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儒

我叫夜明，活了一千多年了。

別怕！我不是妖精，我只是一條路，一條興建于一千多年前的驛道。

我居住在興寧，這是一座位于粵東、與贛南交接、毗鄰閩西的千年古城。我身材裊娜，長發(fā)披肩，“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是奔波在青山綠野間的我的一張側(cè)寫照。

多年來我就愛無拘無束的生活：當(dāng)爛漫笑語飄蕩在冬末春初，白得耀眼的李子花密密匝匝綻吐在山畔在田邊在屋前舍后，粉的蝶黃的蜂身穿各色服飾的鳥兒，趕集似的聚攏來了；我的歌聲染紅了春天，那是桃花和杜鵑涌現(xiàn)在我的腮邊；我在溪邊浣紗，水汽蒙蒙珠璣四濺，這是演繹千百年的客家山歌從我嘴里涌出；積水空明“藻荇交橫”，那不是水中的幻影，那不是大地的夢境，而是年年中秋夜，我悄悄在心底寫給夢中戀人的情書……

——夢中戀人？

——噢，抱歉，說漏嘴了……

——夜明，您有夢中戀人嗎？

——很奇怪嗎？誰都有夢中戀人，包括你，包括我，包括他們大家。

——可是，他是誰呢？

——孩子，他，不僅僅是他。在我漫長的“路”生中，愛過的不止一個情人……

一、一見鐘情的抗金名相李綱

——誰是你的初戀情人呢？夜明，您能不能跟我們聊聊呢？

——噢，我的孩子，讓我好好想一想吧。李綱，這應(yīng)該算我暗戀過的初戀情人。

——李綱？哪一個李綱，唐朝、宋朝和明朝，歷史名人中有三個出名的李綱??！

——我說的是宋朝的李綱……

1130年是宋建炎四年，一位被貶謫萬安軍（今海南萬寧）的前任丞相李綱路過這里。

慢一點，我可是一個比較理性的客家老嫗，講古也好，說理也罷，我喜歡把來龍去脈說個明白。

請將投影儀打開?。ò萃校瑒e看我，別用這種詭異的眼神看我……我可會害羞的哦！孩子，與時俱進(jìn)，對于千年老嫗也是一個原則，這臺投影儀可是我玄孫的玄孫的玄孫送給我的，到底是要用幾個玄孫才能扯清楚，我……我的算術(shù)雖然不是體育老師教的，可是，可是我就是算不清楚……）

廢話少扯，請看投影儀，讓我們瞧瞧我要講的故事大背景——

1130年，那還是南宋初期，此前五年，野蠻的金兵分兩路南下，逼近北宋首都開封城。癡迷琴棋書畫不理朝政的宋徽宗思避難江南，力主抗金的李綱這時挺身而出，上疏要求徽宗遜位。

李綱刺臂肘血書奏折，感動了徽宗，他于是讓位太子趙桓。

《簡明中國通史》記載：“1126年初，金軍渡過黃河，逼近開封?！崩罹V和開封軍民頑強抵抗，金兵久攻不下暫時退兵。

《宋史·李綱傳》提到：“敵兵攻城，綱身督戰(zhàn)，募壯士縋城而下，斬酋長十余人，殺其眾數(shù)千人。金人知有備，又聞上已內(nèi)禪，乃退?！?/p>

金人退兵，提出苛刻條件，其中一點要求宋割讓太原、中山和河間三鎮(zhèn)之地。北宋三鎮(zhèn)之地究竟多大？拿今天的地圖來看，意味著宋將喪失今天山西、河北兩省的大部分地區(qū)。此外，“金人須金幣以千萬計”，天?。『玉R的嘴也沒金軍統(tǒng)帥斡離不的胃口大，這筆戰(zhàn)爭賠款，相當(dāng)于180年的歲幣之和，更恥辱的是還要“以親王、宰相為質(zhì)”，“綱謂：‘所需金幣，竭天下且不足，況都城乎？宰執(zhí)議不合，綱不能奪，求去?！?/p>

