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國

一

2022年12月28日，這天我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沒想到會以這樣一種方式直面自己的故土，其實我是愛著家鄉(xiāng)的，由于工作和家庭的原因始終無法回到故鄉(xiāng)去看看，就連過年上墳也是父親在張羅。受疫情影響，在單位工作期間陽了，孩子和家人都沒有事，所以他們讓我回老家居住，父親在單位值班，因陽了的關(guān)系被圈在單位不能回家，等陽過后，父親打算與我一起在老家居住。

那天，我回到家里，父親讓我打掃衛(wèi)生，老屋因常年不居住，地面鋪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父親先讓我用笤帚掃著，下午等他買拖把回來再和我一起拖地。父親知道我要回家居住，特意找人送上了電通上了水。門口的大門已陳舊不堪，年前貼的福字歷經(jīng)風(fēng)吹雨淋，已褪去了鮮紅的顏色變成粉色。抬頭一看，屋門上方瓷磚上的泥土還一直在上面掛著。我記得小時候，和小伙伴一起玩泥巴，扔過來扔過去，有好多扔在了大門口上方的瓷磚上，至今泥土依然在，只是當(dāng)年那個小孩自離開家鄉(xiāng)后就很少再回來看看了。

一進門，走進庭院，棗樹依然挺立在那里，和我八年前回家鄉(xiāng)時看到的一樣。那年，父親約我回家打棗，走的時候天氣晴朗，陽光燦爛?；氐郊依?，我和父親把底下的落棗用笤帚掃干凈，然后取一根竹竿打棗。隨著父親抬手用力對著棗樹枝一揮，成熟的棗子變瓜熟蒂落一般，噼里啪啦地落滿了一地，父親弓著腰，用力揮舞著竹竿不斷地敲打著枝干，我拿著袋子撿拾父親打落的棗子。父親本來就胖，且易出汗，只要一活動汗就噼里啪啦順著臉頰流滿了全身，父親個子不高，竹竿不長，他只能站在板凳上抬著腳吃力地打著高處的棗子。父親即使站在板凳也只能勉強擦著棗子，根本無法打落棗子，看著父親吃力的樣子，大喘吁吁，汗流浹背，我便接過父親的竹竿，站在凳子上揮舞竹竿捶打高處的棗子，隨著一次次的揮舞，棗子迫不及待地脫離枝干垂落地面。

有一枝很大的枝干，上面掛滿了棗子，沉甸甸的棗子把樹枝壓在了屋頂上，我只得順著墻頭爬上屋頂，用手去摘棗子，父親則建議我直接用棍子捶打，他怕樹上有雙馬架子，別不小心刷到了手，那種疼癢的感覺，會讓人難受得要死。最早父親回家用手摘棗，在綠葉的掩護下，父親沒有看到雙馬架子被刷到難受了好多天，用水沖也毫不起作用。我站在屋頂，用竹竿狠命地捶打枝干，把棗子打落后再撿拾到袋子中。那一天，我和父親收獲了許許多多的棗子，拿回家后，母親把一部分棗子曬在陽臺上，一部分用水煮了，煮的過程中棗子的糖分不斷往外溢著，等棗子煮軟就撈出來放在盆里，閑暇時就抓著棗子吃。由于糖分的原因，棗子特別的甜，甜在了我幼小的心上。

多年前，我在外地工作時，曾寫過打棗子的一段趣事，在一篇文章里我詳細(xì)地描寫了我對棗子的思念。有一年，家里的棗子熟透了，母親催我們回家收棗子，那天，天氣晴朗，我和父親都在家里，就相約一起回家打棗子，棗子剛開始打，天空就下起了細(xì)雨，以至雨越來越大，我和父親急匆匆打完棗子裝在袋子里往縣城返，沒想到此后的三年，這棵棗樹始終都沒結(jié)過棗。我們以為這棵棗樹從此就沉寂在小院里了，孤獨終老一生，沒想到三年后這棵棗樹還會帶給我們驚喜。棗子未掛滿枝頭的這三年，每到秋天，樹葉飄零，父親都會回家看看，每次都告訴我一個失望的結(jié)果。

也許棗子的命運是天注定的，或者在它的內(nèi)心里也充滿了自卑與希望，但它始終堅持一個信念，只要我還在朝著信仰的方向努力，再到秋季時，一定會有豐收的果實掛滿枝頭。是的，它的努力換來了回報，沒有辜負(fù)自己努力的三年，它靠著雨水的滋潤年年都在成長，年年都給我們帶來驚喜。

