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棠
十月,我跟我表哥回老家鄉(xiāng)下給富貴舅爺送寒衣,我們還沒等太陽升起來,車輛已駛過了冬日的黃河,接下來,撲面而來的就是蒼莽群山,風(fēng)把很多枯葉刮得遍地跑,刮上了清冽的天空。我打開車窗,發(fā)現(xiàn)這輛車的底下是很深的懸崖,它顛簸地行駛在僅容下一輛車過往的轉(zhuǎn)彎路上,路的兩側(cè),時不時有伸出的荊條刮蹭著車身,在那些懸崖邊上,一些挺拔粗壯的白楊樹,落光了葉子,幾根黑色的枝杈延伸至深邃的天空,從窗外閃現(xiàn)過幾孔廢棄的老窯洞,幾口水窖,一些墳?zāi)埂?/p>
我們終于到達(dá)了山頂,那是一面遼闊的旱塬,車的響動,驚嚇了山上的羊群,兩個裹著羊皮襖的老漢站在路邊,他們襖子外露著破敗的棉絮,罵罵咧咧的,我們不知道他們是在罵身邊的羊呢,還是罵我們呢。手中舉起的鞭子,噼里啪啦地朝著清冽的空氣甩了幾下,顯得格外刺耳。我們下車打量他們,問了問富貴老漢埋葬在哪里。一個清瘦的老頭,像個老麻雀似的,在地面蹦跶著身體,嘲諷似的說道:“嗨,我當(dāng)你們問啥呢,你們是問那騸羊的老騷情呢,我們把他埋在黃粱堆旁邊了?!?/p>
他身旁另外一個老漢有點(diǎn)聽不下去了,他指著遠(yuǎn)方的一個地方說道:“那個地方就是黃粱堆,聽老一輩人說,在宋朝跟西夏打仗時,那是儲藏兵馬糧草的地方?!彼ε挛覀円粫r還辨不來方向,就前傾著身軀,跟我們指起不遠(yuǎn)處烽火臺下的那幾座土營,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縷陽光寂靜地照在兩座土堡子里面,圍在它周遭的好幾處墻面已經(jīng)坍塌,剩下一小部分斑駁的土墻,它們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風(fēng)吹雨打,整體看上去已呈黑褐色。他跟我們用手在空中比畫著說道,原來那一片全是兵營,沿著四周散落著一些亂墳崗,在他幼時的記憶里,那里還有凸起的墳堆呢,后來被風(fēng)沙削去頂部了,村子的人與動物踩踏著,慢慢磨得跟地面一樣平整。這里十年九旱,富貴老漢為了多打糧食,在“轟”的一聲巨響之后,一些土墻被他推倒了,他把那些墳?zāi)挂步o刨平了,撒播了一些莊稼,我們都罵富貴老漢也是虧了先人了,他啥活都干得出來,他跟人們說到活人馬上都餓死得了,哪能管得那么多呢?那個地方不知什么原因,種上的莊稼,見風(fēng)見雨就猛地往上躥,深秋,他打的糧食比誰家的都多,他除了喂飽自己跟一只白狗,家中的余糧,不管娃娃大人誰張口要,他就給誰送一些。有人私下說他耳根子軟得很,當(dāng)那話吹到他耳朵里,他不但不生氣,反而樂呵呵跟人說道:“我兩個人又吃不了多少?!保ㄔ谒劾锇涯侵话坠樊?dāng)作人,當(dāng)作自己多年的伙計。)在這饑荒年月里,現(xiàn)在給誰送糧食,他將來死了,還記得是他救了他們的命呢。
我們說起了富貴舅爺別的事情,那個清瘦老頭就激動地罵道:“一個老光棍么,活著浪費(fèi)糧食,死了浪費(fèi)土地,他活著比誰都勤奮,到頭來,窮得叮當(dāng)響,最后,他躺在炕上鋪著的那床破被上了,服了毒,死了,他害怕過那些窮日子,人們害怕他身上有其他病,傳染給人,我們就用他那床破被裹著,埋掉了?!彼吜R著邊指著,他就埋在堡子偏右點(diǎn)的位置,幾撥芨芨草,一堆隆起的黃土堆,那是他的墳?zāi)?,我心頭掠過一絲震顫時,看見從烽火臺飛下一只老鷹,它在空中打轉(zhuǎn)著、巡視著,乘著山澗浩蕩的長風(fēng)翱翔,飛過了縱橫的溝壑,落在那個堡子的墻頭上。
