡宮舉行的內閣會議上，瑪格麗特簽署了退位聲明，正式將王位移交給腓特烈王儲。

從1972年1月14日到2024年1月14日，瑪格麗特作為丹麥女王整整52年。退位前，她不僅是歐洲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也是世界上唯一在位的女王。

1940年，就在德國進攻丹麥一周后，阿美琳堡內爆發(fā)出一聲嬰兒的啼哭。

當時，嬰兒的父母——丹麥國王克里斯蒂安十世的長子腓特烈九世和瑞典王儲的獨生女英格麗德，實際上已經被德國軍隊軟禁在阿美琳堡宮內?！罢麄€哥本哈根的教堂鐘聲都敲響了。”美國合眾社在談到王室寶寶的到來時寫道。

在領土被侵占的黑暗日子里，瑪格麗特的出生成為二戰(zhàn)時丹麥人的“希望之光”。

戰(zhàn)況有所好轉之時，英格麗德王妃會將瑪格麗特放在嬰兒車中，穿梭在哥本哈根的大街小巷，借此鼓舞丹麥人的士氣。到了瑪格麗特5歲時，丹麥解放了。在后來的回憶中，瑪格麗特對媒體表示，“我只記得那一天，所有人都非常開心?！?/p>

兩年后，瑪格麗特的父親登上王位。在《瑪格麗特二世談論她的生活》一書中，瑪格麗特回憶起父親登基那一天的情景，他們在陽臺上接受丹麥民眾的歡呼，父親輕聲告訴她：“不要只是站在那里揮手，張開雙臂去接受人們的愛戴?！?/p>

那時候，瑪格麗特并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雖然生為國王長女，她并沒有資格繼承父親的王位。瑪格麗特的童年，是和兩個妹妹貝內迪克特和安妮瑪麗在皇宮玩耍、畫畫和探險中度過的。

直到1953年，丹麥舉行全民公投，廢除了王位只傳男丁的千年傳統(tǒng)。從此，如果君主沒有兒子，女兒也可以繼位。“從13歲起，成為女王便成了我的人生目標，我的任務是，服務我的國家和丹麥人民?！爆敻覃愄乇硎?。

瑪格麗特公主開始為承擔王室職責進行準備，與丹麥女子飛行隊一起訓練，并與她的表兄弟一起飛往世界各地。她到哥本哈根大學、劍橋大學、倫敦經濟學院、巴黎索邦幾所著名大學學習，專業(yè)跨度頗大，包括考古學、政治學等。

1965年，瑪格麗特25歲，正在倫敦經濟學院學習政治學，在一次晚宴中遇到了法國駐英國大使館工作人員亨利·德·拉博德·德·蒙佩扎。兩人都愛好旅游和考古，相談甚歡。幾個月后，他們在蘇格蘭的一場朋友婚禮上重聚?，敻覃愄睾髞砘貞洠骸翱匆娝囊凰查g，感覺空氣都要爆炸了。”

亨利也曾回憶過當時的狂熱，并且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它。他放棄自己法國貴族的身份，追隨瑪格麗特來到丹麥，還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亨里克，以便聽起來更像丹麥人。他甚至從信仰天主教改為信仰路德教，并放棄了剛剛起步的外交生涯。

1971年最后一天，瑪格麗特的父親腓特烈九世國王向全國發(fā)表了年度講話，祝愿他的臣民來年一切順利。僅僅兩周后，他就去世了。

31歲的瑪格麗特隨即成為丹麥500年來第一位女君主?！拔揖磹鄣母赣H、我們的國王去世了。我父親承擔了近25年的任務，現在落在了我的肩上。”瑪格麗特二世在第一次演講中說道。

瑪格麗特成為丹麥女王時，只有45%的丹麥人支持君主制。大多數人認為君主制在現代民主進程中，已經過時了。

而年輕女王的上任，讓丹麥人看到現代的氣息?，敻覃愄厣砀?82厘米，有著閃閃發(fā)光的藍眼睛和燦爛的笑容。她和丈夫亨里克的愛情令人羨慕，兩人既是藝術家又是知識分子，向各行各業(yè)的丹麥人定期開放自己的宮殿，也周游全國來加深對國家的了解。

精通法語、英語、瑞典語等多門外語的瑪格麗特，與丈夫一起，以筆名Ingahild Grathmer翻譯了很多著作，包括西蒙娜·德·波伏娃的《所有人都會死》。不僅如此，瑪格麗特還始終保持著對藝術的熱情，包含繪畫、紡織、剪紙、刺繡、服裝和布景設計。

作為一名畫家以及服裝和布景設計師，瑪格麗特多次與丹麥皇家芭蕾舞團和丹麥皇家劇院合作。為了傳播丹麥童話大師安徒生的作品，瑪格麗特親自操刀，為童話電影《雪女王》和《野天鵝》進行電影美術設計。她還為奈飛公司（Netflix）的電影《埃倫加德》設計了51套服裝及制作了81幅剪紙作品，并為多本書籍繪制插圖，包括2002年丹麥版托爾金的《指環(huán)王》。她的畫作，曾在丹麥和國外的博物館和畫廊展出。

