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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陽嗲和杜馬地木塔

      2024-05-20 09:45:49朱戀淮
      湖南文學(xué)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孫兒

      朱戀淮

      在暴雨和海市中間,最難辨別的是假象和真實,這或許是敵人和家人存在的意義,但這無礙路途的遙遠(yuǎn),而最重要的是相信……

      ——《天妃娘媽傳》

      他一個人焦躁不安地坐在門外的土堆上,挖掘機(jī)在馬路牙子前翻個不停,一些鉆井的人把鐵桿平放在路邊,鐵皮圍成的柵欄露出一條細(xì)縫出來。這時,一個氣呼呼的人從里面“咣”的一聲沖了出來。

      “你愛干不干!”一個人朝著另一個離開的人喊。

      “他怎么了?”瑞陽嗲問。

      “要打針,還怪我不讓他打,真有味。”

      這人瞟了一眼瑞陽嗲,說:“你干不干,三百一天。來得晚了,這工還比較急,就給你三百吧?!?/p>

      “這個怎么干?我以前可不是做這個的?!?/p>

      “怎么干,就那樣干呀?!蹦侨酥钢谂F桿子的人,說道,“總不能脫了褲子干吧?”

      瑞陽嗲看著他們從高高的塔上把鐵桿子放到黑黝黝的洞里,像給大地打了一針,可還沒完,打完針的水還要抽上來。那不就掏空了嗎?瑞陽嗲心想,唉,也不是第一次看人打井。

      打得越深放的桿子越多,一根根排列整齊放在那,又一根接一根地接上,看著那么多的桿子接上他心想,總算可以歇會兒了。操作臺上的年輕師傅又來找他,“技多不壓身,活到老學(xué)到老,三百塊也別閑著。”瑞陽嗲抬頭,眼睛瞪得溜圓,他把罵人的話吞到嘴巴里嚼了幾遍又咽了下去。他覺得今天必須要給三百塊一個面子。

      他仰著頭,一下掰著下鉆的操縱桿,一下推著放水的操縱桿,黃色的水沖到路面上,搞得滿地都是,公交站下面堆起來一小片沙灘。上車的人一個個踮著腳、提著裙上車。

      下雨了,他們給瑞陽嗲遞過來一次性雨衣,他凍得雙手發(fā)抖,分不清哪個有窟窿哪個沒窟窿,一件好好的雨衣被他稀爛地穿在身上,旁邊人都笑他,他心里罵著他們,只是不敢說。

      渾身酸痛的瑞陽嗲從機(jī)臺上下來,他按下懸停按鈕,躡手躡腳地走到那人身邊,說,我要走了。那人摁滅了手中的煙頭,說了聲,好。他從褲兜里夾出被揉成團(tuán)的紅錢。瑞陽嗲擦了擦手,接過皺成一團(tuán)的錢餅,從一片皺褶中他看到了他想要的樣子。對視了一眼后,瞳孔也跟著放大了一些。他滿意地疊好放進(jìn)拉開的口袋中,像是放進(jìn)了一個猛獸口中。

      “你家里人呢?”旁人撫著大理石欄桿問。

      “我之前有個老婆,分家那會兒嫌家里窮,跟人跑了。后來跟著老鄉(xiāng)去東南亞做木工,掙了點(diǎn)錢,娶了一個東南亞老婆回來……后來,我們有了孩子,其實那幾年還好,可等孩子長大些了,她就吵著要回去,說想她爸媽,在這里還是不習(xí)慣。我不同意,我跟她說,有了孩子我們就是一家人了。第二天,我記得,那天是小滿,天氣有些熱,我起床就發(fā)現(xiàn)房子空空蕩蕩,像被人洗劫了一樣。其實頭天晚上,我就想到了她會走,但沒想到是這樣的走法,錢和銀行卡還有金器、玉器都拿走了?!?/p>

      旁人問:“那你沒留點(diǎn)私房錢?”

      “留了,可是密碼什么的,她都知道,我所有銀行卡,只設(shè)一個密碼,手機(jī)也是?!?/p>

      “密碼是什么?”

      “她的生日?!?/p>

      “你真是個老實人。哎,你去東南亞去了多久?”