當(dāng)年8月金軍再次南下，11月包圍開封，宋欽宗此次相信自稱能調(diào)遣“神兵”的無賴，令他大開城門施法。

柏楊在《中國人史綱》詳盡記載此事：金軍撤退之后，李綱被貶出開封，宋欽宗寫了封密函給金國大將耶律余覩（1121年降金的前遼國大將），請其發(fā)動政變，又寫密函給遠(yuǎn)在西方的遼帝耶律大石，要求一同夾擊金國。幼稚的宋欽宗企圖用重賄收買金國派來的使節(jié)蕭仲恭，想托他轉(zhuǎn)交耶律余覩。沒想到蕭仲恭回國后立即告密，同時派去前往西方遼國的使節(jié)又在邊界被金兵逮住，金國第二次獲得借口。金軍南下，兩個月內(nèi)占領(lǐng)華北三十余萬平方公里。此時無賴漢郭京出現(xiàn)，聲言會神術(shù)“六甲法”，可將金軍消滅，并生擒兩路元帥。宋欽宗和兵部尚書孫傅等高級官員居然深信不疑。郭京借口偷看會使神術(shù)失靈，命城上守軍撤退，然后大開城門。

而在金軍企圖乘勢沖入的關(guān)鍵時刻，守城士兵及時關(guān)上城門。但郭京見勢不妙，稱要親自作法，率殘余神兵縋城而下，一去不回頭了。此時城上沒有守軍，金軍發(fā)起猛烈攻擊攀城而上，開封霎時陷落。開封被攻破后宋徽宗、欽宗二帝被俘。這就是令漢族子孫蒙辱數(shù)百年的“靖康之恥”。

在《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一書中，德國慕尼黑大學(xué)名譽教授傅海波寫道：在金的史料中，“1127年初，徽宗和欽宗被降為庶人，1128年又曾被迫在阿骨打的陵寢向他的牌位鞠躬并為他穿孝”，“六名宋朝的王妃被分別賜給完顏家庭的成員為妻?！?/p>

據(jù)史書記載，1127年即位的宋高宗撤到尚未受到金兵威脅的地區(qū)，再次起用李綱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反對投降的李綱主張“一切罷和議”，嚴(yán)懲張邦昌及其他為金兵效勞的宋朝官員；他推薦堅決抗戰(zhàn)的老臣宗澤出任東京留守，又力主設(shè)置河北招撫司和河?xùn)|經(jīng)制司，并針對北宋以來軍政腐敗，賞罰不明等情況，頒布了新軍制二十一條……但是，僅僅主政75天后，主張“縱深防御”抗金的李綱再度遭到罷相。1128年11月，李綱被謫萬安軍（今海南萬寧），1129年11月29日被赦放還。

1130年，李綱在返鄉(xiāng)途中經(jīng)過興寧。我第一次見到了屢遭貶謫的抗金名相，這是一個霞光絢爛的傍晚。當(dāng)時，我正在溪邊沐浴，飄飄長發(fā)垂在山崖，清亮的溪水從我的發(fā)絲中飄過，又流下壁立的黑色石崖。

絳紫橙紅的晚霞，青山黑石和飛瀑，也許，給這位屢遭貶謫的名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詩興大發(fā)，躍下馬背，走到溪邊捧起一掬清水，擦了把臉，即興口占《午暑憩夜明館二首》，890年過去了，我還深深記得其中一首——“火云千丈映溪山，正是人間行路難。賴有道旁飛瀑在，噴霜翻雪做清寒?！?/p>

李綱低低吟誦著，溪畔高低錯落的野花怒放，那是心潮澎湃的我為他翩翩起舞，山崖邊的飛珠濺玉，這是我輕攏慢拈為他彈奏的琴聲；“正是人間行路難”，李綱反復(fù)念著，一個個“行路難”，一時惹出他的滿腹心事和辛酸的淚水，長髯在抖動，濃黑的劍眉在抖動，憔悴的身影在抖動，抖動在山間，抖動在溪中，也抖動在我的心田……

