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宜

在素有“贅婿天堂”稱號的杭州蕭山，有一家名叫“金點子”的婚介所，以招上門女婿遠近聞名。

它的創(chuàng)始人名叫李繼延，今年67歲，1998年下崗后開辦了金點子。和其他婚介公司不同的是，因為察覺到當?shù)氐恼匈樔胭樞枨?，在營業(yè)初期，李繼延就在嫁娶婚姻外打出了贅婿婚姻的特色業(yè)務。

二十多年來，金點子幾度經(jīng)歷爆紅。世紀初的拆遷政策、兩年前的古裝劇《贅婿》和今年10月底阿里云棲大會上的“招賢婿”丈母娘，把全國乃至海外的目光吸引到杭州蕭山，無數(shù)男性打來電話，請李繼延“覓一良緣”。

從業(yè)以來，李繼延促成了一千多樁贅婿婚姻，金點子的報名費從200元漲到15000元。相對嚴格的篩選條件，使得每100位咨詢者里不到10位能順利報名。

而一旦入贅成功，不僅意味著彩禮等結婚費用免除，還能得到女方家庭提供的房、車和額外財產(chǎn)。

我們聯(lián)系上李繼延，想知道在這里，一位男性如何能夠成為贅婿？不低的報名費面前，來入贅的男性為何又始終絡繹不絕？

愛情獵頭

“你幾幾年出生？身高？學歷？做什么工作的？”

打過招呼后，李繼延開門見山。他首先拋出這幾個問題。沒什么思考空間，也用不著忸怩，對方通常在幾個字內(nèi)給出回答。答案都滿意后，李繼延追問：年薪多少？

在杭州蕭山的金點子婚介所，以上對話平均每天發(fā)生三四十次。以往是打電話的咨詢者居多，現(xiàn)在大部分人會搜索添加李繼延的微信?！拔⑿偶雍糜芽梢韵葦r截住問一下”，李繼延覺得很方便。

他有一套篩選標準，對于前來入贅的男性尤其明確：年齡不能太小，身高至少170厘米，學歷至少本科，工作穩(wěn)定且在杭州，年薪最好達到15萬元，相貌“不要兇巴巴的”。這些是基礎，也是超半數(shù)人的終點。

他們卡在好友申請界面，連李繼延的微信都加不上。

被拒絕后，一些人繼續(xù)央求李繼延給個機會，也有人直接破口大罵，說他招搖撞騙。李繼延很無奈，解釋說現(xiàn)在時代變了，女生的條件都不錯，女方家庭對贅婿的要求自然也不會低，“你去奮斗奮斗再來吧”。

重重防線之后，咨詢者的最終合格率不到10%。即便如此，金點子從沒缺過客戶。

李繼延今年67歲，頭發(fā)有些花白，戴著一副半框眼鏡，說話時精神十足。1999年，他在蕭山區(qū)西河路一棟老舊居民樓里開起金點子婚介所。從那時起，金點子沒挪過地，20世紀的裝修風格和管理模式也被一并保留下來。

走進樓內(nèi)，首先會被拐角處的紅底金字招牌吸引，接著是走廊上呼吁“女娶男嫁新風尚”的橫幅。辦公室的四面墻壁上也貼著多張宣傳牌，有李繼延對年輕人的喊話：“把握愛情機緣！創(chuàng)造人生幸福！”，也有他自創(chuàng)的“愛情兵法”“擇偶忠告”，以及這些年接待來訪媒體的照片。

婚介所里成員不多，平日里只有李繼延和妻子孫紀梅兩個人。在他們辦公桌上擺放著幾百個藍色文件夾，分三排整齊擺放好，每個文件夾里存放著一位男會員或女會員的個人資料。夫妻倆包攬了聯(lián)系、登記、資料入庫等事務。

李繼延每天都很忙。他早上6點半起床，8點到達公司開始辦公，晚上9點下班，之后還要繼續(xù)回復消息、幫會員安排相親，直到10點多才結束當天的工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調(diào)侃自己，“一個老頭子，比年輕人還忙”。

他也考慮過再招聘一些員工，但最終沒這樣做?；榻樾袠I(yè)魚龍混雜，李繼延擔心隱私泄露影響口碑，更擔心的是，客戶被競爭對手卷走，流失婚介所最重要的“資產(chǎn)”。能夠堅持24年的同行不多，這些情況他已見慣不驚。