      講起東南亞,瑞陽嗲心情似乎好多了,那邊有意思多了,東南亞,確實是要比我們湖南,更湖南些。潮濕,悶熱,里頭自己流汗像下雨,外面打雷也下雨,雨水往我們住的集裝箱澆,乒乒乓乓響個不停。沒做事大家就在里頭睡覺,打牌。我坐在門口看著落雨。這時工頭接了個電話,嗦了一口煙之后,他喊,哎,你那邊看看。他指了指雨霧外的那座高塔。聽他們說,這是當(dāng)?shù)剀婇y給的一個項目。整個高塔都是用紫檀烏木做的,具體也知道那個是哪朝哪代留下的,聽他們說,在這個島國——杜馬地,一切都是自然的。我也不敢相信,什么自然或者不自然,我都無所謂,只求那槍聲不要離我太近。我縮手縮腳走到殘塔前,它呈六邊形,每個邊又在細(xì)微處繁復(fù)折疊起來,這是不是類似π的原理我無從得知。

      我在一樓空蕩蕩的龕臺前看到了一座更微小的斗拱,它滿身殘缺,像是這座塔的倒影。梁架上是一些彩繪——閩王出海,喚媽祖糧軍逃劫,化螺女阻登鰲山,護(hù)允迪高麗通使,我在上面仔細(xì)辨別著,在福建我也曾看到過類似的梁畫。我心里想著,難道這是明代沉船留下的嗎?我無從得知,但我看到龕臺身后寫著這樣的漢字:

      瑞陽嗲在棋盤大小的廣場上沒有找到孫兒,他聽到的是“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這樣律動的音樂,廣場上站滿了人,有跳交際舞的,有跳集體舞的。跳集體舞的有領(lǐng)頭的,她們穿著亮眼的運(yùn)動裝——上身紅T恤,下身短褲,頭上戴著空頂?shù)陌坐喩嗝?,她們一字排開,后面跟著的人站在畫好的位置點(diǎn)上,從東到西,越往后的動作越模糊,只能看著前面一個人小幅度地扭動著自己的身體。跳交際舞的手牽手,胸貼背,尷尬的是別人,幾個人都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著圈,抻著手,衣著雖不艷麗,動作卻透著一股嫻熟流暢之感。瑞陽嗲在這些人里走著,舉步維艱,像是一只被人伸手玩弄的甲蟲,不堪忍受間,旁邊跳交際舞的女子,湊過來問他:

      “瑞陽嗲,很久沒見你了,你跑哪去了,要不要來玩玩?”一個個子高高的,繃著兩腳黑絲襪的中年女人問道。

      瑞陽嗲抬頭望去,兩個碉堡已架到他腦袋頂上。

      他挪了挪步子,從幾顆碎牙里蹦出四個字:“不……要搞我!”

      他們都覺得他是一個瘋老頭,他頭發(fā)灰白,一身邋遢。一天天無所事事,在人群中來回穿梭供人調(diào)戲,前陣子還帶著他的孫兒在廣場玩耍。耍著耍著不是這個不見了,就是那個沒影了。憑誰帶著他去找,他都是沒找見;憑誰指著告訴他,他都沒找著。

      他從正東廣場出發(fā),走過一分為二的大樓。白天有人從這里出出進(jìn)進(jìn),晚上有人在這里散步、滑冰,有幾個人老熟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沒回人家,大家也不介意,只覺得這人有味,好逗。

      城市的霓虹燈被架在一支高高的白色信號塔上,他的肘上橫挎著一個編織籃,綠色的編織籃和腳下的綠色的草地連為一體。水面和下坡連接的地方被夾成長廊,抽著紅穗的東茅迎風(fēng)飄揚(yáng),他拔出一支,嚼著白嫩的根部,多汁的部分被他咀嚼著,蠕動的喉管一點(diǎn)點(diǎn)咽下去。

      水面伸出兩條長廊,兩條長廊交會于一個棕色的亭子,里面有個穿唐裝的中年人。中年人坐在亭子的長凳上,眼睛注視著綁在欄桿上的魚竿,魚竿的頂端串著兩個鈴鐺,短短的魚竿上面牽著一根細(xì)線,城市的燈光下,瑞陽嗲依稀能看下,數(shù)十根魚竿在長廊上佇立著,不像是等著上鉤的魚兒,倒像是拉著水面上這藍(lán)黑色的帆。