一縷褐色的涼風(fēng)從山谷游來，我伸出長袖，一枝擠滿花瓣的薔薇伸出纖纖細(xì)手，我想摟住他，沒想到一只冒失的紫燕從馬頭橫掠而過，受到驚嚇的馬兒高高騰起前腿，“嘶……”的一聲長鳴，馬鳴聲又嚇得我害羞地縮回手去，縮回手去……李綱此時高仰著頭，望著飛瀑不語，不語……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這一面，讓我牽掛了890年……從那以后，這個形象深深烙進(jìn)我的心底，每年中秋的深夜，我就在這里寫一封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寄不出去的情書……

二、才氣逼人的楊萬里

——夜明，您老到底是哪年出生的？

——哪年？哦，時間太久遠(yuǎn)了，我只記得是唐朝出生，卻記不清到底是哪年……

——您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有什么重大事件發(fā)生在這里？

——我還記得我這里曾經(jīng)開采古銀礦。

——古銀礦，哪一年開采？

——《宋會要輯稿》寫得明明白白：“循州興寧縣夜明場，治平二年置”。

——宋代治平二年是1065年，至今已有955年歷史……

如果說李綱是以他的軍事才干、和屢遭貶謫卻不屈不撓征服我的芳心的話，那么，楊萬里則是以他的詩作和才華打動我的心。

李綱走后，我在這里守望了51個春秋，51年的花開花落，雁來雁去，我沒有等到李綱的消息。

51年后，著名詩人楊萬里在任廣東提點刑獄之時，住宿在夜明驛館。

楊萬里，這可是與陸游、尤袤、范成大并稱“中興四大詩人”的才子，《宋遼金元文學(xué)史》提到，楊萬里曾屢次上疏指摘朝政，反對向金求和，因得罪權(quán)貴被逼辭官。家居15年后才復(fù)出。楊萬里創(chuàng)造了語言淺白自然、生動活潑且富有幽默情趣的“誠齋體”。

楊萬里是在冬季枯水期來的，他來的那一天，天藍(lán)得像少年心思。楊萬里在夜明場驛放下行李，帶著一個書童過來賞瀑。

“蕓兒，你看瀑布像什么？”盡管年過半百，但楊萬里長著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丹鳳眼，他捋著圓臉下稀疏的胡子，向隨行的書僮提出一個問題。藍(lán)空青山襯托下，飛流直下的瀑布白得炫目。年輕的書僮不好回答，只好尋章摘句應(yīng)付說：“老爺，像李太白寫的‘疑是銀河落九天?！?/p>

“呵呵，你仔細(xì)瞅瞅，這水多活潑……”沉吟半天后，楊萬里高吭一聲：“石知水力倦，半壁鐘作玉一泓。水行到此欲小憩，后水忽至前水驚。分清裂白兩派出，跳珠躍雪雙龍爭。”凜冽的冬風(fēng)吹過，藍(lán)瑩瑩的天空拌著抑揚頓挫的吟誦聲，從耳孔從眼簾從鼻腔從張開的櫻唇，一直灌進(jìn)我顫抖的心靈……你們這些小崽子總愛嚷嚷什么“到女人心里的路只有一條陰道”，寫這句話的張愛玲根本就不懂愛情，她從沒有體驗過真正的愛情，所以才會淪為漢奸才子胡蘭成的玩物！

遠(yuǎn)遠(yuǎn)偷窺著大詩人賞瀑場景，我再度心蕩神馳——溪畔、山間、屋前舍后，一簇簇潔白的李花不顧寒風(fēng)的羈絆，爭先恐后攀上枝巔。

當(dāng)晚月明星稀，我躡手躡腳走到楊萬里住宿之地。夜已深，燭光閃爍之處，我看到激情難抑的楊萬里筆走龍蛇，刷刷寫下一首古風(fēng)《題興寧縣東文嶺瀑泉，在夜明場驛之東》：