二

進屋，走入臥室，厚厚的塵土布滿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地面、床上、桌子上都是。打掃塵土也是極為費力的一件事情，我把臥室的床挪開，拿著笤帚從床的一角開始掃起，一用力塵土就漫天飛舞，特別是在陽光照耀下，格外得顯眼。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看到塵土在窗邊飛舞了，記得最早看到窗邊塵土飄揚，是我們家搬到樓上居住，我一個人在家時就躲在陽臺上玩，下午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滿天的細(xì)小的塵土就在空中飄揚，那時出于好奇，呆呆地一看就是幾個小時。

父親打電話，詢問臥室的塵土好掃嗎？我告訴父親，稍微一用力塵土就飄得讓人看不清東西。父親囑咐我，先潑灑點水，然后再掃，實在不好掃等下午我捎拖把來拖。我取來一盆水，開始在臥室內(nèi)的地面上潑灑，效果極好，水與塵土混合凝固在一起，掃的時候也非常容易。這讓我想起了多年前我去姥姥家，姥姥家的地面鋪著一層紅轉(zhuǎn)頭，每天早上姥姥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端來一盆水，把手放在盆里不斷讓水灑在地面上去除塵土，這是姥姥每天起床都要干的一件事情。

父親捎著拖把回來了，他找了一個不用的鐵盆盛滿水端到臥室里，開始拖掃地面，幾個小時過后，地面被父親拖得一塵不染。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很少干家務(wù)活，家務(wù)活都被母親包了，甚至有時候遭到母親的抱怨他也不為所動，依舊躺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有一次，對于父親的無動于衷，母親實在忍無可忍就跑到爺爺家數(shù)落父親，爺爺知道后就教育父親，回家就開始多干家務(wù)活，以后拖地打掃衛(wèi)生就你包了，父親被教育得沒了脾氣，回到家拖了幾天地又回到老樣子，母親就睜只眼閉只眼和父親過了大半輩子，從不計較些什么。不過父親每次干起家務(wù)活來都是認(rèn)認(rèn)真真，打掃得干干凈凈。

老家屋子的地面被父親拖了一遍又一遍，幾張桌子我和父親抬到院子的中央，父親拿著水管開始沖洗。有一張桌子，有許多年頭了，是我們搬到樓房時父親購買的，有一次外面下起了雨，我和父親圍在這張桌子旁一起吃飯，我與父親相對而坐，沒一會雨越下越大不斷敲打窗戶，在噼里啪啦的聲音中，父親與我談心交流，我記得父親說的一句話至今讓我印象深刻，他說：我和你媽奮斗了大半輩子才購買了這間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雖然小點，畢竟我們能力有限，下一步就看你的了。我和你媽走過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吃盡了生活的苦頭，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辜負(fù)了我和你媽。我能體會到父親說的這句話，我熱淚盈眶，眼淚止不住地流。無論刮風(fēng)下雨，母親中午都要下班給我做飯，我知道母親一切都是為了我，即使工作的地方管午餐，母親也要為我做喜歡吃的飯菜。

看到這張桌子，我就想起了父親、母親和我小時候成長的地方。一切恍如昨天。我和父親一起擦著桌子，然后又搬回到屋里。經(jīng)過父親的一番收拾屋里煥然一新。下午，父親和我到鎮(zhèn)上購買生活用品。父親買了鍋碗瓢盆，水壺、菜刀、案板等，還特意為我買了一個小太陽，怕我晚上在家里睡覺時冷。剛開始，買了一個電暖氣片，放到臥室里通上電散熱效果不理想，父親讓我去換了一個3000w的暖吹風(fēng)，效果比電暖氣片好點。晚上，吃過飯，父親開始收拾爐子，把煙囪接上，第二天又找人購買了兩袋子碳送來。上午，父親回來開始燒爐子，他把一層紙放到爐子里點燃，把炭放入引燃，炭一旦燒著屋里就特暖和，臥室里不行，父親又囑咐我去買個水箱裝在煙囪上。到了鎮(zhèn)上，我與父親視頻連線，讓父親挑選水箱，我把水箱帶回家，晚上，父親回來，拆了煙囪把爐子移到室外，然后在屋內(nèi)研究怎么安裝水箱。父親有一雙巧手，無論組裝什么一研究就會，他把水箱拿到臥室內(nèi)，把水箱底部墊上磚頭，把煙管從煙囪孔里穿進來插入水箱內(nèi)，把長煙管插進水箱傳出頂部的煙囪孔，再和上泥巴把煙管與煙囪孔處抹上泥防止煙味蔓延到屋子里。父親把爐子搬進屋里，煙管與爐子連接起來，爐子里加上碳，隨著炭的燃燒，水箱不斷往外散發(fā)著熱氣，臥室內(nèi)頓時暖和了起來。