      “你這個像是《笑傲江湖》里的令狐沖還是獨(dú)孤求敗???搞了多少了?”瑞陽嗲站在臺階邊沿說。

      “沒多說?!敝心耆嗣鏌o表情地給走過來的瑞陽嗲遞過去一支煙。

      “還沒見過你這樣釣魚的。你這是以量取勝呀。”

      “哪有什么勝不勝的。就圖一個自在。”

      “要是釣上來的魚,知道釣魚人是柱子,應(yīng)該不會吃餌?!?/p>

      “哪有這么簡單,水面底下是大魚吃小魚,我這下餌釣魚是讓小魚免遭殘害。”

      “那你是為小魚主持生命咯?!?/p>

      “我只是一個釣魚的,談什么多少呀。你要說開心那也是有的,我也是為了好玩??粗股锏拟忚K響起,我心里是愉快的,怎么看都是這水面揚(yáng)起的帆牽起的魚。再者說你很多東西都不能用“主持生命”這種蠢蠢之物衡量起來?!敝心耆松钗艘豢跓?,緩緩?fù)鲁瞿菆F(tuán)淡藍(lán)色的煙霧,移出了亭子內(nèi)部,“亭子倒了,對水潭來說就是倒了。長出新的水藻,吸引其它生命進(jìn)入一些夾縫中繼續(xù)產(chǎn)卵,更多的縫隙里形成新的產(chǎn)房,你看看就是我們現(xiàn)在坐下的腳下,滑落下去,可能就是我們兩個人的命,我們也或許能游到岸上挨過這一節(jié),水中的堆積起來的木條形成一個個不規(guī)則的幾何空間?!?/p>

      “這樣說要是真塌了,你打窩都省下了。”瑞陽嗲認(rèn)真聽著倒沒有想到還能遇上比自己還能扯的人,“之前在東南亞我也曾去做過一些八角亭之類的項目,倒是沒承想,倒下的東西還有這么神奇之處。”

      “我也并不是在想得多么深,在這水面待久了,總會有些事推到你眼睛里面,手里面,就像一個人要吃飯,要喝水,要吃喝拉撒,怎么不想,它這里面有沒有什么東西在推動呢?失去又會是怎么樣的感覺呢?”

      “很多事情都會感覺到的,一口飯喂到嘴里是不是好吃,吃下去的時候就會知道?!?/p>

      夜色暗淡,水面升起薄薄的霧氣,遠(yuǎn)遠(yuǎn)看著稀稀松松的白色霧團(tuán)走過來時,已將它們緊緊裹著了,談話間,魚竿上的鈴鐺響了,中年人去收線,沒有魚。這時水面顫了一下。

      “怎么了?”

      “是哪里爆破吧?”

      “收慢了,全吃完了。”中年人自言自語地把桿子收到了袋子里。

      “魚從哪里來的?”

      “都是我們自己放的?!?/p>

      “上面有牌子寫禁止在這釣魚?!?/p>

      “那是城管寫的,又不是精神文明辦?!?/p>

      “你是覺得你這樣屬于精神文明?”

      “你不屬于嗎?”

      瑞陽嗲沒說話,愣了一會。他嘴里還在嘟囔著,文不文明不知道,反正你今天晚上是有魚吃了。趁著這霧色他走出了這座棕色的亭子。中年人從身旁的紅桶里取出粘成一團(tuán)的細(xì)小蚯蚓,它們相互糾纏在一起,等待著中年人將它們一條條分開。有時他也在想,為什么恰恰是魚這種清爽之物,會歡喜吃濕黏的作嘔之物。他在這樣想時,另一支魚竿上的鈴鐺已經(jīng)響起,他快步跑過去,將紅桶放在一邊。

