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斌

她沒事的時候，就站在陽臺上往外望，外邊是連綿的樓房，城市大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遙遠的鄉(xiāng)村和她居住的院落，眼眶盈滿淚水。

她之所以站到陽臺上，是怕女兒看到她的表情。

女兒是好心，接她到城里享福。她也是滿心歡喜地向往城市生活，來了之后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兒。

她不是想家，也不是在城里待不習慣，天天和女兒、女婿在一起，又有可愛的外孫女，挺溫暖的，就是女兒說的話常常讓她接受不了。

女兒只要跟她說話，就是這套嗑兒：“看我小時候，連個大學都沒念過，初中畢業(yè)就棄學下莊稼地，然后就外出打工。我不能讓我的女兒再像我這樣沒文化，我一定要供她念大學，她要是愿意考研，我支持，考到哪兒我供到哪兒！”

女兒的這些話里有一股氣，是對她的極度不滿。她心里發(fā)堵，極想跟女兒解釋，或者跟女兒推心置腹地說說過去的事，可是，嘴唇動了多少次，她都沒有說出口，女兒能聽進去嗎？

她很想說：“麗麗，媽媽沒有供你上大學，很對不起你，讓你下學的時候，你爸和我?guī)滋於紱]有睡好覺，商量了一遍又一遍，哭了一回又一回。可是，家里實在太窮了，在你出生之前，你爸和我都在生產(chǎn)隊勞動，一天掙不了幾角錢。后來，要供你和你弟弟念書，沒錢呀，只好讓你這個當姐姐的下來。你也知道，村里別人家的孩子，有的小學沒念完就下來了，你能念完初中就不錯了?！?/p>

要是這樣跟女兒說，女兒還不得惱了？

女兒、女婿工作都很忙，他們晚上回到家，還要輔導外孫女做作業(yè)，她幫忙做飯、收拾屋子，然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間。

女兒是有孝心的，偶爾會抽出時間到她的臥室跟她聊天。女兒不愿意聽她說過去的事，說：“媽，你別說舊社會的事?！彼芟胝f：“那不是舊社會，是新社會?！迸畠阂膊辉敢饴犇赣H說村里的事：“媽，你的觀念太陳舊了，跟不上形勢。農(nóng)村人就是眼光短淺，只看眼前，讓孩子下來能掙幾個錢？我們這代人不像你們，我要讓女兒有文化，從上小學起，就花錢讓她上最好的學校，接受最先進的教育！”

女兒的每一句話都扎在她的心上，她強忍住淚水，頻頻點頭稱是，心里卻在說：“麗麗，你知道嗎？你要外出打工的頭一天晚上，我一宿沒睡，坐在炕上流淚，舍不得呀！你走了之后，你爸爸丟了魂兒似的屋里屋外、村里村外轉(zhuǎn)悠，反復念叨，孩子這么小就外出打工，對不起孩子！那時候不要說沒有錢，飯都吃不飽。后來，分田單干，咱們家才緩過來，糧夠吃了，也有錢了，一點點富起來了，再想供你念書，你已經(jīng)成家了，也不需要我們了，這是我們心里永遠的痛！”

這樣跟女兒說，不是推卸做父母的責任嗎？還是別說了。

外孫女放學回到家，跟女兒說：“媽，我們班有的同學說大學要出國念，我也想出國?！?/p>

女兒說：“咱家沒錢，供不起你出國?！?/p>

外孫女生氣地進了她自己的房間。

她心中一動，嗯，女兒開始經(jīng)歷我曾經(jīng)的糾結(jié)了，是好兆頭。

女兒接她來城里的時候，老伴不來，他說：“不給孩子添麻煩，更主要的原因是農(nóng)村的日子也挺好，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屋子里還安裝了空調(diào)，冬暖夏涼。”

也許老伴是對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土窩。

她給老伴打電話：“我想回家，在這里實在待不習慣。”

老伴說：“想回來就回來吧，村里要蓋養(yǎng)老院了，五層樓呢！全村的老頭老太太都住進去，有說話嘮嗑兒的人了?！?/p>

她把女兒的屋子仔細地收拾一遍，又到菜市場買了女兒喜歡吃的豆角和青椒，這都是女兒小時候家里種的蔬菜，女兒一直沒吃夠。母親還把外孫女的床單洗干凈，再把帶來的錢塞在外孫女的枕頭底下。

晚上，女兒輔導完外孫女，來到她的臥室聊天，她說：“我明天回去了?！?/p>

女兒很吃驚，說：“在這兒待著吧，鄉(xiāng)下那個破家有啥好回的，等我放假把我爸也接來?！?/p>

女婿聽到她要走，也過來勸說：“你白天沒事到旁邊的公園遛遛，那兒人多。”

她堅持說：“這里沒有認識的人，回去有人嘮嗑兒，我還是回去！”

女兒并沒有強留。是的，不是當女兒的不孝順，而是母親待不習慣。

她走出女兒的小區(qū)時，望著天空——潔凈，湛藍，和家鄉(xiāng)的天空一樣。女兒的日子過得挺好，外孫女的學習挺好，家鄉(xiāng)也有好日子等待著她。

城鄉(xiāng)已經(jīng)連成一體，沒有好賴之分。她的心情像這天空一樣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