“筍輿路轉(zhuǎn)崖欹傾，只聞滿山泉水鳴。卷書急開已半失，眼不停注耳細(xì)聽。石如鐵色黑，壁立鏡面平，水從鏡面一飛下，蘄笛織簟風(fēng)漪生。石知水力倦，半壁鐘作玉一泓。水行到此欲小憩，后水忽至前水驚。分清裂白兩派出，跳珠躍雪雙龍爭。不知落處深幾許？但聞井底碎玉聲。安得好事者，泉上作小亭。釀泉為酒不用曲，春風(fēng)吹作葡萄綠，醉寫泉聲入枯木，何處更尋響泉曲？”

秉燭寫詩的楊萬里，溪畔吟詩的楊萬里，他知道嗎？有一個女子在嶺南，在粵東、在千年古邑興寧念念不忘想了他839年……

孩子，你看到?jīng)]？我的身體那一塊塊山石上的斑斑圓痕，這不是蒼苔，也不是地衣，更不是千百年馬蹄留下的痕跡……其實，這都是我在李綱、楊萬里走過的足跡上，吻了一回又一回……

——夜明，作為一條興建于唐朝的驛道，唐代韓愈，還有常袞、李德裕下潮州，宋末曾在興寧勤王抗元，并留下1.5米見方的“忠孝廉節(jié)”4個大字的文天祥南撤潮陽，以及清代曾在毗鄰這里的寶山寨駐扎的太平天國將士不是都經(jīng)過了這里嗎？為何您只說您的兩個戀人呢？

——孩子，你還太年輕，不懂女人的心！的確，“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成就遠(yuǎn)超開創(chuàng)誠齋體的楊萬里；的確，留下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名望遠(yuǎn)超抗金名相李綱；但是，韓愈經(jīng)過之時，我還懵懂無知，正忙著玩泥巴呢，根本沒心思留意過去的文豪風(fēng)采；文天祥率眾南撤潮陽之時，走得匆忙，當(dāng)時我得到消息之際，正爬上山去摘些野果給他們充饑，沒想到下得山來，人都不見蹤影了，我連文天祥大概模樣都沒有見到……更何況，李綱、楊萬里為我寫了詩作，詩作打動了我的心，我愛的不是名震寰宇的偉人豪杰，愛的只能是為我動心、肯為我付出真情的人！

——夜明，能談?wù)勀那闆r嗎？

——我家姐妹8人。你懂的，興寧是千年古城，在這里有包括我在內(nèi)有8條驛道，我家8姐妹“出生”時期涉及唐、宋、明、清四個朝代，他們說，我屬于大姐，是唐宋粵東驛道“潮惠上路”的一段山路，在兩宋夜明銀礦開采時期，我可是在交通、經(jīng)濟、軍事、社會方面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的“網(wǎng)紅”喲。

上周，我們8姐妹才在月明之夜聚會，聽說廣東出臺了政策，要以南粵古驛道為載體講好廣東故事。妹妹“十二肩嶺古道”要講述毛澤東寫《尋烏調(diào)查》從這里經(jīng)過的故事，還要唱那首聽哭眾多客家人的山歌：“講到挑擔(dān)心就酸，肩頭又痛腳又軟，人人問厓擔(dān)脈介，言知擔(dān)來做三餐?！?/p>

——夜明，什么叫“厓”？什么叫“脈介”？

——“厓”就是客家話里的自稱，“脈介”就是“什么東西”之意。舊時江西糧豐鹽缺，興寧至江西贛州大山橫亙，水路不通，很多客家人為謀生為養(yǎng)家糊口，選擇了走這條流汗流淚流血的路途，挑鹽上江西，再從江西挑米下興寧。