      一個開著斯柯達(dá)的男人將車停在路邊,從后備箱拿出黑色音箱,他搬出另外一個箱子,從其中取出一支金色的薩克斯,男人立在楊梅下,他演奏的是《藍(lán)色多瑙河》,路燈斜照在樂器上,小山下回蕩著悅耳的音符,瑞陽嗲聽不懂這音符,但他依舊能感覺到這股曲調(diào)與廣場上的人不同。多年前他曾路過一個拉胡琴的盲人的地攤,他在那停留了很久,聽了一下午的胡琴,父親讓他跟著盲人學(xué)琴,剛開始那幾天他還學(xué)得很認(rèn)真,已經(jīng)直直盯著藝人每次撥弄琴弦,耳朵里都是藝人囑咐的技巧。學(xué)習(xí)一段時間后,他便只能聽見那里的苦味,是一種還未經(jīng)歷苦楚之后強(qiáng)行加入的苦楚,可瑞陽嗲還是不愿意再苦聽這種憂怨的二泉曲調(diào),手藝人再想去勸說,瑞陽嗲已不見了人影。雖說眼前的薩克斯與琴弦有莫大區(qū)別,可在這音符上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一樣地低沉,一樣地悠遠(yuǎn)。長河總是無盡地向西流去。

      講實話,身處潮濕陰冷的異國他鄉(xiāng),這些美妙的描述,確實讓人為之一振。我不由得覺得這就是我自己了??蛇^了一會又覺得自己沒必要沉浸在虛構(gòu)的語言世界里,這世間種種不都是如此實實在在的嗎?瑞陽嗲說著。

      旁人給他遞過去一支煙,之前我沒事陪我孫子看動畫片,你知道對于我們這些人來說,看這些確實有些難受,看不懂,還得被拖著看。但是沒辦法,我孫子非得讓我看。里面就講到一個宇航員和她的同伴在陌生星球的故事。同伴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死了,她想拖著他的尸體回基地,一路上她遇到一些古怪現(xiàn)象。最后,宇航員與那個星球?qū)υ?,她問這個星球,你存在的目的是什么?那個星球說,了解你。我當(dāng)時沒懂,但是你說到你這件事讓我覺得確實有那么一點(diǎn)意思。

      你也當(dāng)真了,其實我還沒當(dāng)真。像我們這樣的人,怎么會……對了,你說的那個動畫片叫什么?瑞陽嗲說。

      叫什么去了,我一下有些不記得了。哦,叫什么愛生活,還是愛生命的機(jī)器人。反正是跟他們小孩一起看的。

      說到這瑞陽嗲搓了搓臉,露出一點(diǎn)疲憊的神情??吹竭@我本來想走,可我內(nèi)心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就像是一個人,剛開始根本不想知道一加一等于幾,可等他長大了,他恨不得那一毛錢、一分錢都是自己的。所以在這一節(jié),看完后,我又爬到了第二層,在另外一個空蕩蕩的龕臺繼續(xù)看了下去。

      他想起要去幼稚園接孫兒的事,腦子便放空了,對一些不應(yīng)該念想的逐漸放下,粗糙皺褶的臉上也不自覺地堆起笑容。來到校門口的時候已經(jīng)站著許多家長,不同顏色的車輛在晚高峰中一點(diǎn)點(diǎn)淤積在人民河路上,他們推推搡搡誰也不讓誰,但是在這群人里誰也沒有像這樣情況的——駝著背,雙腳打著晃,似乎所有人都能從他這里感受他的為難之處,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他們也不想因為來此接娃放學(xué),留下送人去醫(yī)院的風(fēng)險。

      “不要急嘛,都是來接人的。早晚都能看到。”

      “那我要早看到才行,否則只會更急。”

      瑞陽嗲環(huán)視了一圈周圍的家長,顯得如此自信。好像人在低處的時候也有供人仰視的意義,他自以為是地揣摩著弱勢者的社會功能,揚(yáng)揚(yáng)得意,沒有一絲退卻的意思。他第一個領(lǐng)著孫兒走了,大家給他讓出一條路來,像是恭喜他刮體彩中了一個一等獎,雖然這個時候他低著腦袋,只是愿意迎來沒有必要的對視而已。

      孫兒仰著頭看他,“爺爺你在笑什么?”

