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天夢 鄭欣
【摘要】作為似乎更能適應數字社會的老年人群體,銀發(fā)沖浪族在從接入互聯(lián)網到融入數字社會的過程中是否仍然存在著不平等,是一個值得在數字社會化語境中進一步探討的問題。文章通過對銀發(fā)沖浪族日常數字實踐的質化研究發(fā)現,這一群體在數字媒介接入環(huán)節(jié)中的不平等隱患來自其在基礎設施占有、行為動機催化、知識體系建構三個關鍵節(jié)點的后發(fā)劣勢;而在銀發(fā)沖浪族融入數字社會的日常實踐中,不平等體現為數字菜單篩選、社會角色想象、關系網絡建構三個層面存在的矛盾與悖論。由此可見,老年人的數字社會化具有日常實踐中的必要性、實現程度上的基礎性、信息環(huán)境內的強制性,屬于一種剛需性融入。而在這種剛需性背后,則折射出數字社會中老年群體正在遭遇的隱性不平等與歧視。
【關鍵詞】老年人 銀發(fā)沖浪族 數字社會化 剛需性融入 隱性不平等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4)4-056-09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4.008
社會的數字化、信息化與社會的老齡化是當今中國兩個重要發(fā)展趨勢。二者并非平行發(fā)展、互不干涉,而是相互交織、共同作用,產生了一系列引發(fā)社會關注的矛盾與張力。在此背景下,關注老年群體的數字社會化,避免這兩大趨勢的脫節(jié),是當前中國社會面臨的重要課題,也成為社會科學研究領域的熱點話題。
我國老年人數字使用集中表現為“從不使用”與“每天使用互聯(lián)網”,呈現出數字使用兩極化的特征。[1]雖然60歲及以上老年群體是非網民的主要群體,但并非所有老年人都是“數字難民”。根據趣頭條與澎湃新聞發(fā)布的《2020老年人互聯(lián)網生活報告》,60歲以上的老年用戶日均使用趣頭條APP的時長達64.8分鐘,比40歲及以上的用戶多16.2分鐘,也高于所有用戶平均水平。本文將這些60歲以上,已接入數字媒介基礎設施并較高頻率使用數字媒介的老年人定義為銀發(fā)沖浪族。與一般老年人作為數字弱勢群體的刻板印象不同,銀發(fā)沖浪族已實現了互聯(lián)網接入,似乎是更能適應數字社會的老年人群體。他們是否也面臨著、經歷過不安與惶然,從接入互聯(lián)網到融入數字社會的過程是否如想象中順利,其中是否依舊存在著不平等?這是一個在數字社會化語境中值得探討的問題。
加入數字這一變量后,國內現有與老年群體密切相關的社會化研究分為兩個方向:一方面,一些學者從正向社會化過程出發(fā),關注老年群體的繼續(xù)社會化與再社會化;另一方面,學者周曉虹提出了反向社會化即“文化反哺”,[2]陳友華等在此基礎上提出“數字反哺”。[3]而無論正向還是反向,老年人在進行數字社會化時所面臨的困境、障礙與不平等,在現有研究中都是被集中關注和反復討論的焦點。
有學者率先關注到“數字排斥”[4]及“數字貧困”現象,[5]并將“融入”作為“排斥”這一負面概念的反面,其自然而然被理解為因解決或矯治問題而存在。在此話語框架下,未融入或融入程度較淺的行為和狀態(tài)常常被界定為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6]因循這一視角,任航等將新冠肺炎疫情期間老年群體面臨的數字融入困境總結為缺失與延遲、被動和無序、偏差與代際;[7]匡亞林等指出現有研究較少關注老年人數字化生活參與情境中的具體融入障礙行為,為老年群體數字融入障礙用戶建構了畫像模型。[8]此類研究中,數字鴻溝是被普遍使用的概念,并針對老年群體產生了“變種”。如“銀色數字鴻溝”[9]“數字代溝”、[10]老年群體內部的“性別數字鴻溝”等。[11]楊夢瑤等提出對老年人互聯(lián)網效應的分析不能只停留在使用與否的一級數字鴻溝層面,功能類型、身份結構、社會背景造成的二級數字不平等效果也需考慮。[12]
與之相對,近年來,一些學者反思、批判了將老年數字融入問題化的研究取向,重新審視融入話語的必要性和一定程度上的霸權性,認為應該理解和尊重“斷連”。如劉國強等對重慶老年“棒棒”群體拒用智能手機的研究發(fā)現,其行為滲透著理性考量,可以視作對新技術浪潮的日常抵抗行動。[13]
總之,在既有關于老年人數字社會化的研究中,多將老年人作為整體集中探討,因此集中關注較為同質、宏觀的部分。對數字社會化中的困境多通過被排斥、抵抗等直觀現象總結得出,較少關注看似正向的順利接入與融入中存在的隱性不平等,且多以數字鴻溝而非更關注差異產生機制與影響的數字不平等作為理論基礎。視角較為單一,對融入與斷連兩種理想類型之間存在的過渡空間缺少討論。
由此,本文將銀發(fā)沖浪族數字社會化的日常實踐作為一種社會事實而非抽象所指,通過質化研究對其細節(jié)、特征與動態(tài)性進行探究和總結,如作為老年群體中探索數字社會生活的先驅者,銀發(fā)沖浪族在數字社會中的日常生活實踐有何獨特體驗?面臨著何種特殊境遇?在此基礎上,當“與時俱進”“心態(tài)年輕”的迷霧被撥開,銀發(fā)沖浪族在從接入互聯(lián)網到融入數字社會的過程中面臨和遭遇了哪些不平等?其數字社會化是否具有融入與斷連之間的過渡性?
