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元

公元1895年5月12日，也就是中國甲午戰(zhàn)敗、 中日《馬關條約》（4月 17日）簽訂后第 25天、“公車 上書”（5月2日）后第10天，這一天，對于中國歷史、 四川歷史而言，從某種意義上說，應該是可以留下 一筆的一天。

這一天的清晨，282名表情肅穆且略顯緊張的 男子，由專人帶領，從紫禁城的中左門進入保和殿， 然后經(jīng)過點名、散卷、贊律、行禮等一系列的儀式禮 節(jié)后，屏氣凝神，蓄勢待發(fā)地準備參加一場考試。 這 282 個人不是普通人，他們有個共同的稱號，叫 “貢士”。

我國科舉制度創(chuàng)始于隋朝，確立于唐朝，完備 于兩宋，興盛于明清，在中國實行了1300余年。尤 其是兩宋以后，中國的讀書人要出人頭地，必須闖 過“六關”，分別是：縣試、府試、院試、鄉(xiāng)試、會試、殿 試。闖過縣試和府試，可稱“童生”（明代后）；過院 試，可稱“秀才”；過鄉(xiāng)試，稱“舉人”，可擇優(yōu)放官；過 了會試，便可稱“貢士”；而過了最后一關殿試，即可 成“進士”。

由此可見，一旦成了“貢士”，離成功就只剩一 步之遙。

而他們參加的這場考試，正是“殿試”。

“殿試”歷來應由皇帝主考，按名次分三甲：“一 甲”三名獲賜“進士及第”，“二甲”和“三甲”分別獲 賜“進士出身”和“同進士出身”?！耙患住笔堑谝坏?的，前三名分別就是大家所熟悉的“狀元”“榜眼”和 “探花”。二甲第一名叫“傳臚”。

而那名狀元，就是那一年名副其實的“天下 第一”。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在 5 月 12 日那天，那 282 名貢士 誰都不知道，究竟“狀元”這頂桂冠會 花落誰家。

而更讓這些考生摩拳擦掌、奮筆 疾書的是，就在 25 天前的 4 月 17 日， 以李鴻章為代表的清政府同日本首相 伊藤博文、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等在馬 關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以 及５月２日，康有為聯(lián)合在北京參加 會試的舉人1300多人于松筠庵集會， 聯(lián)名上書光緒皇帝，史稱“公車上書” （此次公車上書四川有 71 名舉人簽 名，駱成驤是其中之一）。所以，這一 屆科舉，見證了中國歷史上兩件大事； 這一屆的狀元，名氣更大，士氣更高， 尤其是對四川人來說，更意味深長的 是，這一屆的狀元，居然花落四川，乃 至成為大清入關 268 年的唯一一個 狀元。

讓我們還是回到這一天的殿試。 上午 7 點，季春的北京有幾絲寒 冷，天未大亮，282 名考生就已落座， 試卷發(fā)下，一共是四道題：

一、世局日變，任事需才。學堂、 治安、交涉、工藝諸政，皆非不學之人 所能董理。將欲任以繁劇，必先擴其 見聞，陶成之責，是在長官。顧各省設 館課吏，多屬具文。上以誠求，下以偽 應。宜籌良法，以振策之。

二、漢唐以來兵制，以今日情勢證 之歟。

三、古之理財，與我天朝之預算決 算有異同否？

四、士習之邪正，視乎教育之得 失。古者司徒修明禮教，以選士、俊 士、造士為任官之法。漢重明經(jīng)，復設 孝廉賢良諸科，其時賈董之徒最稱淵 茂。東漢之士以節(jié)義相高，論者或病 其清議標榜，果定評歟？唐初文學最盛。中葉以后，干進者至有 求知己與溫卷之名，隆替盛衰之故，試探其原。今欲使四海之內(nèi)， 邪慝不興，正學日著，其道何之從？

四道題，與當初的“八股文”題目已有很大不同。事實上，自 光緒帝親政后，甲午戰(zhàn)敗，國人痛定思痛，開始詬病延續(xù)千年卻與 時代脫節(jié)的科舉制度，而清廷迫于壓力，力求改革，廢除八股文， 將考題與時事密切相關。