我們給富貴爺爺燒完紙,被眼前荒涼的山景吸引住了,也不著急下山去,那深山里的天氣很快就冷了下來,那個清瘦老頭走到一個背風(fēng)的太陽坡下,摟著雙袖,曬起太陽了,另外一個老頭,拾來了一些干樹枝,我們幾個人在一塊空地上,生起火來,北風(fēng)吹著那團(tuán)火呼呼地響,我們邊烤著身子,那個老頭邊跟我們講村子的事情,就講起了富貴。
他跟我們說富貴去世也不多幾年,那一輩子,也是個可憐老漢,能讓人記起他的事,倒也不多。他跟村子大多數(shù)人一樣,日復(fù)一日重復(fù)著那些枯燥的生活,他養(yǎng)了一圈羊,還有一只純白公狗,他不管走到那里,那只白狗都走在前面引路,他像個盲人一樣緊跟在它的身后,他們就這樣安靜而漫無目的走著,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里握著一把鐵鍬,那把鐵鍬,除了他睡覺立在火炕邊,其余時間,好像從未離開過他,已成身體的一部分了。他在路上遇見牲畜的糞便,在那夏日暴曬下,它們發(fā)出一股股熏人的惡臭,他就迅速地將它們鏟掉,扔到身邊的莊稼地里,罵這些扁毛牲畜太骯臟了,身下的尻門子都管不嚴(yán)。遇上哪里有讓水沖塌的凹坑了,他就搬來幾大塊土疙瘩,揚(yáng)起鐵鍬將它們擊碎,他害怕路基沒有被捶實,就往上躥跳,將渾身的力量落在那上面,活像誰手中揮動的一把石槌子,他看著路面踩結(jié)實了,摸了摸額頭的汗水,揚(yáng)長而去了。他眼前那只純白公狗一直不老實,在路上,它要跟別的雜毛母狗交配,或者跟別的公狗撕咬起來,他脾氣頓時變得很暴躁,追上前,那把鐵鍬背就劈頭蓋臉朝著別家狗頭甩去,那些狗疼得嗷嗷直叫,瘸著腿跑走了,那只白公狗垂頭喪氣緊跟在他的身后。
他就這樣整日無所事事地在村子瞎轉(zhuǎn)悠著,從春轉(zhuǎn)到冬。人們說他懶,每天第一縷太陽照進(jìn)他那孔窯洞,他就睡不著了,那面火炕好像著了火一樣,能燙傷他的屁股,他就從被窩爬了出來,撈起枕邊的那把鐵鍬,胡亂地披好衣服,迫切地走到外面,好像有什么農(nóng)活再等著他去干,開始了新的一天了,又開始在村子瞎轉(zhuǎn)悠了;人們說他勤快,他那孔窯洞崖面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爛窟窿,密密麻麻地打滿了鼠洞,人們總是擔(dān)心那孔窯洞會隨時坍塌了,將他活埋在里面,可他從不擔(dān)心在天上滾滾雷聲中,它就轟塌了。他跟人們說道,窯洞跟人一樣都有著頑強(qiáng)的生命力,要是有個人住在里面,一天做飯、燒炕冒著些熱氣,它再爛永遠(yuǎn)都能挺住,一孔新的窯洞,人們從它里面搬離了,要是你走進(jìn)去,跟個死人的墳?zāi)箾]什么兩樣,陰森森的,皮膚上都起雞皮疙瘩呢,不出幾年就塌陷了。人們很不解地望著他,他說真的要有那么一天,窯塌了,埋在下面,跟埋在墳里一樣,反正都是埋在大地上,總比拉去火化了好,再說,死了啥也就不知道了,就是有點(diǎn)像那只狗、那群羊,人一死,眼前也就干凈了。你更別提走進(jìn)那孔窯洞里面去看看了,偌大一個火炕,只有一床薄被子,又臟又破,好像從來沒有拆洗過,那上面被煙頭燒穿了好幾個焦洞,床上也沒有一只枕頭,他晚上過夜時,將身上衣服脫了下來,胡亂揉成一大團(tuán),枕在頭下??拷活^,擺放著一口鐵火盆,上年燃燒過的灰燼,他都懶得將其倒掉,織了厚厚一層蜘蛛網(wǎng),人們用嘴猛吹一下,看到那些蛛絲兒在陽光下發(fā)著銀灰色,飄蕩著。