有時候晚上睡得濃了，早上醒來爐子滅了火再點燃是相當(dāng)費勁。

三

父親購買了一塊豬肉和熟肉讓我吃。屋內(nèi)溫度高，父親就把裝生肉和熟肉的袋子掛在樹枝上。有一天，早晨醒來，我發(fā)現(xiàn)熟肉袋子被撕了一道大口子，肉也被咬了許多口，估計是村里的流浪貓，想把肉叼走，袋子掛得很高不方便拿，就直接在這里吃了起來。父親看到后，把咬過的地方切了，又拿老湯重新煮了一遍，放到了另一間屋子。父親是從苦日子走來的，經(jīng)歷過缺衣少食的那段歲月，所以格外珍惜食物，生怕浪費了，我勸父親還是不要吃了，免得染上病毒，父親說沒事，煮煮就好了。

父親在單位值班不在家，我自己一個人住，父親就讓我在家自己做飯吃。我買了青椒，洗干凈和肉一起炒了。這讓我想起了多年前，我在大王鎮(zhèn)工作時，自己一個人在宿舍，晚上我從公司走二十多分鐘路去菜市場，買上青椒和肉在宿舍用電鍋炒了一鍋子，邊吃邊看著電影，我很懷念這樣的生活，和現(xiàn)在一樣，自己一個人住，簡簡單單地做一頓飯就特有煙火氣息。我離開公司許多年了，就很少一個人自己單獨做一頓飯了。

臘八節(jié)到了，我去村里購買煮臘八粥的食材，村里只有大米了，我便驅(qū)車去鎮(zhèn)上購買?；氐郊遥赣H給我捎回了餃子，加上炒的青椒和肉都在，我就懶得去做臘八粥了，這似乎成了一個遺憾，不過也沒有關(guān)系，臘八節(jié)這天好像在我有記憶以來，家里幾乎沒做過臘八粥，也不太重視這種習(xí)俗。

第二天，同事發(fā)微信要來找我玩，我告訴他老家的地址，他說下班就過來。我打算和他一起吃燒烤，正好父親帶來的生豬肉再不吃就要變味了。他騎著電動車抵達(dá)我們村，我領(lǐng)著他把電動車放進家里充電，然后去鎮(zhèn)上購買燒烤用到的工具、烤料?；卮鍟r，特意去小賣部買了一瓶啤酒和一包花生，買了金針菇和生菜?；氐郊依?，同事小孫開始切肉、腌制、串串然后再烤。我把買來的燒烤用品用清水洗了一遍，把爐子支好，把買的木炭放到爐子里引燃再放到烤爐內(nèi)。串好串，夜幕已經(jīng)降臨，此時冷風(fēng)陣陣吹過，我倆拿著馬扎坐在烤爐前烤著肉串也還是凍得瑟瑟發(fā)抖，我們仰頭滿天星斗，我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出：好美的一個夜晚，也是讓人終生難忘的夜晚?；氐郊依锏倪@些天，晚上我也沒有走到院子里抬頭看滿天星斗，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好像在對我們說話，棗樹的葉子落盡聽不到沙沙的響聲。多年前，我小時候一個人在家，半夜里醒來，走到院子里漆黑一片，樹葉沙沙地響著，抬頭滿天星斗，我被美麗的夜空所吸引，多年后，我再回到故鄉(xiāng)，依然被故鄉(xiāng)那美麗的夜空所震撼。

你別說，在家自己烤的肉串非常好吃，小孫的手藝也不錯，在腌制前，小孫特意在肉里加入了燒烤料、味極鮮和花生油。肉串放入烤爐內(nèi)，隨著木炭溫度的升高，肉也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音，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烤制，肉里的油分開始不斷往外冒，撒上孜然粉等待肉串烤熟，烤熟的肉串吃起來真是過癮。

第三天，我外出回家，碰到多年未見的表哥，我一下車他就沖我打招呼，他戴著一頂部隊里的大棉帽，穿著一身厚厚的衣服，我沒有認(rèn)出他來。他從三輪車下來，問我還認(rèn)識他嗎？正在我疑惑時，他摘下帽子露出光頭與我寒暄，此時我才看出是我多年未見的表哥。在我的印象里，他沒有什么變化，只是頭發(fā)越來越少。我還記得姥姥走后的那一年，他領(lǐng)我去姥姥家，我看到墻上的照片又忍不住回想起往事，眼眶紅潤。還有一次，過年我去走舅家，那天返回縣城時我把他手機帶回了家，父親狠狠地責(zé)備了我讓我去送手機，我氣沖沖地走出了門，搭乘了一輛三輪車去舅家，騎三輪的是一中年婦女，人特善良，不斷對我噓寒問暖，說我一個人出門不安全，那時候我還小，等我還玩手機，我就憤憤不平地握著拳頭，從此我對他就有了恨意。

