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澤泉
月光翻過門前的那道山梁, 腳步匆匆地向村莊走來, 臉上寫滿幸福的微笑。 裹一襲雪亮的外衣, 枝葉的巧手將月光繡成一床床花格子薄被, 輕柔地蓋在寧靜的大地上。 擁衾而臥的小草們,做的夢也是青色的吧。
輕叩柴扉, 不經(jīng)意間, 抖落一身星光。 踩著噼啪作響的月光,青梅竹馬的青年男女, 手挽手走進(jìn)村東的高粱地里, 說著親熱話。
瓦頂上, 曬著月光的花貓, 靜靜臥著, 一有風(fēng)吹草動, 就會銜著一束月光, 飛快地跑過去。 池塘邊, 穿過柳枝的月光, 鉆進(jìn)澄靜如練的水里, 邁著輕快的步子, 一條躥出水面的魚兒, 不小心擾亂了它的舞步。
斜掛在梢頭的月亮, 趁夜深人靜時, 悄悄地鉆過窗欞, 將輕柔的月光鋪在棉被暗紅色的緞面上。 躺在月光里的孩子, 連夢也沾滿泥土的芬芳。
月光將黑暗趕得遠(yuǎn)遠(yuǎn)的。 零星的犬吠, 陪著月亮一直走到西山的那一邊。
清早, 伙伴們歡歡喜喜地走向村小, 路上卻少了一個少年的身影。 一只花書包躲在門后偷偷地抹淚, 沒有童音撫摸書上的漢字, 那些字兒感到鉆心的寒冷。
過早地從事田間勞作, 少年荷鋤的手不小心傷到了豆秧的根部, 停下活計, 抬手擦汗之際, 來自校園的清脆鈴聲卻在著急地詢問他何時歸去。 少年搖搖頭, 叮嚀嚀的鈴聲跌落在田頭, 砸痛了雙腳, 也碰傷了禾苗。
恍惚中, 瑯瑯的書聲在田地里“噼噼啪啪” 地拔節(jié), 鋤把變成了粗管的鋼筆, 在青色的莊稼地里, “沙沙沙” 地寫下了一行行冒著熱氣的漢字。 這些漢字齊刷刷地站立起來, 圍著少年七嘴八舌地問個不停。 少年沒有說話, 他想說的話都在丟下的書包里裝著, 沉甸甸地放在門后。
腰酸背疼的晚上, 少年沒有掌燈, 獨自躺在漆黑的房間里,看月色翻過墻頭, 從窗戶的縫隙間鉆進(jìn)屋來, 然后, 無精打采地照在那只寂寞的書包上。
夢里, 少年順著長滿巴根草的田埂, 又摸回了校園, 推開教室的門, 坐到原來的座位上, 只是, 講臺上老師不在, 周圍的座位也是空的。 淚眼汪汪地看著他的, 只有滿黑板的那些不忍離去的方塊漢字。
腳踏一地松軟的黃葉, 裹著滿懷的菊香, 秋風(fēng)一路輕盈地走來, 輕輕叩響農(nóng)家的門環(huán)。
蛙聲蟲鳴一天天稀落, 只有寒蟬依然在柳枝上鼓噪著單調(diào)而又惱人的聲響。
秋風(fēng)越刮越稠, 庭院里的桂樹熱鬧地開著米黃色的碎花。
從田間歸來的母親, 心情的枝頭也開著一簇簇清香的花兒。庭院里的那株楓樹, 擎起火炬, 張揚著秋日的多彩。
揭開鍋蓋, 飯頭上蒸著的山芋, 臉紅撲撲地張望著。 那盤放著一撮紅椒的雪里蕻端坐在飯頭上, 呵著香香的熱氣。
跺掉布鞋上的泥巴, 父親坐到桌前, 倒?jié)M一杯白酒。 母親趕忙遞上筷子, 又把青菜豆腐端上桌面。 兄妹幾個圍在桌前, 每人手里拿著一只山芋, 香噴噴地吃著。 母親解下花格子圍兜, 拿起木升, 插進(jìn)稻囤里, 灌了滿滿一升稻谷, 沖門洞撒了一地, 雞們便撲棱著翅膀飛身趕來, 不停地點頭啄食。
每次等牲口們都吃上了一口, 母親才最后一個端起飯碗, 坐到桌邊, 心滿意足地吃著素淡的飯菜。
看幾只麻雀在草垛頭上打架, 母親解釋道, 吃飽了, 它們是在玩耍呢!
村西的那條土馬路, 連著外面的世界, 一場暴雨下過, 黃泥巴便拽住鄉(xiāng)親們的腳, 熱情地拉扯著, 不讓人離開。
一個個牛腳蹄凼, 就像一口口深井, 汪著渾濁的水, 讓人不敢下腳。 用雨衣蓋住書包, 孩子們頂著細(xì)雨, 艱難地拔出陷進(jìn)泥沼中的雙腳, 卻把膠鞋留在了爛泥里。
幾只白鵝伸長脖子, 在牛腳蹄凼里飲水。
黏稠的泥巴使勁地脫著行人腳上的膠鞋。 人走在爛泥地里,每邁一步, 都要拼力與泥巴爭奪膠鞋的歸宿。 這是多么費勁的活兒, 這也是父親每到雨天選擇赤腳的緣由。
走在泥地里, 父親光著的腳丫時常被破瓦片或碎玻璃扎得流血, 回家洗盡腳上的泥, 傷口上往往還汪著殷殷的血。 母親揭下一塊黑色火柴皮, 沾上唾沫, 貼到傷口上。 父親說, 沒事兒, 泥巴就是最好的藥。 第二天, 他又光著腳丫下地去了。
一個半大的孩子, 穿著一雙舊膠鞋, 走上土馬路, 沒邁出幾步, 爛泥便咬住他的膠鞋, 他只好脫去膠鞋, 光起腳丫, 拎著一雙泥鞋朝前走。
安西村的孩子們習(xí)慣赤腳走在泥濘中, 咬人的泥巴終究奈何不了他們前行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