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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的味道

      2024-05-22 05:28:28程多寶
      陽光 2024年5期
      關鍵詞:陽光微信

      隱約感覺到歲月這把殺豬刀悄然抵近的當兒,我不得不隨手捋散了滿腦子焦慮,一個人想找個清靜之地回避一二。沒轍,手機上的微信通訊錄讓我扒了個遍,小長假里哪兒也去不了,除了去老家鄉(xiāng)下昏睡幾天對付一下,真的沒招了。

      對我這個不速之客,父母一頭霧水起來,至少不止一宿,說不定少不掉的那種提心吊膽,只是一時不好在我面前流露。他們哪里知道,天色剛剛要醒不醒的那會兒,我這個還算是他們寶貝女兒的十八線小城市公務員,已經(jīng)坐實在鄉(xiāng)下老家的陽臺上,與其說是眺望久違的風景或是回味故鄉(xiāng)情結,倒不如說是實打?qū)嵉纳岛鹾醯赝?。真不知怎么了,難不成婚姻恐懼征啥的?可我至今事實上仍然待字閨中,那種說是男朋友級別的異性朋友,見過第五六個之后再也不想見第七八個。坐在自家陽臺上等著曬曬太陽,沒招誰惹誰吧?一個人的陽光雖說甚是冷清,不過這倒成全了我所企盼過的獨處一地,而且還是躺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一個勁兒地汲取營養(yǎng)。沒人知道我,那個時刻什么也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就是想在父母身邊望了望呆,沒心沒肺的那種,倒也不算什么壞事吧?

      說是鄉(xiāng)下老家,自從高考成功逃離蝸居小城,的確有些年頭不怎么想回到這里了。衣錦還鄉(xiāng)啥的,與我一毛錢關系都沒有。特別是近年幾個春節(jié),到底拗不過我的倔強,父母除了一聲嘆息剩下的就是繳械投降。人到中年的父母還不算是什么老人,他倆漸次兒大包小包地擠入我租居的那個“老破小”,好幾次還是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最后不得不靠微信共享位置導航,一家人這才像模像樣地過了好幾個象征性的“團圓年”。沒辦法,打小我就是這么任性,自打頭上翹起兩根“朝天椒”的那種孩童年歲起,上房揭瓦下河摸蝦的事說干就干,要是數(shù)落起來絕對不止一籮筐。比如說從門縫里瞅見我望呆的當兒,欲說還休的母親只好選擇“忍氣吞聲”,又一次從我身邊退步而去。盡管腳步輕輕地生怕叨擾了她的獨生女兒,可還是一不小心踏碎了窗外跌落而入的幾大片白花花的陽光。

      估計極有可能的是,母親感覺她這個寶貝疙瘩女兒,是不是被他們昨晚反復提及的那個叫胡夏的男孩子動了春心,要不閨女一大早的神情,怎么看也是一副陷入一張無形大網(wǎng)似的舉棋不定。所以母親想的是不是讓我冷靜復盤梳理一二。畢竟婚姻大事,的的確確講究眼緣;再說了,我的歲數(shù)讓父母一次次惶恐不已,盡管他們沒有當面挑明態(tài)度,可那種眼巴巴的神情哪次不是給我一種咄咄逼人的暗示——催嫁!

      和那個胡夏算是有些面緣,與我同歲,老家在皖北一個地級市,與我們這里有了長江天塹之隔,看起來各方面的條件也能說得過去。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原本好端端地考了個坐機關辦公室的位置,可又偏偏要求沉入一線基層,“空降”似的到了距離我們縣城好幾十里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謀了成天里難見陽光的這么一個崗位。到底說胡夏是個男生,按理說“過三奔四”的年齡,說破天了也有個緩沖地帶,沒承想對方只是微信一見,居然真的一見鐘情,特別是微信互傳相片之后,這家伙猴急的恨不得追到我的鄉(xiāng)下老家。如此,我才不會過早地表明態(tài)度,“他急,我又不急。本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笨赡苁巧挛也幻魇吕淼乇锍鲞@么一句,剛想說服一番的母親,被明察秋毫的父親悄聲拉進廚房。

