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垂亮
人生的很多事情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比如感情,比如朋友,比如職業(yè)。每每想起,內心也會平添幾分感慨。
周末驅車數(shù)十公里回到老家。隔壁二爺?shù)脑郝淅铮牟輩采?。在堂屋里灰白的墻壁上,一張陳舊的獎狀讓我肅穆。二爺做村支書多年,印象里那些獎狀掛滿了多半個墻壁。小時候每次走進他的屋里,那些形色各異的獎狀都閃耀著明亮的光芒。那些獎狀是干凈的、澄澈的,映得整個屋子都亮堂堂的。二爺去世多年,那些獎狀亦如二爺璀璨的人生,在歲月的煙塵里漸去漸遠。唯獨這張獎狀,依然頑強地緊貼在發(fā)黑的墻面上,深黃粗糙的獎狀花邊內,似乎隱藏著巨大的故事。我辨識著獎狀上的字跡:獎給引黃濟津施工先進單位,落款是1981年,后面的月日已模糊不清了。從事水利工作那么多年,難以想象,在那個年代里,這項國家重點工程居然還與這個偏僻的魯西小村有著這么直接的關系,我可親可愛的二爺還為這項工程貢獻過力量。
二爺離世多年,他是怎樣帶領全村的壯勞力,在秋收后的寒冬時節(jié),推著木輪車還是拉著地排車,到了哪個地方,進行了哪一項施工呢?我無法以自己的記憶還原。有一次翻閱舊報,查到1981年的一份《天津日報》,這份泛黃的報紙,在頗為顯眼的位置,以長篇通訊的形式詳細介紹了引黃濟津工程現(xiàn)場的見聞。記者動情地寫道,在聊城地區(qū)冠縣民工負責清淤的工地上,水溝、濕土結了一層薄冰。填滿渠道的泥漿,像一盆漿糊,有水排不出去,有泥挖不上來。民工們喝上兩口燒酒,上身穿著棉襖,下身穿著褲衩,就跳到?jīng)]膝深的泥漿里,一鍬一鍬把泥漿清理出來,好讓黃河水暢通無阻地流向天津。
二爺體力好,愛喝酒,肯下力。報紙上的記錄,讓我想起二爺生前的勞動場景。那樣賣力拼命地干活,真如他的模樣,也符合他的性格。這一年,全區(qū)8個縣20 多萬人施工。他們住窩棚,啃饅頭,歷時近兩個月,終于按時保質地實現(xiàn)了天津供水。滔滔黃河水,滾滾向北流。剛參加工作后的一個周末,回家的時候,二爺?shù)弥覐氖滤ぷ?,他神采飛揚,連連夸贊:“水利好,水利好!”那時年輕,只以為他是認可這份較為穩(wěn)定的工作?,F(xiàn)在想來,我實在太過膚淺,二爺有著真切的水利情結,一項項水利工程中一定留下了無數(shù)刻入骨髓的故事。
有一年,我出差天津,在旖旎的海河岸邊,水波瀲滟,樹木蔥蘢,高樓林立。想到多年前的引黃濟津,思及那個年代里聊城數(shù)十萬人的付出,這一棵棵壯碩的樹木吮吸著黃河之水,這一座北方重鎮(zhèn)因黃河水而興而盛,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感動。我想起了一生沒有離開過故土的二爺,想起了聊城幾十萬民工,他們共同為一項偉大的工程流汗出力,為一河清水的浩浩遠行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津門人民想必也會記得他們吧。
水生萬物,從來希聲。水的生命和使命永無停歇。她永遠流動,永遠奔波。在人類的因勢利導下,造福一方百姓。就如這黃河之水,竟然又分流北向,深入燕趙,滋潤京津。20 世紀90年代初,引黃入衛(wèi)工程拉開序幕。從黃河位山閘咆哮而來的黃河水,過臨清,穿衛(wèi)河,入邢臺,進衡水,赴千里之外的白洋淀,只為華北明珠的朵朵荷花和滿淀的青青蘆葦。水路漫長,道阻且艱。擴河道,清淤泥,筑閘壩,一系列的任務擺在聊城人民的眼前。資料記載,1993年10月,全區(qū)僅出動勞力就達25 萬人,實施引黃入衛(wèi)河道清淤和襯砌工程施工。
那時十多歲的我,已對這樣的施工有了較為清晰的印象。一輛大汽車停在村內的大路中間,寬闊的車廂里裝滿獨輪車、地排車、被褥、鍋碗瓢盆之類。還有木床、竹坯、塑料布,以備搭建睡覺的窩棚。家家戶戶的青壯勞力在爹娘或妻兒的護送下,爬上汽車,挨個坐在滿車廂的東西上。有叮囑,有大喊,有笑聲,頗具將士遠征的意味。這中間,就有我的父親。有位年輕叔叔已經(jīng)爬上了汽車,他顫巍巍的小腳母親緊驅著腳步,來到車下,從懷里掏出一個雞蛋,心疼地喊道,“兒啊,給你個雞蛋?!迸赃叺娜藗兤鸷?,就一個雞蛋咋帶?年輕人趴下半個身子,伸手接過母親暖熱的雞蛋,沖母親喊,“沒事,娘,我現(xiàn)在就吃。”啪一聲磕破蛋皮,他仰起頭就把雞蛋喝下去了。雞蛋還可以這樣生吃?30年來,這樣動人心弦的一幕始終烙印在我的記憶里,每每想起,心里就泛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壯懷和傷感。