到了冬季,外面冰天雪地的,他打落樹上的積雪,折來一些枯枝,扔進(jìn)火盆里,過不了一小會兒,一點(diǎn)火星,引燃了旺旺的一片火焰,整個窯洞頓時暖烘烘的,他在那個火堆上面烤一些土豆,那些受凍挨饑的小孩就從那孔窯洞鉆了進(jìn)來,大人都不愿意自家小孩去那孔窯洞,大人們跟小孩說那是個孤獨(dú)的老人,頑皮的小孩說那里有火焰,也有歡聲笑語,怎么就孤獨(dú)了呢?人們說他一個人很孤獨(dú),早些年,他那個俊俏的媳婦跟著一個狗販子跑了,他的心慢慢就灰了,跟這經(jīng)烈火燃燒過后化為死灰的樹枝一樣,一樣地枯槁,他就這樣無依無靠地,一天天地在老去,說不上哪天在村子轉(zhuǎn)著轉(zhuǎn)著,跌倒在路上,就死了,跟天上飛的那些麻雀、地上長的那些野草一樣,風(fēng)來了,就吹著風(fēng),雨來了,就淋雨,死亡來了,很自然地離開這個世界。那些閑言碎語像一陣風(fēng),吹進(jìn)了他的耳朵,他卻跟個聾子一樣,從不理會那些話語。每天太陽從山坳里升了起來,樹枝上的喜鵲聒噪地叫著,村子有了一絲生機(jī),他又緊緊地握著那把鐵鍬,遠(yuǎn)遠(yuǎn)地從路上走了過來。
那個老漢跟我還絮絮叨叨講著富貴的往事,我感覺渾身有些發(fā)涼,原來是我們只管著聊天了,忘記給地面上的火堆添薪柴了,那堆火眼看著燃盡了,我們身邊的干樹枝也快燒完了,他又返回樹林里拾干柴去了。冬天白天的時間總是那么短暫,陽光已從山坡上緩慢地移了過去,那個清瘦老漢,懷抱著一些干柴,從那面陡坡走了下來。
冬天山中的糧食已經(jīng)收完了,放羊是很愜意的一件事,上百只羊隨意在山中跑著,他倆只要盯著羊群不早早跑回家就行了,那清瘦老頭把抱來的干柴扔在地上,就一屁股坐在黃土地上,他火急火燎地往火堆里扔枝條,那堆樹枝間躥出一股股死煙,熏得人直往下流眼淚,就是燃不起火焰,他脫掉身上那件棉襖,順著風(fēng)向朝著火堆猛扇了幾下,噗的一聲,火就躥了出來,他那兩道濃密的眉毛瞬間被燒掉了,他摸了摸那張滿絡(luò)腮胡子的瘦臉,就罵了起來,我們害怕衣服被烤著了,把身子往旁邊挪了挪。
這兩個老頭雖然在同一座山頭放羊,相互好像不那么投脾氣,他們對同一件事情,往往非得見個高低,一個說話時,另外一個就蹲下來,雙手托腮,靜靜地傾聽著,好像隨時準(zhǔn)備揭穿那話語間的漏洞,兩個老頭,坐在越燒越旺的火堆旁,他們又開始跟我們講起富貴的往事。
“這個山頭,原來加上富貴,我們?nèi)齻€一塊放羊呢,那個死鬼,早早就走了,現(xiàn)在他墳頭蒿草都長那么高了,我們還圍繞著山頭跟著羊群轉(zhuǎn)圈圈呢?!彼惠呑颖日l都勤快,就是沒鬧出個啥名堂,那時候,整個村子,他家養(yǎng)的羊最多,每年春天一到,離那幾道柵欄圍起來的羊圈還遠(yuǎn)得很呢,耳畔就是“砰砰”一聲緊接一聲的悶響,那是憤怒的公羊們在抵頭呢,那是一場生死搏戰(zhàn),首先,令人影響深刻的是那堅硬韌性的犄角,這些角粗壯有力,更嚇人的是它們使角的方式,它們慢慢往后退蓄力,整個身體扭成一團(tuán),蓄勢待發(fā),以閃電般的速度向著對方?jīng)_了過去,兩個身體便糾纏、碰撞在一起,渾身發(fā)達(dá)的肌肉都在跟著顫抖,連周圍的地面都跟著一起震動。它們越撞越亢奮,斜刺里,另一只公羊跑來助戰(zhàn),它們要爭取整個母羊的交配權(quán),即便四角朝天也不愿放棄,因為跟打一輩子光棍來比,這又算得了什么?要么倒下,要么失去交配權(quán),最后有的滿身傷痕,有的一只犄角折斷,就在那最后致命一擊,它們紛紛倒地,無法稱霸整個羊群,等待它們的只有被閹割,慢慢死亡,那只擊敗所有敵人,找不到對手的公羊,它會攻擊墻頭或者樹樁,以撞物的形式來宣泄身體里的荷爾蒙,它們好似永不知疲倦,從太陽落山一直戰(zhàn)斗到月明星稀。他在火炕根本無法入睡,耳蝸里只有咚咚急似擊鼓的聲音,整個炕皮也跟著震顫,那些聲音喚醒了他,他仿佛重回到年輕的歲月里,那是一個精力旺盛的小伙子,就在一片月光下,他朝著自己的襠部摸去,發(fā)現(xiàn)它早已干癟癟的了。
