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臘月,孩子們急切了起來,隔三岔五就往村邊的堰塘跑,看看堰塘是不是開了口子放水。一旦堰埂扒開了放水,看著白花花的水向低洼的稻田流去,進入溝渠,遠遠的匯入小清河,進入漢江,孩子們便雀躍起來,跳著腳四處奔走相告。很快,堰塘邊聚集起三五成群的孩子。有時,大人們也會過來看熱鬧。大家圍著堰塘,看著那水一點點地低下去,興致就一點點兒地高起來??淳昧?,總覺得水面下得太慢,有時甚至?xí)X得水面似乎沒有動,漸漸失了興趣,作鳥獸散。
逮年魚,是過去襄北地區(qū)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襄北地區(qū)是旱包子,堰塘卻多,主要為了蓄水,每個村子總少不了有三五口,分布在村子四周。只要有低洼積水處,隨便挖幾下,攏一下埂子,再拴幾條老牛,在里面打幾個滾,甩幾下尾巴,便成了堰。這些堰塘總不大規(guī)整,有長的,方的,橢圓的,癟的,各種形狀都有。大的有幾畝地,小的不過幾分。一個村子,有了幾口堰,羊飲牛喝,淘米洗菜搓衣,就有了去處,日子便活泛起來,村莊便滋潤起來。
四周總少不了幾棵老柳樹,半邊身子伸進水中,連幾條疙疙瘩瘩的根也會伸進水中。一口堰塘是否古老,往往從一棵柳樹的容貌上可以看出來。
堰塘中也少不了有蓮藕。春天,從水面上露出嫩黃的尖,像才出殼麻雀的嘴,嫩得惹人愛戀。夏天,蓮葉大如鍋蓋,大多高高地挺立著,把堰塘擠得滿滿當當,也有臥在水面的,總有幾只身披黃色條紋的青蛙蹲在上面,咕呱呱地喧鬧著,聽見人經(jīng)過,咕咚一聲跳進水中,遠遠地藏起來,露出尖尖的頭和鼓鼓的小眼睛偷看著。幾朵乳白色或粉紅色或胭脂紅的荷花,總藏在葉片間,風(fēng)一吹,才悄悄露出羞紅的笑臉來。秋天,那青翠的荷葉變成了黑青色,蓮蓬日漸枯瘦,堰塘一天天開闊起來。冬天,荷桿累斷了腰,低下頭,把帽子放在水面輕輕浣洗,遠遠地看去,宛如一頂頂斗笠。
魚兒才是堰塘的主角。過去,堰塘都是集體所有,鮮有放魚苗的,卻總有很多魚,那些魚仿佛順著雨水從天上下來的。爺爺在世時總是說,千年的草籽,萬年的魚籽,有水的地方就有魚,人不如草,更不如魚呢。春雷響過三通,幾場雨過后,堰塘蓄滿了水,魚兒便鬧騰起來,在水面上游來竄去,偶爾波地一聲跳出水面,砸起幾朵水花來。堰塘里的魚主要有鯽魚、鯰魚、鯉魚、白鰱、草魚、黑魚幾種大魚,在水中或水底生活。還有泥鰍、黃鱔,偶爾還可以見到幾只老鱉。小魚小蝦更多,有竄馬條、紅眼棍子、小鯧白、沙丁等,大多浮在水面,鬧哄哄地。
等到樹葉黃,荷桿枯,魚兒肥起來,就臨近過年了。逮魚過年,便成了孩子們最大的期盼。那時候,沒有抽水機,都是在堰塘埂子上選幾個低處,扒開幾個口子,水便嘩啦啦地流出去了??斓囊派先奶斓乃?,慢的往往要放七八天,水才能放到堰塘底。堰塘中間總有幾個挖藕時形成的坑窩子,水還多,那塘里的魚兒都慢慢地聚到了窩子里,水已經(jīng)放不出去,只得靠人往外括。括水是一門力氣活,更是一種技術(shù)活。要選一只結(jié)實的木桶,用兩根十幾丈長的粗麻繩,用繩子中間分別捆綁好桶沿和桶底,綁桶沿的繩和桶底的繩子要分開。括水時,先在堰邊挖一個深水坑,將水引至堰邊,兩人分別站在堰邊,一起校勁,一蹲身,一繃繩,借勢把桶甩至水坑中,一松繩,桶里舀滿水,兩只胳膊一使勁,繃緊繩,將木桶甩過堰埂,左手下壓繩、桶口向下,右手抬高、桶底升起,水便潑了出去。如此反復(fù),往往需要幾組棒勞力,干上兩三天,才能把堰塘底的水括完。
水面越來越緊,魚兒開始跳起來。先是水面上的小雜魚驚得竄來竄去,竄馬條尤其蹦得歡,來來回回的在水面劃出一道道水波。接著鯉魚、鯽魚殼子也跳起來,往往潑剌剌地一聲跳上來落下去,砸在其他魚身上,嚇得一窩子里的魚都跳起來,水面開始沸騰起來。只有那些鯰魚、黑魚最聰明,使勁地把身子鉆進泥巴里隱藏起來,有地還躲在枯萎的荷葉下,企圖躲過一劫。水窩子開了鍋,堰塘邊的女人和孩子們也開了鍋,不時的有尖叫聲響起。水面上的,岸邊上的,各種聲音摻雜在一起,像開了一家鐵匠鋪子,叮叮當當?shù)仨憘€不停,驚得村里雞飛狗叫,整個村莊都鬧哄哄地。