      偌大的陽臺,只剩下我獨吞著這一大片慷慨的陽光?!瓣柟獾奈兜馈保窟@是胡夏微信昵稱的五個字。想想有趣。哈,你倒是說說是啥種味道?是苦澀還是甜蜜?蠻有幽默感嗎!據(jù)說他們那個單位,只有他殘存著那么一點點文學情結,時有發(fā)表小說使用的筆名,叫什么“胡壯志”?哈,有點兒切合小主心意。

      既然如此,那就見見。難得幾年來偶爾回了老家,本想著心情放松夢回童年啥的,如果再不“順應民意”地假裝孝順一回,鬧不好又得眼瞅著父母吊著臉子。

      得了,女兒事業(yè)碌碌無為,算是不忠倒也罷了,總不能再落下一個不孝的罵名吧?

      這是仲秋早上七八點鐘的樣子。像我這樣的九零后,三十好幾了又怎么啦,晚睡晚起的“手機控”常態(tài),睡前要是不刷幾遍手機,哪個還睡得踏實么?

      即使不刷手機,又干什么?眼下不正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還別說,坐機關辦公室,一堆沒完沒了的事,也可能說是一堆既可以緊追也可以慢趕的事,閑暇時分一旦八卦起來,幾位閨蜜笑出花枝亂顫倒是標配。當然了,與之陪伴的肯定還有一不留神冒頭伸了進來的快遞小哥,反正大街上流行什么我們就點著什么。更有甚者,她們比我看開得更為極端,有幾個直言要加入獨身聯(lián)盟,還有幾個說將來就是婚了,那也平權,先小人后君子,別妨礙既定的“丁克族”之約。

      相比之下,我這個“齊天大?!彼坪醺鼮楸?。不是我不想當下拍拖,而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以前真不知道怎么那么“點背”,男友N個,一水渣男,他們有的混世有的厭世,有的自私有的自戀,反正都是那種不負責任的德行,都讓我這個倒霉蛋接二連三地撞上。其實,我想找的男友倒沒想過什么“高富帥”,本身我也不是什么“白富美”,我只想找個實誠人,那種過日子的最好是奔婚姻方向而去。當然了,首先必須是對我好,其次是我喜歡他,要是有再次的話,那就是門當戶對自然更OK了。反正在十八線小城市,小主我條件不差,況且我對男友的要求并不算高,哪怕兩人以后一時不能花前月下那也沒啥。不是說距離產(chǎn)生美,哪怕他的工作時間與我難得同步,只要他時時刻刻想著我,這不就算結了?

      這不,父親急吼吼一個電話,風塵仆仆地一進家門,哪是什么母親病了?母親大老遠就喜笑顏開地在村口迎我,說是一個遠房親戚介紹的這個胡夏,各方面還行,只是工作崗位距離我的單位有點遠,不過將來可能在兩人之間的合適地段,找個小區(qū)買房成家,最重要的是人家胡夏至今“戀愛素人”一個。

      接下來,遠房親戚擺出了胡夏的一堆條件:“211”大學畢業(yè),身高相貌沒得說,收入還行……要說有些讓我不爽的,就是他所從事的那個職業(yè),讓人打心眼里還是有點猶豫。

      “不過,也要看看性格緣分。認識一下,有棗沒棗打一竿嘛。”還是母親懂我,勸的聲音分貝極低。當然了,關鍵時刻,父親也不時塞了一句:閨女,聽人勸,吃飽飯。

      好吧,我要是再不投降,耳根八輩子不會清靜。聽你們的,本小主那就會會這個胡夏。

      似乎有些勉強,還有點兒不大情愿,并不是女孩矜持的原因。最終還是與胡夏加上了微信,半推半就地聊天,一開始分明就是套路。沒想到接下來風云突變,“紙上談兵”的胡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雞毛蒜皮也不拒絕??磥磉@個“211大學”畢業(yè)生并不是水貨,根本不像是印象里那種工作崗位上的沉默寡言,由此令小主一時感到神秘,倒有點急于見上一面:可別是那種“見光死”類型?要不然,熬到三十好幾了還是“戀愛素人”?難道就是因為那個職業(yè)崗位的緣故?