本研究采用質性研究方法,筆者于2022年12月至2023年11月對30位銀發(fā)沖浪族進行了深度訪談。訪談對象主要分為三類:筆者作為助教的老年大學學員、根據研究對象的定義通過社交媒體或他人介紹招募的老年人、抖音等平臺的老年互聯(lián)網用戶。在實際訪談中,筆者著重了解他們的生命歷程、互聯(lián)網接觸歷史和途徑、日常生活中的數字媒介應用情況,以及對網絡文化的了解和傳播程度,并對部分受訪者的親屬進行了補充訪談。此外,在抖音、微博、小紅書等平臺關注典型老年互聯(lián)網使用活躍者,搜集和分析其發(fā)布的內容下的評論和轉發(fā)情況,并挑選典型對象與之進行討論、互動,觀察其數字媒介使用特點、與他人互動情況等。
一、后發(fā)劣勢:銀發(fā)沖浪族接入數字媒介的不平等
進行數字社會化的第一步,是對于數字媒介技術的認知、接受與使用,即“適網”。銀發(fā)沖浪族們無疑已經跨過了這第一道門檻,可作為分析的樣本。從馴化理論視角出發(fā),技術的采納和使用主要由社會環(huán)境中的儀式、規(guī)范決定。結合技術接受模型的部分要素,根據質性訪談材料,本文提煉出銀發(fā)沖浪族在接受與使用數字媒介時經歷的三個具有動態(tài)性、過程性的關鍵節(jié)點:基礎設施占有、行為動機催化、知識體系建構。研究發(fā)現,在數字社會化的入門階段即接入中,銀發(fā)沖浪族就存在著后發(fā)劣勢,由此埋下了不平等的隱患。
1. 基礎設施占有:次要的設備供給
銀發(fā)沖浪族上網“沖浪”的最基本前提,是擁有能夠連接互聯(lián)網的數字媒介設備作為基礎設施。最常見的有智能手機、iPad、電腦、智能電視等。這些基礎設施并非理所應當的存在,而是如Horst所指出的,“它的價值在于揭示媒體消費者與更廣泛的社會、政治、經濟和物質結構之間的關系,他們對其行使有限的控制權”。[14]銀發(fā)沖浪族對于數字媒介設備的獲取,體現出一種次要的特性。次要首先體現在他們使用的設備多不是新的、先進的。此外,他們對于設備的意見被視為次重要且價值較低的。
銀發(fā)沖浪族們所擁有的設備經常來自年輕人淘汰下來的舊機,或是年輕人出于孝心的禮物。他們所擁有的設備往往并非來自自身意愿所做出的消費決策,而是來自較年輕親屬的贈予?!半m然都是家里人淘汰下來的,但是從小靈通到翻蓋手機再到智能手機我都有用過。聽戲和微信什么的都主要還是使用平板,因為字體按鍵更大比較方便看,平板也是家里淘汰下來的,是很早時候買的蘋果平板?!保ㄔL談對象3x,男,65歲)設備提供者由于希望獲得老年人的好感,往往將設備描述為“夠用”“適合”。雖然這些設備的確能夠滿足老年人的基礎需求,但導致的客觀結果是,在一個家庭中,老年人所使用的數字技術設備往往處于性能、價格的最底層,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們對于新功能的探索。
對銀發(fā)沖浪族來說,接觸數字媒介技術的初期,他們對新款式、新功能并不敏感,本能地覺得自己用不上,認同這種“安排”是一種省心和具有性價比的選擇。但隨著對于基礎設備的使用頻率增加、了解更加深入,他們會逐漸感受到自己的設備已經不能滿足較為高階的使用需求?!拔覀冊诶夏甏髮W學的課程,他學得好是因為他的手機好,我的總要我刪內存,刪了多少也不管用?!保ㄔL談對象1j,女,63歲)而即使發(fā)現了基礎設施的落后,出于對子女感受的顧慮和經濟方面的考量,銀發(fā)沖浪族也總是選擇湊合用,極少主動購買更高性能的設備。而子女們也認為,作為“數字移民”,老年人對數字媒介設備并沒有既成的認知,其判斷不會比自己的決策更準確,一些小問題并不影響其整體使用。由此導致銀發(fā)沖浪族實際媒介素養(yǎng)、媒介滿足閾值與設備性能不匹配。
2. 行為動機催化:被動且相對的有用性
越多的用戶認為使用一項技術會改善他們的工作效率,他們使用該技術的可能性就越大。[15]按照這一邏輯,如果老年群體能夠有效感知到互聯(lián)網在社會生活中的巨大力量,將其視為改善生活的有效工具,他們采用數字媒介技術的概率也就更大,這種對有用性的感知成為其采用新技術的直接動力。銀發(fā)沖浪族切身體會到了數字媒介技術的有用性,但他們接入數字社會的行為動機仍是被動的、相對剝奪的。
在銀發(fā)沖浪族這一群體中,對于數字媒介技術有用性的定義,即對生活改善性的認知和預期,經常來自挫折經歷,而非正面宣傳。他們往往是在感受到需要花費大量時間精力去做年輕人輕而易舉就能完成的事情時,才體會到數字媒介技術非常有用。這經常是一種具有一定被動性的預期有用性?!拔遗阄覑廴俗鲆粋€小手術。醫(yī)院的食堂比較遠,價格高,菜難吃。我女兒在外省就地過年,就幫我們點了外賣,菜式和口味都好。我就讓她教我,她一開始說不用,她每天給我們點,但我堅持要學會。不只是怕麻煩她,我自己也覺得每天聯(lián)系她很麻煩。后來也有一些發(fā)傳單的小飯店,打電話就行,但我已經不需要了?!保ㄔL談對象2s,男,64歲)對于老年人來說,這些生活中切實感受到的不便和困難,是遠比正面宣傳更具有說服力的有用性論據。