挖河清淤,在那個年代里被農(nóng)民視為分內的事。來年開春就要給小麥灌溉。誰都清楚,沒有水的灌溉,莊稼就會渴死,沒有收成。水從遙遠的位山沿河而來,他們關心渠道的暢通,是為保障莊稼的收成。何止不會抱怨,在這件事上,如果有誰不積極,就會被恥笑,是拖了全村老少的后腿。我還看到過一篇文章里記載,有一年氣候異常,入冬早,低溫冰雪。民工在-17℃的極寒天氣下清淤施工??偢汕?、三干渠清淤良好,渠道暢通。一開春,渾濁的黃河水流向北方深厚的黃土地,讓遍地的麥苗咕咕喝飽了水。
當年參加過引黃濟津,引黃入衛(wèi)工程的父輩們,都已進入古稀之年,有的已經(jīng)作古。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大字不識幾個,一輩子憑力氣生活。在漫漫黃土地上像狗尾巴草一樣活過短暫的一生??伤麄兠魇吕?,通大道,內心堅守著樸素的良知,他們能吃苦,敢拼搏,也講奉獻。他們不惜付出,更懂得感恩。他們終年勞作在房前屋后的幾畝土地上,也為這個國家和社會的發(fā)展燃燒過青春。一如這引黃入冀工程,他們披荊斬棘,抗御洪澇災害。卑微的生命,在這項關乎蒼生的工程上化為巨大的力量。
工作關系,我多次到過位山大閘、沉沙池畔、引黃渠邊。佇立在地,近距離凝視渾厚洶涌黃河水的奔流。壯闊的濁流,打起巨大的旋渦,鳴奏著一曲壯歌,水遂人愿,一路向北,潤澤著廣袤的大地。沿著襯砌后整潔的引水渠道向北,到陽谷,至臨清,達邢臺,過衡水,在浩浩蕩蕩的白洋淀里與蘆葦和荷花擁抱握手。黃沙沉下,清水北去。一條長渠,連接起北方數(shù)省,京津冀魯,同飲一河水。這里就有我的父老鄉(xiāng)親的辛勞。隆冬時節(jié),白洋淀蕭瑟凄涼,奔騰的黃河水溫潤熱烈。每年4 個月的供水期,持久綿長,足以將白洋淀的冰凍消融,化開春天的綠意和溫暖。
數(shù)年前的隆冬時節(jié),我跟隨河水一路向北。如同護送出嫁的女兒,惦念他們前行的道路是否順暢。河水穿田野,越涵閘,長龍般前行不息,依次流入沿途干涸的溝渠、水庫、湖泊,補充地下水,儲備新水源,為燕趙大地注入不竭的血液和蓬勃的力量。此后數(shù)次,匆匆而去又急急而回。說實話,我沒有參加過沿途某一個家庭,或村鎮(zhèn),將河水引入田垅的具體的勞動。但每一次看到春來滿野的碧綠的麥苗,我的心里是暖的,是熱的。沿途的水利同行一直念叨,感念黃河水,冀魯情誼深。十多年來,與幾屆河北水利同行,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知己,情同手足,誼如兄弟。
這是水的情誼,善利萬物,潤而不爭。千百年來風云斑駁。水滋養(yǎng)著人類,也化育著人類。水成其大,以其能下。與人為善,以其不爭。唯其不爭,故能坦然,這是水的胸襟,水的氣度。位山灌區(qū)修成以來,灌溉了北方幾省的土地。水從位山來,出于魯西大地,卻歸于燕趙京津。今年的暑假,自駕帶著妻兒,再一次奔赴白洋淀。購票上船后與船主交流。船在茂密的蘆葦蕩里穿梭而行,船主侃侃而談,聊白洋淀的戰(zhàn)爭歷史,白洋淀的缺水、引水、補水,還有從遙遠的山東位山引來黃河的水。我微微淺笑,告訴船主,我從聊城位山而來。今年是引黃入冀30 周年。30年來,幾屆水利人,70 多億m3黃河水,為河北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和生態(tài)文明提供了重要的水源支撐。后20年里,我有幸參與其中,與有榮焉。今年春天,單位組織新聞媒體自位山閘至白洋淀沿河采風。我已轉崗他職,故未同行。媒體朋友轉告,河北多地的領導和同行聊起與我過往的故事。就這樣與船主邊游邊聊,親切溫暖,關系又近了一層。
河水向北,奔騰不息。雄偉的黃河位山閘正在改建,不久的將來,它會以更雄健的姿態(tài),屹立在魯西大地上,拱衛(wèi)京津,保障燕趙。我一直惦念的子牙河,衡水湖,白洋淀,一眾北方河湖,唯愿他們豐枯調蓄,歲歲安瀾,永續(xù)成為人民的幸福之河、祥和之湖。
黃河,流淌了數(shù)千年,養(yǎng)育了一代代的人。如今,它以博大的胸襟,伸出一條長長的臂膊,將華北大地擁進懷抱。一條長渠,將黃河的脈脈深情滲漉到千家萬戶,繁殖出片片新綠。向北,一路向北,一河清波,正孕育出這片土地上新的文明和新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