      他捂著嘴說:“我有些牙疼,不用管我?!?/p>

      瑞陽嗲接人沒走過回頭路,他們繞過人民河?xùn)|路向東街的融媒體大樓走去,之前在對門大樓提灰的時候,他遠(yuǎn)遠(yuǎn)地眺望過那棟高高的紅色圓形建筑,像是一顆圓形的佛珠望著這座小城,也不知道過去多久了,他還記得它,而他也跟它一樣圍著一個點(diǎn)由雙腿帶著自己的家人畫上一道圓圓的弧形。

      經(jīng)過那的時候,不遠(yuǎn)處的楊梅樹下站著幾個人,男的拿起竹竿用力撲打著樹上的楊梅,女人和孩子抻著一塊透明塑料布,等候著顆顆掉落的楊梅。

      孫兒愣愣地看了一會,搗著小步子快速跑了過去。

      瑞陽嗲也走了過去,他弓著腰身一顆顆撿起新掉下的楊梅,腳下的泥巴和葉子越積越厚,他站起身來,捶了捶酸痛的腰。他看著巨大的楊梅樹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對孫兒說,你在這先玩會,爺爺去下醫(yī)院,馬上回來,在這等著爺爺。

      瑞陽嗲朝著關(guān)口醫(yī)院方向走去,那是一家兒童醫(yī)院,有人告訴他要打預(yù)防想象力障礙的針可以去這家醫(yī)院,不要去集里的醫(yī)院,城里人和鄉(xiāng)里人都上那里,人多得擠破頭都擠不進(jìn)去。他來到關(guān)口醫(yī)院門口,掏出屏幕裂成蛛網(wǎng)的寬屏手機(jī),這是他兒媳婦換手機(jī)后給他的。手機(jī)背景上設(shè)置了一個肌肉男的灰色圖片,他想讓兒子給他換成紅色的背景,兒子很忙,喊了幾聲也沒答應(yīng),不知道聽沒聽到,最后也沒換成。

      他掃了門口的碼,屏幕空了許久才轉(zhuǎn)變?yōu)橐粡埦G色的麻點(diǎn)圖。進(jìn)了門,護(hù)士讓他左拐走進(jìn)一個長廊中。他看到上面寫著“急診科”,填寫完一張單子之后,他站在一隊人后面,有一身泥灰的中年人,也有西裝革履的年輕人,還有抱著孩子的夫妻。也有說著一口河南話的,客家話的,這些人都排在他的前面。他們打開手機(jī)給操作電腦的年輕醫(yī)生查看里頭的內(nèi)容。

      他心里想著,兒子走之前交代過他一定要記得把針給打了,他要是沒有打,兒子少不了又是一頓說。他猶猶豫豫在門口踱步了很久,按下兒子電話后,他全身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可電話的那頭卻關(guān)機(jī)了。過了很久,熙熙攘攘的人都走完了,他也打了那一劑針。

      他往回走去,暗色中雨還在下,路燈里杜英樹滴滴答答被沁得又黑又光。他順著一條鵝卵石鋪開的小道走去,一股尿意落在下身,走了許久也沒見可以方便之所,趁著人不注意,他解開扣子,掏出家什往外滋起尿來。方便完他便輕松了好多,腳步也輕巧了,過了十字路口,一叢白霧就隔在楊梅樹中間,他看到了走時的小樹林,路也變直了,小孫兒站在樹下。

      “他們?nèi)四??”瑞陽嗲說。

      “他們走的時候問我,下雨了,愿不愿意跟他們?nèi)?,我怕你找不見,就沒去?!?/p>

      瑞陽嗲看了看孫兒袋子里的楊梅,把孫兒拉到破爛雨衣里,“來,我們走?!彪x開汽車東站有五里路,自己走的話也不是很遠(yuǎn),現(xiàn)在的路是比以前好走了,不似過去,一腳一個坑,一腳一腿泥,不是甩到小腿上就是甩到大腿上,只是好走的路也都鋪上了水泥、瀝青,硬硬地長不出草來,可也還好,現(xiàn)在穿的橡膠鞋,以前到達(dá)滸鎮(zhèn)賣米的時候那可是一天一夜都踩著一雙榆木鞋。他低頭看了看腳,又看了看孫兒,說,背你吧。不用,孫兒自己走到了前頭。累了就說。瑞陽嗲補(bǔ)了句。

