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與一朋友聊天,朋友問,我近來看到一篇報道,說有人利用“蘿卜章”行騙,這是啥意思,什么是“蘿卜章”?
我告訴他,這里說的“蘿卜章”應(yīng)是形容用來詐騙的假章。為何叫“蘿卜章”?因為刻假章的材料往往是最低劣的。
朋友又問,那世上究竟有沒有真的“蘿卜章”?
我答,有的。
哦,那你能否跟我說說,我要聽。
那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我作為應(yīng)屆中學(xué)生上山下鄉(xiāng),我們?nèi)サ牡胤狡叻譃樯饺譃榈兀嬲巧狭松较铝肃l(xiāng),與我同在一個生產(chǎn)隊插隊的一共是三名男知青,大王、小李和我。
每天天還沒亮透,我們就跟著隊里的男人們上山去修梯田,這活兒又苦又累,我們手掌上的皮不知磨破過多少層,肩膀也不知壓腫過多少回,可我們依然咬緊牙堅持著,因為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有表現(xiàn)好了才有可能離開這地方。
一日下大雨,隊里不出工,這就成了難得的休息天,我正趴在窗口看著朦朧的山野發(fā)呆,生產(chǎn)隊老隊長來了,我們立刻圍了上去。
老隊長問大王,你手里拿半截蘿卜干嘛呢?大王應(yīng),沒事弄著玩。玩啥呢?老隊長似乎很感興趣。我在蘿卜上刻字玩。啥?這蘿卜上還能刻字吶。嗯。大王將蘿卜遞給老隊長看,老隊長也不大認(rèn)字,問,這刻的啥字?大王說,是我的名字。
說完他拿出了一盒紅色的印泥,將半截蘿卜刻字的那一面在印泥上蘸了蘸,隨后找來半張舊報紙按了下去,報紙上立刻現(xiàn)出“王震宇”三個鮮紅的字,王震宇是大王的大名。
老隊長看完一拍大腿說,這好。
我們?nèi)硕急凰牡靡汇?,老隊長說,你們不知道,我一直有個心病啊,每年生產(chǎn)隊里不管是年底分紅還是平時預(yù)支發(fā)個啥東西,會計總要弄張紙來叫大伙簽字,可許多人都不會寫字呀,咋辦,只能按手印,我見了心里就難受啊。
老隊長說到這里,大王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了,老隊長,您是要我給社員們每人刻個章?老隊長聽了頓時眉開眼笑,對嘍,不過,不是給每個人,是給每戶當(dāng)家的刻一個。
好啊,好啊。大王興高采烈,他為這玩意兒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而高興。
待老隊長走后,我對大王說,這下你小子可要立功了。大王憨憨地笑,小李用羨慕的口吻問,你怎么會刻字的?
嘿嘿,你們可能不知道,我的祖父可是清末的秀才,父親是大學(xué)中文系的老師,他們倆都喜歡書法和篆刻,很小的時候,我就看著他們在那里寫字刻章,他們叫我學(xué),我就跑,有時被父親逮到了,就只好應(yīng)付一下。這次來插隊,父親特意為我準(zhǔn)備了筆墨刻刀還有壽山石,說也許會用得上,最后我只帶了兩把刻刀。今天實在無聊,就把刻刀拿出來玩,沒有石頭,正好見屋里有一根蘿卜。
說完,大王又在那里憨笑。
快到農(nóng)忙了,按生產(chǎn)隊的老規(guī)矩,該向每戶人家預(yù)支十塊錢買些油鹽醬醋,這雖比不上過年分紅,可畢竟是個有錢拿的好日子,老隊長開始張羅起來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刻章。他讓生產(chǎn)隊會計去準(zhǔn)備一筐蘿卜,還特別囑咐,挑仔細(xì)點(diǎn),每個蘿卜都掂掂分量,千萬別空心。
蘿卜送來后,不僅是大王,我和小李也一起忙了起來,我們倆先把蘿卜洗干凈,然后按大王的指導(dǎo),切成類似印章的長方形,輪到大王正式出場了,他拿著那把鎢鋼刀說,在蘿卜上刻個名字,我也不用先在紙上描寫,就直接上了。說完一會兒工夫,小李的章就刻好了,小李拿過章來看,咦,這字怎么是反的呢?大王說,你敲一個看。小李就拿章蘸了印泥敲了一下,字變正了。
天還沒黑,大王除了自己的沒刻,其他人的章全刻好了。這時老隊長來了,一手提一籃子,哈哈,社員們聽說大王在給他們刻印章,一個個高興的,非要來瞧瞧,都給我攔回去了,他們都說要來謝謝大王,我就做了決定,家里條件好的拿一個雞蛋,條件差的就抓一把豆子,這不就滿滿一籃子雞蛋一籃子豆了。
我們?nèi)巳瓷盗?,因為從沒見過這么多的雞蛋。
終于到了發(fā)預(yù)支款的日子,老隊長一大早就來喊我們,說一起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到了隊部,發(fā)現(xiàn)社員們差不多都到了,老隊長問,今天怎么都這么早啊?大伙齊應(yīng),等不及啦。
看著社員們一個個拿起“蘿卜章”,鄭重其事地蓋上自己的名字,老隊長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他用有些嘶啞的嗓音說,社員同志們,今天我高興啊,大伙兒以后無論領(lǐng)什么,再也不用按手印了!
朋友聽到這里,不語,重重地嘆了口氣。
(戴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長。作品見于《北京文學(xué)》《作品》《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