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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怪

      2024-05-30 10:02:25奚梧
      山西文學 2024年5期
      關鍵詞:妖怪河里老師

      1

      村里常產妖怪。

      村民自古以來的論調大都有某種相似,最初的傳言說有千年老怪藏在嬰兒皮肉之下,后來將它歸為天譴和懲罰的說法多了一些,緊接著在年年草木更返的深山里,獵戶說豺狼缺了一冬天的供奉糧,冰雪消融之后、春意未長之時就會頻頻下山傷人,他們扯著自己破爛的衣袖和陳年的疤嚷嚷,說急需多幾個怪東西當做人們的虔誠心意。村里的老人們拄著杖沉默不語,初春微冷的陽光照在銀絲般的發(fā)上,騰起半透明的霧氣。他們看著一個個男人組成一支支精悍隊伍,從這一家走到另一家,胳膊上沒有代表榮譽的章,口里含著粗重的呼吸,鼻翼翕動模擬他們最討厭的那種野獸的敏銳嗅覺,從木板下、雜草堆、堆積起來的麥稈里扯出或藍或紅的襁褓。有的人家默認了這種老天爺?shù)膽土P,粗布棉褲壓著一地灰土陳麥,直愣著目光試圖從自己祖上幾輩找出犯錯的痕跡;也有的哭天喊地、生拉硬扯,破開的喉嚨里噴幾滴干涸在半空的血,最后被領頭的搜查隊重重一推,頭磕在茅房門口的石上。

      領頭的拎著襁褓往外走的時候并不低調,怪嬰長了兩個頭,兩個頭一起大放悲聲,而他只有一只空余的手,只能掐住其中一個的咽喉。

      這也不算死了,他扔下一句,這邊這個還活著。

      老人們還在看,他們不怎么說話,多曬一刻鐘的太陽才對骨質疏松有點幫助。他們腦中灌滿了今天的稀湯、凍死的莊稼、隨日頭漸沉開始疼痛的膝蓋,五十年前扔掉畸胎的人和五十年前被奪走畸胎的人坐在一起,眼角分泌的液體記不起被清洗,于是干脆就這么粘住眼皮。那攤紅色緩緩從院口流出來,鮮紅、透亮、飽含溫熱的生命,他們一起望著它,領頭的人無奈又急躁,匆匆跨過去。

      領頭的是當?shù)厥藲q的青年。他們選中這一輩中最有號召力最勇敢的一個,推舉他成為新一代斬妖除魔的英雄,率領一幫同樣熱血沸騰又無處釋放的伙伴,沒有舞刀弄槍,卻實實在在充滿氣勢。他們從第一個誤生下來的怪胎開始,第一次顫抖的食指和發(fā)軟的腕骨開始,到后來一把可以咔嚓擰斷一截頸椎骨。

      這是“真正成年”。

      真正成年的過程往往要拖好幾個年頭,后來每個適齡婚嫁的男女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祖宗牌位上虔誠上一炷香。有時候香不靈,有時候愿望不靈,有時候兩三年一搜,大多有些收獲。

      老人們不說話,他們偶爾嘆息:“唉……”

      在嘆息聲里,紅色干涸,滲入土壤,消失不見。

      年頭疊著年頭,來年時候,冰消雪融柳樹抽枝,柏油路修到離村子還有幾百米,畸胎的出身悄然改變了模樣。這一代的領頭人跟隨外來的報道與知識,最后說水質是導致他們的孩子長出兩個頭顱的元兇,喝了水的羊腹下鉆出半人的東西,同樣的水進入莊稼地、養(yǎng)魚塘,也進入每家每戶的水缸里。于是他率領小伙子們將這些生物放回他們原本的水里,只留下發(fā)白腫脹的皮浮在上面。有來支教的年輕老師站在岸邊,也有村民們好心勸他:離遠點,離遠點,這水吃人!

      靠山的森林是禁地,流過村子的河是禁地,每家每戶晚上不鎖門,每個孩子的啼哭聲都要清清楚楚。夜晚風多,撞厚木門板,哐哐響一宿。

      來支教的老師搖搖頭,尚幸運地沒來得及見過這個村子怪物的去向。

      2

      “你說你有見識……”這成為村民與他攀談的第一句話,他們的眼和皺紋擠出個笑弧,用感嘆詞當開場。他們趕來問什么污染、什么垃圾、什么扔進河里,拼拼湊湊講出個飽受妖怪侵擾的故事;在他們口中這樣的妖怪代表了噩耗、霉運、不祥年景,誰家遇到了這東西,來年必然多出點孽債。

      有的村是麻風村。有的村是艾滋村。有的村就是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痼疾,鮮少有人進來,鮮少有人出去。老師領受了一份分配表和一份支教證明,此刻不得不面對很多個超出教育年限人的冥思苦想,說:“也許是,是吧?!?/p>

      村里人對他的能力非常肯定,來教書的知識人怎么會不知道妖怪的事?他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熱心幫他收拾出一間平房,門口離小溪有一段距離,以表達對外地人的尊敬。那平房鑄著新的水泥,裝了安全可靠的木簾,還沒等他住進去就有了被褥枕頭。繡著鳥繡著花,好一副生機模樣。

      老師進村第二天,被村長領著繞村一圈。這是他要教書的學校,這是村規(guī)民約大橫板;這是橫貫入村的河流,順著河出村就是更廣的樹林。村長不像村民那么多話,但顯得憂心忡忡,最后也跟他說起村里有妖怪的事情。老師望著陽光下村長蒼老的面孔,皺紋里藏著年頭,缺了的牙在說話時漏成一個黝黑的洞,嗓音沙啞而干裂,吐出的音像風里折斷的蘆葦。村長嘆著氣說,現(xiàn)在少啦,以前村里的妖怪年年都有。有旁的人路過,像尋常談天一樣講:哎喲,就是嘛!