以這一年“殿試”前的“會試”題目為例，第一場考中國政治史 事論五道題，雖然都考中國歷史，但已有“北宋結金以圖燕趙，南 宋助元以攻蔡論”這樣和時事能夠結合的題目。

第二場考外國政治藝學五道題，既有“日本變法之初，聘用西 人而國以日強；埃及用外國人至千余員，遂至失財政裁判之權，而 國以不振。試詳言其得失利弊策。”這樣的問策。如果考生平日還 是埋首于“之乎者也”，可能會交白卷。清朝的“殿試”一直到乾隆 帝時，皇帝還多有親臨考場巡視，但到道光帝就已開始缺席。而 這一屆不同的是，光緒帝已親政，甲午戰(zhàn)敗，公車上書，因此，光緒 帝對這一屆考試可謂高度重視，不僅親臨考場巡視，而且親自參 與出題和閱卷。考試從凌晨到傍晚，282名考生終于交卷，答卷 收到了讀卷官手里。

那一屆“殿試”的讀卷官共有8人：大學士翁同龢，吏部尚 書徐桐，副考官侍郎李若農(nóng)，其余還有薛允、徐樹銘、孫家鼐、 汪鳴鑾、李鴻藻5人。這8名讀卷官第二天會在文華殿將所有 考生的考卷閱畢，分出高下。

轉(zhuǎn)眼到了兩天后的5月15日。

這天黎明，所有參加考試的貢士在乾清門外的臺階上集 結，恭聽最終名次的宣讀——這一天的這件事，被稱為“小 傳臚”。

讀卷大臣立于臺階之上，捧著一張寫滿名字的黃紙，開始 高聲宣讀名次。

所有人都豎起耳朵聽第一個被報出的名字——那就是這 一科的狀元郎。

讀卷大臣高聲喊出了第一名的名字，聲音刺破了黎明的 寂靜：“駱成驤！”就在這一瞬間，早已等候在乾清殿臺階上的 太監(jiān)，立刻參步上前，將一條白色綢帶纏到了駱成驤腰上—— 這種情況，寓意他入仕后就要效忠朝廷了。

這一科，第一甲賜進士及第前三名是：駱成驤、喻長霖、王 龍文；第二甲賜“進士出身”89 名；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190名。

然而，駱成驤高中狀元，背后一直有一些傳說。流傳最廣 的有兩個說法。

傳說一，當時駱成驤排名是第二甲第一名“傳臚”，但卻因 其寫下的“主憂臣辱，主辱臣死”8個字，讓光緒帝看了感動落 淚，故而欽點其為狀元。

傳說二，第一甲排名是由慈禧“欽” 定。但就在閱卷的頭天晚上，“忙碌”了 一天的慈禧剛躺下，恍惚間聽到馬嘶之 聲，于是她尋著馬嘶方向，見三馬同食一 槽，滿屋沉香。慈禧醒來，覺得好生奇 怪，但也沒多想。次日閱卷時，當她翻到 第二甲第一名考生的試卷時，拆開秘綜， 見卷頭赫然寫著：駱成驤，字公骕……便 想起夢中情境：“駱”“驤”“骕”，豈不是“三 馬同槽”？“成驤”與“沉香”，不僅暗合，而 且吉祥，于是，慈禧稍作遲疑，便將駱成 驤的試卷從第二甲第一名提置第一甲第 一名。

但是，也有人質(zhì)疑。比如室內(nèi)換名 次這種事情，應該是高度機密，是如何傳 得人盡皆知的？特別是第二種說法，有 一些荒誕，不足為信。

實際上，真實情況確系光緒帝親拔 駱成驤為頭名狀元，依據(jù)有二：

一是《翁同龢日記》光緒二十一年三 月二十四記：“正看折，發(fā)下殿試前十卷， 展封則第三改第一，第十改第二，上（光 緒帝）所特拔也。閱后仍封，隨請批折并 遞。先召讀卷官入，次召第二起，時已遞 名單。旋引見，十本畢，始見軍機，奏事 訖，諭：今年有試策不拘舊式者，寫、作均 好，故拔之。一甲：駱成驤（川），喻長霖 （浙），王龍文（湘）。傳臚：蕭榮爵（湘，復 試第一）?！贝四宋掏樥嫒沼洠尚哦?極高。

二是《凌霄一士隨筆》記：“此次閱 卷，留意能言時務者。駱書法不甚工，讀 卷大臣所定之第一，本為王龍文，光緒帝 親拔駱成驤為狀元，第十本喻長霖為榜 眼，于是原定之狀元降為探花，原定之榜 眼、探花，遞降而入二甲矣。”

