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紅梅

半路出家搞導彈驅逐艦， 一干就是一輩子。

“心明如鏡、察微自省、一生平安。”這是外祖父莊幼先 為潘鏡芙取名之意。誠然他的一生都謹記于此，踐行著一名共 產(chǎn)黨員純潔高尚的理想信念，踐行著一位學者對知識持續(xù)的好 奇和探索，也踐行著一名軍工科研工作者對黨和祖國的忠誠與 擔當。

“船”，是逃難的工具，也是安命的棲所

潘家的祖上在湖州，先祖是在明朝被譽為“千古治黃第 一人”的世界級河工專家、明朝大水利學家潘季馴（1521— 1595）。這大概也冥冥之中注定了潘鏡芙與水結緣的一生。

1930 年 1 月 26 日，潘鏡芙出生于浙江湖州。1935 年秋， 年僅 5 歲的他便在父母親的支持下進入南潯中學附屬小 學讀書，開始了他的求學歷程。

1937 年“七七事變”發(fā)生，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原本 是一片湖光水色的南潯鎮(zhèn)，被侵華日軍燃起了燒殺搶掠的 熊熊大火，幾天不熄。7 歲的潘鏡芙隨著家人在驚恐萬分 的情況下，乘著一葉小船，從一個村莊躲避到另一個村 莊?！按背闪伺绥R芙家那段艱難時日里逃難避禍的工具， 也成了那時藏身安命的棲所。童年的苦難令他終生難忘， “有船才能生存”的信念也深深地扎根在他的腦海里。

東躲西藏終歸不是辦法。1938 年 5 月，潘鏡芙全家 又乘上了一艘木船，從水路前往上海去投奔親戚，希望 能夠在上海找出一條生路。

潘鏡芙和家人乘坐的木船在江邊慢慢劃過，一艘艘 日本軍艦和大大小小的外國巨輪神氣十足、連綿不斷地 停泊在黃浦江中間。

就在此時，父親咬著牙說了一段令他終身難忘的話： “這么多的軍艦和巨輪，就沒有一艘是我們中國的。看 到了吧，那就是小鬼子的軍艦，就是它毀了咱們的家呀， 兒子，將來你有種也去造軍艦，為中國老百姓爭口氣 ！”

“家破、逃難、小船、日寇、軍艦?！边@殘破的畫 面在一個兒童幼小心靈，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看到外國 軍艦在黃浦江上肆意橫行，潘鏡芙內(nèi)心受到深深觸動， 從此便立下了讀書造艦的志向。

“船”，是時代的選擇，也是畢生的追求

年幼逃難時就夢想將來為國家造軍艦、造大船，讀 了高中后潘鏡芙認識到，這個夢想的本質就是科技強國。 因此，潘鏡芙在報考大學時，就懷著對新興科學技術專 業(yè)的滿腔熱忱。

1948 年 9 月，潘鏡芙以拿到浙江大學獎學金的優(yōu)異 成績成功入讀浙江大學電機系。對于在浙江大學四年的 知識學習，潘鏡芙后來總結了一句極為重要的體會：“為 學當似金字塔，既要博大又要高?！?/p>

潘鏡芙對這句話的解讀是：人們對于知識的學習， 要像建筑金字塔一樣，打下寬厚的基石，在此基礎上， 再逐漸選定自己的專業(yè)方向，向高處和尖端發(fā)展。這句 座右銘也貫穿了潘鏡芙求學和科研的一生，并成為人生 治學目標的最好詮釋。直至晚年，潘鏡芙依然保持良好 的閱讀習慣和熱忱的探索欲。