在金點子，還有一個常年在外跑腿的崗位，叫作“愛情獵頭”，由三位工齡超過十年、已過退休年齡的阿姨組成。

愛情獵頭們無須坐班，她們有更重要的任務——每天到社區(qū)、鄉(xiāng)下或各種單位去網(wǎng)羅單身資源，或者按照在冊會員們的擇偶畫像，四處打聽合適人選。遇到優(yōu)秀的，勸說對方入會，特別優(yōu)秀的，“報名費可以優(yōu)惠”。

李繼延坐鎮(zhèn)指揮中心，獵頭們深入街坊鄰里，每周回中心匯報一次工作。兩邊有序配合，為尋情覓愛的單身男女們搭起一條最高效的愛情捷徑。

贅婿天堂

贅婿現(xiàn)象的最近一次出圈，是在今年10月底，杭州召開的阿里云棲大會上。

除了來自各地的IT精英，幾位舉著“招賢婿”“尋緣”廣告牌的阿姨也來到了現(xiàn)場。牌子上清晰寫著女方的身高體重、家庭條件和對上門女婿的要求。其中一位1997年出生的女生，幼師職業(yè)，家中有3套房、1套商鋪，要求男方在阿里從事大模型工作，“傳統(tǒng)碼農(nóng)不要”。另一位“1994年，事業(yè)編，家中有廠，溫柔蕭山女孩”，對男方工作特別注明“算法>后端>前端，阿里云優(yōu)先，淘寶的不要”。

成功入贅的獎勵頗豐，都是價值不菲的房產(chǎn)、車產(chǎn)。有人將其拍下來傳到網(wǎng)上，攪動了無數(shù)旁觀者的神經(jīng)。

對于牌子上不算低的要求，李繼延不覺得意外。三四年前，金點子男會員的學歷和收入基準線是大專文憑、年薪10萬元。但如今，隨著當?shù)嘏冊诮逃胶吐殘鑫恢蒙系奶嵘?，女方家庭對上門女婿的相關要求也隨之升高。

在金點子，工作有明確的受歡迎程度排序。

最頂端的是公務員，“穩(wěn)定，雙休，公積金也高”；其次是老師，周末、寒暑假可以輔導孩子作業(yè)，還能省去一筆培訓班的費用；之后是醫(yī)生，父母生病了有更多保障；接著是國企。其他的，無論什么行業(yè)、崗位和收入水平，都排在末位。

一位在杭州承包快遞公司的江西男生聯(lián)系李繼延，希望做上門女婿，被他果斷拒絕，理由是學歷不夠。男生很不服，怒問：“我年薪三四十萬元，他們本科、碩士畢業(yè)的有我掙得多嗎？”

這種場面李繼延見得太多，絲毫不被打動，答道：“我們這里女孩子不差你這個錢，她們家庭條件夠好了。但說實話，沒有學歷是萬萬不能的，你怎么輔導小孩？還有你將來換工作，考公考編，沒有文憑怎么辦？”

“何況，”李繼延傳達岳父母們的意思，“賺得太多人家也不放心。身上的錢多了，容易在外面拈花惹草。”

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在李繼延這里也未必吃香，他已經(jīng)謝絕了數(shù)位在阿里工作的男生?！皦毫Υ?，老熬夜，禿頭的多，35歲大部分都要下崗轉(zhuǎn)行。”

同樣地，創(chuàng)業(yè)者在這里也不太受歡迎?！疤?，沒時間陪伴家人?！痹诶罾^延的想象中，一位完美的上門女婿應該有穩(wěn)定的、朝九晚五的公務員工作。單位離家近，下班后回家吃飯，節(jié)假日帶著老婆、孩子和父母出去旅游，一大家人和和睦睦。

工作不夠格，其他條件都滿足的，李繼延就甩出幾個本地的人才網(wǎng)，讓對方把工作找好了再來。

以上條件都達到之后，李繼延再跟他們談更細的要求：性格要溫和，人品要好，身體健康，文身的、禿頭的不要，有賭博、酗酒、沉迷游戲等陋習的也不要。

其中一些似乎看不見、摸不著的條件，李繼延有辦法化無形為有形。比如“人品”，在他看來，誠信是人品好的重要組成，而支付寶的芝麻分是誠信與否的一個力證。他的標準是，550分為及格線，600分為良好，超過650分屬于優(yōu)秀。