瑪格麗特還經常穿著她自己設計的衣服出現在高級別的招待會上，其中包括她稱之為“快樂”的衣服，那是一件將桌布型蠟布面料制成鮮亮的雨衣。

瑪格麗特之所以能廣受民眾的喜愛，除了她的才氣，還和她平易近人的親民作風有關。丹麥人常?？梢钥吹剿┲Ｗ醒?、寬松的T恤，提著菜籃子上街買菜。

丹麥王室以低調樸素聞名，就連女王本人的生日也不會特別慶祝，只是會和其他王室成員一起，站在陽臺上接受民眾道賀。丹麥王室每年的開支，是英國王室的四分之一。

在位期間，每年的最后一天下午6時，瑪格麗特都會通過電視向全國發(fā)表新年祝辭。瑪格麗特還經常舉行電視新聞發(fā)布會，幾乎每年都會接受采訪，出版過多部回憶錄。她還和丈夫一起環(huán)游世界，會見國外元首和政治家。

中國改革開放后，瑪格麗特是首位訪華的西方國家元首。她還曾兩次訪問過中國，打破了丹麥君主一生中只訪問一個國家一次的慣例。最后一次是在2014年，瑪格麗特同酷愛東方文化的亨里克親王一道來華訪問，并參觀了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成為首位訪問紀念館的在任外國國家元首。

統(tǒng)計數據顯示，多年來，丹麥人對君主制和女王的支持度保持在八成左右。有丹麥民眾在接受丹麥一家電視臺采訪時認為：“以瑪格麗特二世女王的才智和能力，她不是女王，也會是首相?！?/p>

瑪格麗特二世被很多媒體評價為“世界上最酷的女王”，不僅是因為她在多個領域所顯露出的才華、前衛(wèi)的藝術風格和接地氣的生活方式，還有她始終堅持以自己方式行事的一面。但正是這一點，讓她在王室成員和丹麥民眾中頗受爭議。她和丈夫亨里克間的沖突，也日益加劇。

這對曾經令人羨慕的夫妻，育有兩個兒子：王儲腓特烈和他的弟弟約阿希姆。但亨里克卻越來越不甘心只當作“女王背后的男人”。他在50歲生日的時候，就直接表達了這種不滿，“我甚至連零花錢，都要向妻子討要”。他指責自己沒有獲得身為配偶的平等待遇，沒有得到應得的頭銜和角色。

丹麥親王傳記《孤獨者》的作者——記者史蒂芬妮·蘇拉格記錄，后來亨里克的確得到了一份工資和一組工作人員，但他始終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國王頭銜。

2003年，瑪格麗特和另一位藝術家一起，著手打造一座精致的玻璃石棺。那時候，她希望將這件人生中最重要的藝術品，作為她和丈夫的最后安息之所。

然而，隨著亨里克的不滿日益增加，他于2017年宣布，拒絕和妻子合葬在一起。對于這個決定，他曾解釋：“我愛我的妻子瑪格麗特二世，但是和身為國家一部分的女王相處卻很難?！?/p>

“丹麥對我來說比其他任何東西都重要，我想我從來沒有考慮過把我的婚姻置于王位之上?！爆敻覃愄卦鴮饔涀骷野材荨の譅柕恰だ仔粮癖硎?。后來人們認為，這也是對亨里克的回應。要知道，在其他王室，也幾乎沒有過這樣的先例，就連陪伴了伊麗莎白二世女王74年的菲利普親王，也從未被任命為國王。

丹麥公共廣播公司的王室專家塞西莉·尼爾森曾表示，瑪格麗特二世總是以自己的方式行事，她是絕對掌控自己人生走向的人。

從這個角度來講，瑪格麗特有她固執(zhí)的一面，在對待吸煙的態(tài)度上更是如此。女王從十幾歲起就開始抽煙，最多的時候一天可以抽60多支，一度被稱為“煙灰缸女王”。

常常手上夾著煙，面對著鏡頭微笑，出現在公眾面前。她一直遭到禁煙運動人士的批評。2001年，醫(yī)學雜志《柳葉刀》甚至發(fā)表了一篇文章，直接將瑪格麗特的崛起與丹麥女性吸煙相關死亡率聯系起來。

對于這些批評，瑪格麗特總是一笑置之。甚至有一次，當被問及她的“吸煙問題”時，這位女王拿起香煙對記者說，“我沒有問題，只要有煙灰缸，我就抽煙?！?/p>

直到2006年，丹麥對吸煙法進行全面改革，王室宣布女王“現在只能在私下吸煙”，并在王宮某個偏僻角落給女王留下抽煙的空間。盡管如此，人們還能偶爾看到，瑪格麗特在街頭散步或者逛市場時，為自己點上一支香煙。