      一連串的問號,看來只有等到見面看看對方才能拉直。胡夏給我的第一印象,白白凈凈玉樹臨風,不像傳說中從事的那個職業(yè)形象,什么除了眼珠與牙齒白得可愛,滿臉只剩下一個叫作黝黑的東東。讓我有些認可的還有,這個微信昵稱“陽光的味道”的胡夏,談吐風趣幽默倒也不假,紙面上洋洋灑灑,面對面時卻有些惜字如金不怎么開口。是不是在那種崗位憋得久了,怎么更多的是聽我傾訴?哈,蠻有點可愛的,一看就是個“戀愛小白”,大多的時光只是靜靜地聽著我說,偶爾笑了笑,有些兒自顧自地開心。

      上班這么久了,在小縣城里還算是個小作家,怎么又成了“戀愛素人”?雖說他所從事的工作很少見到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按理說一個大男孩,幾面之后該是滔滔不絕哪怕信口開河,小主我也不會怪罪。談戀愛嘛,總不能我一個人談?這又不是表演單口相聲。微信私聊時倒也嗨得讓人開心,怎么一見面就成了悶葫蘆一個?

      不過,咱也得有一說一。如果不是聊天,胡夏就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我租居的那個房子位置在郊外,門前有一小塊空地屬于“三不管地帶”,平時不是一般的荒蕪,快要成垃圾場了。哪知道“悶葫蘆”胡夏與街坊鄰居卻成了自來熟。等我有天下班回來,看到門前剛剛開墾完畢、散發(fā)著那種新翻土壤的氣息。“陽光的味道,太金貴了。一絲一縷,浪費不起?!?/p>

      浪費?這詞說得倒是有些新鮮,連同他的那個以“胡壯志”筆名發(fā)表的小說,讀過一遍,即使陰霾的日子也有了陽光沐浴周身的滋味。是啊,平日里我們在露天,到哪不是用傘遮掩。有幾個稀罕過陽光?躲著藏著涂上幾層防曬霜之類的都來不及呢。又過了一兩個禮拜,那塊空地又有了新進展,不僅種上了菜,而且還有了花花草草,或是新植或是盆景,連個小旮旯都沒空置。

      看樣子,這位胡夏以后要是一起居家過日子,倒是把好手。

      不可回避的,自然想的是多問一問他的工作。

      這有什么不理解的?反正我都熬到現(xiàn)在了,好不容易談一場戀愛,方方面面的不上點心那怎么成?你想啊,如果連男朋友的工作崗位一時都不了解,談什么談?紙上談兵,云里霧里,鬧不好就是一場鏡花水月。

      胡夏只說了兩個字:采花。

      你還——采花大盜呢?有你這么省略的嗎?看我有點惱了,他又補了一句,只不過多了幾個字:“烏金花”。

      見我似乎沒有明白,胡夏難得比劃起來,那意思就是他們平時的工作環(huán)境十分嘈雜,所以說話必須大聲,因此大家作業(yè)起來,一般不怎么對話。身邊的機器歡暢開來,那些烏黑發(fā)亮的“烏金花瓣”傾斜而下,浩浩蕩蕩涌入車廂順著軌道重現(xiàn)于光天化日之下,再一車一船地奔向遠方:“不是烏金花,又是什么?那是能源,是熱,是光,有著陽光的味道!”

      陽光?陽光不是在天上么?怎么從地底下鉆了出來?歪理邪說了不是,陽光又不是你們造出來的!

      可不就是?這么多年,工友們也沒幾個見過那種烏金花。反正這么一說,大伙兒心里舒坦——“以后,聽你的,你說什么都對。你們坐機關的,決策層,沒理也要辯回三分?!睍r間一長,胡夏的幽默復活了。

      我惱了,懶得理睬對方的巧舌如簧:也不發(fā)出邀請,改天,我們幾個閨蜜,一道去你那看看?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胡夏的臉色突然有了些紅,繼而快要紫了:那不亂了?我們那個地方,幾個姑娘家去?想都不敢想的……我們忙活起來,一個個黑臉黑脖子的,你們要是去了,怕是一大早搶水,哄搶呢?