豐富而緊張的四年學習轉瞬即逝，1952 年夏末，潘 鏡芙完成大學學業(yè)，9 月被分配到華東電工局工作。

分配方案公布不久，身為班級團支部書記的潘鏡芙 便被指定為負責人，帶領十余名同學自杭州啟程去上海 報到，投身百廢待興的祖國建設事業(yè)中。

1953 年 3 月，根據(jù)當時的基本建設大規(guī)模展開的需 要，華東電器設計處和機械設計處合并成立了一機部第 二設計分局。潘鏡芙和一批技術人員一起，主要開展上 海電機廠的基本建設設計項目，隨即受任為電器專業(yè)科 的電機組組長，負責汽輪發(fā)電機車間的設計。這是第一 個五年計劃期間國家在華東地區(qū)重中之重的項目。潘鏡 芙參加設計的上海電機廠汽輪發(fā)電機車間依照設計圖樣 建成以后迅速投產(chǎn)，所生產(chǎn)出來的 6000 千瓦汽輪發(fā)電機 是新中國第一臺汽輪發(fā)電機，大大提升了國產(chǎn)汽輪發(fā)電 機的水平。

在一機部船舶局，潘鏡芙原有的電學技術優(yōu)勢迅速 找到了新用途，擔任了某掃雷艦的電氣專業(yè)負責人。1955 年，他被派往千里之外的掃雷艦建造廠駐廠，配合施工 建造，并協(xié)調(diào)處理施工中的技術問題。他埋頭在實踐中 刻苦地學習。

參與掃雷艦的試航，是潘鏡芙首次較長時間地經(jīng)歷 海上的生活。國外專家在艦上對他說：“知識和能力都 要來源于實踐。你是中國艦船設計部門中唯一參加了艦 艇全過程的同志，這段經(jīng)歷對你今后一生搞造船都將是 十分有用的?！贝_實，他在船舶電氣設計建造方面的技 術能力和協(xié)調(diào)能力迅速地提高著。

1956 年 9 月，潘鏡芙在船舶局第一產(chǎn)品設計室實現(xiàn) 了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愿望，成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為國家 和民族的崛起奮斗終生的愿望更加強烈。

1956 年，船舶產(chǎn)品設計院成立，他受命擔任一室技 術科副科長，在正科長始終未到位的情況下，主持工作 達兩年多時間。他不得不放下技術上的探索，投入到技 術管理工作中去。一直到兩年后，副主任李嗣堯告訴他： “當時要你主持技術科，是因為即將開展自行設計，急 需加強技術管理。你工作得很好并已培養(yǎng)出接班人，現(xiàn) 決定改任你為電氣科副科長?！边@一段工作經(jīng)歷，對他 后來擔任工程項目的總工程師是有很大幫助的。

1961 年，根據(jù)海軍加強裝備建設的需要，經(jīng)中共中 央批準，成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艦船研究院，承 接了中國海軍艦艇及其武器裝備的研究設計任務。潘鏡 芙隨即與一批研究設計人員一起，集結到中國艦船的總 體研究設計所——第七○一研究所。

自此開始一直到退休，潘 鏡芙一直在七○一所從事海軍 艦船的研制設計工作，在艦船 總體設計、全武器綜合作戰(zhàn)系 統(tǒng)和電磁兼容等高新技術領域 進行了大量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主 持設計了我國兩代四型導彈驅 逐艦，為中國艦船研制事業(yè)嘔 心瀝血。

潘鏡芙曾笑稱，搞導彈驅 逐艦自己是半路出家。沒想到， 這一干，就是一輩子。

“船”，是奮斗的戰(zhàn)場，也是護國的利刃

在一窮二白的新中國，造艦何其不易。當時潘鏡芙 進入的是在中國近乎空白的領域，瞄準的卻是世界最先 進的水平。

20 世紀 60 年代初期，65 型火炮護衛(wèi)艦開始研制， 這是我國研制的第一型艦艇，潘鏡芙主持電氣部分設計。 誰知，這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竟然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 法——將艦船直流電改為交流電制。

要知道，過去各國艦艇上使用的電氣設備均采用直 流電制，我國也不例外，這是與當時船舶仍大量采用蒸 汽機、柴油機作動力相適應的。但是，這種供電方式也 帶來電制轉換的很多麻煩，而且存在著重大事故隱患， 若稍有不慎接錯線頭，就可能致使艦上的電氣設備全部 燒毀報廢。因此艦上的部隊迫切盼望在艦上能與在陸地 上一樣方便地使用交流電。