那晚得勝的公羊,第二天一犄角將全村最兇猛的一只公羊從懸崖上撞了下去,摔死了,他就從羊群拉出那些公羊,拿一根麻繩將它們四蹄捆住,膝蓋死死壓住它們的身體,拿一片薄薄的利刃,很利索地將它們腰間那東西都挖走了,只留下那得勝公羊的睪丸,作為了整個羊群的種羊,過不了兩天,整個羊圈也就安靜了下來,從此,他被人拉去給整個村子騸羊去了。
別人家過個端午、過個年都宰殺一兩只羊,他從來不吃羊肉,它們每天陪伴著他,不忍心下手殺掉,那是一條條有著靈性的生命,它們在臨死前的眼神里,記住是誰將它們殺害的,那個人身上就多了一份罪業(yè),一個殺氣騰騰的屠戶拍著他的肩膀說:“你一個騸羊的,把全村子多少羊的睪丸都閹割了,割的喂了你家那只白狗了,它的身體越來越雪白了,它的身體也變得肉嘟嘟的,照這樣說,那好似你就不造孽了嗎?你的結(jié)局就比我的好了?”他跟那人辯解道,那是他在給羊群里選品種最好的公羊呢,他把從公羊腰子挖下來的東西,那些沾滿淋漓鮮血的、迎著寒光冒著一絲絲熱氣的東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為了不讓野狗或者烏鴉糟蹋那些東西,他把它們帶進(jìn)了一片果園,在一些果樹底下刨出大大的一個深坑,將其埋葬在那里。有人抱怨,那樣做傷著果樹的根系了,影響產(chǎn)果,可是來年的那些果樹,花開得格外早,格外稠密,等到了秋天碩果累累的,壓得那些樹枝彎著腰,緊貼在地面上。
富貴家那只公狗不知是不是吃過羊的睪丸,身體卻越來越壯實了,它總是在夜里蹲在黃粱堆上號叫,它的叫聲聽上去,跟白天也不一樣,兩只后腿支撐身體,蹲在地,作惡狼之狀,沖著村子號叫,沖著村子上空那輪紅色的月亮號叫,一犬吠,全村的犬一時齊吠,犬吠聲在那些黑暗中蕩開來。一個男人光著膀子從窯洞里走了出來,抄起頂著門的一根挑水扁擔(dān),走向那寂靜的月色里,朝著自家正在號叫的狗身上打去,它迅速地逃跑了,它跟著那只純白狗跑到黃粱堆上,它們齊刷刷地蹲在那墩土墻上,叫得更加兇猛了,好像有人在夜間行竊。他也不攆上它們,黃粱堆那個地方陰氣很重,果不其然,他眼見一閃,隱約有一絲火光,不知地面是磷火燃燒,還是一顆流星滑進(jìn)草叢,那絲火光照應(yīng)著幾雙藍(lán)幽幽的狗眼睛,他扔掉手中的扁擔(dān),還沒跑過窯洞呢,就已在門檻上狠狠地摔了一跤,他連爬帶滾上了火炕,他媳婦摸著他的額頭,心疼地問他,怎么了?他沒有說實話,說是寒風(fēng)吹得光膀子有點(diǎn)冰涼,要變天了,天亮了又要刮沙塵暴了。
第二天,富貴跟那只白狗一左一右靠在那扇破門旁,他把一個焦黑的饃饃掰成很多碎塊,然后把碎饃塊扔進(jìn)院落,它跑上前吃掉那個碎饃,很快又跑返回來,他將碎饃一次次拋出,它一次次去追那些碎饃,那些明媚的陽光,照在那純白似雪的軀體上,愈顯得它是一只沒有一根雜毛的純種白狗。末了,他就像摸著孩子那樣,心疼地摸著它的頭顱,它眼里發(fā)著柔和的光芒,它頻繁回首啃咬著自己的脊梁,他仔細(xì)翻了翻它的皮毛,發(fā)現(xiàn)它的身上,寄生了好多虱子,他拿起一把梳子幫它梳理著皮毛。