盡管如此,銀發(fā)沖浪族對這種被動本身并不抱有強烈的負面態(tài)度。其負面情感波動的主要來源,是在被動得到教訓的過程中普遍產生的比較心理。正如Helsper所指出的,在針對弱勢個體ICT使用的研究中,不僅要研究個體周圍的人,還要研究其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將自己和他人進行比較,以及這些想法如何影響他們對ICT價值的看法以及他們與數字世界的連接。[16]對于銀發(fā)沖浪族來說,比較的對象并不局限于同齡人,更來自“不如”自己的人都會熟練地使用手機。比如一位老人去上手機班的動力來自家中裝修時的經歷:“那些木工字都不識得,但你說微信付款給他,他馬上就弄好,還告訴我怎么弄?!保ㄔL談對象1z,男,67歲)此時,他的相對剝奪感尤為強烈。因為這種情境能夠喚起老年人的危機感甚至恐懼感。他們意識到,在如今的社會中,運用數字媒介技術已經是一項被廣泛掌握的技能。作為老年人,本就處于被社會邊緣化的危險之中,再對數字社會置身事外,也許會跌落到更低的層面。
3. 知識體系建構:艱難更新的常識
進入數字社會之前,由于信息傳播的范圍和速度有限,老年人群體曾因參與社會生活實踐時間長、人生閱歷豐富而有著知識廣博、充滿智慧的形象,為年輕人所尊敬和景仰。由于主導媒介邏輯的更替,其既有的知識體系受到全面沖擊,話語權和權威地位受到了極大挑戰(zhàn),不得不在生理、心理并非最佳學習年齡的情況下,重新學習數字社會的新知識。
威廉·詹姆斯提出了兩種知識形式:知曉和理解,前者指涉大眾觀念和日常知識,后者指涉系統(tǒng)化的專門的知識。[17]而在高度數字化、媒介化的社會中,與數字媒介技術相關的知識是二者的融合。也就是說,二者都是銀發(fā)沖浪族的學習范圍。
對于在學生時代并未接受過計算機、互聯(lián)網相關教育,成長環(huán)境中也不存在互聯(lián)網語境的銀發(fā)沖浪族來說,一些我們認為幾乎是本能的、理所應當的常識性知識都需要從頭學習。比如拖拽、長按等基本操作及APP、首頁等專業(yè)術語。“最開始的時候,那些‘打開位置‘同意發(fā)送通知是什么意思我都不懂,也不知道是必須要點的,所以一直進不去。”(訪談對象1d,女,62歲)因不理解常識性的操作語言和操作邏輯,他們經常像只記題目不記公式的學生一樣,靠死記硬背學習和鞏固新知識,靠肌肉記憶提升操作的熟練度。尤其銜接性、入口性的操作,如注冊、窗口切換等,是他們認知數字媒介的一大難點。“老年大學的老師都把步驟一步一步寫下來,我也都記在筆記本上。但是兩天不操作就會忘了,所以手機這個東西要經常用。”(訪談對象1d,女,62歲)
這種對數字媒介基本運作邏輯的理解缺失,是數字非原住民與原住民的重要區(qū)別。而除了客觀抽象的規(guī)律性知識外,銀發(fā)沖浪族在日常數字生活中逐漸建立起對常識性實踐知識的認知。比如遇到APP彈出領紅包的提醒時,一個受訪者立刻關掉頁面:“這都是騙人的,有條件的?!保ㄔL談對象2m,女,65歲)而實際上,她并不太會分辨廣告,只是因為視力退化,很難看到隱蔽的廣告標記?!笆謾C上免費的紅包可能是廣告陷阱”這一常識來自她之前的上當經歷和兒女的一再提醒,并改變了她曾經建立起的“虛擬紅包能點出真錢”的認知。
可見,即使銀發(fā)沖浪族已接入了數字設備,他們仍需不斷學習相關知識,以達到一個個新的高度,重新建構不斷進化的、日常與專業(yè)知識相結合的數字知識體系。因銀發(fā)沖浪族往往是老年人中思想較為活躍、上進的群體,其中的艱難之處不僅在于知識的學習和吸收本身,還在于承認自己的既有常識不再適配于數字社會的失落和無奈。
綜合來看,與經濟學中后發(fā)劣勢的原理相似,銀發(fā)沖浪族作為數字社會的“移民”和“后來者”,在基礎設施較落后、行為動機具有被動性、數字知識體系建構不充分的前提下完成了數字媒介接入。雖然他們可以在短期內掌握一些數字技能,但這種以模仿、跟隨而非充分理解為基調的接入,使得銀發(fā)沖浪族在數字社會化的第一步根基不穩(wěn)、先天不足,為后續(xù)的融入與長期的數字社會化進程埋下不平等的隱患。
二、矛盾與悖論:銀發(fā)沖浪族融入數字社會實踐的不平等
