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投訴中的教師

澎湃

聽說自己被學生家長投訴時，夏琳腦袋一陣暈眩。

夏琳想起自己第一次被投訴，原因是上課時訓斥學生，但她覺得自己只是語氣嚴厲，并沒有罵學生。

冷靜下來后，夏琳心想，平息事態(tài)的唯一方法是主動道歉。但她覺得自己才是“受害者”，卻無法自證。

2018年11月，教育部發(fā)布了針對高校、中小學、幼兒園教師的違反職業(yè)道德行為處理辦法，明確表示堅持師德師風第一標準，對師德違規(guī)問題“零容忍”并嚴肅懲處。截至目前，大約有93個典型案例被曝光，涉及的問題包括：體罰學生/幼兒、性騷擾學生、學術(shù)不端、有償補課、收受禮金禮品、發(fā)表錯誤言論等。

通過投訴來遏制老師徇私舞弊、違規(guī)收禮、虐待學生、性侵等行為，接受采訪的老師都很支持。但他們感覺到，如今投訴界限模糊，在日常的校園生活中，他們遇到的，許多是瑣碎的、甚至有些“讓人難以置信”的被投訴理由。

夏琳是西北一所市級公立中學的初二班主任，任教數(shù)學。當老師三年后，她對老師被投訴已經(jīng)“習以為?！薄?/p>

一個月前，她收到一名學生家長發(fā)來的律師函，理由是家長認為自己的孩子受到班里另一個孩子的騷擾，那個孩子常對自己孩子說話，有時候言語過激，希望夏琳上報學校處理。夏琳一邊向家長道歉，一邊調(diào)查，最后發(fā)現(xiàn)只是一場誤會，通過查看視頻，她發(fā)現(xiàn)女孩可能在自言自語，并沒有針對男孩。

學生和家長投訴的對象通常是班主任。夏琳說，辦公室里有一個班主任，從10月至今，一直被一個學生家長投訴，家長見了兩次校長，打了兩次“12345”，警察來了三次，投訴理由是孩子在班里丟失了一塊橡皮。辦公室的另一個班主任，被投訴的原因是在一次家長會上，要求家長重視中考，“語氣比較嚴厲”。

被投訴的理由五花八門。據(jù)夏琳所知，有老師因為作業(yè)布置得太少而被投訴；有老師因為拖堂被投訴；還有家長投訴某個老師太年輕沒經(jīng)驗，要求學校換一個有經(jīng)驗的。有時候，孩子之間稍微有點肢體沖突，雙方家長鬧到辦公室，處理結(jié)果不滿意，家長便打“12345”投訴班主任。打卡背誦，在群里發(fā)學生聽寫成績，批評沒有完成作業(yè)的學生，甚至在群里表揚學生……都有可能被投訴——因為怕傷害學生自尊心，學生成績規(guī)定不準公布。

接到第四次被投訴的消息后，夏琳失眠了一晚，她回想，甚至開始自我批判，自己哪里做錯了？讓學生和家長感到不滿意，是不是不適合當老師？這次被投訴之后，她向?qū)W校申請不再帶原先的班級，而是從一年級重新開始。

夏琳有種苦悶感。她說，收到投訴后，學校領(lǐng)導會把她叫到辦公室，說家長反映的事情你要注意，要改，最后“變成了班主任和家長之間的矛盾，領(lǐng)導沒有站在老師的后面幫忙解決問題”。

夏琳感覺，老師們現(xiàn)在做事小心翼翼，生怕被家長投訴，被領(lǐng)導問責，“反而擾亂了正常的教學秩序。”

2023年8月，教育部的一場新聞發(fā)布會上，教育部教師工作司司長任友群表示，要對教師的不實舉報及時澄清，公開正名；對惡意歪曲事實，誹謗詆毀教師的蹭流量行為堅決回擊，維護教師的合法權(quán)益。

但在學校層面，對投訴的處置仍是模糊不清的。因為家長投訴的對象通常是班主任。

被投訴以后，老師要履行很多流程和手續(xù)，隨時被校長或者教務主任叫去談話，如果和家長對峙，最后鬧到校長辦公室，領(lǐng)導會覺得老師沒能力處理好這些情況。

最終，哪怕夏琳認為孩子有一定的問題，她還是會選擇道歉。當學校的各級領(lǐng)導都在關(guān)注這件事情時，她要接受層層問責，還需要調(diào)和各方關(guān)系，“就徹底失控了?！?/p>

夏琳有一個更大的擔憂，圍繞各種瑣事的投訴常態(tài)化后，加劇了學校和家長、甚至師生之間的對立情緒。

當了三年班主任，夏琳明顯感覺，現(xiàn)在的孩子和家長“比較有主見”。一個孩子在學校犯了錯誤，夏琳給家長打電話，家長通常會說，先去跟孩子了解一下情況。有一天早自習，夏琳發(fā)現(xiàn)班里的一個學生在看漫畫書，她拍照發(fā)給家長，但家長不相信。

夏琳覺得，很多情況下的投訴，是由于家長對老師的不信任導致的，而要建立信任，家長也需要多了解老師的工作和想法，而不是“一上來就投訴、質(zhì)問，甚至發(fā)律師函”。