      楊梅在雨中被洗了好幾遍,車流中雨刮器機(jī)械地擺動著,讓人看清前方的道路。他們路過街頭上的宣傳畫、各式各樣的陳列柜、冒著熱氣的面館。一群群走出校門的學(xué)生、走出寫字樓的職員打著傘和他們在斑馬線上平行穿過。

      在一家冷清的包子鋪孫兒停了下來,指了指冷冰冰的蒸屜?!敖裉觳怀赃@個。”瑞陽嗲又指了指前面。他們走進(jìn)門店里,從溫暖的玻璃櫥柜中取出一個小小的草莓蛋糕。孫兒的臉上浮出滿滿的笑容,兩顆大門牙露了出來。服務(wù)員把蛋糕放在桌子上,點(diǎn)上蠟燭,他們坐在一角,所有人都不知道,可是這光卻泛在他們心里。

      “祝你生日快樂?!?/p>

      “謝謝?!?/p>

      “吹蠟燭……”

      正當(dāng)孫兒伸著頭準(zhǔn)備吹滅蠟燭時,瑞陽嗲打斷了他,“哦,忘記了,還沒許愿,先許個愿。”

      孫兒閉起眼睛,雙手合十。

      “許了什么愿?”

      “不能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好,好。”

      他取下蛋糕上的蠟燭,給自己切下一小塊,其余的部分都推到孫兒面前。他又想跟孫兒說起過去的事情,講他第一次吃蛋糕是他爸爸從北方硝廠打工回來的時候給他帶的,現(xiàn)在他又可以給孫兒買蛋糕了,用自己的錢。他心里很高興,高興得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他咳嗽了幾聲,孫兒打開自己的水杯,遞了過去。瑞陽嗲沒有喝,他嫌棄自己臟,咳嗽到滿臉都成了紫紅色的,他才恢復(fù)了之前的模樣。

      這時旁人打斷了他,這是不是就是說你呢?就這樣你還要看下去嗎?瑞陽嗲說,是呀,我也不相信??扇绻@就是真的呢?一個人總要從命里知道什么吧。旁人說,這不就是鄰舍說的天機(jī)嗎?泄露了天機(jī)……可這不就是命里安排的嗎?天機(jī)不就讓我知曉了嗎?如果不是因為窮得需要去東南亞務(wù)工,如果不是我剛好會點(diǎn)木工,如果不是剛好我不會打牌,我怎么會看到這些?不等旁人回應(yīng),他描述著:

      他們還買了幾個夾心面包。孫兒說,給爸爸媽媽帶回去。瑞陽嗲方才看到兒媳婦許久前打來的未接電話,打井的時候太吵了,他沒接到。他沒敢回,怕挨罵。

      “我們要趕著最后一班車回去了?!?/p>

      “現(xiàn)在,能趕上吧?”孫兒看了看小豬手表。

      “我們跑起來吧。”

      “好?!?/p>

      兩個人沖進(jìn)了大雨中。

      “等下回去你爸媽又要罵我了?!?/p>

      “沒有事,我?guī)湍??!?/p>

      “你怎么幫我?”

      “幫你頂嘴呀?!?/p>

      “哈哈哈。”

      “小孩子不能跟大人頂嘴,你要記住?!?/p>

      “你又不是大人?!?/p>

      “那我是什么?”

      “你就是你啊?!?/p>

      孫兒越跑越快,瑞陽嗲跟在后面,不知道是有繩子牽著他往前,還是他牽著孫兒在跑。

      公交車的轉(zhuǎn)向燈一閃一閃地照著他們腳下四濺的雨滴。沒過多久,他們?nèi)硪呀?jīng)完全濕透,瑞陽嗲把雨衣扯下來塞進(jìn)垃圾桶里,孫兒扒在一輛拖拉機(jī)車廂后面,雨水從前窗玻璃上灌注而下,破碎的半面玻璃未能替司機(jī)擋住箭頭一般的雨,他只能瞇著眼睛,任憑這些透明針頭打過來。轟隆隆的聲音,蓋在耳朵上,也不曾覺知到后面的這個駝子會抓住他的車尾,等到他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二十分鐘后,進(jìn)入十字路口拐進(jìn)車站后,他從反光鏡里看到了他們兩個。該死的,這會死人的。他說道。瑞陽嗲和孫兒悻悻地下了車。