由新傳播技術引發(fā)的革命使得“現代社會已然完全由媒介所‘浸透”。[18]數字技術不僅重構了社會生活的基本樣貌,還引發(fā)了根本性的社會變革。[19]在擁有了設備,學習了相關數字常識后,銀發(fā)沖浪族開始了對廣袤數字社會的探索,也即開始進行動態(tài)的數字社會化過程。在銀發(fā)沖浪族的數字社會融入實踐中,通過對看似日常、普通的社會事實的深入考察和重新關聯(lián),本文發(fā)現這一群體在數字菜單篩選、社會角色想象、關系網絡維系三個層面存在矛盾與悖論,反映出他們試圖從接入到融入過程所面臨的尷尬、割裂,及其中暗藏的不平等。此種不平等并非直觀可見,往往隱藏在不自覺的行為和選擇背后,嵌入在看似合理的現象之中。
1. 數字菜單篩選:性價比背后的復雜性探索
媒介菜單是指一個人經常使用的媒介的集合,是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跨媒介使用模式。本文借用菜單概念,將銀發(fā)沖浪族在數字社會的日常生活實踐中對于各類數字設備、數字應用、數字功能的選擇性使用與組合稱為數字菜單。銀發(fā)沖浪族在篩選數字菜單時,表層需求是追求實用主義的性價比,探索復雜功能的內在需求則被隱藏在一次次的被忽略、拒絕和自我摸索中。
在社會生活中實際使用智能手機等數字設備時,銀發(fā)沖浪族希望篩選出工具性最強與操作最簡單的性價比應用菜單。在他們眼中,最值得花時間精力去學習、記憶的是能夠滿足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最為頻繁、緊迫的需求,同時操作也最簡單的數字應用。“和日常生活有關的,比如拍照怎么拉近拉遠,我就很想學。有些比較難的,比如怎么調照片的數據比例,我就不感興趣。我認為學最淺的就可以?!保ㄔL談對象1t,女,60歲)當然,對于“最需要”的定義,與不同老年群體的生活習慣和價值體系有關。
在篩選最具性價比的數字菜單時,銀發(fā)沖浪族很容易對短視頻、直播、游戲等具有較強娛樂性的功能上癮。因為此類功能非常符合高性價比的標準。一方面,越是娛樂性較強的數字應用,老年人越容易掌握使用方法。因為以娛樂為目的的應用大多致力于提高用戶體驗,簡化操作流程,并利用算法為用戶提供源源不斷的定制內容,對理解力、記憶力等要求較低,也更容易讓人沉浸甚至上癮。另一方面,老年人擁有大量空閑時間,精神生活也較為匱乏。娛樂性功能能夠提供一種即時的滿足。所謂“沖浪”,本身就隱含著滿足娛樂需求的動機。如一位孫女評價奶奶:“我奶奶是很沉迷手機的,因為她不能下樓走遠路,基本躺在床上,之前住院的時候沒人說話,不得不沉迷沖浪,最喜歡看微信‘看一看里的熱點廣場。說熟練嘛,就是肌肉記憶,不是那種完全理解?!保ㄔL談對象4l,女,30歲)而如12306、滴滴等需要較為復雜操作和邏輯理解的數字應用,對他們來說仍然具有挑戰(zhàn)性。
根據創(chuàng)新—擴散理論的分類,銀發(fā)沖浪族是老年人群體中新技術的創(chuàng)造者和早期受眾,理應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和探索熱情,似乎與性價比的追求相矛盾。究其根本,對性價比的追求,除因為老年人生理功能的退化外,更深層的原因是他們對于獲得幫助缺少信心,希望能夠盡量少地向他人求助。老年人已經認識到,自己尋求幫助的問題是數字社會中的常識,是年輕人看不上眼甚至是“不屑”回答的。在每次求助的過程中,即使年輕人并沒有不耐煩,他們也時常本能地感到自己是在麻煩他人,于是總是希望一次性地學會最常用、最有用的功能,并將其牢牢記住。
因此,銀發(fā)沖浪族其實并不像他們所說的那樣真正滿足于具有性價比的數字應用菜單,只是出于自尊和避免麻煩的心理,在能較熟練地應用工具性功能的基礎上,對較為高階和復雜的功能,往往并不選擇求助,而是更多地靠自己摸索?!拔覀冇龅讲磺宄膯栴},問小孩,他們通常都懶得詳細地回答,只是幫我們簡單操作一下。所以遇到不會的問題,我們經常是自己琢磨,然后會用就行了。最復雜的操作就是用兩個手機分別錄音,用疊加的方法合并成一支曲子。連小孩都不耐心教,自己瞎琢磨,喜歡就搞一下?!保ㄔL談對象1a,女,66歲)這種“工具性簡單應用靠他人,興趣性復雜應用靠自己”的現象在銀發(fā)沖浪族身上普遍出現,而靠自己能夠探索到何種復雜程度則并無保障。也正因如此,每當又琢磨探索出新的復雜應用操作方法時,銀發(fā)沖浪族會產生強烈的成就感和自我意識,認為自己相較其他老人還有用,還沒有被數字社會所淘汰,離充分掌握數字媒介新技術的理想境界又近了一步。
2. 社會角色想象:弱勢他者前提下的相對優(yōu)越
進入老年階段后,人在社會中的定位和角色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包括從職業(yè)角色轉入閑暇角色、從主體角色演變?yōu)橐蕾嚱巧?。在追求加速、績?yōu)的數字社會價值體系下,銀發(fā)沖浪族對自己在社會中的角色定位想象普遍較低。這里的“低”并非針對個體,而是指向作為整體的老年人群體。與之相對的,是他們對于年輕的崇尚和向往,及對自己更加年輕的自豪。二者結合,銀發(fā)沖浪族的社會角色想象呈現出一種在年老與年輕間搖擺、自卑又自信的混亂狀態(tài)。