——夜明，您確定好您的主題嗎？您只講述兩個夢中戀人的故事？

——是的，這是綿亙千古的愛情，我來了，我愛過，我不后悔……

——選自2021年9月22日《梅州日報》

港珠澳大橋抒思

739年前的絕望，175年前的悲傷，攪入如今驚喜自信的熱血沸騰的心臟中，這是一番怎么樣的滋味和體驗?zāi)兀?/p>

深深吸口氣，當(dāng)我從長達(dá)6.7公里的海底沉管隧道出來時，手抵著胸膛稍稍按下激動的心情。

全長55公里的港珠澳大橋全線通車之前，應(yīng)港珠澳大橋管理局邀請，我和“文壇冷槍手”李更老師一起陪同上海過來的專家，乘車參觀港珠澳大橋。

電瓶車駛?cè)霒|人工島，一碧千里的藍(lán)天、巍峨高聳的大嶼山?jīng)_入眼簾。

站在觀景平臺邊，專家們忙拿出手機拍攝大橋壯觀美景，頭頂，呼嘯而過的是一架接一架的國際航班，波瀾壯闊的海面穿梭往來的是一艘艘貨輪。

“千年滄海上，精衛(wèi)是吾魂?！蓖蝗?，我的心微微一顫，這不是宋末名臣文天祥的詩嗎？眼簾里穿梭而過的貨輪慢慢地虛化，虛化，多艘元軍戰(zhàn)船駛了過來，我看見被元兵團團圍著的文天祥，面對著張弘范的威逼利誘，他不屑地抬起高傲的頭顱……

這是740年前發(fā)生的一幕，據(jù)《宋史》記載：“至元十五年十二月，趨南嶺。天祥方飯五坡嶺，張弘范兵突至，天祥倉皇出走，千戶王惟義前執(zhí)之。至潮陽，見弘范，左右命之拜，不拜，弘范遂以客禮見之，與俱入崖山，使為書招張世杰。天祥曰：‘吾不能捍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可乎？索之固，乃書所過零丁洋詩與之?！?/p>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绷愣⊙螅椭傅氖沁@里到新會崖門的這一大片海域吧？文天祥在這里留下了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1279年2月，人類誕生以來最大的也是最慘烈的海戰(zhàn)爆發(fā)在崖門，據(jù)宋史記載：“崖山破，秀夫走衛(wèi)王舟，而世杰、劉義各斷維去，秀夫度不可脫，乃杖劍驅(qū)妻子入海，即負(fù)王赴海死。”柏楊在《中國人史綱》中寫道：“宋帝國，這個士大夫的樂園，建立320年，到此滅亡?！?/p>

數(shù)只鷺鳥掠過觀景平臺，朝大嶼山飛去了。當(dāng)年，當(dāng)年在這里，成群鷺鳥是不是也從文天祥的頭頂飛過？北風(fēng)凜冽，驚濤拍岸，海面上戰(zhàn)旗獵獵，被捆成一團的文天祥抬起不屈的頭顱北望故土，淚水從充血的眼角一滴滴滾落，滾落……他在想什么？想到率軍勤王的往事，想到剛剛?cè)ナ赖哪赣H和兒子，想到百姓生靈涂炭，想到國家軍事被削弱的根源，想到賈似道專權(quán)誤國，想到南宋幾十年前急于報靖康之恥，與蒙古軍一同圍剿金朝的失誤與失策……

宋朝緣何而亡？英國科學(xué)史研究家李約瑟曾認(rèn)為，中國宋朝的科學(xué)技術(shù)為當(dāng)時世界最高水平。日本歷史學(xué)者小島毅在《中國思想與宗教的奔流》中提到：“這個王朝在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等各個方面，都是東亞的領(lǐng)頭羊?！?/p>

與國內(nèi)歷史學(xué)家普遍認(rèn)為宋朝“強干弱枝，內(nèi)外相制”模式削弱了戰(zhàn)斗力、昏君奸臣當(dāng)?shù)赖仍蛳嘟?，小島毅還提到另一重觀點：火藥是中國四大發(fā)明之一，“但是，宋朝的軍隊其實并沒有把火藥完全實用化”，“真正把火藥用以爆炸的卻是金軍在先”，“只賦予火藥驅(qū)鬼功能的宋朝，也許在韓侂胄的時候，照樣只知和平，沒有危機意識?！薄敖鸪c蒙古軍對戰(zhàn)，在汴京保衛(wèi)戰(zhàn)中，初次使用了‘震天雷”，除此之外“金朝還有一種手持筒狀花炮的兵器‘飛火槍?！逼鋵崳軐⒛繕?biāo)炸死燒光的“震天雷”“飛火槍”都與中國四大發(fā)明之一的火藥息息相關(guān)……