有好幾次，對方在打開支付寶時遮遮掩掩。李繼延立刻覺得不對勁，盤問后發(fā)現(xiàn)對方負債累累，拆東墻補西墻。這個方法在金點子似乎很管用。最近三四年，抱著解決債務目的前來的男性比以往更多，李繼延一一拒絕。

“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他覺得好笑，坦言自己這里沒有所謂的富家女，“疫情后很多女孩子的家族企業(yè)破產(chǎn)了。”

“結婚前，還要在民政局簽個婚前協(xié)議?！崩罾^延飛速帶過。最后，他還不忘告誡對方，“千萬別想著過來躺平，現(xiàn)在社會每個人都在競爭，婚后壓力更大，更不可能閑著。”

李繼延對自己的嚴格把關很有信心。從業(yè)二十幾年，他促成了一千多樁贅婿婚姻。在這些招進來的上門女婿中，他認為95%都比較靠譜。

不是金點子帶火了贅婿，杭州蕭山素來有“贅婿之都”的名頭。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李繼延曾下鄉(xiāng)插隊4年，那是他最早發(fā)現(xiàn)當?shù)卣匈槵F(xiàn)象的時候。

當時家家戶戶靠工分計酬掙糧，“男生能拿10個工分，女生只能拿6個?！崩罾^延回憶道，“6個工分總共不到1毛錢，甚至買不了一碗餛飩。后來推廣耕地承包，女兒分不到責任田，入贅的女婿則能分到，更增加了有女無子家庭招贅的動力?！?/p>

改革開放后，蕭山民營經(jīng)濟蓬勃，人均收入躍升，多年占據(jù)著浙江縣域經(jīng)濟排行榜首。同時期，計劃生育政策推行，蕭山作為“計劃生育紅旗縣”，出現(xiàn)了眾多獨女戶。

這對父權社會中由兒子傳宗接代、繼承財產(chǎn)等傳統(tǒng)觀念形成不小的挑戰(zhàn)，而招贅成為一種便利的解法。

入贅后，下一代需跟女方姓，男方免除彩禮，還可以得到女方家庭提供的車、房等財產(chǎn)。

李繼延年輕時先后在國企和學校上班。工作之余，同事們常聚在一起喝酒、打牌，他不愛湊這些熱鬧。單位里年輕的單身男女很多，李繼延閑來無事，偶爾在中間幫人家牽個線，算得上他唯一的愛好。

1998年下崗后，李繼延為生計發(fā)愁。他覺得自己能力不錯，不甘心給私企老板打工。想到“牽線搭橋”的愛好，籌劃著開個婚介所。恰巧那時他順利促成一樁朋友女兒的贅婿婚姻，發(fā)現(xiàn)當?shù)卣匈樔胭樀男枨蟛簧?，就把介紹上門女婿做成了婚介所的一項特色業(yè)務。

剛營業(yè)時，大部分客戶靠親戚朋友介紹過來，但仍然不多。李繼延開始打廣告，報紙、小卡片，能想到的渠道都用上了。他有保管資料的習慣，特意復印了當年的報紙，留存至今。

開婚介所畢竟門檻不高，在同時期的下崗工人里，遠不止李繼延選了這門生意。但幾年后，同行七零八落，唯獨金點子活了下來。他將其歸功于自己的誠信、專業(yè)，和獨樹一幟的贅婿業(yè)務。和來訪者交流得多了，李繼延選出兩個詞總結道：“這叫差異化競爭，彎道超車！”

實際上，金點子不僅活了下來，還一度紅遍大江南北。

千禧年后，經(jīng)新華社、南方周末等媒體報道，蕭山贅婿首次受到廣泛關注，金點子也走進了大眾視線。當時的贅婿熱和杭州拆遷政策有關，女兒出嫁后隨丈夫遷居，會讓娘家分到的房子面積縮水。但如果招上門女婿，卻可以覆蓋女婿的份額，多分到幾十平方米。

按照蕭山如今大部分小區(qū)超過2萬元的房價，幾十平方米已是上百萬的收益。即便嫁娶仍為婚戀主流，招贅也成為眾多獨女家庭認真考慮的一種選擇。2005年前后，金點子迎來首撥咨詢量小高峰。