在她看來，面對一些孩子的不良行為，老師應當樹立起威嚴及時糾正——當然老師有人格魅力就更好了。如果老師不敢管，可能造成班級秩序混亂。

家長黃珊覺得，對投訴應該分情況看待，有時，一些好老師可能會被誤傷。但有時候，孩子確實遇到了不公正對待，家長想投訴又不敢投訴，“這個時候家長就是弱勢群體”。

半年前，黃珊讀小學四年級的孩子告訴她，自己在學校午休時，因為站起來看同學的書被老師罰站了一小時。一開始，黃珊會站在老師的角度想，“管幾十個學生不容易?！?/p>

但后來，她查看放在孩子背包里的錄音筆發(fā)現(xiàn)，老師時不時會罵孩子。有次孩子沒答出來問題，老師說“你可以去死了”。

黃珊打算先忍，“畢竟是班主任，還有一年多就小學畢業(yè)了?！彼龘?，如果沒有投訴成功，孩子怎么辦？

她想著先“服個軟”，教師節(jié)，她準備了一張2000塊錢的購物卡，最后被老師退了回來。

那之后，孩子帶回來的錄音又有一段，老師指責孩子在課堂上講話，要把孩子換到最后一排。黃珊氣得從沙發(fā)上彈起來，“孩子是近視眼，身材也很矮小，這等于剝奪他學習的權(quán)利了。”當天晚上，孩子回家跟她說，上這個老師的課，他會忍不住緊張地抓自己的手。

黃珊“忍不住了”，她特意去了解了教育部的規(guī)定，罰站只能罰一個小時以內(nèi)。第二天，她帶著錄音先去教育局，再去學校校長室，投訴了老師。當天，孩子從最后一排換回到原來的座位，那個老師從此被停課。

在社交平臺一篇投訴老師的經(jīng)驗帖上，黃珊留言寫下自己的經(jīng)歷，她收到幾十個家長的私信，大部分是覺得老師辱罵或者體罰孩子，猶豫要不要投訴老師，“如果投訴不成功，會加劇老師跟孩子的對立。”

她能理解這些家長的處境。但也有些家長的投訴事由讓她覺得“有些過分”，比如因為自己的孩子沒交作業(yè)被老師批評，或者老師罰抄單詞等。

夏琳想起來，投訴她的一名家長曾提出，最好能讓孩子擔任班干部做一些事情，但開學事情一忙，家長請托過多，她便忘了，也不想記起。

“我不喜歡所謂會來事的家長，也不喜歡訴求過多的家長。”看著坐在班里齊齊整整的學生，她知道，“一碗水端不平”。她印象里，自己在讀書期間，父母幾乎沒有找老師請托過，幼時父母務工，家境普通，“更遑論投訴什么?！?/p>

如今自己站上那方講臺，成為老師，境遇卻不同了。

教師動輒被投訴、被舉報，不是第一次引發(fā)關(guān)注。前段時間也有媒體報道，針對老師的舉報呈現(xiàn)出擴大化跡象。如有老師一學期被舉報十幾次，理由包括“開車上班太招搖”“在小孩兒面前吃外賣”等，不一而足。

碰到師德師風問題，家長可以監(jiān)督、投訴老師，這是常識。但正常的監(jiān)督、投訴，一旦跨過合理的界限走向極端，讓老師動輒得咎，不僅會干擾正常的教育教學秩序，最終也會影響正常的家校關(guān)系、師生關(guān)系。部分老師被大量瑣碎、離譜的投訴所困擾，甚至遭遇不實舉報、惡意舉報，這樣的現(xiàn)象應該引起高度警覺。

對于種種指向老師的投訴和舉報，首先還是需要區(qū)別情況。對于明顯的違法違規(guī)行為、師德師風問題，主管部門和學校要及時查處，給家長和社會一個交代。

對于不實投訴，學校和相關(guān)部門則要拿出擔當，為教師撐腰。去年8月，教育部新聞發(fā)布會就指出，要對教師的不實舉報及時澄清，公開正名；對惡意歪曲事實，誹謗詆毀教師的蹭流量行為堅決回擊，維護教師的合法權(quán)益。這既是為老師權(quán)益兜底，也是向社會釋放明確信號：合理的監(jiān)督舉報應該支持，但歪曲事實、惡意中傷，應當堅決反對。

相對于可以明確定性的不實舉報，更多老師面臨的還是大量瑣碎的、小題大做式的擴大化投訴。如有的抱怨老師太年輕沒經(jīng)驗，有的覺得老師太溫柔管不住學生，并動輒訴諸舉報，對此類情形的處理顯然更為復雜。

這類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有具體的社會背景。在教育觀念多元化的今天，家長和教師之間的教育觀念的差異乃至沖突，廣泛存在且在擴大；再加上教師的專業(yè)性和權(quán)威性，也在經(jīng)歷“祛魅”，導致雙方容易陷入一種低互信度的緊張關(guān)系之中。個別家長習慣投訴、舉報教師，正是信任不足的一種表現(xiàn)。

這實際給社會提出了一個新的教育命題，那就是老師、學校與家長之間，需要重建一套互信的、有利于消弭緊張感的互動機制。

比如，很多家長反映，一些頻繁的投訴乃至不實舉報，最初是因為正常的溝通渠道受阻所致，學校應該反思，是否為家長正常反映問題提供了渠道？此外，也應該重視在家長與學校之間搭建更多的日常溝通機制，包括教育理念和方式的討論、分享，以及日常教育動態(tài)的傳遞，為彼此互信打下良好基礎(chǔ)。

給予學校、教師多一些信任，明白“教育是一件專業(yè)的事”，也應該成為家長的必備素養(yǎng)。孩子之間的糾紛怎么處理？教學進度怎么安排？作業(yè)該布置多少？正常的教育教學問題，還是要交給老師；越俎代庖、指手畫腳，只能加劇學校和家長甚至師生之間的對立，最終傷害的還是孩子。一定程度上說，這也是當前社會教育焦慮的一種體現(xiàn)。

但無論如何，“跪著的老師，教不出站著的學生”，老師困于投訴舉報、動輒得咎的狀況，必須改變了。讓教師和家長都各歸其位，建立平等、互信的溝通機制，才是健康教育生態(tài)的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