那天，父親一直都沒有吃飯在家等著我，我出門后，父親一直擔(dān)心著我的安全，內(nèi)心焦躁不安，父親很后悔讓我一個人出門，他知道我從來沒有一人出過遠(yuǎn)門。還有一次，是我很小的時候，我對他的印象也不好，母親領(lǐng)我去姥姥家玩，他們領(lǐng)著我在村里玩時，不知怎么得罪了一個精神狀態(tài)不好的啞巴，她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我們?nèi)觼?，我沒跑遠(yuǎn)就被石頭砸中頭破血流，這是在母親的敘述中，我才知道童年的這段往事。還有一次，是家里開飯館時，不知道因何我們吵了起來，父親二話沒說狠狠給了我一巴掌，氣得我在草坪上和父親玩起了躲貓貓。

從前的表哥和現(xiàn)在變化真的很大，他在我們村里租了一間房子養(yǎng)起了豬，還包了幾畝地種著，也娶了媳婦有了孩子。他說這幾天路過這里，經(jīng)?？吹轿腋赣H以前的車牌子，我告訴他這幾天我回老家居住了，他剛?cè)ベ徺I了豬飼料，現(xiàn)在要去買一包煙。寒暄過后，他執(zhí)意讓我晚上去他家做客，他說養(yǎng)了幾只笨公雞晚上招待我，我拒絕了。他用微信聯(lián)系我舅，讓我們視頻通話，許多年沒見，再見時舅明顯蒼老了很多，臉上的皺紋堆成了山，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舅說歲數(shù)大了，老了，我不禁感慨萬千，歲月始終沒有饒過任何一個人。

四

踏著夜色，我和父親走著去表哥租房子那里，舅喊我們過去吃飯，父親特意去買了禮物。其實表哥租房子的地方離我家并不遠(yuǎn)，走著也就五六分鐘的路程。我們抵達(dá)時，表哥已經(jīng)走出來迎接我們，還特意領(lǐng)我參觀了他的養(yǎng)豬場。他說，這邊養(yǎng)的大多都是黑豬，養(yǎng)大了有來收購的，不用自己去跑銷路。豬圈里的一盞燈冒著紫色的光線，表哥說這燈耗電非常多，用來給豬采暖時用的，這邊養(yǎng)了幾頭白豬，過了年表哥打算再養(yǎng)幾頭牛和羊。

表哥領(lǐng)我走進屋內(nèi)，舅已經(jīng)坐在了沙發(fā)上等我們落座，妗子在炒著菜。我掃了一眼屋內(nèi)，看這小屋被表哥收拾得有模有樣，爐子被表哥燒得很旺，冒著熱氣，很有生活氣息。嫂子坐在一旁看著孩子，看看表哥這幾年的努力，靠著養(yǎng)殖生活過得很滋潤。菜擺滿了桌子，大家圍坐在一起談笑風(fēng)生，這是我許多年來再一次和他們圍坐在一起，心里有說不出的苦。由于工作忙碌的原因，這幾年都是父母去舅家坐坐，自從有了孩子后，出門就變得不方便了。確實，舅確實老了，一晃多少年過去了，一個近七十歲出過苦力的人，怎能不顯老呢？皺紋堆積在臉上，眼袋低垂，頭發(fā)花白，臉上刻滿了滄桑。

舅一直想來我家坐坐，由于舅家人口過于龐大，三個兒子再加上兒媳婦和孫子孫女，母親怕吵，就沒有讓舅來家做客。母親一直覺得，等過年孩子大大再來家里坐坐，然后去飯店吃飯。舅未來家里做客也是母親的一種遺憾。舅一直往我碗里夾著菜，像小時候一樣疼愛著我。爐子上熬了一鍋大米湯，表哥用大碗一人給舀了一碗，父親破例喝了一碗，平時父親是根本不碰米飯的，吃不習(xí)慣，包括面條。吃過飯，表哥把菜撤走，拿上茶壺泡上了一壺茶，大家邊喝邊聊一直談到深夜。這是很難得的一次交談，而且談到了很晚，我們起身告辭時，表哥出門相送，我和父親踏著這優(yōu)美的月色往回走，父親高興地哼起了歌，聲音越來越大，那婉轉(zhuǎn)的歌聲響徹在這寂靜的村莊。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