這時,就會有幾個身手敏捷的小伙子,挽起褲腿跳下去,拎著一只木桶,在淺水里逮起魚來。每逮一只,往身邊的桶里一丟,那桶里的魚就撲通通亂跳起來。有時,逮到一條大的,那男人一手扣住魚鰓,一手掐住魚尾,高高舉起來,向堰塘邊的女人和孩子們炫耀,不曾想,一不留神,魚尾一擺,泥水濺進眼睛里,剛騰出一只手想去揉眼睛,那魚乘機一掙,吧嗒一聲掉下來,濺起的泥漿,糊了男人一臉,惹得孩子和女人們一陣哄笑聲。
此時,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甚至水邊已經(jīng)結(jié)冰,男人們卻沒事兒一樣,撒著歡在水里四處逮魚,興奮的跟孩子似的。魚頭上有火,老人們說。因為有了火,因為一個豐收的年即將到來,一個有滋有味的年即將到來,寒冷被拋至腦后。
等到大人們來來回回地在堰塘里摸上幾回,魚基本上逮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孩子們的事兒了。天氣太冷,淤泥也厚,一旦陷下去,連拔出腿的氣力也沒有,孩子們?nèi)f萬是不敢下水的。只好找來一根竹竿,在梢上綁上一個網(wǎng)絲兜,在堰邊到處踅摸,看見有小水坑,便探進去舀幾下,網(wǎng)進一兩只小魚小蝦,慌忙取出來放進罐頭瓶子里,便開心的覺得滿世界都是自己的了。
有一回,一個孩子早上起來,意外發(fā)現(xiàn)堰泥里有一只黑魚張著嘴,被冰凍住了,輕輕松松地抓到了一只斤把重的大黑魚。他的這個發(fā)現(xiàn),在村子里傳開后,頓時引來很多孩子在結(jié)冰的堰塘里找起來。果然,又有人找到了幾只被凍住的張著嘴的鯽魚,甚至還有人找到了一只老鱉,引起了一陣轟動。
魚逮回來,分給每家每戶后,村莊里立即響起了乒乒乓乓地掉盆跌桶的聲音,大家都忙著拾掇著這些魚呢!小雜魚最簡單,不用去鱗,也不用剖,捏住頭,把肚子里東西,從頭往尾一擠,洗上幾回,腌一會兒,用細鐵絲串起來,吊在太陽底下曬幾回,便干了。等到年根兒,把油燒沸騰時,把小魚取下來,在面糊里滾上幾回,往油里一丟,嘩地一下翻起來,再翻滾幾回,變成金黃金黃的,吃起來焦酥酥地,連骨頭帶肉都能吃下去。放涼后,裝進塑料袋里扎好,可以管一個年下。大點的魚像鯉魚、鰱魚、草魚,則刮去鱗,扒掉肚子里的東西,扣掉鰓,洗干凈,瀝干水分,撒上鹽腌半天,再用小木棍撐開肚子,吊在屋檐下慢慢風(fēng)干,臘月的氣息一點點地跟著陽光浸入進去,變成了一道獨特風(fēng)味的美食。吃的時候,在清水里泡上個把小時,瀝去水分,等油燒熱,刺啦一聲炸響,迅速翻幾回身,丟入花椒、姜片劃拉幾下,加水,勾幾滴陳醋,煮十分鐘,香氣便慢慢彌散開來,把一個村莊都洇染得香噴噴地。出鍋時,再放上些蔥花,一條鮮香的臘魚便成為主人家最拿手的好菜,不用吃,光聞到香味,就醉了。
過年走親訪友時,每家每戶上的最后一道菜,一定是一條冒著濃濃臘味的年魚。因為魚與“余”同音,圖個年年有余的希望。席間,如果有幾個孩子吵鬧著要魚,主人家會更高興,因為童言無忌,最有神性,預(yù)示著主人來年有余、年年有余。把魚端上桌子時,魚頭對著上席,魚尾對著陪客,講究頭三尾四,即對著頭的客人要喝三杯酒,對著尾巴的要喝四杯酒,表達對客人的尊敬。
因為有了逮年魚,村莊里平添了很多歡樂,更多了濃濃的年味,一度讓平淡的過往生動了許多。一條魚,增添了多少人間煙火;一條魚,滋養(yǎng)了多少微不足道地期冀。
隨著生活的好轉(zhuǎn),堰塘承包給個人,還有一些堰塘沒有人清淤,慢慢地淤平了,逮年魚的活動慢慢消失了,偶爾在記憶深處泛起些浪花來。
近年來,一些地方興起了稻田捉魚的游戲,成為旅游的一個熱點項目,吸引了眾多城市里的游客下鄉(xiāng)尋找鄉(xiāng)愁。最有名的,要數(shù)查干湖每年的開漁節(jié),全國各地的游客蜂擁而至,大概是童年記憶的一次集體返青吧。
作者簡介
涂玉國,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經(jīng)濟日報》《文匯報》《詩歌報》《黃河》《長江叢刊》《散文選刊》《芳草》《詩選刊》《天津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等50多家報紙雜志發(fā)表散文、詩歌150多篇,30多篇收入各類文集,作品曾獲北京市雜文獎、湖北新聞一二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