他忙完了一切,就坐在土墻根頭點(diǎn)一下又點(diǎn)一下,打起盹來,恍惚間,他面前走來一個瘦臉婆姨開口就朝他罵道,你把你家狗管好,它只要太陽一落山,在夜里就像哭喪似的號叫,把整個村子攪得不安寧,他仿佛在夢里,跟她說,村子晚上要是沒有一絲響動,那還叫個村子嗎?再說村里的狗都叫了,她憑啥只罵他呢?那個瘦臉媳婦說是他家白狗帶頭先咬叫起來的,他望了一眼那個瘦臉女人,“我家白狗能帶頭叫,那也是一條好狗啊,在晚上能幫咱們更好地看家護(hù)院呢?!蹦莻€女人頭也不回地就走了,“呸”的一聲,朝著地面吐了一口濃痰,狠狠地扔下了一句話:“那咱們就走著瞧吧?!蹦侵黄綍r兇猛如狼的白狗,這時就像一個嚇破膽的孩子,沒有一絲響動,它那碩大的身軀不停地往富貴老漢懷里鉆。他猛地從夢中醒來,那只吃飽了的白狗靜靜地趴在他面前,整個院子并不見一個人影,也沒有一絲聲音,死寂一片,他知道自己老了。
那個男人的病情沉淪著,整個人瘦得不成個樣子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后來,他們找來一個巫婆,她說那是他家住得離黃粱堆太近了,那只白狗眼睛不干凈,跟個怪物一樣,夜里總能看見一些鬼祟之類的東西,現(xiàn)在想讓她家男人的病好,就得找一個活物替他死去。
富貴每天還是在黃粱堆那塊地里忙活著,那只白狗每晚還是圍繞著村子吠叫著。他有天早晨推開門,外面的大霧彌漫了村莊,彌漫著黃粱堆,彌漫著通往莊稼地里的路,霧氣飄來蕩去的,路邊高大的樹木只能看出幾個黑影子,目光所及,不過數(shù)步之遙。在這樣安靜的大霧天氣里,村莊就像一個夢景,他在夢景里聽到從村頭隱約傳來一絲響聲。等晌午霧氣徹底消散了,村子很多人家午飯也做熟了,空氣里飄來一股煮肉的香味,在香味之中,他就饑腸轆轆,想吃上幾口肉,那只白狗不見在院子。富貴想它是形影不離他的,不會走得太遠(yuǎn),他坐在家里等了整整一個下午,還是沒見它回家。他就問路人見他的白狗了嗎,他們搖了搖頭,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在霧中趕路。他尋遍了村子每個角落,還是沒能找見它,他就去黃粱堆莊稼地里了。他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那坍塌的土墻上面搭著一張狗皮,那張狗皮迎風(fēng)翻飛著,它被風(fēng)刮得鼓囊囊的,好像搭著的不是一張死了的狗皮,而是一只迅猛奔跑的活狗,迎面朝他撲了過來。他身子不由得往后退了好幾步,他的心頭像被誰猛地?fù)v了一黑拳頭,他站在刺骨的寒風(fēng)里,就像掉進(jìn)冰窖了,渾身不由得直打哆嗦,眼淚順著臉頰肆意地流淌著。他艱難地挪到墻的后面看了看,地面插著一把沾滿鮮血的匕首,滿地都是血漬,半截麻繩掛在一根粗木樁上面,被風(fēng)吹得搖晃著。他都想要用那根繩子勒住脖子,吊死算了。他還是邊哭邊從墻上顫巍巍地拿下那張狗皮,就像背著自己死去的親人那樣,把它背回了家,從那以后,他整日守著那張狗皮偷偷抹淚,他再也沒有踏上一次黃粱堆。
他沒有心思打理地里的莊稼了,整天就跟得了病似的斜躺在炕上,那年莊稼長勢卻挺旺盛,節(jié)氣來得也早,很快,秋天就來了,人們都收完了自己的莊稼,他那幾十畝的莊稼,肆意讓成群成群的麻雀鉆在里面吃著。他也不拿鐮刀去收割,從大地上刮過了一場又一場的西北風(fēng),將莊稼的顆粒全部吹落在地面,落下的那層厚厚的糧食顆粒,伴隨著麻雀們灰色的糞便,在一場大雨中被沖走了,沖下了懸崖。他在那個磅礴大雨的黃昏,喝了農(nóng)藥,然后,躺在那張裸露的炕上死掉了。那孔窯洞也被暴風(fēng)驟雨沖刷塌陷了,把他埋在那土層下面,人們從那層土里把他抬了出來。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被土塊打傷,他整個臉面呈鐵青色,兩只眼球往外凸出,指甲發(fā)黑,雙手十指扣進(jìn)皮肉,狠狠地想要從無形間抓住什么東西似的。