在訪談中,筆者經常夸贊受訪者對于數字媒介的熟練操作,但得到的答復大多是“和你們年輕人沒法比”“我太笨了”“歲數大了不行了”的自我貶低。
在銀發(fā)沖浪族群體中,自我低定位除了是以弱者作為一種手段爭取社會同情、召喚社會道德想象,以獲得政策傾斜和例外對待外,[14]更多是一種不自知地流露出的對“老”的傷感和自卑。相對于年輕人,自我低定位是老年人的一種集體心理,他們將自己定位為數字社會的邊緣角色。
在數字社會中,老年人對自我社會角色的低定位與數字媒介技術有關。銀發(fā)沖浪族因為經常接觸數字媒介,與年輕人互動相對較多,與年輕人的差異感受更加明顯。比如一位受訪者在刷微信朋友圈時,在發(fā)布的內容中敏感地發(fā)現了自己與年輕人眼界的區(qū)別:“你們是跟上時代的,很多話我都看不懂。我們就都聊家里面的事情。所以有時候不想發(fā)這種朋友圈,感覺知識面太窄了,發(fā)得蠻庸俗的。”(訪談對象3t,女,61歲)年齡導致的差異本就分散地嵌入社會生活中,數字媒介技術能夠將其扁平地展示出來,使其變得更加可見。
此外,子女雖然對他們學習數字技能持鼓勵態(tài)度,但時刻提醒他們是容易受騙的群體,需要謹慎操作數字媒介設備。一位受訪者的兒子認為:“擔心他們對在線支付不熟悉,有可能上當受騙,所以勸他們不要用網銀,現在網上支付都是我代替他們操作的,他們看看視頻,聊聊微信就好了?!保ㄔL談對象4p,男,30歲)由此可見,子女在老年人“沖浪”過程中所起到的不僅是文化反哺、催化老年人在互聯(lián)網社會中的再社會化作用,也會無意識地反復強化老年人對自己在數字社會中弱勢地位的認知。
盡管自我定位較低,對于其他對數字媒介技術知識了解甚少的同齡人,銀發(fā)沖浪族則具有一定的優(yōu)越感。他們認為“沖浪”證明自己在生理、心理上尚未完全衰老,將自己劃分為“與時俱進”、更靠近年輕人而非老年人的群體。他們相信,對數字媒介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對于數字社會的運作規(guī)則更加明晰,自己不會成為媒體報道中受騙、吃虧的老年人,甚至對不能自如運用數字媒介設備的其他老年人產生歧視心理?!耙灿腥瞬粫茫ㄊ謾C)的,她們就像傳統(tǒng)老年婦女一樣,保健品傳銷騙的就是這些人。我這個人就是四個字,與時俱進。”(訪談對象2z,女,62歲)銀發(fā)沖浪族認為“年輕”代表著可以自然而然、毫不費力地適應數字社會,將沖浪技能當作努力向年輕群體靠攏的必備資本,將“再次年輕”看作融入數字社會的收獲和目標。這種避免受到負面的老化信息與刻板印象的消極影響、抵御老化相關風險及污名的年齡組分離現象,是一種個體主義試圖抵制消極年齡刻板印象的努力。[20]
3. 關系網絡維系:資本升級與資本固化并行
對老年人而言,主要的社會關系網絡包括家庭和同伴群體。[21]在前互聯(lián)網時代,進入老年階段意味著既有的社會關系網絡逐漸收縮。而數字媒介技術作為變量介入,為老年人建構、維系社會關系提供了新的可能。數字媒介技術推動了銀發(fā)沖浪族的社會資本、文化資本升級,與之并行的資本固化往往被忽略。
在與同伴群體的關系建構與維系中,現有研究表明,與非網民相比,網民在線上和線下的人際交往活動增強了他們跨越社會結構邊界的能力,提升了個體中心網絡的層級,擴大了人際交往的縱深度,保證了社會資源的優(yōu)質水平。[22]銀發(fā)沖浪族作為對互聯(lián)網應用、智能手機使用較為熟練的老年群體,在同伴社會關系網絡中呈現出交往范圍更廣、方式更多元、內容更豐富的傾向。有老人驕傲地向我們展示他所屬微信群中的“大人物”:“這個人是某醫(yī)院原來的院長,他經常給我發(fā)一些微信文章……我每周也都收集一些好的文章,一次性發(fā)給他,他也認為我發(fā)的都很有價值。”(訪談對象2s,男,64歲)“沖浪”時的所見所感成為一種社會資本,老年人感受到技術賦權帶來的成就感、存在感,從而愿意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
在代際交往方面,銀發(fā)沖浪族的特別之處在于,與傳統(tǒng)老年人以經驗、智慧作為文化資本不同,他們能夠在數字社會中習得最新的網絡流行文化,并將其升級為文化資源乃至文化資本,運用到與年輕人的交往中。銀發(fā)沖浪族通?;ㄙM較多時間在抖音、視頻號、西瓜視頻、微信等平臺。平臺上不斷刷新的信息流,客觀上起到了傳播流行文化與生活觀念的作用。如一位受訪者因為過于節(jié)儉經常與子女發(fā)生矛盾,但她最近改變了看法,在網上購買了子女推薦的很多產品。她說:“一個人就要更加舍得。否則人生沒意義了?!薄耙郧安恢篮煤脨圩约海F在看了思想轉變了,這些話說到我心里去了。”(訪談對象2c,女,65歲)這其實是受到微信上經常發(fā)布的人生哲理的影響。當正確運用了某個網絡流行語、表情包,或表達與老年人固有觀念相悖的內容時,他們經常接收到來自子女、孫輩的驚訝、贊許等反應,從而更加強化繼續(xù)積累、升級文化資本的意愿。