再看那場殿試，四道題，其中第三題 “古之理財，與我天朝之預算決算有異同否？”出自光緒帝之手，內(nèi)容還包括：“為何開創(chuàng)之初 財富少而愈富，承平之后財富多而愈貧？是否由于 會計不精？”駱成驤的答策是：“非會計之不精，實出 之多而入之少也?！边M而指出財政上入不敷出的癥 結在于“兵額太廣、靡費太多、侵漁太多、上下相蒙、 隱忍不言”。而最為嚴重的則是官吏們上下相蒙的 貪污腐敗?！叭司?jié)儉行為及其影響”，駱成驤認為， “人君奢侈，大臣效之；大臣奢侈，士庶效之”，實則 隱約含蓄地批評了慈禧太后驕奢淫逸所造成的敗 壞風氣，呼吁“念民生之日思物力之有限，躬行節(jié)儉 未天下先?！?/p>

試想，這樣的答策如果由慈禧“欽”定，駱成驤 能中狀元嗎？反之，駱成驤中狀元由光緒帝欽點， 可能性更大。

總覽大清入關268年，科舉開了112科，點了狀 元 114名（2名恩科），駱成驤是第 111名，在他之后 還有貴州麻江人夏同龢、山東濰坊人王壽彭，最后 一名狀元是河北肅寧人劉春霖。在晚清狀元群中， 成就最高是有“資本家狀元”之稱的江蘇南通人張 謇（駱成驤上一科狀元）。其后，影響最大的就是四 川資州人駱成驤，因為他是大清王朝中唯一的一個 四川籍狀元。駱成驤中狀元，在清朝開科取士中， 破了四川的“天荒”，填補了四川的空白。

現(xiàn)在回到駱成驤的生平。

駱成驤，字公骕，四川資州（今內(nèi)江市資中縣） 人。縣志記載，駱成驤天資聰穎，自幼勤奮好學，刻 苦用功，能過目成誦。9歲即就讀于成都錦江書院， 14歲應州試，試文為知州高培谷及襄理考試的楊銳 等人所贊許，特置首選，旋以歲試第一入成都尊經(jīng) 書院深造。因敏悟勤奮、學業(yè)大進，書院主講王壬 秋十分器重。

清光緒十九年（1893），28歲的駱成驤在四川中 鄉(xiāng)試第三名舉人。翌年入京會試落第，困留北京， 后經(jīng)友人推薦，代館教八旗官學。清光緒二十一年 （1895）乙未科會試中進士，參加殿試。光緒帝臨軒 策問，其策論中：“言詞異切，文句懇誠，辨理精微。” 光緒帝同正考官大學士翁同龢、尚書徐桐，副考官 侍郎李若農(nóng)等議閱后，看到卷中“殷憂啟圣”“主憂 臣辱”“主辱臣死”等語深為所動，遂拔置第一，特 “欽定第一”，成為頭名狀元。

駱成驤中狀元后，按慣例授翰林院修撰。清光 緒二十四年（1898），駱成驤奉旨創(chuàng)辦京師大學堂 （北京大學前身），并擔任14個提調(diào)之一，即第二任 圖書館提調(diào)（館長）。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駱成 驤公派赴日留學考察憲政，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 回國，先后任職廣西法政學堂監(jiān)督、山西提學使。

辛亥革命后，駱成驤回到四川成都，任四川省 議會議長。此一時期，雖然“議會”在清廷“預備立 憲”的幌子下毫無實權，只是一個受制于皇權的御 用機構，但駱成驤卻一直努力在議會發(fā)揮參政議政 的作用。清宣統(tǒng)三年（1911），清政府強行將粵、鄂、 湘、川四省鐵路收為國有，郵傳部大臣盛宣懷不經(jīng) 四川省議會決議就向英、美、德、法四國銀行借款， 駱成驤堅決反對。1915年初，袁世凱欲建帝制，勸 駱成驤出仕。駱聞之大怒，拍案痛罵。擬討袁電稿 3篇。后袁一命嗚呼，他聞訊大喜，題《詠劍詩》道： “聊憑掣電飛三劍，斬取長鯨海不波?！北磉_他對袁 復辟帝制的義憤。

