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文朔
(蚌埠工商學院 人文與藝術學院,安徽 蚌埠 233030)
身份研究或者身份認同是當代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評的一個重要研究方向和研究視角。身份是指個人或者群體用來在社會中確認地位的某些明確、顯著性的標注,比如性別、階級、種族等。認同是指個人或者群體在社會中尋求的文化身份?!吧矸荨焙汀罢J同”實質是一樣的,都被用來體現(xiàn)事物原本的、內在的特質。文化研究者認為,人的性格會隨著社會環(huán)境的改變不斷改變,身份也會變動,而不是固定的?;魻枴に箞D亞特提出了文化身份的雙重特點:其一,身份具有穩(wěn)定性;其二,身份具有可變性?!拔幕矸菔巧矸菡J同,是一種不穩(wěn)定的認同或者聯(lián)結,是在歷史和文化話語中形成的。它不是實質,而是種定位。”[1]身份是可以建構的,它在歷史和社會語境中不斷地變遷。文化身份是人們在社會中立足的標簽。身份的建構是人們擺脫主流文化排斥和擺脫被邊緣化的途徑。無法在社會中確立文化身份的人會陷入極大的痛苦之中,尤其是生性敏感的女性群體。處于邊緣的女性群體想要獲得解放,就需要認識到自己的身份危機,正確審視自己的身份,從而建構屬于自己的新身份。
《又來了,愛情》圍繞著話劇的排練和演出展開,穿插著兩條平行的線索。線索一圍繞話劇里的女主人公朱莉·韋龍的愛情和她的家庭教師工作展開。朱莉是黑白混血兒,集美麗與智慧于一身。她追求自己的幸福愛情,但私生女的邊緣身份使她的愛情遭受挫折,她最終投湖自盡。線索二圍繞劇團經理薩拉·德拉姆的愛情、工作、生活而展開。薩拉是一位年過六旬、守寡多年但風韻猶存的知識女性。她欣賞故事中的主人公朱莉,因而編排了以朱莉為主角的話劇。薩拉也是一位追求獨立和愛情幸福的女性。她鐘情于年輕男導演。但這樣的愛情不被大多數(shù)人所祝福,人們對“老少戀”嗤之以鼻,最終,薩拉的愛情戛然而止。
萊辛沒有對兩位女主人公的愛情進行批判,而是從女性身份建構的角度敘述處于邊緣地位的女性努力建構新身份的艱辛歷程。
邊緣人這一概念最早由德國心理學家K·勒溫提出,泛指對兩個社會群體的參與都不完全而處于群體之間的人。狹義的邊緣人是指在各個方面都脫離主流社會群體生活方式的人。邊緣人群是相對于主流社會之外而言的,例如無業(yè)游民、貧窮的乞丐、有色群體等等。邊緣化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如政治因素、經濟因素、種族差異、風俗習慣等。
多麗絲·萊辛關注處于邊緣地位的女性群體,例如黑人女性、殘疾人、老年女性等。她在作品中分析女性群體的身份地位,為處于邊緣地位的女性爭取更多的權利,人道主義精神始終貫穿在她的作品當中。萊辛向我們表達出處于邊緣地位的女性不但有物質需要,還有精神需要、情感需要,渴望愛與被愛的權利。
在父權制社會,女性沒有話語權,不能和男性享受平等的權利。千百年來,男權的意識形態(tài)滲透到社會的各個層面。家庭中的父權力量龐大,支配著家里的一切;社會中的父權影響著人們的思想,腐蝕著人們的靈魂。
朱莉是法國殖民者種植園主韋龍先生和黑白混血情婦西爾維所生的女兒,從出生就被貼上了“私生女”的標簽,這一標簽也是被他人所建構的身份?!吨炖颉ろf龍》這部劇本的開端寫道:“在19世紀80年代,在拉丁美洲馬蒂尼克島上,一位美麗的姑娘——就像拿破侖的情婦約瑟芬,是位混血兒——把一位年輕的法國軍官弄得神魂顛倒?!保?]16朱莉的皮膚是淺棕色的,長相美麗動人。然而私生女的身份阻礙了她追求愛情的幸福。朱莉的第一個愛人是年輕的法國軍官保羅·安貝爾。他們彼此相愛,朱莉不顧一切地和他私奔。保羅的家人住在法國馬賽市附近,社會地位很高,父親是地方行政官。他們拒絕朱莉進入家門,而保羅也不會娶她為妻。身份地位的懸殊,給他們的愛情平添了一堵墻。朱莉的第二個愛人是羅斯唐家族的年輕少爺雷米。這個家族是當?shù)氐拿T望族,住在古老的別墅里。朱莉與雷米曾享受過愛情帶來的甜蜜。雷米懇求家人同意他們的婚姻,而朱莉也是一心想嫁給雷米。然而雷米的家族并沒有同意他們的婚事。朱莉的孩子因一場病夭折了,雷米離家從軍,喪子與離別使得他們痛苦萬分?!坝械膼刍蛟S還可以彌補和找回,因為那朵玫瑰可能還在原處,可是有的愛卻只能是想念或遺憾,失去后就再難擁有”[3]。在父權制下,女性常被忽視,她們要把男性標準內化為自己的行為規(guī)范,心甘情愿地屈從于男性,失去女性的意識和自尊。