幾十年來，丹麥有一位十分出名的變裝喜劇演員，叫烏爾夫·皮爾加德，以模仿瑪格麗特女王而聞名。他總是煙不離手，戴著假發(fā)，化上濃妝，穿著花哨的衣服，有時候也佩戴上雛菊的首飾。雛菊是丹麥的國花，也是女王最喜愛的設計元素之一。

2021年，這位模仿了40年女王的演員宣布告別舞臺。就在他退休前的最后一次演出結束時，瑪格麗特親自走上臺表示祝賀，現場掌聲經久不息。女王甚至還精心為他準備了一個退休禮物——帶有王室圖案的煙灰缸。

數十年來，瑪格麗特堅持自己不會戒煙，但她的健康狀況卻每況愈下。

據王室工作人員透露，女王講話時從不使用提詞器，但她的記事卡卻變得越來越亂，導致她不得不幾次在演講中途停下來整理。近年來，她被說服使用訂書機將它們固定在一起。

2018年，丈夫亨里克去世?，敻覃愄刈鹬厮倪z囑，放棄了合葬。亨里克的一半骨灰撒在丹麥水域，另一半埋葬在弗雷登斯堡城堡的花園里。

拒絕和女王葬在一起的亨里克，卻選擇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為妻子瑪格麗特準備了特別的禮物。按照他生前的要求，他的葬禮成為最后一次對妻子的浪漫告白，整個克里斯蒂安堡宮教堂的地板上，鋪滿了鮮花，等待瑪格麗特緩緩走進。這讓很多丹麥民眾想起亨里克在婚禮上對妻子的告白：“我從一個鮮花盛開的國家來到一個鮮花盛開的花園，我面前的女孩，是這個花園最美麗的一朵鮮花?！?/p>

而在葬禮上，站在花園中央的瑪格麗特，看起來無比落寞。

2022年，瑪格麗特還花了一些時間，去消化伊麗莎白女王去世的消息。她將伊麗莎白女王作為榜樣，兩人也是一生摯友?，敻覃愄卦诮邮懿稍L時說，“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的父母常常對我說，可以多看看英國在做什么?！?/p>

伊麗莎白女王年長瑪格麗特14歲，兩人不僅是朋友，還是表親，同屬維多利亞女王和丹麥國王克里斯蒂安九世的后代。公開場合，伊麗莎白和瑪格麗特互稱“女王陛下”，而私下里，伊麗莎白叫瑪格麗特“黛西”，瑪格麗特叫伊麗莎白“莉莉貝特”。

得知伊麗莎白女王去世的消息后，瑪格麗特成為第一位向女王陛下致以哀悼的外國君主。她還給查爾斯三世寫了一封感人至深的信。

在腓特烈王儲的陪伴下，瑪格麗特參加了伊麗莎白女王的盛大葬禮。攝影師捕捉到她在葬禮上孤獨的身影，以及她走向威斯敏斯特教堂安放著覆蓋著皇家旗幟的棺材時，流下了眼淚。

那一年，瑪格麗特已經82歲，伊麗莎白走后，她成為歐洲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也是世界上唯一在位的女王。

從倫敦回到哥本哈根后，瑪格麗特又一次感染了新冠病毒，這讓她缺席了英國國王查爾斯三世的加冕禮。半年之后，她接受了一次背部的大手術。整整兩個月后，瑪格麗特再次出現在弗雷登斯堡城堡門口，人們發(fā)現，她一只手拄著拐杖，來支撐自己的身體。

這期間，另一場王室風波也讓女王感到困擾。此前，她剝奪了次子約阿希姆的四個孩子的王室頭銜，引發(fā)了與約阿希姆的公開裂痕。定居法國的約阿希姆對當地媒體表示，他的四個孩子因祖母的決定“感到受傷”。

女王后來為這一決定造成的傷害道歉，但她并沒有收回這個決定。正如她此前所說的，此舉能讓她的孫子們獲得更大的隱私和自由。而在王室專家看來，女王更深層的考慮是，她已經開始衰老了，想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作為女王和國家元首，她認為自己現在的主要職責是確保家族王朝的未來?，敻覃愄厥冀K堅持精簡丹麥王室?！暗準且粋€小國家，對于這么多全職王室成員來說，根本沒有足夠的王室職責。”她曾表示。

做完這一切后，女王發(fā)表了退位聲明。這是歐洲近900年來最古老的君主制國家中首次出現這樣的退位儀式。

丹麥首相弗雷德里克森在一份聲明中向女王表示感謝，并表示，盡管君主的職責和角色已經傳承了1000多年，仍然很難理解已經到了王位更迭之時，許多丹麥人“從未認識過另一位君主”?，敻覃愄嘏跏堑湹目s影，女王已融入了丹麥的民族和國家形象。

承擔女王職責52年后，瑪格麗特終于可以把時間奉獻給她最愛的事情：語言、藝術以及獨自在哥本哈根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