我們望著火堆,望著溝壑縱橫的旱塬,還等著那個清瘦的老人給我們繼續(xù)往下講呢。他發(fā)現(xiàn)自家的山羊早已翻過了好幾個山頭,就跟我們說道:“我不跟你們娃娃說這些傷心事了?!彼牧伺钠ü删团苋r羊了。
另外一個老頭,他家的那些綿羊性格比較溫順,一直圍繞在我們身邊吃草。他就跟我們一邊烤著火,又跟我們聊起了關(guān)于村子的往事。
“我們黃粱堆,雖是山后一個落后閉塞的地方,人心眼都很好呢。同一個村子,住了好幾姓呢,大家一直都很和睦。”他看著剛才那個清瘦的老漢走遠(yuǎn)了,背影從夕陽中消失了?!熬湍脛偛诺乃麃碚f吧,他跟富貴生前有些仇恨,是他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那孔窯洞坍了,從窯洞里將他背了出來的。覺得沒能救下富貴,他心里就一直有著遺憾,一直有著愧疚,逢人就說起他的好?!?/p>
富貴從小是吃著榆樹皮、野草等長大的,對饑餓有著一股莫名的恐懼。他后來隨著生活慢慢好轉(zhuǎn)了,對糧食要比常人珍惜很多倍,在他眼里每一顆糧食都是用汗水換來的,他家房前屋后都種滿了莊稼,村子只要有一塊巴掌大點(diǎn)的空地,他都會拿鐵鍬翻上幾遍,撒上一些豆子、糜子、胡麻等種子。莊稼么,春天撒種很容易,到了秋天,漫山遍野都是他種下的莊稼,他一個人根本就忙不過來,村子就有人幫他收割,他把那莊稼捆好,背到一些人家的院場。年輕人都說他很傻,原來是在幫別人種了一年的莊稼,他說糧食還在村莊里就行,他看見糧食囤在窯里堆得滿滿的,說糧食就是發(fā)霉長蛆了也是糧食,不要隨便賣掉它,他每當(dāng)看見糧食販子從村子運(yùn)走了一袋袋的糧食,臉色就有些難看,害怕饑餓再次襲擊村莊。
就在他去世的那年春天,天旱得出奇,村民把窖里的水都喝干了,數(shù)月間沒落下一滴雨,頭頂?shù)膸锥湓疲诖迦似惹械钠谂沃杏辛艘唤z雨意,顏色由白變鉛灰,變潑墨。眼看著就要降雨了,忽然刮上一陣疾風(fēng),這些飽含雨意的云跌跌撞撞,飛離了村莊的上空,在荒蕪的戈壁灘上,嘩啦啦下了一整夜。人們就感覺到那年種莊稼沒希望了,他每天還在拔掉地里那些瘋長的野草,不停地往黃粱堆送羊糞呢。到了撒播莊稼的時候,人們望著那沒有一絲云彩的天空嘆息著、咒罵著。他把一袋袋的種子撒進(jìn)了貧瘠的土壤里。有人說他那是老糊涂了,就這樣白白地糟蹋糧食呢;也有人說莊稼么,人把它種在地里,能不能收獲那要看老天了,春天種都不種,秋天哪來的收獲呢?整年,村子稀疏地下過幾場雨,他整天鉆在地里細(xì)心經(jīng)營著,到了秋收,他家地里的糧食連種子都收不回來。人們都勸他不要收割了,把羊趕進(jìn)地里,讓羊把那些稀稀拉拉的莊稼吃掉算了。在他眼里哪有莊稼人這樣糟蹋莊稼的呢?他一個人又慢慢地收了起來,一個人收了好多天。外面的風(fēng)一天天地緊吹著,眼看就要降霜了,莊稼要是讓霜凍了,就軟得像一坨坨狗屎,那樣會更難收割。他的糧食最后是收完了,他卻淋了秋雨,得了暴病,沒過幾天就走了。緊隨其后,他住著的那孔窯洞也坍塌了,那些莊稼也沒來得及拉回院場。天干旱了,地上能吃的東西也就少了,連那麻雀們都像被餓著了,整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它們吃完了那些糧食的顆粒,隨便把灰色的糞便也拉在了糧食垛子上,它們吃飽了,就變得歡快多了,歡快地飛進(jìn)蔚藍(lán)色的天空,連那些莊稼的莖稈,經(jīng)過幾場沙塵暴也被徹底吹沒了。