血氣方剛、敢想敢干的潘鏡芙深切感受到戰(zhàn)士們的 需要，在該型艦的設計研制階段，就想到要趕上世界技 術潮流趨勢，提出了在我國自行設計的護衛(wèi)艦上采用交 流電制。

當時許多人對他說：“你這樣做風險太大，把握性 太小了，還是走老路保險 ！”潘鏡芙堅持，交流制穩(wěn)定可 靠、價格便宜，進岸電也很方便，能解決靠岸接錯后燒毀電氣設備的問題。他頂住壓力四處奔走，說服各配套 機電廠家。在由海軍首長主持的審查會上，他解答了各 方提出的問題并順利獲得通過。最終，有關問題陸續(xù)解決， 國內(nèi)艦用交流電機上艦取得成功。據(jù)國內(nèi)有關資料記載， 這艘護衛(wèi)艦是我國第一艘采用交流電制自行建造的艦船。

這項成功為其他各型艦艇順利采用交流電制開辟了 道路，推動了國內(nèi)艦用交流電設備的試制工作，一段時 間后，我國所有水面艦船都陸續(xù)實現(xiàn)了船用電力系統(tǒng)的 交流化。

1967 年，潘鏡芙領銜主持 051 型艦的總體設計及相 關技術攻關工作。在當時極其薄弱的科研家底和落后的 工業(yè)基礎上設計建造這樣千噸級以上大型軍艦談何容易， 從船體設計開始，重重困難便接踵而至。驅逐艦的導彈 發(fā)射裝置大、設備多，艦體必須拉長?？墒桥烍w拉長了 以后，航速會不會下來呢？潘鏡芙經(jīng)過反復試驗，選用 當時最成熟的動力技術，給 051 型艦安裝了強有力的“心 臟”。

有了強有力的“心臟”后，戰(zhàn)斗力如何形成，是橫 在潘鏡芙面前的又一道坎。關鍵時刻，錢學森在確定驅 逐艦導彈系統(tǒng)方案會議上的一次發(fā)言給了潘鏡芙很大的 啟發(fā)：“軍艦是一個大系統(tǒng)，導彈只是艦上的一個分系統(tǒng)， 把導彈系統(tǒng)裝到艦上，要把它安排好，使它發(fā)揮最大的 作用?！?/p>

潘鏡芙?jīng)Q心按照“系統(tǒng)工程”的理念，將全艦所有 武器有機結合，形成系統(tǒng)。他帶領多個科研單位、多學 科技術人員，以系統(tǒng)工程理念攻克大量技術難關。不僅 首次成功實現(xiàn)導彈上艦，而且將導彈、艦炮和反潛武器 等單個裝備組成武器系統(tǒng)，大大提高國產(chǎn)導彈驅逐艦的技戰(zhàn)術性能，首艦導彈系統(tǒng)在靶場試驗中，四發(fā)四中靶船， 由此拉開了中國海軍艦船系統(tǒng)工程設計的序幕。

第一代導彈驅逐艦首制艦“濟南艦”的問世，實現(xiàn) 了首次安裝艦上導彈，武器從單個裝備發(fā)展為武器系統(tǒng)， 這標志著我國具備了自主研制導彈驅逐艦的能力，實現(xiàn) 了海軍艦船發(fā)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大跨越，中國 海軍第一次擁有了遠洋作戰(zhàn)能力的水面艦艇。

20 世紀 70 年代后期，潘鏡芙作為總設計師，率領研 究設計團隊攻克了遠洋航行中油水補給等難題，為我國 海軍編隊成功設計了指揮艦——051Z 型導彈驅逐艦“合 肥艦”。

1980 年初，由 6 艘 051 型導彈驅逐艦組成的海軍護 航編隊在編隊指揮艦“合肥艦”的率領下勝利完成護航 任務。這次遠航，是人民海軍第一次沖破第一島鏈，橫 跨赤道線，將航跡延伸到浩瀚的南太平洋。新中國成立 以來，人民海軍曾被嘲笑為只能靠近海岸防御的“黃水 海軍”、只能在近海防御的“綠水海軍”，這一次，人 民海軍終于開始了向能夠在遠海作戰(zhàn)的“藍水海軍”的 過渡。