伶仃洋，這是中華民族的咽喉，如果說，739年前，元軍在此捅了宋朝致命一刀的話，那么176年前這里再遭遇扼喉之辱，當(dāng)時16艘英國遠(yuǎn)征艦隊抵達(dá)澳門，并于第二年一月，占領(lǐng)虎門、穿鼻兩個要塞，逼迫清廷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穿鼻條約》……對此，小島毅在《中國思想與宗教的奔流》一針見血指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清末以來一百年間給中國帶來巨大災(zāi)難的，正是活用了羅盤針和火藥的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p>

這是一句實話，回望數(shù)百年歷史，多少學(xué)者在總結(jié)國人劣根性之時，漏了很要命的兩個弱點：國人在科技運用方面的刻板保守及想象力領(lǐng)域的拘謹(jǐn)與局限。

猶記得莊子在《逍遙游》中提到“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莊子已明明白白告誡后人：“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豹q記得，火藥發(fā)明之后國人的應(yīng)用，除了驅(qū)鬼祈福等方面，不過就是用于慶典之中，如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描述的宋徽宗閱兵式：“忽作一聲如霹靂，謂之‘爆杖，則蠻牌者引退，煙火大起……”

可憐，可悲、可恨！發(fā)明火藥、指南針的文明古國，在數(shù)百年間，不過忙于注釋經(jīng)籍，不過忙于人情世故的琢磨和鉆營，不過忙于察言觀色見風(fēng)使舵，不過忙于墨守成規(guī)固步自封……直至今時今日，眾多研究社會和歷史的學(xué)者，依然局限于前人總結(jié)的劣根性方面，而忽略了這兩點中華民族的最要命的弱點。

佇立在港珠澳大橋東人工島上，面朝大海，曬著夕陽，我微微合上眼睛，想象著740年前文天祥被囚在元軍船上的感觸……這時，港珠澳大橋管理局副局長余烈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上百家單位、上千名科技人員圍繞港珠澳大橋的建設(shè)，先后實施了300多項課題研究，形成了63份技術(shù)標(biāo)準(zhǔn)，包括600多項專利，創(chuàng)新了海上裝配化橋梁、超長外海沉管隧道等工程理論和核心技術(shù)，形成了擁有自主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核心技術(shù)，建立了跨海通道建設(shè)工業(yè)化技術(shù)體系。”

我眼前一亮，余局所言非虛，我突然想起2017年5月2日港珠澳大橋沉管隧道最終接頭安裝一事，當(dāng)時在百余名記者見證下，最終接頭完成了吊裝沉放，幾十家媒體第一時間播發(fā)了新聞。次日凌晨6時，港珠澳大橋島隧工程總指揮林鳴獲悉，光學(xué)測量發(fā)現(xiàn)最終接頭橫向偏差17厘米。林鳴將重新對接的想法向港珠澳大橋管理局局長朱永靈匯報，并得到他的支持，其后林鳴與團隊歷經(jīng)驚心動魄的38小時的努力，將南北橫向偏差縮小至2.5毫米，這個對接精度比第一次沉放的對接精度提高了66倍，此舉意味著頑強的、自信的中國建設(shè)者首次在世界沉管隧道建設(shè)史上，實際驗證了最終接頭施工方法“工序可逆”。

聯(lián)想起剛剛總結(jié)出的被世人忽略的宋代至晚清國人的劣根性和弱點問題，我忽然恍然大悟：國家在崛起，國人在進(jìn)步！古人因循守舊刻板保守的致命弱點正被我們這一代人逐漸克服！

如果文天祥有靈，如果喪生這片海域的張世杰和陸秀夫有靈，他們會看到今天嗎？我微微仰著頭，望著一碧千里的藍(lán)天……

被列入新世界七大奇跡的港珠澳大橋是民族的驕傲。在珠江口伶仃洋這個咽喉地帶，大家關(guān)注的是港珠澳大橋的政治效應(yīng)、經(jīng)濟效應(yīng)，而我更關(guān)注的是港珠澳大橋在科技層面的品牌效應(yīng)：畢竟，這是中國從“中國制造”走向“中國智造”的標(biāo)志性工程之一，也是中華民族實現(xiàn)偉大復(fù)興的重要里程碑！崛起吧，我的國！