山上的羊群這時也吃飽了,我們給地面的那堆碎火掩蓋了一層黃土,將它熄滅,就跟著太陽一塊下了山。晚飯是在這個老人家里吃的,他老婆得知我們是回來給富貴送寒衣的,很開心,她就跟我們邊吃飯邊聊天。
富貴活著的時候,一個人沉默地在村子活了幾十年,不愛跟人打交道,卻愛跟動物們混在一起。人們都覺得動物們的叫聲很聒耳,他聽起來那是天籟之音,每天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行走在西北風(fēng)里,風(fēng)將他的眼睛吹得渾濁,他在那火干火燎的天氣里,無時無刻不盼望地里莊稼快快長大,它們卻跟他一樣都很煎熬,在靜等著一場雨水。這地方的土壤是很肥沃的,每逢下雨天,他就冒著雨站在地里,他回來跟人們說他的肉眼能隱約看見莊稼拔節(jié)往上躥呢。他每天起來得都很早,早早來到堆滿草垛的院場,看看太陽從地平線升起來的樣子,手里握著一把鐵鍬行走著,嘴邊時常念叨著:“朝看東南黑,勢急午前雨;暮看西北黑,半夜有風(fēng)雨;久晴雀吵有雨,久雨雀吵轉(zhuǎn)晴?!?/p>
一年年地過去,他身體也開始衰老了。不,首先衰老的是那條陪伴他十幾年的老白狗。有天它離家出走了,也許是那只瘦骨嶙峋的老狗,不愿意在他面前一點(diǎn)點(diǎn)地死去,就跑到無定河邊一堆亂石中,死在那里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時,它的肉體完全腐爛掉了,那架骨骸散架,落在地面上。他把它的骨骸埋在靠河的一面陽坡,他回來就跟很多人說,一條老狗都知道自己死的日子呢。他眼前卻像蒙著一層黑布,前方的路漆黑一片,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從此,他就變得更加虔誠與悲憫,雖然,他臉上從不外露一絲悲傷,眼睛卻整日望著河道里廢棄的田野里瘋長著的荒草。有時從草叢躥出一只野兔,他想起了那只白狗追兔子的情形,他羨慕它那矯捷的身軀。野兔如風(fēng)竄過了山梁,從視線中消失不見了。到他去世前的那一兩個月,他常跟人們說吃不進(jìn)去飯。有一天,他拿起一根筷子,就好像有千斤重的東西壓在手腕上,汗水就落在飯碗中。他渾身困乏,好像誰將他全身的力量抽走了,難以支撐起沉重的身體,不能下炕,就斜躺在一團(tuán)被窩里,他一輩子在風(fēng)里雨里鉆來鉆去地,早早患有關(guān)節(jié)炎,那是歲月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記。每次關(guān)節(jié)疼痛難耐時,也是身體向他發(fā)出了一絲信號,告訴他,馬上要下一場淋漓的大雨了,莊稼有救了。這樣躺了好幾天,后來,他的記憶逐漸模糊,有時,晚上記不清早晨吃了什么飯,其實,壓根就沒吃飯。時間的長河仿佛倒流了,他腦海全部浮現(xiàn)著二三十年前的事情,還有祖輩流傳下來的那些農(nóng)謠:“云往東,一場空;云往西,淋死雞;早燒不出門,晚燒曬死人?!蹦切┺r(nóng)謠,好像一朵朵嬌人的花盛開在他的腦海中,他不知道那些話語是哪位祖先第一次說的,它們像莊稼一樣在這片大地上永遠(yuǎn)生長著。村人依靠這些農(nóng)謠度過了天旱,度過了一個個年饉,好像那是祖先們遺傳下來的一把把神秘的金鑰匙,幫后代們開啟了一扇又一扇通向祥和的大門。