但最為火爆的是在2021年。當年年初，由郭麒麟、宋軼主演的古裝劇《贅婿》開播，引發(fā)關于現(xiàn)實中贅婿的討論熱潮。越來越多人發(fā)現(xiàn)，入贅豪門、少奮斗二十年或許不只是小說里的情節(jié)。

金點子婚介所迅速被推上熱搜，詞條層出不窮，“男青年嫁到蕭山去”，“婚介所招贅婿已排300多位”，“應征者暴漲十倍”。

那幾個月，每天有兩三百個電話涌來，大多是咨詢做上門女婿的男青年。有北京名校在讀博士生、大廠程序員、海外華僑等各種背景，年齡從20歲跨越到40多歲。還有一位廣東省某上億規(guī)模企業(yè)家打來電話，稱希望入贅到一個“有上億資產(chǎn)的女方家庭”。

李繼延業(yè)務量暴增，店里的5部手機和1部座機響個不停，一天下來接電話接到嗓子啞了。他不得不在門口貼出一張告示：“本公司招上門女婿名額已滿，暫停。嫁娶婚姻照常營業(yè)?！?/p>

大約半年之后，人潮才逐漸恢復常態(tài)。

請求入贅

如今，每天仍有十多位男性找上門來請求入贅。

他們帶著身份證、戶口本、學歷證書、勞動合同、婚姻狀況證明，和報名費15000元，接受從頭到尾的打量，把已有的“條件”一一置換為更豐厚的物質(zhì)回報。

我們對話當天，一位23歲的男生也來找李繼延報名贅婿。一聽年齡，李繼延拒絕了他，解釋說，自己這里年齡最小的女孩子都比他大。對方仍不放棄，表示自己“家庭條件不好，女生大點沒什么”，也并非“尋找捷徑不努力”，只是想“盡快成家，穩(wěn)定過日子”。

李繼延不繞彎子，告訴他，這里的女孩子都喜歡年齡大些的，再等等吧。

男生堅持道：“好資源，要先做準備。”

在李繼延看來，相比傳統(tǒng)的嫁娶，贅婿婚姻有自己獨特的優(yōu)勢。

比如既滿足女方家庭的需求，又大大減輕男方的經(jīng)濟壓力。他勸那些放不下面子的男生們，“入贅后，車、房都有了，也不愁小孩上學，還能得到事業(yè)上的支持”。

來報名贅婿的男性表現(xiàn)出不同的心態(tài)。很多人仍遮遮掩掩，一些浙江農(nóng)村地區(qū)由此興起了“兩頭婚”。這種叫法在面子上顯得更為平等，更容易被男方接受。兩頭婚的特點是，男方女方都不用給彩禮和嫁妝，生兩胎，隨父母各姓一方，同時免去外公外婆稱呼，雙邊都叫爺爺奶奶。

李繼延觀察到，在實際操作中，當?shù)厮^的兩頭婚，仍然是家庭條件較差的男性入贅到女方。

現(xiàn)在，也有很多經(jīng)濟基礎不差的男性積極尋求上門。李繼延剛接待了一位身高180厘米、研究生學歷、證券公司工作、年薪30萬元、已在杭州全款買房的1988年未婚男生，很快報名成功。這種入贅被李繼延稱為“強強聯(lián)姻、錦上添花”。

雙方不僅門當戶對，更關鍵的是，“這里的彩禮起碼18.8萬元，條件好的要28.8萬元、38.8萬元，甚至58.8萬元，入贅就省去了”。

避開婆媳矛盾，是李繼延推崇贅婿婚姻的另一大理由。

傳統(tǒng)嫁娶婚姻里，婆媳關系是千年無解的難題，背后牽扯著代際差異、性別不平等、男方不作為等復雜原因，容易導致小家庭的瓦解。

與之對應的，母婿、翁婿間的矛盾則更少被談論。即使贅婿和媳婦同為另一個家庭的“外來者”，前者和上一代的關系似乎更易處理。

每當促成一樁贅婿婚姻，李繼延就把維系婚姻的秘訣傳授給男方，“在家里手腳勤快點，脾氣放溫和，嘴巴甜一點，多喊喊爸爸媽媽，丈母娘看女婿肯定會喜歡”。

“結了婚就一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李繼延一再感嘆，“這個社會很現(xiàn)實的?！薄叭松谑缼资?，誰不想過得更輕松？大家都是聰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