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與錯位

彭靖 羅勤

《紅毯先生》屬于小眾題材。普通觀眾喜歡看電影，但并不意味著有多希望了解電影行業(yè)。電影之所以是夢，乃是造夢者和做夢者的合謀。解構電影產業(yè)的元電影，實際上是戳破普通人的幻夢。寧浩的立場是精英式的，姿態(tài)是疏離的，他試圖通過巨星劉偉馳輾轉在各色人中無法溝通的荒誕故事，批判整個電影行業(yè)，甚至溢出電影行業(yè)，讓觀眾看到社會上的某些亂象。

2006年，在劉德華“亞洲新星導計劃”的扶植下，寧浩通過一部《瘋狂的石頭》成功打入中國電影核心圈?！隘偪瘛毕盗性曰恼Q鬧劇的形式給他帶來極大的聲譽和爭議。2024年春節(jié)，寧浩搭檔劉德華共同獻上了一部《紅毯先生》。故事主線并不復雜，巨星劉偉馳（劉德華飾）從影幾十年，沖擊金像獎未果，找到導演林浩（寧浩飾）合拍農村題材片，最終卻以暴打資方和“虐馬事件”而宣告失敗。影片采用“戲中戲”的嵌套模式，雙線并行，互相對照。

這部片子上映在春節(jié)檔，各大影院排片量稀少，票房遇冷，觀眾評價兩極化。別的影片都在造夢，而《紅毯先生》偏要碎夢。作為一部展現(xiàn)拍電影的“元電影”，它解構的恰恰就是它賴以存在的電影工業(yè)，將高高在上的明星拉下神壇。寧浩式的黑色幽默，透出一種悲喜交集的嚴肅荒誕。影片中表現(xiàn)出的精英視點和批判姿態(tài)，也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其與大眾期待的錯位，荒誕之下無解的現(xiàn)實問題，更讓影片透著一種蒼涼之感，與春節(jié)的“合家歡”氣氛相抵觸。它就像一場心照不宣的行為藝術，在電影內外完成一次環(huán)形對話。

一、影視業(yè)亂象與明星的祛魅

《紅毯先生》的第一幕是高空俯拍，濃重的大紅色在鏡頭中漸次推開。寧浩用了幾個鏡頭，展現(xiàn)工人是如何沉默地鋪平紅毯。然后，一輛車開過，將紅毯中的一塊勾走。觀眾期待有點什么突發(fā)事件，但工人們依舊默然，無人前去交涉，鏡頭慢條斯理地給到一個滿是廣告的高大建筑全景。這個開頭，沒有劇烈沖突，并不煽情，一頭扎入了平靜得有點無聊的現(xiàn)實之中。

紅毯，象征著影視行業(yè)最光鮮的一面。它是普通生活外的精致幻象，爭奇斗艷的明星，持續(xù)產出的八卦，精修照片和視頻，優(yōu)越的生活方式，讓觀眾窺見聚光燈下的絢麗世界，從而突破平淡的日常生活，獲得另類的想象性體驗。寧浩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打破觀眾的期待，直接呈現(xiàn)其平淡與粗糙，讓人覺得“不爽”，幻象還未成型就已破碎。褶皺的紅毯雖只出現(xiàn)了一次，但寓意著無序，混亂與破壞，奠定了影片的基調。不過，寧浩表達得極其克制和簡約，是一部“優(yōu)雅的喜劇”。

《紅毯先生》中，電影拍攝現(xiàn)場喧囂又雜亂，處處紕漏。不敬業(yè)的演員，寫不好詞的編劇，一味迎合國外電影節(jié)的導演；資方帶人進組，強行改戲，引發(fā)斗毆事件；演員用真馬拍戲演變成“虐馬”事件。借著電影，寧浩揭露電影行業(yè)的亂象，對電影產業(yè)的泡沫進行了全方位解構。

不僅如此，《紅毯先生》還要打碎明星的幻象。電影明星誕生之初，正是紙媒時代，他們身上籠罩著神秘主義和神圣化的色彩。與觀眾的距離遙遠，逐漸構建了明星個人化的“宗教崇拜”。網絡時代全面到來后，發(fā)達的拍攝技術和傳播方式前所未有地拉近了觀眾與明星的距離。“觀眾與電影明星的關系，也從一種宗教式的虔誠，轉為欲望式的消費?！保n曉強.電影明星的祛魅與返魅[J].當代電影，2015（07）99-101.）明星被批量制造和拋棄。娛樂圈經常出現(xiàn)的“塌房”事件，就是一種戲劇化的祛魅方式。

劉德華屬于傳統(tǒng)偶像，從業(yè)幾十年來，一直以勞模著稱，德藝雙馨，被認為是明星典范。但無論如何，這是電影工業(yè)包裝后的形象，人性中的復雜幽微之處始終隱于暗部。采訪中，寧浩透露，他找劉德華溝通這個設定和故事的時候，劉德華愣了挺長時間，最后還是同意了。劉偉馳正像劉德華的鏡像，或者說劉德華在演另一個自己。