      沒聽說你們那里缺水啊。這回,輪到我一頭霧水了。

      那不得——洗個三天三夜?胡夏難得地開懷大笑,模樣蠻逗的。

      “還真有這樣擰的?那就,說一個唄。”一時,我有了興趣。

      我的意思,誘導胡夏講點什么,算是介紹吧,最好有關他的工作崗位。哪怕一個工友,哪怕平常的吃喝拉撒,那也算是我對他的工作環(huán)境有所了解。

      難道,是他聽岔了我的意思?

      他講的,是另外的一個人。

      既然開講了,一時我也不好掃興,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下去。

      胡夏講的那個胡師傅,在他的老家鄉(xiāng)下,與我們父輩一般的年紀。別看胡師傅一介鄉(xiāng)下農(nóng)民,可他胸懷天下不說,還有一身本事。胡師傅自幼拜過高師學過武術,特別是對那種養(yǎng)生太極拳類的挺有研究,據(jù)說好幾次省武協(xié)大賽,當?shù)貐f(xié)會請他出山必載譽而歸,一時身邊有些人想跟他學習健身啥的。他倒好,農(nóng)活之余除了習武從不收徒。不過聽說老家那邊的一座煤礦,進入了“關停整改”倒計時,那里有一所早年開辦的子弟學校。這些年來,這所學校每逢節(jié)日舉辦文藝匯演,義務助演的胡師傅一次不落,還對那些退休的煤礦職工公益教學。有時趕上飯點,他也從不端人飯碗,道聲平安立馬走人……

      就這么個人物故事,一點兒也不傳奇,平平淡淡如何點贊?那邊的胡夏卻說得津津有味。胡師傅的故事,他工作時多次講過,每次收獲點贊無數(shù),最多的一次,微信有了365個贊,“一年也就365天,等于一天收到一個贊!一次收齊了一年的贊!”

      那是灑水贊,面子贊,秒贊……對面的胡夏陷入沉思,讓我有些同情??雌撇徽f破,就是這樣的心情吧。胡師傅一趟趟地跑到煤礦學校公益演出,那是他目前還沒有抱上孫子,不用接送上學放學啥的,有了孫子們的爺爺,能有這么閑么?

      打心眼里,我生怕他還會講出如此單調(diào)平庸的故事。這樣的故事聽起來味同嚼蠟,礙于面子我只有裝成同情或是感動的樣子。如果不把自己裝成傻傻的,男孩子們一旦不大主動,何以讓我察言觀色?

      于是,我提出來:要不,看電影吧?

      敢情他這么多年,居然沒怎么看過電影。當下流行的大片,還有近期院線飄紅的這個片那個片,看似他一部劇情也不大清楚,倒是在影院門口搶買奶茶爆米花之類時,大方主動。那座影院在一家商場的地下層,進門之前,胡夏忽地站了一小會,仿佛與陽光有了一場告別儀式:莫不是他這次進了電影院,太陽從此躲貓貓似的銷聲匿跡?

      如此喜歡陽光的一個大男孩,我也是醉了。難怪呢,我家的陽臺上,似乎每盆綠植都讓他感覺新奇,仿佛這輩子與陽光就是親昵,哪里還是沒有見過陽光咋的?

      進入地下影城,一時視線極不適應,有點兒不敢邁步。胡夏倒好,仿佛入水的魚兒立馬活了。網(wǎng)上預訂的那部片子,開演還有近半個小時。看樣子我們來得有點早了,候場走廊里有些空,回音虛幻得有些毛骨悚然。

      我的意思是,如果胡夏講點什么給小主解悶或是壯膽,此時此刻自然是極好的。

      胡夏說,那——就再講一個人?