——選自2018年12月8日《潮州日報》

珠海的路

閑下來時，我們扯到了珠海的路。

“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弊鳛闁|道主，開車往返機場接送好友，難免會聊起當(dāng)?shù)孛谰懊朗筹L(fēng)土人情，而路，則是大伙聊得最多的話題之一。

如果說情侶路的風(fēng)情，像李白的浪漫飄逸而不失豪放，多少有點勉強的話，不如說，情侶路的風(fēng)格更接近于開創(chuàng)豪放詞風(fēng)，又能寫婉約名篇的蘇軾手筆，看吧，那沿著香爐灣延綿的路，多像東坡寫《樂毅論》《荀卿論》等文章時擅長的“跑馬圈地”，轉(zhuǎn)一大圈才切入主題，扯得遠(yuǎn)卻收得回，形散神不散。

假想一下，蘇軾穿越到今朝，“竹杖芒鞋輕勝馬”，一步一步走在情侶路的話，他一張口，又會留下哪些佳句呢？說不定，超越“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的名句又誕生了。

欣賞情侶路，最好是爬上石景山頂，在這里，你才會真正欣賞到珠海的曲線美——瞅瞅，香爐灣情侶路像什么呢？突然，你的臉紅了，想到30年前情竇初開之際，暗戀過的女生——也許，30年沒見，當(dāng)年暗戀的女生早已換了模樣……但是，從山頂俯瞰情侶路，沖擊你的美好瞬間中，總有一幀是屬于校園小徑裊裊婷婷的女生轉(zhuǎn)身的特寫……

而冬季晴空下的石花東路，像俄羅斯葉賽寧天才的詩作般，當(dāng)你抬頭透過篩下絲絲縷縷陽光的白千層樹的枝巔，望著藍(lán)天白云時，往往能聽到蕩漾在靈魂深處“細(xì)致的波動”；如果說從珠海大道前山橋駕車直奔雞啼門大橋，好像閱讀莎士比亞生動豐富的劇作的話，那么，水灣頭這一段呢，適合在正午步行鑒賞，這里的路像是流落巴黎的蒲寧“強調(diào)抒寫情緒、印象和氣氛”的筆觸；從迎賓北路橫穿隧道去迎賓南路，這一段路呢？則可以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來比喻吧，也許是隧道帶來的感官印象，也許是兩段路喧囂與寂寥鮮明對比帶來的沖擊……

聊城中的道路，豈可忽略城中村的小街小巷呢？南屏村里有條長巷，二十年前我走過，在正午的陽光下，狹窄的長巷靜得能聽見不時飛過的花腳蚊的嗡嗡聲，沉悶的中間突然就跳出華彩樂章——在一片青磚墻內(nèi)有一個圓形的月洞門，還配上一副環(huán)形對聯(lián)，這是晚清時期用碎瓷片鑲嵌在水果灰雕上的，水果周邊還帶著枝葉。寂寥的正午，陽光刺眼，走在長巷的偶遇讓人刻骨銘心，只不知，二十年沒去過那里，那個月洞門和環(huán)形水果灰雕對聯(lián)，還有檐下的山水壁畫是否還保存完好呢？

名人輩出的唐家灣不能不去，修舊如舊的山房路值得花大半天去品鑒，就像時不時捧起的汪曾祺散文。古城墻、兩三人合抱的古樹，清幽的共樂園，其實就像汪老筆下無事雕琢，卻在不經(jīng)意間打動你的心靈的句子。

從南屏鎮(zhèn)北山村的楊氏大宗祠走到北山大院，或者拐進(jìn)北山正街，在這段城中村的道路，有美食，有音樂，有小資們喜歡的各類物品，青春的、文藝的氣息沖刷著古老的村莊，頗有阿城筆下的味道，古今中外煮一鍋大雜燴……