朱莉是混血兒私生女,保羅是有地位的軍官,雷米是名門望族,他們的愛情注定不會被男方的家人所接受,這樣的愛情注定有始無終。朱莉所處的邊緣地位、“私生女”的身份讓她止步于自己的理想愛情。社會的現(xiàn)實性、人們固有的觀念不能接受貼有標簽的一位混血私生女進入高貴的家庭。此時的朱莉沒有意識到自己私生女的身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愛情會遇到難以克服的障礙。在父權制社會中,女性處于“他者”的身份,正如女性主義者波伏娃所提出的“第二性”。萊辛在描述朱莉時,流露出對她“私生女”——社會給她建構的身份的憐憫。
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和倫理道德給女性貼上形形色色的標簽,女性長期處在社會底層,接受他者的身份,接受社會的標簽。社會對女性品質的要求是忠貞、服從、溫順、賢良。長時間的壓抑和束縛,造成女性具有卑怯的心理。
薩拉·德拉姆在30多歲的時候丈夫去世了,她獨自一人養(yǎng)育兩個孩子。丈夫的離去雖然讓她悲傷,但是她挺了過來。她做了很多工作,最后成為青鳥劇團的合伙人。這時的她不再年輕,但是風韻猶存,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二十幾歲。雖然看上去年輕,但是畢竟年過六旬,人們把薩拉的身份限定在老婦女之列。在排練話劇《朱莉·韋龍》期間,28歲的男演員比爾向薩拉表達了愛慕之情。薩拉雖然也渴望愛情,但是始終不敢向前邁一步。薩拉的老寡婦身份不是自己建構的,而是被社會貼上標簽的。當38歲的導演亨利向薩拉傾吐愛慕之情時,薩拉心動了。薩拉此時處在被他人建構的身份中,是一個處于邊緣社會中的老婦人,她沒有資格去追求愛情生活。此刻薩拉的自我身份認定是斷裂的?!疤囟ǖ纳鐣枷胍庾R形態(tài)極大地左右著人們的命運。無論是女性還是男性,所有人都受到了制度、習俗、傳統(tǒng)及整個社會關系的支配和控制”[4]。老年女性和年輕男性的愛情終究不會有好的結局,也不會被大多數(shù)人所祝福。年齡的限制、社會的輿論以及傳統(tǒng)觀念的局限,逼迫薩拉控制自己的感情,理性對待愛情,使她在愛情的邊緣徘徊,其愛情最終被擱淺。
在父權制社會中,女性沒有自己的話語權,而是以男性為主體,附庸于男性。美國著名的女權主義詩人阿德里安娜·里奇寫道:“父權就是父親的權利,父權制指一種家庭—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的體系,在此體系中,男人通過強力和直接的壓迫,或通過儀式、傳統(tǒng)、法律、語言、習俗、禮儀、教育和勞動分工來決定婦女應起什么作用,同時把女性處處置于男性的統(tǒng)轄之下?!保?]女性想要沖破牢籠和社會的束縛,必須擁有自我意識。自我意識的覺醒是女性解放的前提條件。
接受教育的熏陶,是女性獲得解放的必要條件,也是女性獲得與男性同等的經濟和政治地位的一個重要條件。雖然朱莉是一位混血私生女,但她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學習音樂、繪畫、跳舞等,是一位有才華、聰明機智、極具魅力的女性。她喜歡閱讀法國啟蒙思想家的作品,崇拜伏爾泰、盧梭,這為她獨立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艾斯勒(Riane Eisler)在《神圣的歡愛》一書中對人類兩種不同的性關系進行了比較,并歸納出兩種相處模式——統(tǒng)治關系模式和伙伴式關系模式。她認為前者更多地依賴于痛苦,后者更多地依賴于快樂[6]。朱莉清晰地認知自己的私生女身份不會被接受,自己的地位配不上雷米,放手是她唯一正確的抉擇。
在保羅離開之后,朱莉開始為自己的生活而努力,拒絕了保羅父親的贈款。“當她在她的那片樹林中漫步之時,她經常情不自禁地獨自高呼:獨立!自由”[2]P20。朱莉擅長素描、水彩畫,還善于彈琴、唱歌。朱莉給醫(yī)生、律師、藥劑師等家庭的女兒們當家庭教師。她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女性,深受學生的喜愛。
擁有自我意識,認識自己的身份,是女性獲得解放的前提條件。薩拉和亨利的愛情是柏拉圖式的愛情,沒有肌膚之親,有的只是兩顆心靈的碰撞和彼此的思念。薩拉沒有被社會輿論和殘酷的現(xiàn)實打倒。她最后放棄愛情,是因為認識到了自己的身份。這種選擇是基于認真的思考和權衡,而非他人的強迫和威逼。薩拉的選擇是自由和獨立的選擇,是對女性身份認識的選擇,是女性為了自己的生活和事業(yè)做出的選擇,值得贊許。薩拉意識到自己有追求愛的權利,但是不能逾越道德底線。薩拉清醒地認識到,女性的生活不能以男性為中心,而應該將精力投入到工作之中。薩拉追求工作的快樂,為報紙、雜志、出版社和劇團當自由撰稿人。