有一天,他醒來得很早,勉強(qiáng)爬了起來,爬到那個明凈的窗戶前,外面的世界一派活力。他望著外面的天空,那些自由而輕快的云彩,變換著形狀,從樹梢上掠過,影子在地面輕盈地飄走了。他爬下來抽了一鍋旱煙,看見天上的日頭緩緩地移動著,移到黃粱堆了。又到了吃晌午飯的時候,他已經(jīng)好多天沒吃飯了,好像又回到了童年那種饑餓的日子里,饑腸轆轆。他將被子的一角塞進(jìn)嘴里,用力反復(fù)咀嚼著,好像咀嚼著可口的飯菜。他試著扶著墻根往起爬時,一陣陣的耳鳴,從耳鳴中傳來院中的聲音,羊圈里的那只公羊綿綿地叫著。在那干燥的空氣里,沒有了他的喂養(yǎng),它的聲音聽上去是那么乏力。他一家跟別人家離得很遠(yuǎn),平時也很少有人來串門。這一天,莊子有人來找他騸羊,那個人才知道他癱瘓了。那個人問他哪里疼痛,他用微弱的聲音說:“關(guān)節(jié)就像著了火,可能要下雨了?!彼胱屇莻€人幫個忙,清理一下那孔窯頂上面的水溝。那個人很好奇,就問道:“清理那個水溝干嗎?”他用盡了渾身最后一絲力量說了一句:“我怕從山上下來的積水沖毀了窯洞?!彼睦锵胝f,如果天上打雷,就把他從睡夢里叫醒來,然后把他從這孔窯洞背出去。他這時如鯁在喉,早已說不出話來,那個蒼白的嘴唇,囁嚅了一下。那個人上山清理水溝了,他的意識逐漸變得模糊了,他記著把莊稼一捆捆地從河川背了回來,一個挨著一個扎成垛,滿場院扎了一長溜的垛子,麻雀在那里跳躍著。
那個人正蹲在山上清理水溝淤積的泥土、羊糞蛋,看到北方有黑壓壓的云層往南邊移來。那只公羊叫著沖出了柵欄,往四處奔跑了起來。迎面的風(fēng)里,騰起一股股土腥味,窯前椿樹的一根粗枝,咔嚓一聲折斷了,它沉沉地砸向地面。接著,就是一聲炸雷,那個人在風(fēng)中被吹得趔趔趄趄的,他渾身早已被雨水淋透了。他沒有看院中的一切,就跑進(jìn)富貴老漢的窯里避避雨,那孔黑壓壓的潮濕的窯洞。在炕面上他跟前的位置,點(diǎn)著一支紅色的蠟燭,那些火苗在風(fēng)里搖搖晃晃,旁邊放著一支冒著死煙的銅煙鍋。那個人這時想起老人剛才給他說過的話,就失聲地喊叫起他。他的喊叫聲消失在茫茫雨色中,老人一聲不吭,他用力搖了一下老人的胳臂,全身跟著搖擺起來了。他被嚇得六神失主,窯外,又是一道閃電劈來,富貴老人一張蠟黃色的瘦臉,額頭滲出一顆顆豆粒般大小的汗珠。他張著空洞的大嘴巴,好像好多天沒吃飯,喂上好多飯菜,才能讓他閉嘴,鼻子還有一絲游動的氣兒。他回了一下神,想起老漢說的話,便擔(dān)心起窯洞隨時就要坍塌了。院中掛起了一面水簾,在那泥黃的小水洼,大雨拍打著小雨點(diǎn),一個個雨泡亮了、撲滅了。他把富貴老人從窯中吃力地背了出來,老人那雙手朝著膝蓋的方向抓著,好像那里能賜予他在大地上行走的力量,他把手中一團(tuán)破棉絮捏得緊緊的,好像隨時扔進(jìn)嘴里用來充饑。那個人聽見身后轟隆一聲,那孔窯洞坍塌了,滿世界只剩下那些土塊激起的水花,只剩下一片嘩嘩的雨聲了。
我們聽著他媳婦將這些往事說完,放下了手中的飯碗,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完全漆黑了。那輪橘紅色的太陽從村前的那片樹林落了下去,從黃粱堆那個古老的堡子落了下去。我們都贊嘆著深山里壯闊的落日,開車來到干枯的無定河邊,那里河床裸露著,堆滿了好多棱角分明的鵝卵石。我們路上再也沒有見到一個人,那個沒有狗吠的夜晚靜得瘆人。我們身后的村莊漸行漸遠(yuǎn),隨同群山一齊拋在腦后,消失不見了,我們行駛在這深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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