20 世紀 80 年代中期，潘鏡芙同時擔任 051 改進型導 彈驅逐艦和 052 型導彈驅逐艦的總設計師，并兼作戰(zhàn)系統(tǒng) 總設計師。在 051 改進型設計中，他建議建立陸上試驗場， 親自主持武器系統(tǒng)的對接調(diào)試，解決了大量技術難題。在 052 型艦設計中，他繼續(xù)強化系統(tǒng)工程設計理念，強調(diào)全 艦有機協(xié)調(diào)，綜合性能兼優(yōu)，艦上武器和電子系統(tǒng)、設備 首次組成作戰(zhàn)系統(tǒng)，實現(xiàn)海上作戰(zhàn)指揮過程的自動化。

在潘鏡芙和幾代科研人員的共同努力下，第三代導 彈驅逐艦等一系列新型驅逐艦相繼問世，中國導彈驅逐 艦真正跨進了國際先進行列。

“船”，是育人的陣地，也是最愛的“老幺”

為國鑄艦四十余年，潘鏡芙經(jīng)常深入科研、生產(chǎn)、 試驗第一線，在新技術領域做了開拓性工作。在他的帶 領下，一批后備人才迅速成長起來，并逐漸成長為艦船 研制領域的中堅力量。

1995 年潘鏡芙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1999 年獲國 家科技進步獎特等獎。此時，已近古稀之年的潘鏡芙不 再在技術一線具體負責艦船設計工作，僅擔任國產(chǎn)軍艦 的設計顧問，但他依然在幕后為我國的艦艇事業(yè)默默地 發(fā)揮余熱。

2002 年 12 月，潘鏡芙向時任黨和國家領導人匯報了 他親自考察過的烏克蘭“瓦良格”號航母的情況并獲得 支持。中央根據(jù)科研和實地考察情況，迅速決策，將“瓦 良格”號航母改裝成中國第一艘航空母艦。

相對于堅守在現(xiàn)場處理技術問題，退居二線后的潘 鏡芙有了更多的時間來研究導彈驅逐艦等水面艦船的一 些深層次發(fā)展問題。比如，世界現(xiàn)代艦艇的發(fā)展趨勢是 怎樣的？在中國應該發(fā)展反潛艦、防空艦，還是發(fā)展多 用途艦？大艦與小艦如何定位？如何擴大系統(tǒng)工程，從 艦載作戰(zhàn)系統(tǒng)走向編隊作戰(zhàn)系統(tǒng)等。他先后撰寫了一大 批高質量的學術論文，并經(jīng)常接受高層的科研設計咨詢， 為我國海軍發(fā)展和國防建設繼續(xù)貢獻著力量。

不僅如此，潘鏡芙還將對造船的一腔熱情、對中國 新一代艦船的渴望和對造船人才后繼有人的期待，通過 各種普及活動進行宣教。 潘鏡芙曾常說，他有三個孩子，兒子叫伏波，女兒 叫麗達，軍艦就是他的“老幺”。

從 1966 年隨單位遷到南京，到 1997 年從武漢返回 上海居住，潘鏡芙與妻子女兒分居長達 31 年之久，每年 只有一次探親假才能回到上海的家。那時，潘鏡芙時常 隨身攜帶一只口琴，吹得最多的是《送別》，吹出的是 對故鄉(xiāng)，對親人的思念。

在那些與艦艇和海洋相伴的日子里，潘鏡芙像一位 滿懷期盼的父親，目睹了國產(chǎn)軍艦首次遠航出訪巴基斯 坦、孟加拉、斯里蘭卡 ; 青島艦遨游三大洋，環(huán)繞地球一周 ; 武漢艦和?？谂灤┰接《妊?，長驅亞丁灣劈波斬浪……

他的“幺兒”，如同海上鋼鐵長城護衛(wèi)著國泰民安。

（作者單位：中國船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