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我心疼你剛長出的乳牙,
你還不知道,
未來它將嚼碎無數(shù)歡樂與苦楚,
有一天你甚至裝上假牙,嚼碎虛妄。
我心疼你那一雙清澈的眼睛,
它的每一次凝望,
讓萬物落入湛藍的湖底,
讓人間感到深深羞愧。
我心疼你小小的手指和腳丫,
它用于勞動和行走,
我干過的活你要再干一遍,
我走過的路你要走得更遠。
神賜予的小人兒、小行星,
我愛你啊,趁你還是孩子,
許你一個幸福的母親,
許你一對鼓脹的乳房。
河流
我眼前的這一條河流,像一匹褶皺的絲綢,
低調(diào)而溫順。它有效地控制河里的每一滴母語——
讓每一個詞避開咆哮,激流,暗涌;
讓每一個水孩子活在溫暖的子宮,讓它們自行上岸,附身草木。
每一條河流都通往遠方,遠方的盡頭是天邊,
那里有神跡。我沿著河道向著遠方的方向行走,
一個曾經(jīng)消失在山水中的人,
和我重逢。他從前是一個俗人,
現(xiàn)在看上去越來越像一個孤獨的大師。
我繼續(xù)朝前走。光打在我身上,金子漸漸流逝,
那個風(fēng)光的少年,
轉(zhuǎn)身在河流中看到了他的暮年。
天暗下來,如果有晚風(fēng)吹過來,
河面的那匹絲綢就會輕輕折疊。一切還是那么平靜,
河流就臥在你的身體里,黑夜——
祝你晚安,祝河流晚安。
現(xiàn)實主義的白鷺
清晨,那么多白鷺,
在增江水面上飛舞。但我不再模仿,
“一行白鷺上青天”,那是腐朽的理想主義的白鷺。
現(xiàn)在我看見的是,
現(xiàn)實主義的白鷺。它們抵制污蔑、輕浮之風(fēng)——
它們只是在覓食,或練習(xí)生存之術(shù)。
江堤上,那么多人
在行走,看起來像是一群
精神漫游者。其實,他們應(yīng)該如我一樣,
認(rèn)真觀察那些白鷺——
江面上,漁船浮漂,白鷺盤旋——
漁夫的任務(wù)是把魚捕上來,換成碎銀;
白鷺的目的是叼到魚,把生米煮成熟飯。
而我們這些岸上行走的看客,
看到了什么?遠處,青山云霧繚繞,
那不是我們理想主義的開門見南山,
而是那些白鷺虛擬的故鄉(xiāng)。
大雪
大雪落在地球的局部,
落在它想落的地方——
有時候為了凍死蟲子,有時候為了鳴冤。
更多的時候,是提供人類抒情:
在戰(zhàn)場清理血污,在牧場擠出乳白鮮奶。
大雪一窩蜂落下來,前推后搡,一腳踩一腳,一層堆一層,
雪埋了雪。
月亮
月亮掛在什么位置,只是你的臆想,它掛在
樹尖上的時候,你正好希望它掛在樹尖上。那時候
祖母把你摟在懷里,輕搖蒲扇。你被樹尖上的明月
籠罩,它離你那么近。那枚月亮
一直追隨你。你塞給它喜悅和憂傷,它不知道
當(dāng)你把它摁進河里,你就已經(jīng)老了,而它還是掛在
樹尖上的樣子。一枚時常釘在某處的月亮
如同律令。它遂了你意愿,做了一片慰敷你傷口的創(chuàng)可貼,事實上
它是你的月亮,也是李白的月亮,阿赫瑪托娃的月亮
中年
一雙空蒙的眼眶里,倒影模糊,
黑白不再分明。
人到中年,身體的版圖不再詩意盎然和固如城墻,
連鋒利的牙齒也開始松動。
你不確定——
你走過的橋,有多少斷了;
你食過的肉,有多少殺戮;
你飲過的酒,糟蹋了多少糧倉;
你愛過的人,有多少不共戴天。
你不確定——
一條隱秘的河流咆哮之后,
愈變愈窄,有多少冤屈。
你不確定——
人到中年,你虛擬的肉體,
一天天破敗,如你寫過的真理和格言。
(鄭德宏,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星星》詩刊、《詩刊》《青年文學(xué)》《作品》《山花》《詩選刊》《詩潮》等。有詩歌入選30余種年度選本。著有詩集三種。)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