駱成驤的一生，是我國近代史上風起云涌、國 事艱危的多事之秋，他經(jīng)歷了“甲午海戰(zhàn)”“公車上 書”“百日維新”“戊戌變法”“辛亥革命”“護國倒袁” “五四運動”以及軍閥混戰(zhàn)等一個又一個大波巨瀾， 都能順應時代潮流，緊扣時代脈搏，在言論上、行動 上與進步思潮同步而行。在維新運動中，他屬“帝 黨”人物，這與慈禧為首的“后黨”相比是進步的。

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他奉命赴日本考察憲政， 與留學諸友翻譯了 16 個國家的憲法條文，匯編為 《憲法議院法淵鑒》和《議院法》，并撰寫序文。他十 分推崇西方的資本主義議院民主制度，在慈禧發(fā)動 “戊戌變法”之前12天的劍拔弩張中，冒著極大風險 向光緒帝呈上《請選舉議員和選舉執(zhí)政》的奏折，指 出“當今各國其政治最善者莫要于議院，議院之最 善者莫要于公舉執(zhí)政”，主張“擇大臣之通達時務 者，界以事權”，強調(diào)擇大臣“必公其議于眾庶，所以 見集思廣益則天下情通，然后定其議于圣明，所以 見執(zhí)兩用中，則天下之權正”。他還設計了一整套 選舉執(zhí)政的具體方案和細則，可惜政變發(fā)生，未能 實施。但它畢竟奏出了一首資本主義民主的序曲， 突破了封建君主至高無上、生殺予奪的用人權和執(zhí) 政權，這無疑是對封建專政政體的公開挑戰(zhàn)，從某 種意義上說，其分量不亞于康有為的“公車上書”。

對于辛亥革命，由于他的特殊身份，決定了他 不可能加入推翻清朝的革命行列。他曾向兒子駱 風嶙說過這樣一段話：“清政久失人望，不免于亡， 予豈不知？然革命事業(yè)，人可為，汝不可為，以吾家 所受知遇，非眾比也！”由此可見，他對革命是并不 反對的，只是秉持中立態(tài)度而已。

駱成驤晚年卜居成都，時人以 12 位名流尊為 “五老七賢”，人稱“遺老”，以他為七賢之首。他笑 著說：“什么五老七賢？依我看是五個老不死，七個 討人嫌而已！”表達他對晚清的鄙視。

駱成驤一生崇文尚武，也特別喜好美食。駱成 驤被尊為成都“五老七賢”之首，那些老夫子們經(jīng)常 雅聚，都是由狀元公充當掌廚調(diào)羹的大廚。他還將 自己學得的“資川幫”（資中）烹飪手藝與成都名吃 結合，總結為八個字，即“南菜川味，北菜川烹”。駱 成驤的公館菜里，沒有山珍海味，更沒有熊掌豹胎， 而標舉適口怡情、新異高雅為主要特色，所用食材， 都是普通的肉禽，很受那些吃慣高檔菜的達官顯 貴、紳耆名流贊賞。文學家、尊經(jīng)書院師哥吳之英 稱贊說：“老弟做文章是狀元，做菜也是狀元！”后 來，成都一些公館遂把駱府家宴菜品稱為“狀 元菜”。

駱成驤崇文尚武之名，還有一段佳話，他本是 文狀元，晚年卻喜講武，力倡“強國強種”。他將為 人撰寫碑文的千多元酬金捐給成都武士會，武士們 請他當會長，他欣然受之，并制訂訓練章程，使會員 們武技大為提高。后來他又創(chuàng)立“射德會”，研習射 箭和柔術，自任會長，為提倡武術強身作出了貢獻。

作為一代文魁，駱成驤才華橫溢，著述頗豐，結 集出版的作品有《左傳五十凡例》《國文中堅集》《禮 儀喪服會通淺釋》《清漪樓雜著》等。其《雜著》錄詩 909首，詩風豪放頗具稼軒氣派，音韻鏗鏘如切玉昆 刀，清新典雅而又略帶幾分蒼涼古意。

綜觀駱成驤一生，早年苦讀，博取功名，中年入 仕，重教興學，崇文尚武，酷愛美食，直至終老。

1926年7月，時任西康屯墾使的四川軍閥劉成 勛別出心裁，舉行文官考試，千里之遙，禮聘駱成驤 為主考官，派人將他由成都迎至雅安。考試結束， 駱成驤暢游蒙山，不想旅途勞頓加上蒙山氣候多變 而染風寒，他匆匆返回成都不久即病逝，終年61歲。

（作者單位：中共內(nèi)江市委黨史地方志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