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即使距離很近，上校也不可能看到那塊透明晶體，它飄浮在漆黑的太空中，如同一塊沉在深潭中的玻璃。

上校憑借著晶體附近扭曲的星光確定其位置，但很快又看不見晶體了。突然，遠方的太陽變形扭曲了，那耀眼的光芒也變得閃爍不定，他吃了一驚，很快明白過來，那塊晶體就在他們和太陽之間，距他們有十幾米，距太陽有一億千米。以后的3個多世紀里，這詭異的景象時常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他真懷疑這是后來人類命運的一個先兆。

作為聯(lián)合國地球防衛(wèi)部隊在太空中的最高指揮官，他率領(lǐng)的這支小小的太空軍隊裝備著人類有史以來最大量的熱核武器，而敵人是太空中沒有生命的大石塊。當預(yù)警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威脅地球安全的隕石和小行星時，他的部隊負責(zé)使其改變軌道或摧毀它們。這支部隊在太空中巡邏了20多年，從來沒有使用過這些核彈。那些足夠大的太空石塊似乎都躲著地球走，故意不給他們行動的機會。晶體是在兩個天文單位外被探測到的，它沿著一條陡峭的、絕非自然形成的軌道，精準地飛向地球。

上校和同事們謹慎地向晶體靠近，他們太空服上的推進器留下的尾跡像條條蛛絲，把晶體纏在正中。就在上校與它的距離縮小到不到10米時，晶體的內(nèi)部突然出現(xiàn)了迷霧般的白光，清晰地顯示出它規(guī)則的長梭狀輪廓來。它大約有3米長，再近一些，還可以看到內(nèi)部那些錯綜復(fù)雜的透明管道。當上校把戴著太空手套的右手伸向晶體表面，進行人類與外星文明的首次接觸時，晶體再次變得透明，內(nèi)部浮現(xiàn)出一個色彩亮麗的影像。那是一個卡通小女孩，眼睛像臺球那么大，長發(fā)飄飄，身著漂亮的長裙，裙裾緩緩飄動著。

“警報！呀！警報！吞食者來了??！”她驚慌失措地大叫著，大眼睛盯著上校，一只細而柔軟的手臂指向與太陽相反的方向，像在指一條追著她的大狼狗。

“你是從哪里來的？”上校問。

“波江座-ε星，你們好像是這么叫的，按你們的時間，我已經(jīng)飛行了6萬年……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

“你有生命嗎？”

“當然沒有，我只是一封信……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　?/p>

“你怎么會講英語？”

“路上學(xué)的……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　?/p>

“那你這個樣子是……”

“路上看到的……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呀，你們真不怕吞食者嗎？！”

“吞食者是什么？”

“樣子像個大輪胎，呵，這是按你們的比喻。”

“你對我們世界的東西真熟悉?！?/p>

“路上熟悉的……吞食者來了??！”波江女孩兒喊叫著，閃向晶體的一端。在她空出的空間里，出現(xiàn)了那個“輪胎”的圖像，它確實像輪胎，表面發(fā)著磷光。

“它有多大？”另一名軍官問。

“總的直徑為5萬千米，‘輪胎寬為1萬千米，內(nèi)圓直徑為3萬千米。”

“你說的千米是我們地球上的長度單位嗎？”

“當然是！它大著呢，可以把一顆行星套進去，就像用你們的輪胎套一個足球一樣。套住那顆行星后，它就掠奪行星的資源，把它吸干榨盡后吐出去，就像你們吃水果吐核兒一樣……”

“我們還是不明白吞食者到底是什么?！?/p>

“是一艘古老飛船，我們不知道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事實上，駕駛吞食者的那些大蜥蜴肯定也不知道。它已在銀河系中飄行了幾千萬年，它的擁有者一定早已忘記了它的本源和創(chuàng)造它的目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它被創(chuàng)造出來時遠沒有那么大，它是靠吃行星長大的，我們的行星就被它吃了！”

這時，晶體中顯示的吞食者在變大，漸漸占滿了整個畫面，顯然正在向攝像者的世界緩緩降下來。在這個世界居民的眼中，大地仿佛處于一口宇宙巨井的井底，太空就是一圈緩緩轉(zhuǎn)動的井壁，可以看清井壁表面的復(fù)雜結(jié)構(gòu)。這讓上校想到了在顯微鏡下看到的微處理器的電路，可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那是數(shù)不清的城市。再向上，井壁的頂端是一圈藍色光焰，在天空中形成一個圍繞著群星的巨大火圈。波江女孩告訴他們，那是吞食者尾部的環(huán)形推進發(fā)動機。