但是,線上獲取的社會資本、文化資本并非獨立存在。在這種賦權的背后,既有的線下資本依然對老年人的社會關系網絡產生重要影響。線下社會中的財富、權力、聲望、文化水平等因素會復制到數字社會生活中?!皼_浪”分為簡單娛樂、復雜探索兩類。線下社會資本占有較少的老年人更傾向于使用一兩個操作簡單的功能打發(fā)時間,這反而使其惰于社會交往,變得更“宅”。如一位農村企業(yè)的打工者十分沉迷觀看抖音直播,經常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反之,線下社會資本占有較高的老年人則有更多動力和機會拓展和維系社會關系。如一個曾經是紡織廠主管、現為小區(qū)業(yè)委會主任的受訪者是小區(qū)微信群的群主,她利用微信群組織起了小區(qū)的廣場舞團,還幫助群里的單身青年男女牽線搭橋,儼然成為小區(qū)的意見領袖。這種社會資本的固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老年社會學中的延續(xù)性理論:中年期的生活方式將會延續(xù)到老年期。[23]
而在銀發(fā)沖浪族努力運用流行語、表情包、新觀念與子女交流時,由于其中的戲謔、縮略和多義與自己所習慣的書面、正式的表達方式并不貼合,他們往往不能準確判斷語境,只是機械地將其插入自己習慣的表達方式中。子女感到新奇、表示稱贊的基礎,是將其看作“時髦老人”,而并不真正將其認同、接納為可以忽視語境進行交流的對象。
綜合來看,在銀發(fā)沖浪族試圖從接入前行至融入的過程中,并不能像“數字原住民”一般自如、自洽。在追求性價比數字菜單的同時,他們獨自探索著復雜操作;在接受弱勢他者角色的同時,將自己與更為弱勢的群體割裂開來;在維系與升級關系網絡的同時,也無法脫離既有線下資本的依賴路徑??傊?,他們面臨著多重矛盾與悖論,且這些矛盾與悖論的本質,仍然是日常的、微妙的、不易察覺的數字不平等。
三、剛需性融入:介于融入與斷連間的數字社會化
對于作為“數字原住民”的年輕群體來說,進行數字社會化的過程理所當然、順利流暢。而對于老年人,為了掌握數字社會的運行規(guī)則,形成為數字生活環(huán)境所認可的社會行為模式,他們在數字媒介接入過程中經歷了后發(fā)劣勢,在數字社會融入實踐中面臨著矛盾與悖論。使數字社會化成為一個從接入互聯(lián)網到融入數字社會的每個步驟與細節(jié)都具有門檻和挑戰(zhàn),并需要與不平等持續(xù)作戰(zhàn)的重要課題??梢?,正如數字不平等理論所主張的,數字媒體的接入和使用之間存在的不是鴻溝,而是一個連續(xù)譜。[24]
因此,銀發(fā)沖浪族的數字社會化現狀并非融入或斷連可以解釋的。邱林川突破了傳統(tǒng)數字鴻溝二分的敘事框架,將老年群體歸類為信息中下階層,即在信息社會分層結構里介于信息擁有者和信息缺乏者之間的群體。[25]在實踐中,老年人的數字社會化也時常處于一種較為模糊的中間狀態(tài),充分地融入和完全地斷連都是不實際的。
1. 剛需的界定與意義闡釋
本文根據對銀發(fā)沖浪族這一代表性群體在數字社會化的日常實踐中的細節(jié)、特征與動態(tài)性的考察,認為老年人的數字社會化存在著一種剛需性融入的狀態(tài)。它處于融入與斷連之間,具有過渡性,是社會化這個普遍概念在數字社會的銀發(fā)網民中獨特的表現形式,折射出數字社會中老年群體正在遭遇的隱性不平等與歧視。
“剛需”是近年流行起來的新詞匯,本身就折射出當下社會的發(fā)展與變遷。2022年8月,《現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第4版修訂完成,首次將“剛需”作為反映社會生活變遷的熱詞收錄,作為“剛性需求”的簡寫,從經濟學角度釋義為“特指商品供求關系中基本不受價格因素影響的需求”。在實際社會應用中,“剛需”則具有更為生動、豐富的含義和使用場景,本文則將這一詞語在數字社會化語境中的內涵分解為三個部分,即日常實踐中的必要性、實現程度上的基礎性、信息環(huán)境內的強制性。