      你不是講不好么?又有了什么故事?我聽出來了,他還是不想講述自己的工友,盡管他們不是兄弟勝似兄弟,可他就是不想說。一生一世,他希望的是這幫工友兄弟,永遠的平淡無奇默默無聞那才是真的好。是的,大家希望的就是不要有一絲絲的波瀾。平安無事故,安全大如天!誰都不想身邊出現(xiàn)英雄,英雄的出現(xiàn),往往需要付出血的代價。

      這么一說,我倒有了同感。原來這么多天,我一直行走在他的頭頂之上,或者說我的腳步對他來說如同擂鼓,哪里想過腳底之下還有這么一群看不到陽光與云彩的他們。胡夏說自從相識之后,他仿佛能聽到我的心跳,每時每刻。即使深夜,他的頭上也有著那么一盞燈,遠遠地射入地心,當然也能射向月亮射向星星,射出一片星海燦爛。

      胡夏說的那一幕,我倒是想象過多次。收工回家的路上,那是“胡夏們”一天里最為愜意的時刻,有家有口的同事,早有女人候在門口,更有心急的趕到了廠區(qū)那邊齊齊地等。都是些相約而去的職工家屬,誰也不管男人身上的衣服臟兮兮黑乎乎,一見面抱得鐵緊,一個個再也不想松開。即使有的老夫老妻的多少年下來,一次次地擁抱如同初戀不說,而且身邊沒有一個人笑話,女人臉上更是看不出靦腆。

      說到這里,胡夏模仿了一個熊抱的動作,一時倒有點把我電住了。不是么?他們那一大群子的人,每次上崗路上樂呵呵的;只要一收工,哪個不是急得往家趕?沖著這樣的一種家庭責任感,哪個不能托付終身?更重要的就是,幾個小時甚至更長時間的崗位值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陪伴著喧囂的機器馬達……即使現(xiàn)代化作業(yè)的今天,好多個崗位必須有人守候啊。

      如此,我理解了胡夏的情感,好像深埋著的永不開封,不想述說身邊的每一個人。

      那好,隨你講吧。

      怎么?你想講的是一個阿姨?行啊,反正你講什么我都愛聽。

      這個阿姨姓夏,也是他們老家的。仿佛他的那個工作崗位一時憋屈了談資似的,說來說去的怎么都是老家的那些人。

      他們老家的村口,有一家制作蜂窩煤的小作坊,幾乎每天都有人拉著板車出出進進,四面八方地送貨。

      夏阿姨的兒子大學畢業(yè)之后,一時還沒成家,加上不在當?shù)厣习啵依镏皇O吕蟽煽?,多年來他們用土灶做飯,家里也不燒蜂窩煤。讓人不理解的是,每次只要有拉著蜂窩煤的板車遠去,難免會散落些煤屑,也沒人招呼,夏阿姨就守在那里清掃收集。還有的,夏阿姨只要趕集,看到路邊的廢煤堆,總要撿一會兒那些沒有燃盡的煤核,再背回來倒回小作坊進行二次加工。這么一掃一背的,小作坊老板苦勸不住,說要支付工錢。夏阿姨一次也沒收過,有時候還要拉上那位義務表演歸來的胡師傅……

      胡夏說到這里,聲音有些低沉。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定格,地下影院的光線讓我漸漸地有些適應。我看到了對面的這張臉,怎么有了些哽咽?忽地,我心里一驚:那個胡師傅,還有這個夏阿姨,一胡一夏的姓氏,不是他的親生父母么?是不是這兩位鄉(xiāng)下老人,做夢都想抱著孫子孫女?是不是胡夏的工作生活兩點成一線,如果他一時不想說自己的工作與工友,那么還能讓他講出什么樣的遠方風景?本來,他的生活觸角,難以伸及大千世界蕓蕓眾生……

      那一刻,忽地一個激靈,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蓱z天下父母心,怎么了這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們男女雙方的這四個老人,怎么都是一個模子澆出來的?

      原諒我的從前,好么?親愛的爸爸媽媽,此時此刻,我——真的好愛你們啊。

      親愛的讀者,你們看出來了吧?我的男朋友胡夏,是一位煤礦工人,工作崗位還是最為深入一線的采煤班組。

      一時,我望著他,他似乎沒有感覺到我的擔憂。我真的想勸勸他:胡夏,要是我們還想往下發(fā)展的話,是不是……你有沒有想過,早點調(diào)離?