在晶體的一端，女孩手舞足蹈，她那飄飄的長發(fā)也像許多只揮動的手臂，極力表達著她的驚恐。

“這就是波江座-ε星的第三顆行星被吞食時的情形。這時你要是身在我們的世界，第一個感覺是身體在變輕，這是由于吞食者巨大的質(zhì)量產(chǎn)生的引力抵消了行星引力。引力的變化帶來了毀滅性的災(zāi)難：海水先是涌向行星朝向吞食者的那一極，當行星被套入‘輪胎后，海水又涌向赤道，產(chǎn)生的巨浪能夠吞沒云層；接著，大陸像薄紙一樣被撕成碎片，海底的火山和海溝密密麻麻地顯現(xiàn)……當‘輪胎套到行星的赤道時，吞食者便停止了推進。之后，其相對于恒星的軌道運動始終與行星保持同步，就像一直把這顆行星含在口里。

“這時，它對行星的掠奪開始了！無數(shù)條上萬千米長的纜索從簡壁伸到行星表面，使得行星如同一只被蛛網(wǎng)粘住的蟲子。巨大的運載艙頻繁地往來于行星表面與筒壁之間，運走行星的海水和空氣。更有無數(shù)大機器深深地鉆進行星的地層，狂采吞食者需要的礦藏……由于吞食者的引力與行星引力相互抵消，行星與‘輪胎之間的一圈空間是低重力區(qū)，這使得吞食者運輸行星資源變得十分容易，因此掠奪行為有很高的效率。”

“按地球時間來算，吞食者對被吞入的行星要‘咀嚼一個世紀左右。在這段時間里，行星上包括水和空氣在內(nèi)的資源被掠奪一空。同時，由于‘輪胎長時間的引力作用，行星向赤道方向漸漸變扁，最后變成……還是用你們的比喻吧——鐵餅狀。當吞食者最后離開，從而‘吐出這顆已被榨干的行星時，行星的形狀會恢復(fù)成圓形，這又引發(fā)了最后一場地質(zhì)災(zāi)難。這時，行星的表面呈現(xiàn)出其幾十億年前剛剛形成時的熔巖狀態(tài)，早已是一個沒有任何生命的地獄了?！?/p>

“吞食者距太陽系還有多遠？”上校問。

“它緊跟在我后面，按你們的時間，再有一個世紀就到了。警報！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

正當人們?yōu)椴ńw帶來的信息是否可信而爭論不休時，吞食者的一艘先遣小型飛船進入了太陽系，到達地球。

首先與之接觸的仍是上校率領(lǐng)的太空巡邏隊，但這次接觸的感覺與上次完全不同。玲瓏剔透的波江晶體代表了一種纖細精致的技術(shù)文明，而吞食者飛船則相反，外形極其粗陋笨重，如同在曠野中被遺棄了一個世紀的大鍋爐，令人想起凡爾納描述的粗放的大機器時代。

吞食帝國的使者也同樣粗陋笨重，他那蜥蜴狀的粗壯身軀披著大塊的、石板般的鱗甲。他介紹自己的名字發(fā)音為達雅，按他的外形特點和后來的行為方式，人們管他叫大牙。

當大牙的小型飛船在聯(lián)合國大廈前著陸時，發(fā)動機把地面沖出了一個大坑，飛濺的石塊把大廈打得千瘡百孔。由于外星使者太高大，無法進入會議大廳，各國首腦就在大廈前的廣場上與他見面，他們中的幾個人還用手帕捂著剛才被玻璃和碎石劃破的頭。

大牙每走一步，地面都顫抖一下，他說話的聲音像10臺老式火車頭同時鳴笛，讓人頭皮發(fā)麻，然后由掛在他胸前的一個外形粗陋的翻譯器把話譯成英語（也是路上學(xué)的）。一個粗獷的男音傳出來，聲音雖比大牙低了許多，仍然讓聽者心驚肉跳。

“有趣的小蟲蟲?！贝笱罉泛呛堑卣f，人們捂住耳朵等他轟鳴著說完，然后稍微露出耳朵聽翻譯器傳出的聲音，“我們有一個世紀的時間相處，相信我們會互相喜歡對方的?！?/p>

“尊敬的使者，您知道，我們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是您那偉大的母艦到太陽系的目的。”聯(lián)合國秘書長仰望著大牙說，盡管他大聲喊著，聲音聽起來仍像蚊子叫。