劉偉馳作為老牌影帝，早已過了事業(yè)巔峰期，有種盛極而衰的意味。劉偉馳有兩個孩子，前妻對他頗有怨言：“結婚不公開，離婚不公開?！眲ヱY因為沒有得到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執(zhí)意要去拍一部農村片沖擊國外電影節(jié)獎項。劉偉馳這個角色展現(xiàn)巨星的另一面——逃避、虛偽、傲慢和恐懼，這是劉德華未曾展現(xiàn)過的。影片中的故事與現(xiàn)實構成了復雜的互文。

其實值得揣摩的是劉德華的心態(tài)，電影中的劉偉馳與他本人高度重合，虛構的部分又不夠正面，他為何在疑慮之后最終還是選擇了拍攝？許多藝術家人到老年，會有一種想要破而后立的想法，《紅毯先生》也許就是劉德華的“衰年變法”。他正在試圖走下神壇，呈現(xiàn)更加真實的人性和自我，主動對身上的幻象進行祛魅。不過，這種祛魅未見得是觀眾喜聞樂見的。

二、精英視點與大眾期望的錯位

相較于“瘋狂”系列電影喧鬧激進的姿態(tài)，《紅毯先生》立足于更現(xiàn)實的語境，顯得安靜許多?！赌戏街苣穼幒频牟稍L中，寧浩表示“對特別喧鬧的東西有點煩了”。多線敘事，戲仿拼貼的常用手法，在《紅毯先生》中也變成了簡約克制的線性敘事。從影片的完成度上來說，這不失為一部有問題意識的優(yōu)秀影片。但可惜的是，它沒有能與廣大觀眾形成深度的情感共鳴。《紅毯先生》的精英視點與大眾期望產生了某種錯位，讓荒誕沒有那么夸張，喜劇又沒那么歡樂，現(xiàn)實顯得愈發(fā)沉重。

《紅毯先生》屬于小眾題材。普通觀眾喜歡看電影，但并不意味著有多希望了解電影行業(yè)。電影之所以是夢，乃是造夢者和做夢者的合謀。解構電影產業(yè)的元電影，實際上是戳破普通人的幻夢。寧浩的立場是精英式的，姿態(tài)是疏離的，他試圖通過巨星劉偉馳輾轉在各色人中無法溝通的荒誕故事，批判整個電影行業(yè)，甚至溢出電影行業(yè)，讓觀眾看到社會上的某些亂象。

寧浩式的草根小人物變成了大明星，偏偏劉偉馳又不夠正面，是一個有著致命缺點的復雜形象。他與妻子無法溝通，缺席孩子的成長，對豬場老板虛與委蛇，沖動之下還打了自己的經紀人。劉偉馳算不上一個壞人，但虛偽和傲慢是他的底色。寧浩有心將劉偉馳還原成一個凡人，揭露他的處境和心靈困境。

電影中有兩個場景意味深長。劉偉馳和前妻離婚后，與視頻網站小編導summer產生了好感。在summer家，兩人有點曖昧。但劉偉馳總擔心有監(jiān)控，疑神疑鬼。電視下面有一個紅點，他撕下手上的創(chuàng)可貼粘了上去。掃地機器人也有紅點，他固執(zhí)地要將其放在浴室。summer抱著電腦，他也害怕有攝像頭，不敢和她親密。最終只得悻悻地離開，離開前還帶走了掃地機器人。

在地下車庫，劉偉馳和一輛私家車較勁。他的車窗被砸，擋風玻璃上寫著“道歉”，怎么也擦不掉時，他情緒終于崩潰，用手機砸碎了私家車的玻璃。此時，行車記錄儀的紅點亮了。那一瞬間，他很恐慌，找來鐵鍬強行打開車門，刪除了行車記錄儀中的自己。突然，陰影籠罩了他，讓人心中一驚，一個老人家的影子投射過來，原來虛驚一場。

這兩個情節(jié)中，劉德華的表演非常細膩，觸動人心。人被困在攝像頭中，困在規(guī)訓的囚牢里，隨時有身敗名裂的可能。但普通觀眾和巨星對于被觀看這件事本身的感受也存在鴻溝。短視頻時代，巨星在逃避被看，普通人正在尋求被看。

明星團隊希望由他們決定什么內容可以被觀看以及觀看方式，而媒體和大眾希望挖掘明星的另一面。明星日復一日在別人的期待中進行自我規(guī)訓，他越是成功，越是遠離真實的自我。

許多普通人卻正在尋求別人的目光，向這個世界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和影像。被觀看意味著找到自己的位置，意味著流量，意味著可以轉化為金錢。在一個優(yōu)績主義盛行的社會中，不被看才是失敗。那么，讓普通觀眾去理解劉偉馳的痛苦，本身是有隔閡的。