      他們走過堆滿共享單車的停車坪。進(jìn)了里間,工作人員讓他掃健康碼,瑞陽嗲從口袋里掏出被塑料袋裹住的手機(jī),因嫌自己反應(yīng)慢便讓孫兒代替了自己緩慢遲疑的手。體溫槍掃過他們的額頭,穿過一道安檢門,他們進(jìn)來了,在大廳的左邊停著一些敦實的小巴車。

      它們車頭統(tǒng)一朝里,漏出一條縫的保險杠,像是在微笑,有些去高坪鎮(zhèn)的車已經(jīng)打亮了車燈,一輛輛朝著外面的黑跑去,時間沒到的還要等,底下已經(jīng)站滿了打著雨傘和披著雨衣的人,剛才還排得井然有序的隊伍車一來就散了,孫兒跨了一步走在了前面,他在人群的細(xì)縫中拉著瑞陽嗲的手,說,你快點(diǎn),我拉你,你用力擠一下。瑞陽嗲終于從下面擠出自己的身體,咯咯噔噔好幾下,感覺全身都松了不少勁。

      他倆掏了錢放到投幣箱里,找了前排的位子坐下,汽車要發(fā)動時,司機(jī)讓坐在地上的一個老頭下車。老頭說,我剛坐下怎么叫我下車?大家都看著他躡手躡腳地鋪著手里的編織袋。司機(jī)說,只能坐位子上,不是大車,等下交警會查。車廂里全是沉默。這時瑞陽嗲站了起來,他走過去讓老大哥上他那里坐,老頭兩眼閃著淚光。瑞陽嗲交代孫兒在天地理發(fā)店門口的十字路等他,孫兒極不情愿,但也沒有多吵。這是最后一趟車了,孫兒嘟著嘴說。還有一趟東2路回沿溪的,轉(zhuǎn)一趟就可以。司機(jī)插話道。

      瑞陽嗲下了車,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燈光變得越來越幽暗,雨越下越小,等車的人給他遞過去一支大前門,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抽煙了,剛吸一口,免不了不適地咳嗽,等這之后就順了,吃得他全身柔柔地發(fā)軟。他們都沒說話,靜靜地看著燈光下那些撞向玻璃罩的飛蛾,以及落入水灘中的它們。瑞陽嗲在這水中浸滅煙頭,將一只飛蛾推出水面。你這樣沒用,飛不起的。遞煙的人說。會有用吧。瑞陽嗲說。它們產(chǎn)完卵就沒用了。遞煙的人把煙頭摁在飛蛾身上。

      車來了,停在水灘邊上,空蕩蕩的沒幾個人。他在車上還擔(dān)心著孫兒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如果到了,孫兒還要等他一個小時,他想讓車快點(diǎn),可這鄉(xiāng)村巴士車是限速的,聽說是之前出了車禍。

      月亮從連云山身后,慢慢移出身來,牛牯般的脊背似乎馱著什么,影影綽綽在霧氣中真實虛構(gòu)、虛構(gòu)真實。燈光打在左邊窗戶上,車燈一遍遍照過樟樹下往鄉(xiāng)下趕路的人,他的目光停在那里,四周是空洞的填充了諸多真實的山脈,那些隱隱的黛色,藏在其中。而光們繼續(xù)停留在燈的前方,引擎發(fā)出嘈雜的聲音,不時蓋過橋面湍急的流水聲,這樣想來他的心反倒是安靜了些,山洪沖下來的泥土蔓延到河面上,剛來時的枯枝敗葉全都沒有了,夜晚發(fā)生的事,有人察覺的卻少之又少。一想到這他的信心反倒增強(qiáng)了許多。沒過多久車就進(jìn)入到了各式各樣的小鎮(zhèn)中,那是他們一生中唯一的捷徑,從樹多的地方找到人多的地方。

      車到了沿溪,十分鐘后他換乘了去鎮(zhèn)上的車,在天地理發(fā)店,那個凄冷的十字路口,他看到了落滿灰塵的桂花樹下打著傘的孫兒。

      “等了很久嗎?”