首先,剛需意味著數字媒介技術在老年人的日常社會生活實踐中發(fā)揮著客觀作用,使數字社會化作為一種必要趨勢難以回避。由新傳播技術引發(fā)的革命,使得當今社會生活無法與數字媒介技術要素徹底脫嵌。有學者認為,這意味著整個社會已轉向為一種媒介化的社會。[26]雖然的確存在將數字媒介設備完全拒之門外的群體,但對老年群體而言,被動與主動相混合的卷入是他們數字社會化的普遍狀態(tài)。盡管我們應該從理論和觀念上尊重斷連的選擇,在政策上持續(xù)進行調整和完善,但從老年人日常生活實踐的現狀出發(fā),由于數字媒介技術對社會生活方式進行的全面形塑與變革是客觀發(fā)生的,身處其中的老年人無法置身事外,正在或有意識或不自覺地改變和重建原已習得的價值標準和行為規(guī)范,將其調整為數字社會所認可的行為模式。
其次,剛需經常在房地產市場的相關語境中出現。當被打上“剛需”的標簽,即意味著其具有價格較便宜、設施較簡陋,雖滿足居住的基本功能,但可能充滿瑕疵的特點。與此相似,對于老年人來說,目前的數字社會化程度仍然表現為表面的、工具性的、不充分的。由于較少擁有先進的數字基礎設施,行為動機來自挫折,缺乏數字常識和媒介邏輯,即使已重度使用數字媒介,他們仍追求最具性價比的應用,將自己定位為一個數字世界的他者,無法超越既有的社會資本。而正如剛需房的購買者往往需要掏空腰包,即使是這種程度不算高的數字社會化,也是他們竭力汲取家庭、社會的媒介素養(yǎng)支持,全面調用正在退化的生理和心理機能才能夠達到的。
最后,“剛”意為剛性,具有強制、不易改變之義。從數字社會的本質出發(fā),社會信息環(huán)境正在隱性地強制塑造著老年人對于數字社會化的觀念,使之內化為剛需。面對社會急劇老齡化的趨勢,我國提倡世界衛(wèi)生組織提出的“積極老齡化”原則,強調老年人不僅應在肌體、社會、心理方面保持良好的狀態(tài),而且要積極地面對晚年生活,作為家庭和社會的重要資源,可以繼續(xù)為社會作出有益貢獻。于是,包括政策導向、宣傳話語、媒體導向、人際交往在內的信息環(huán)境都在傳達著“與時俱進”“再次年輕”的話語概念,老年人向年輕群體、數字媒介和流行文化的靠攏受到贊賞和鼓勵。與此同時,老年人在數字社會受騙、邊緣化、弱勢的信息也大量可見。在此情況下,老年人被信息環(huán)境裹挾,產生“雖能力不足仍必須跟上時代,才是具有合法性的剛性選擇”之感。
2. 不平等的再發(fā)現:剛需性背后的隱性不平等
老年人數字社會化之所以存在剛需性融入的特殊狀態(tài),源于老年人在數字社會結構中的自我定位與客觀地位。這一概念既承認老年人進行數字社會化的合法性,又批判地看待其表面性、不充分的一面。所謂“剛需”,雖然簡陋,卻為必需。之所以簡陋,是老年人生命周期與數字媒介技術發(fā)展周期錯位,導致客觀后發(fā)劣勢的必然結果;之所以必需,是社會的深度媒介化、數字媒介技術與年輕群體的親和性共同導致的。[27]二者都并非老年人所能選擇、所能決定的。因此,在此種現狀下,老年人進行數字社會化本身就是在隱性不平等與歧視的前提下進行的。
數字不平等的再生產原理,使得即便是老年群體中看似相對強勢的銀發(fā)沖浪族也面臨剛需的尷尬境遇。何塞·范·迪克指出,數字鴻溝的加深可通過各項具體的社會機制與過程促進社會不平等的固化與再生產。[28]老年人由于生理功能衰退,對社會事務的參與度下降,占據的社會資源較少,本身在傳統(tǒng)社會的分層結構中就處于較弱勢和邊緣的地位,導致他們在試圖學習、駕馭數字媒介技術時,所獲得資源、機會的數量和質量都相對較低。而由于當今社會已被數字媒介邏輯浸入和支配,這種數字資本上的不足和常識性媒介邏輯的缺失,反過來也再次為他們適應、融入數字化社會制造了更高的門檻。由此反復循環(huán),使得老年人難以擺脫“信息中下階層”的地位,[26]這是一種數字社會化進程中不平等的再生產。
在此基礎上,老年人形成了對“老”的自卑和對“跟上時代”的崇尚與向往。通過數字接入和數字生活實踐,他們經常形容自己“感覺又年輕了”,并樂于提到身邊年輕人對此的褒獎。表面上看,這反映了銀發(fā)沖浪族自身的心理追求,而究其本質,則是數字社會為希望融入其中的老年人所形塑的認同與要求。雖然向年輕人靠攏的心態(tài)和行動順應了媒介化社會的邏輯與規(guī)則,節(jié)省了媒介化社會的教育成本,但這種對“跟上時代”的過度重視和內化,暗合了老年歧視的定義:“老年歧視使得年輕一代將老年人視為異于他們自身的一類人群。因此他們不露聲色地、漸漸地不再將老年人視為同類?!盵29]
其背后的基本假設,是將“老”與掌握數字媒介技術的對立:在數字社會中,不會閱讀的人被稱為“文盲”,而不會用智能手機的人被稱為“像老年人”。他們的數字社會化只能是剛需性的,因為他們本身就被定義為數字社會的邊緣他者、外來移民。而為了擺脫這一處境,他們成為銀發(fā)沖浪族,使自己成為“充滿活力的、特殊的老人”并“成功地變老”。此類具有自反性的老人不“老”的話語,實則是對于“老”的拒絕或回避。[30]這些概念不僅迷惑了獲得這些標簽的老年人,也傷害和責備了沒有獲得標簽的人。[31]
結語