批判性的精英立場，透露著一種疏離的姿態(tài)。按照寧浩采訪時的話說，他在自嘲。但與其說是“自嘲”，不如說借著荒誕喜劇外衣，對整個電影工業(yè)進行了冒犯：電影行業(yè)究竟要呈現(xiàn)什么？導演和演員有什么追求？資本的直接介入會對電影造成什么影響？人和人能不能溝通？寧浩沒有給出答案，或者說他給不出答案。

影片的嚴肅之處，很難在廣大心靈中激發(fā)強烈而持久的情緒，與大眾期待產生了強烈的錯位。放在商業(yè)大片的競爭中，很顯然是冒險的。

三、春節(jié)氣氛與蒼涼底色的對照

作為一年一度的大型節(jié)假日，春節(jié)承載了辭舊迎新、闔家團圓的美好祝愿，有種狂歡化的色彩。紅色的基調，正能量的訴求，中國人幾乎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春節(jié)情緒，也就造就了獨特的文化氛圍和消費心理。

春節(jié)檔的電影歷來競爭激烈。近年票房大賣的影片，大多沖突劇烈，有視覺奇觀，特別煽情，觀眾哭笑一場，心滿意足地離開影院。而《紅毯先生》看完之后，感受很復雜，有種莫名的蒼涼感。

蒼涼是一種審美的格調：個體生命面對無常命運產生的孤獨與無助，是一種悲劇性的命運體驗。影片的外在是光鮮的，底色卻是蒼涼的。劉偉馳是眾人眼中的成功者，生活照樣是一地雞毛，荒誕異常；林浩無論如何想拍一部關于溝通的電影，卻發(fā)現(xiàn)人與人根本無法溝通。在這一點上，寧浩是悲觀的。

劉偉馳為了展現(xiàn)敬業(yè)，在社交媒體上傳了自己騎馬戲的片段，卻被指虐待動物。危機公關人員提出了解決方案，劉偉馳情緒失控，反復追問：真相不重要嗎？他想不明白，曾經給他帶來了榮譽的勤奮和努力，為何變成了壞事？真的沒有人在乎真相了嗎？作為一個老牌偶像的劉偉馳，潛藏著一種深沉的悲情，時間匆匆流過，他的事業(yè)已經日薄西山，他還想掙扎一下。但他越是掙扎，新世界對他來說越是荒誕。他不懂，為何666要說成“l(fā)iaoliaoliao”。就像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說：“我們奮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斷地后推……”

回到電影的主題——溝通。劉偉馳與前妻、導演、資方、豬場老板、網友都溝通無效，大家各說各話。影片中有一個細節(jié)，劉偉馳一個人時，電視背景音總是戰(zhàn)爭新聞。溝通失效并非新鮮的問題，古往今來一直存在。國與國的戰(zhàn)爭，正是人與人的隔閡最激烈的表現(xiàn)。

現(xiàn)代社會，技術讓溝通變得如此便利，但人與人的鴻溝卻越來越大。新媒體時代，一切正變得透明，個人主義在眾聲喧嘩之中瘋狂滋長，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正在主宰輿論場。如何才能真正溝通，電影給不出答案，所以派出一頭豬搞亂全場。

危機公關辦公室，劉偉馳在崩潰的邊緣，場面一度失控。豬場老板送給劉偉馳的小豬闖出來，掀翻了桌子。此時，《波萊羅舞曲》第三次出現(xiàn)，重復的旋律隱射著日復一日的隔閡，將荒誕、陌生與迷失感渲染得淋漓盡致。那頭豬，見證了劉偉馳的失敗，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他的自我隱喻，豬受驚過度橫沖直撞，最終掉入四四方方的大廳中死掉，混亂就此結束。

生活是一場新聞覆蓋另一場新聞，一種危機掩蓋另一種危機，人們在爆炸式的信息中，迷失了自我，失去了平和溝通、互相理解的能力。走出影院，環(huán)顧自身的處境，就愈發(fā)覺得孤獨。

結語

誠然，《紅毯先生》是一部“不合時宜”的春節(jié)檔影片，撤檔之后受到諸多非議，它不夠完美，但算得上誠意之作。它有精巧的結構，批判性的態(tài)度，復雜的人物，認真向世界提出的問題。寧浩拿著解剖刀，非要把電影各個環(huán)節(jié)的筋骨剖來給觀眾：你看，不過如此，對吧？世界就是一個草臺班子。

影片最后，劉偉馳回到香港，在房間里練習平衡車。但問題是：寧浩如何尋找平衡呢？回顧他的從業(yè)經歷，從小眾文藝片起家，抓住機會擁抱了市場，商業(yè)片大獲成功后，《紅毯先生》再次偏向文藝。寧浩總是不斷尋找，重復著平衡-失衡-再平衡-再失衡的心路歷程，試圖在中國電影中找到一條中間路線。每一次失衡，他就嘗試去突破舒適圈，探索新的表達方式，這正是他的可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