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忠義
兩塊錢,好像不算個啥,但要看你用在哪兒。到五七菜市場,兩塊錢可買回一大籃子青菜,或者買一大塊豆腐,這一天的青菜、豆腐也就有了。在廣華那幾年,隔三岔五早起出門,我總是手里帶個大缸子,在那個小吃街頭排隊站一會兒,兩塊錢就會變成一大缸子豆腐腦,熱熱地喝了,管到吃中飯,據(jù)說還頗能養(yǎng)生。兩塊錢的營生,在我們周圍比比皆是。買雙襪子兩塊錢,一副薄手套兩塊錢,從五七到廣華半小時的汽車,也是兩塊錢。路邊地攤上數(shù)不過來的小用品,太多太多,眼花繚亂,全是兩塊錢。那不起眼兒的兩塊錢,還挺管用。無論管用不管用,這年月,兩塊錢絕不會引起誰的注意。但是,有那么一件兩塊錢的小經(jīng)歷,在我的腦海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象。至今,仍記憶猶新。
說起來,那已經(jīng)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那年清明,我回老家掃墓。每年回去掃墓,我都要買些鮮花帶上。可那兩年,遂平還沒有賣鮮花的,所以就在駐馬店下車。墓地在遂平,駐馬店到遂平,坐車還需要一小時左右。下午到駐馬店下車后,我已不打算去遂平,找了個賓館住下,待翌日晨買好鮮花再直奔墓地。
晚飯后,從賓館出來上街,只不過隨便逛逛,沒什么東西需要買。轉(zhuǎn)過兩道彎,在一個不起眼兒的路邊上,看到了一個擦皮鞋的,再看看我穿的那雙舊皮鞋,就坐了下來。我右腳一伸,他便忙乎起來。我坐著沒事,習(xí)慣地掏出煙盒,點上一支大中華,悠悠地吸了一口,低頭看他擦鞋。
擦鞋箱很講究,比一般擦鞋人攜帶的木箱稍寬,稍高,稍長,烤漆木心板材,外觀整潔光亮。箱內(nèi)有格,分格裝有長短寬窄不一的各類鞋刷,不同顏色的各類鞋油,連他用的擦鞋布,都分類疊放,厚厚一摞。右腳清理完了,他拍了一下腳背,示意我換左腳。這時我發(fā)現(xiàn),那鞋凳上襯了一層厚實柔軟的塑墊。
擦鞋人一直在低頭工作,一句話也沒有。兩只鞋清理完,又上了鞋油之后,他開始打亮,先用毛刷快速飄蹭,再用擦鞋布前后左右飛打,擦鞋布飛打間,不時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響亮有力的摩擦聲,間或夾帶幾絲擦鞋者的喘氣聲,聲聲入耳。擦鞋者揮動雙臂,動作嫻熟,干脆利落??粗列膭幼?,簡直就是在欣賞一種表演。兩只鞋擦完后,擦鞋人從他那小箱內(nèi)摸出一小袋膠水,在我的右腳左前方的鞋底縫里厚厚地涂了一層,然后兩只大手用力對捏了大約一分鐘。這時我看到,擦鞋人的手異常粗糙,手背上幾根青筋暴起,整個手看上去,像是一座山坡,而兩手拇指指甲下那兩道深深的裂縫,又像山間的峽谷,每一條峽谷都充滿了黑色的固體。
“先生,您的鞋擦好了,兩塊錢。”純正地道的駐馬店鄉(xiāng)音。表演結(jié)束了,前后加起來,不到十分鐘,可我似乎意猶未盡。他抬起頭,憨憨厚厚地微笑地看著我,滿臉褶皺,仿佛歷經(jīng)滄桑。我立刻反應(yīng)過來,他比我的年齡大。那年我60歲。
對于擦皮鞋,我是很有興趣的,小時候背過擦皮鞋箱,在武漢關(guān)擺過地攤兒。參加工作以后,因常穿皮鞋,非得自己擦不可,那個年代,到處都看不到擺攤兒擦鞋的,幾十年都是自己擦。所以對于擦皮鞋,我不僅有興趣,還頗知其中一些門道。做了父親以后,全家人的皮鞋仍然由我一人包擦。第一次坐在椅子上,腳一伸,要別人為我擦鞋時,還真是難為情,雖然付錢,依然別扭。時間長了,次數(shù)多了,才逐漸習(xí)以為常。其中還有個心理支撐,即為那些背箱擦鞋者考慮,給他們多擦一雙鞋的生意,多一份兩塊錢的收入。于是,腳伸出去時,心里也便坦然了。
我和擦鞋者對視幾秒鐘之后,并未立馬掏錢,而是遞過去一支煙,問道:“老哥,今年高壽???”“76歲了!”老哥接過煙點著了,大聲喊出自己的年齡,得意而自豪??墒牵?6”這個數(shù)字,著實讓我多少有些震撼。意識到他比我大,卻沒想到大這么多。我不知道有一天我到了他這個年齡的時候,是否還能像他這么利索?!斑@位兄弟呀,你可別小看這兩塊錢的行當(dāng)??!這一個月下來,不管咋著,總得有個一兩千吧?!甭曇暨€是那么洪亮,他好像有點兒興奮,好像和我有話說。就這樣,我們聊起來了。
在接下來的談話中,我知道了他姓岳,家中一兒一女,孫子孫女加外孫,共三個第三代。兒子媳婦和女兒女婿都有事做,收入頗豐。老岳從一個機(jī)械廠退休,退休后自謀職業(yè)。十多年來,看過大門,做過木工,修過自行車,等等。最后是背箱擦皮鞋?,F(xiàn)在一個月退休金兩千多,用不完。兒女們各自獨立,有房有車,也不用他操心?!澳悄氵€這么辛苦干什么呢?在家休閑休閑,享個清福多好!”對我這個說法,老岳很不以為然。他說,第一,不停地做事,很有自尊。第二,不停地做事,很有益健康。兩個方面的享受,他體會很深。對他這個說法,我頗有同感,笑笑,點點頭。我隨手掏出五塊錢遞過去,說:“不找了?!薄澳强刹恢校 崩显酪荒槆?yán)肅,“老弟聽我說呀,咱在這兒擦鞋,可不全是為了掙錢。錢雖不多,可不能壞了規(guī)矩呀!”邊說邊認(rèn)認(rèn)真真地掏出三個硬幣,鄭重其事地遞到我的手上。那一刻,我感到了幾分歉疚和敬重。
我是他當(dāng)日最后一位客戶。我們簡短地閑聊之后,老岳便收拾工具背箱回家,回家的路,步行不過片刻。他起身背箱,和我道別。我發(fā)現(xiàn),他比我的個頭兒稍高,稍瘦,身板挺直,雙肩寬闊,除去面相,看不出年齡。
我目送步履矯健的老岳在昏暗的路燈下,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身影,至今清晰。
十多年以后,也就是今年春節(jié)前,我在廣華地攤兒上擦鞋,收費還是兩塊錢。別的啥都在漲價,就是這兩塊錢不漲。一二十年一直穩(wěn)定在這個水平上,可真是不容易!
只不過,再也沒遇到過像老岳那樣的擦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