綜上所述,在老年人進行數字社會化的日常實踐中,不平等與歧視往往不易察覺,甚至隱藏在看似正面的話語背后。在我們看到銀發(fā)沖浪族沉浸于互聯(lián)網沖浪的同時,不應只看到表象本身。他們“跟上時代”的背后,是否隱藏著被數字社會拋棄、被視為異類的擔憂,是否能夠在技術高速發(fā)展的同時,依然擁有享受“體面老去”的權利。我們無法填平所有數字鴻溝,正如我們不能要求老年人“再次年輕”。但在承認數字社會中不平等存在的前提下,利用社會的力量將對弱勢個體的副作用降至最低,并努力彌合不平等的裂隙,是年輕一代不應回避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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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gration of Compulsory Needs: The Digital Socialization and Hidden Inequality of Silver-Haired Internet Surfers
SUN Tian-meng, ZHENG Xin(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China)
Abstract: As a group of elderly people who seem to be more adaptable to the digital society, it is worth further exploring whether there is still inequality among silver-haired surfers on the path from accessing the Internet to integrating into the digital society in the context of digital socialization. Through qualitative research on the daily digital practices of silver-haired Internet surfers, this article finds that the hidden inequality in the digital media access process comes from their latecomer disadvantage in three key nodes: infrastructure ownership, behavioral motivation catalysis, and knowledge system construction. In the daily practice of integrating into the digital society among silver-haired surfers, inequality is reflected in the contradictions and paradoxes that exist at three levels: digital menu selection, social role imagination, and relationship network construction. Therefore, it can be considered that the digital socialization of elderly people, belonging to a kind of rigid integration, is necessary in daily practice, basic in the degree of implementation, and mandatory in the information environment. This kind of compulsory needs can be a reflection of the hidden inequality and discrimination that the elderly population is facing in the digital society.
Key words: elderly people; silver-haired Internet surfers; digital socialization; integration of compulsory needs; hidden inequ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