      “有了一會兒了吧。十多分鐘。”

      “這傘是哪里的?”

      “從那撿的?!睂O兒指了指垃圾桶旁邊的花壇。

      “走吧?!?/p>

      他們背著街道的路燈,向鄉(xiāng)下走去,孫兒打著鏤空的傘,瑞陽嗲弓著腰,長長的影子陪他們上了坡。走過磷肥廠的后廠,白色的煙霧在暗色的夜空中化為一朵朵白云。有人在夜色中種菜,在那個排污口的下方,一些蔬菜長得非常茂密,這是不用施肥的結(jié)果,工廠的探照燈一遍遍掃過周圍的山嶺,有的動物已經(jīng)醒來,有的動物還在睡著。青蛙在洞口亮出反光的皮膚,鼓著鳴囊,大聲叫著?;疑氖髬D在石頭底下顫著雙腿,而另外幾只灰麻色的長耳野兔還在油茶樹下刨坑。

      他們下了樟樹坡,夜色里油菜花的香味還是那么濃郁,帶著清香的苦味,也和他們一樣,全身都是濕答答的。過了一段石橋,他們的存在便停在山腳下,再上面就有些水塘,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落在杉樹、松樹和杜英之間,進(jìn)到村子里,踩在回家的田壟上。一個女人打著手電筒沖了出來。

      “爸,你怎么才回來!我到學(xué)校也沒找到你們?nèi)?,電話也不接,我快瘋了,我快瘋了!”孫兒的媽媽,大聲哭道,“他爸沒了,沒了。就炸了?!?/p>

      他們沒有問為什么,三人拿著火鉗走向邱家山下的花炮廠,四周是一片廢墟,在那些殘垣斷壁里,濕滑的蚯蚓爬上地面,在透著新鮮的氧氣中進(jìn)行呼吸,他們從這些蚯蚓包裹的泥塊里撿拾親人的殘肢。孫兒說:“爺爺,你知道嗎?我以后再也不許愿了,我想的是每天能早點(diǎn)看到爸爸?!?/p>

      回去的路上,他們似乎又聽到吹薩克斯的男人在演奏《藍(lán)色多瑙河》。那種濕漉漉的感覺似乎跟他在吉隆坡聽到的一樣,在黏稠綿長的曲調(diào)中踩在泥土里,一些球子草和苜蓿從地里冒出頭來,在腳步聲中,茶樹上的烏鶇從一株樹上飛到另一株樹上,在它黑色羽翼下。他還能看到黑色的群山上他的祖先是怎么從贛邊界遷徙到這里的,那些墳塋似筍一般,時不時從地里鉆出來,在悶熱的亞熱帶季風(fēng)氣候中長出枝椏和身體。

      在祖先的身上有著同樣的想象力障礙,一輩子吃著土,站在大地上,然后回到土里。這樣的日子讓他覺得沒有任何更大的意義,可還是望著眼前的孫兒說,你要好好讀書,不要像你爸爸那樣。

      看完之后我回到了集裝箱里,回答完工頭的問話,傻傻地坐在角落里。我在想叫瑞陽的又不是我一個,叫瑞陽嗲的中年人也多了去了。瑞陽嗲說完,旁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的,也不用太在意,說不定是你工友給你開的玩笑,那種地方最適合開這種神神鬼鬼的玩笑了。他上面要是寫瀏陽李瑞陽我還覺得可以查查,或者做些什么防備。講實話,那陣子我基本上沒睡過好覺?,F(xiàn)在把話講出來,心里好過多了。瑞陽嗲看著廢墟上的挖掘機(jī)。

      旁人木訥地坐在他身旁,不知道該如何作答。過了會,他說,那你接下來準(zhǔn)備去做什么?瑞陽嗲手里拿著斷裂的水磨石,在沙礫中畫著三角形,一個接一個地畫著。他說,本來是準(zhǔn)備接孩子去的。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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