處于邊緣地位的女性一方面受到主流文化的排斥,在社會中沒有自己的立足空間,另一方面受到男權文化的欺凌,沒有女性的自我意識。因此,女性群體在建構身份時,會遇到身份危機和困惑,這意味著處于邊緣地位的女性在建構身份的道路上并不是一帆風順的。
擁有女性自我意識的朱莉不會被愛情沖昏頭腦,也不會因為愛情和財富而去做一個寄生蟲。朱莉追求自由、獨立,是一位出色的女性?!队謥砹?,愛情》寫道,20世紀70年代,雷米的后代發(fā)現(xiàn)了朱莉的樂譜并且進行了演奏。音樂家們評論朱莉是一位偉大的、與眾不同的作曲家。她的文稿、速寫、繪畫同樣受到人們的青睞。女性可以積極地建構自己的新身份,在工作中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
當50歲的印刷鋪老板向朱莉求婚時,她同意了。在日記中,她這樣寫道:“我是如此喜歡他,而且這個建議在各方面都是明智的。那么為什么它又缺乏說服力呢?”[2]26然而,在婚禮前的一個星期,朱莉投水而亡。朱莉投水不是向命運屈服,而是與命運抗爭。但無論是積極反抗還是消極抗爭,朱莉的目的都是要向世人表達和傳遞自己同命運永遠抗爭下去的心聲[7]。朱莉的自殺,是她對自己的身份重新審視的結果,是她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會擁有幸福的愛情生活,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不會被大家祝福。這是朱莉認識到自己的身份之后所采取的消極抗爭方式。
薩拉身份的建構靠的是她自己的積極追求。一方面,薩拉在工作中積極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她擔任編劇、經理等職務,重新建構出了新的女性身份,一種不需要被他人貼上標簽的身份。在她堅持不懈的努力下,青鳥劇團成為最佳實驗劇團之一?!芭缘慕洕鷧⑴c能力是指女性從事有報酬的工作或經濟活動的能力。經濟參與能力的高低直接關系到女性的社會經濟地位及其生活質量,只有實現(xiàn)經濟活動上的廣泛參與,才有可能使女性獲得真正的獨立自主”[8]。經濟獨立是女性追求自由的前提條件。女性只有不再依附男性而生活,才會受到男性的尊敬和青睞。另一方面,薩拉的女性身份的建構體現(xiàn)在她的生活態(tài)度方面。她希望自己邁著優(yōu)雅莊重的步伐走向老年?!袄戆l(fā)師改進了她的發(fā)型:光滑緊貼的頭發(fā)和她多年未曾買過的更為貴重的服裝很相配。在劇院里,她的同事們都稱贊她。他們也讓她知道,她曾經讓自己成為別人的犧牲品,現(xiàn)在她應該起來維護她自己的權利”[2]15。選擇一個優(yōu)雅的老年生活,是薩拉自我意識覺醒之后的決定,也是薩拉建構女性身份的方式。
“在文化研究中,人們關注的重點往往是不同人群在社會中的社會身份和文化身份,簡單地說,我們要在理論上追問自己在社會和文化上是‘誰’(身份),以及如何和為什么要追問‘誰’(尋求認同)”[9]。清晰的思想認識,會讓女性全面了解自己和社會,從而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女性的魅力和尊嚴是靠自己的努力獲得的。小說中的兩位女主人公出于出身和年齡的原因被標簽為邊緣女性,但她們并沒有接受這樣的身份。她們用自己的力量和能力充分證明女性的獨立和堅強,用女性的智慧和知識去追求自己的生活。萊辛用贊揚的筆調敘述朱莉的才華橫溢和體面的家教工作,對薩拉的理性和智慧加以褒揚。女性能夠在工作中重建身份,憑借智慧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
女性有自己的工作是獲得自由和解放的物質基礎,是女性身份建構的基石和條件。從馬克思主義視角看來,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作為生產關系的經濟基礎又決定著上層建筑。所以,女性經濟的獨立意味著其個性解放的開端[10]。不依靠男性,最基本的一點就是用自己的雙手去奠定物質基礎,滿足自身生活的需要。女性邁出家門,走向社會,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追求工作所帶來的快樂,會讓女性擺脫家庭和社會的歧視和束縛。萊辛筆下的朱莉和薩拉正是這樣的女性,她們敢于追求自己的獨立,并在工作中取得一定的成就,值得當代女性借鑒和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