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藝琛
外婆家一共有兩只看門狗,一只是黃色的,另一只也是黃色的。前一只是深色的褐黃,名叫毛毛。另一只是淡米黃色,名叫佳佳。
狗窩就搭在大門右手邊的蘋果樹下,其實也就是幾塊石板拼成的正方體,再搭些石磚茅草在頂部防風(fēng)防雨,那狗住的屋子只到小亦辰的肩膀高,就算狗臥進去,估計也得半壓著身子,可憐兮兮。
一根鐵鏈鎖著狗的一條腿,暗沉的銹跡在大雨的傾瀉下同泥土一起浸透在它的爪上,狗窩旁扔著一只廢舊的鐵桶,亦辰的外婆外公總會把一些剩下的飯菜倒進去喂狗。
外婆說,土狗好養(yǎng)活,不怕臟,沒城里的寵物狗那樣嬌貴。
看來,狗如果投錯了胎,跟人投錯胎一樣苦。
亦辰的記憶里,毛毛老而友善,一身硬朗的褐黃色短毛,像炕上的草皮枕頭,摸在手中扎扎的、黏黏的,眼睛像被厚厚的蔭翳壓扯著,讓它顯得低眉順眼,耳朵上的毛發(fā)黃到發(fā)黑,連帶著腦袋后頭那一片,像是被炭火熏烤過一般,粗糙而雜亂。
因為尾巴搖晃的樣子像極了鄉(xiāng)村里的毛毛草,外婆便給它取名叫毛毛。
毛毛不像佳佳那般鬧騰,見了人總是溫順地?fù)u著尾巴。它雖只活十幾年,只活在一個小村莊里,可老來世事薄情也是司空見慣,眼里反而多了些淡然與和睦。
亦辰喜歡毛毛,儀儀也喜歡,可那都只是因為毛毛溫順,有時亦辰也會想,也許毛毛投錯了胎,它不愛叫喚,性格溫順到不像一只看門狗,反而好像未盡其職,有時也免不了被主人嫌惡。畢竟外婆說過,看門狗,來了人肯定要叫的。
毛毛老了,外婆外公也不忍心天天縛著它,偶爾會解開拴它的鏈子,讓它背著自己孤獨落寞的影子獨自走在村里昏暗路燈下的泥土地里。
那樣的晚上,四下沒有一個人,年輕的土狗們白日叫了一天也疲了,估摸著也都睡了,夜晚的死寂像一根鎖鏈般拴著毛毛,它就那樣拖著它孱弱衰老的身子,拖著像鉛石一樣重的影子,顫顫巍巍地在村里來回游走,將影子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等到天明,又老馬識途般自覺地回到外婆家門口。
那年暑假不知怎的,或許是小麥的早熟,讓時間也變得飛也似的快。臨走之前,亦辰路過門口的狗窩,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毛毛正虛弱地臥在里面,神色黯然地望著她,狗窩上方蘋果樹的枝葉四仰八叉地長著,通過石板縫隙磨刺在它的耳上,仿佛也在有意無意地嘲笑一條卑弱生命的老去。
外公說,不知道毛毛在外頭哪里找了只母狗,竟生下幾只小土狗,成日跟在它的屁股后頭,甩也甩不掉,得趕快想辦法處理了。
外公會怎么樣處理掉那些小狗呢?亦辰很困惑,毛毛有了崽兒,她本來還有些欣喜,只想著這下毛毛便可以不再孤單,可聽到外公這樣說,她的心下莫名生出了一絲寒意。
第二年回來,狗窩已經(jīng)空落落了。亦辰問外婆:“毛毛呢?”外婆閉口不談,只說,狗老了,埋了。
直到很久后,儀儀才告訴亦辰,毛毛的三只崽兒,兩只被外公送了人,還有一只,在村口的馬路上被車子撞了,毛毛親眼看著最后一只崽兒沒了,回來以后沒多久,郁郁寡歡,也走了。儀儀說,毛毛就埋在那棵蘋果樹下。儀儀邊說邊哭,亦辰也聽傻了。
一種對生死忌諱的默契,使全家人都不再提起毛毛。很久以后,亦辰聽外婆偶然又提起,只說毛毛走前的那幾天,不停地哭,嗚咽的聲音,聽得人渾身發(fā)麻。
毛毛就這樣草草了結(jié)了一生,明明只活十幾年,可狗的衰老一點兒也不比人短,狗的悲傷,一點兒也不比人少。埋葬使它的故事逐漸喑啞,生前吠了多少聲不再重要,是不是當(dāng)?shù)蒙弦粭l稱職的看門狗也不再重要。
幸運的話,也許會有人記得,在某一個尋常的夜里,一條老狗孤獨的影在村莊的泥石墻上晃蕩來晃蕩去,蕭條極了。它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游蕩或許只是不想回到從前的地方?;蛟S,它也會像老去的人一樣感嘆命運,說不知道還要活多久,才能擺脫那老掉的、沒用的軀殼。
沒過多久,外婆家又來了一條黃狗,外公給它取名佳佳。
佳佳正值壯年,是只狼狗,吠叫聲兇猛而有力,淡黃色的皮毛一根根硬挺著,像秋日里最豐榮的麥谷,機敏警惕地豎立著的兩耳,仿佛筆硯般的山原。與年邁的毛毛相比,佳佳的確生龍活虎許多,可那種強烈的生機在它渺小一生的襯托下,反倒有些用力過猛。
除了外婆外公,佳佳見了誰都狂吠不止,往往只是一點兒風(fēng)吹草動,它便要吠叫起來,聲波層層迭起,甚至將荒原上頹懶的麥子也打成浪。
一個個春秋就這么過著,在佳佳連綿的吠叫聲中,平靜的歲月也在豐收和播種的同時一波一瀾地淌過,人們快樂的時候,甚至不覺得那狗叫聲吵鬧,反倒是殷切而自由的。
亦辰想,或許這就是外婆口中稱職的看門狗吧,來了人便叫。
佳佳盡心竭力地幫外婆守了幾年的門,可最終還是被送走了,亦辰問起佳佳離開的原因時,儀儀的表情又氣又哀,卻怎么都閉口不言。
很久后,外婆才告訴亦辰,佳佳咬了不該咬的人,家里賠了一大筆錢,沒法子,只得送走。
看來,人并不是永遠(yuǎn)快樂的,當(dāng)狗給人制造了麻煩,它的叫聲就會變得狂亂吵鬧。
一家人,沒人知道這只狗的后半生會如何度過。如果它不在壯年時死去,那么它也會老的,總之也會成為一個孤獨的影子,不知映在哪家人的門墻上,到那時候,它是溫柔還是暴躁,作為看門狗稱職與否,也都不再重要。
亦辰想,早晚有一天,佳佳也會像毛毛那樣老去。不知道它老了以后,是否會溫順,也不知道它死去后,會被埋在什么樹下,又有誰來悼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