大牙做了一個類似于人類立正的姿勢，地面為之一顫：“偉大的吞食帝國將吃掉地球，以便繼續(xù)它壯麗的航程，這是不可改變的！”

“那么人類的命運呢？”

“這正是我今天要決定的事?！?/p>

大牙向上校走去，人群散開一條道，這個龐然大物咚咚地走到上校面前，用一雙籃球大小的黑眼睛盯著他：“我一開始就注意到你了，你一直冷眼看著我，若有所思，你在想什么？”

上校也笑笑：“您呼吸我們的空氣，通過聲波說話，有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還有對稱的四肢……”

“這不可理解嗎？”大牙把巨頭湊近上校。

“是的，因為太好理解，所以不可理解，我們不應(yīng)該這么相似?！?/p>

“我也有不理解之處，那就是你的冷靜，你是戰(zhàn)士？”

“我是一名保衛(wèi)地球的戰(zhàn)士。”

“哼，不過是推開一些小石頭而已，那能讓你成為真正的戰(zhàn)士？”

“我隨時準備迎接更大的考驗?！鄙闲Ｇf嚴地昂起頭。

“有趣的蟲蟲?！贝笱佬χc點頭，直起身來，“我們還是回到正題吧：人類的命運。吞食帝國必將吞食掉地球，不可阻擋……”

聯(lián)合國又同大牙進行了幾次接觸，可關(guān)于人類命運的談判結(jié)果都一樣。

人們把下一次會面精心安排在非洲的一處考古挖掘現(xiàn)場。

大牙的飛行器準時在距挖掘現(xiàn)場幾十米處降落。它的每次降落都像一場大爆炸，地動山搖，飛沙走石。

據(jù)波江女孩介紹，飛行器是由一臺小型核聚變發(fā)動機驅(qū)動的。有關(guān)吞食者的信息，她一解釋，人類的科學(xué)家就立刻明白了。波江人的技術(shù)卻令地球人迷惑，比如那塊晶體，著陸后便在空氣中開始融化，最后把與星際航行有關(guān)的推進部分全化掉了，只剩下薄薄的一片，在空中輕盈地飄行。

大牙來到挖掘現(xiàn)場時，有兩個聯(lián)合國工作人員抬著一本一米見方的大畫冊遞給他。畫冊是按他的個頭精心制作的，有上百頁精美的彩圖，內(nèi)容是人類文明的各個方面，很像一本兒童啟蒙教材。

在挖掘現(xiàn)場的大坑旁，一名考古學(xué)家正繪聲繪色地向大牙描述地球文明的輝煌歷程。他竭力想讓外星人明白，在這個藍色行星上，有多少值得珍惜的東西。說到動情處，他聲淚俱下，好不凄慘。最后，他指著挖掘現(xiàn)場的大坑說：“尊敬的使者，您看，這是我們剛剛發(fā)現(xiàn)的一處城市遺址，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人類城市，距今已有近5萬年。你們真的忍心毀滅一個歷經(jīng)5萬年的歲月一點一滴發(fā)展到今天的燦爛文明？！”

大牙在這個過程中一直在翻看那本畫冊，好像覺得那是一件很好玩的東西，考古學(xué)家的最后一句話讓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大坑：“呵，考古蟲蟲，我對這個坑和坑里的舊城市不感興趣，倒是很想看看從坑里挖出的土?！彼噶酥复罂优赃叺囊粋€幾米高的土堆。

聽完從翻譯器中傳出的話，考古學(xué)家很迷惑：“土？可是那堆土里什么也沒有啊?！?/p>

“那是你的看法?！贝笱勒f著便走到土堆旁，蹲下高大的身軀，伸出兩只大爪，在土里挖起來。

人們圍成一圈看著，很驚嘆他那看似粗笨的大爪是如此靈活。他撥動著土堆，不時拾起什么極小的東西放到畫冊上。他就這樣專心致志地干了十多分鐘，然后端著畫冊直起身來，走到人們面前，讓大家看畫冊上的東西——上百只螞蟻，有的活著，有的已經(jīng)死了，蜷成一團，要仔細辨認才能看出是什么。

“我想講一個故事，”大牙說，“是關(guān)于一個王國的故事。這個王國的前身是一個更大的帝國，它們先祖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地球白堊紀末期。在恐龍那高聳入云的骨架下，那些先祖建立起帝國宏偉的城市……”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