說起路，留一筆提提珠海的綠道吧？東澳島的綠道別具一格，曲徑通幽，一邊是灣，一邊是山，怪石嶙峋，美得就像晚清嶺南才子鮑俊的“一筆‘鵝”。

香山湖的云道也不錯，山湖掩映，一環(huán)九曲繞山而上的那一段尤其醒目，讓人想起《陶庵夢憶》作者張岱的“空靈晶映之氣”——想想吧，一環(huán)九曲的任性，與寒冬初更在西湖冒雪撐船去湖心亭、席散填詞讓戲班次日晚上增加七出戲、自寫墓志銘的張岱的任性是多么相似啊。

——選自2022年12月22日《羊城晚報》

荔枝、櫻桃來坐莊

網(wǎng)紅年年有，今年誰坐莊？

趣說廚房，前年爆炒豬大腸的李子紅遍南國；去年蓮霧攜手牛肉粒，又紅遍半邊天；今年呢？連荔枝老大姐也不甘寂寞了，要與櫻桃小妹一道開拓糯米飯的市場。

呵呵，廣東人玩廚藝，這節(jié)奏，分明要讓北國的老饕饞得垂涎三尺。

廢話少說，先說說荔枝老大姐的走紅經(jīng)歷吧——

荔枝今夏迎來了大年，但是，連日的雨水卻攪亂了芳心。

如何是好？別急！面對紛紛在雨水中灌湯醉得跌落枝頭的荔果，有善于“化危為機”的人想到荔枝入菜來。

荔枝，因“一騎紅塵妃子笑”揚名千載的荔枝豈非俗果、蠢物，如何入菜呢？

其實，這并不難。首先，將荔枝打入“冷宮”——放冰箱冷藏半天。冷藏的目的，并非只是打擊它那“心比天高”、氣沖牛斗的傲氣，更重要的是避免食客吃多了上火。

淘好的糯米要提前浸泡兩小時，然后放入蒸鍋中“培訓(xùn)”一番。

與荔枝同臺登場的櫻桃小妹呢？浸入淡鹽水內(nèi)泡30分鐘，先把它泡得心花怒放再說吧。

從“冷宮”重返人間的荔枝可以剝殼了，要沿中間那條縫剝，剝的時候千萬要小心，別弄爛了果肉。剝完后要從中間切開，把核取出。

櫻桃核則用一根筷子捅出來，這樣做就不會破壞櫻桃的賣相。櫻桃去核切兩半，塞進(jìn)荔枝中間的空心處，然后將塞著櫻桃那一面朝下，整整齊齊碼進(jìn)大碗內(nèi)。

主角糯米呢？大火中“培訓(xùn)”好沒？打開蓋加兩勺白糖攪拌一下，給這愣小子灌上泡“妞”秘籍——哦，不是“妞”，是泡荔枝、泡櫻桃的甜言蜜語。

攪拌均勻的糯米裝入碼著荔枝和櫻桃的大碗內(nèi)，壓實后，再倒扣在更大的碗碟中，放入蒸鍋中熱15分鐘，這次加熱目的，是讓糯米充分吸收荔枝的味道。蒸熟后，把上面扣著的碗緩緩取出，這時，一道紅白相間，造型精致的荔枝糯米飯就大功告成了。

網(wǎng)紅年年有，今年輪到荔枝和櫻桃當(dāng)家了，精美搭檔，就差齊齊上臺領(lǐng)個奧斯卡獎了。咦，李子呢？蓮霧呢？過氣了嗎？噓！不能這么說，總之，“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蓮霧怎么也不會像過氣的女明星，通過夜宿牛肉粒的男友家來提升人氣；“娉娉裊裊十三余”的李子也不會在泳池邊，眾目睽睽之下?lián)ёe人的男友，更不會與豬大腸的經(jīng)紀(jì)人滾進(jìn)一鍋，畢竟，畢竟是嶺南佳果，再怎么青春美貌，再怎么欲火燒心，可還是有果品的……

荔枝上臺，櫻桃伴唱，糯米甜言，一道不得不說的網(wǎng)紅菜肴。

——選自2020年6月28日《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