      仿佛,我聽到了他的述說,那就是他一時還沒有想到離開,或者說骨子里那就是難舍難分,如同周身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那身礦工服與其說是穿在他的身上,不如說早已與皮膚融為一體,一旦強行褪下,分分鐘就是連皮帶肉血淋淋地撕裂。甚至,我仿佛聽到了胡夏的辯說或是央求,帶有一種不可妥協(xié)的固執(zhí):一起下過井的工友們,那就是一輩子的托付!說好了,哪個都不能先走一步!

      胡夏啊胡夏,你有沒有想過,你們幾個或是幾十個好兄弟,深入地心深處,幾百米上千米,你的心跳起搏著大地胸膛——可是,我的擔心并不是多余的啊。胡夏所在的那家煤礦,雖說距離我們這座縣城不過幾十里遠,緩解思念的方式,也就是幾腳油門個把小時的事。還有就是,前一陣子有個消息,礦里來了專家說那個礦區(qū)有了塌陷的前兆,計劃開采即將中止。畢竟,兄弟省市也出現(xiàn)過類似情況,有的礦區(qū)地下水上漲,多年之后反倒成了湖光山色的風景區(qū),陽光撫摸著湖面,波光粼粼蕩漾開來,似乎鋪設了一架金橋聯(lián)通兩岸。

      那場電影放的是啥劇情,一出影院我就忘得一干二凈,甚至于男主女主,沒過幾天統(tǒng)統(tǒng)沒了記憶。準確地說,那天的我,事實上就沒怎么關注劇情。位于黑暗之中的座位,前方的銀幕泛著光亮,身邊的胡夏熱血奔涌。一時間,遠處的光,身邊的熱,似乎邀寵似的牽扯著我:仿佛春潮,仿佛陽光。

      從影院出來,外面的世界很是捧場,端上來好一片燦爛陽光。該說些什么呢?一時還真的找不到話題,于是,我倒有了個惡作劇的想法,不妨開個玩笑試探一下?“胡夏,你挺好的……”

      “怎么啦?”

      “我想了想,感覺我們還真有點不合適。要不,一別雙清,好不好?”

      說的時候,盡管我的語調(diào)裝作平靜甚至還有些小心翼翼,可是心里一直憋不住地想笑,以至于擔心一不留神會穿幫。我不得不背過身去,盡量不讓胡夏看到我那張表情怪異的臉。四周俱靜,這是怎么了?余光里的胡夏并沒有離開,沒有一句客套的挽留。等我轉過身來,看到一臉淚水的胡夏側了側身子,凝眸著天上。那種神情有些怪怪的,是不是情感一時有了饑餓,想從陽光那里吮吸養(yǎng)分?

      憋不住,我笑了,“逗你玩的,當真啦?”

      “可不帶……這么玩笑的?!蓖A送?,胡夏一字一頓地說:“你沒有干過煤礦工人,可以原諒,可以理解。真的,哪怕你這輩子只要下過一次井,你就懂得了什么是一諾千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依舊,沒讓我等得過久,胡夏終于笑了,兩排皓齒折射著陽光,有著青春撲面的那種清純。陽光,又有著怎樣的一種滋味?誰能告訴我?假如有一天,又是這樣的陽光燦爛,我會不會撲上前去……那一口被胡夏含在嘴里的陽光,味道是不是有點甜?

      一時,我有了些猶豫。既渴望著那一天早點到來,又生怕那一天就這么真的來了。胡夏,這位長年下井的煤礦工人,這個把陽光當成命根子一樣珍愛的人,你能不能融化這些年來在情感上一直冷若冰霜的我?

      程多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專欄作家。曾在《北京文學》《解放軍文藝》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海外文摘》等轉載;收入《新中國70年微小說精選》等年選、年鑒、選本叢書及小說排行榜。著有長篇紀實《二野勁旅》(與人合著)一部,小說集《流水的營盤》《江流天地外》等;曾獲《解放軍文藝》雙年獎、《橄欖綠》年度獎、延安文學獎、長征文藝獎等若干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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