      他再問,細節(jié)就模糊掉了。他們有自己一套通順的說辭,列了族譜家譜,指著抹掉的名講:這個,這個,就是被禍害了嘛,一點痕跡都沒剩下;那個,還有那個,到現(xiàn)在還瘋瘋傻傻,把妖怪當自己娃兒呢。他們搖搖頭,萬言匯成一句話,不要靠近河流,千萬要小心。

      村人付出了自己熱情的勞動,也對他提出要求:你教書的時候,順便把這個教教娃子們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幾個娃子硬是不信!

      老師唯唯諾諾,稀里糊涂,在教案上往下一行行列的時候心想,語文老師又不是地理老師,難道他們說的是上流有工廠?排出的廢水日復一日被村民飲用,那可是大安全隱患?。辉俨粷橇肿永镆矮F, 以訛傳訛,終到如此。

      他教案備累了,搭手向遠處看,森林厚重地堆在村外。

      來上課的孩子們坐得東倒西歪。他在粗糲的黑板上寫粉筆字,寫一筆掉一手粉末,底下傳來一陣嗤嗤笑聲。他們把課文讀出七扭八歪的鄉(xiāng)音,尾調夸張地在空中打幾個轉,讓人分不清是讀不準還是故意讀不好。他們照著粉筆字大聲喊:水——漲起來了——

      他們的喊聲里摻著竊竊私語的笑,像是有心照不宣的秘密。他抖去指甲里攢的細細粉筆末,背脊簌簌抖了一層涼汗。他轉過頭,繼續(xù)聽:春天——腳步——近了。

      他和孩子們講起這件事。他在黑板上畫了簡易的示意圖,工廠用一個方框表示,河流是幾條彎曲的線,最下方畫面朝陽光的幾所房子。學生們對奇聞異事的關注明顯大過春天來了沒有,他講排放廢水,前排的女孩站起來大聲說:我們喝的水很甜!

      井水和河水不一樣的,他解釋道。老師和你們喝的都是井水,是干凈的;但是從山上流下來的河里有很多垃圾和細菌……和臟東西,人喝了就會生病。

      什么生病?生什么病?學生們注意力轉得快,對村里傳說一個賽一個上心,很快嗡嗡成一團。

      我媽媽說他們只是被淹死了。女孩力排眾議,又大聲說,河可以殺死它們。

      什么被淹死了?老師莫名其妙地問。

      河里流下來的那些東西。女孩回答,旁邊的孩子們噓聲跟著附和,開口嚷嚷:書上說妖怪不長那樣,妖怪沒有頭,河里的有兩個頭。妖怪的眼睛長在肚子上面,河里那些東西的眼睛……他們有三四只眼睛! 它們從河里出來,又在河里淹死了。

      老師說,眼睛長在肚子上的那個叫刑天,我們下學期就可以學;又問,你們見過……妖怪?

      學生們七嘴八舌,吵吵嚷嚷,鬧得他頭暈目眩。他們說河里水漲起來的時候,會漂下一個一個像魚一樣的怪物,“白白的”,“有時候很大”,女孩見過的兩個頭就在其中。她蹲在岸邊,拿一根樹枝撈水下大魚的影子,然后樹枝打上去:啪。

      “它這邊的頭是青色的,”她繪聲繪色,“那一邊的頭又是紫色的。它從水里過去了,就像小陳老師一樣?!?/p>

      老師又問:“哪個小陳老師?”

      “小陳老師?!彼?,“教我們讀拼音的小陳老師,她聽說了村里妖怪的事情,就要自己去看。我們說看不了的,妖怪早就沒啦;她非要去。她順著水流下來,伯伯們把她埋了?!?/p>

      她像成人似的嘆氣,“伯伯們說她也是被拖下去淹死的……”

      3

      夜色降臨時放學,學生們臨走給老師抱來了煮飯用的木柴,他與他們一一說再見,聽他們用嘻嘻哈哈的方言回應?;匚莸臅r候他從他們的頭頂看向遠處流淌的河流,這一條河把村子分成兩半,漲水期水流湍急,隔著老遠也有嘈雜水流沖過耳膜,震得他耳鳴隆隆。

      年輕教師關了門、開了燈,柴火燒起了,鍋里飄出微弱米香和紅薯香。紅薯是村里上好的物產,村民專程送來;這電燈是村長差人來裝,誠誠懇懇。蒼白的電光一閃一晃、明暗不定,像極了將死的燭焰,晃得人視線不清。他坐在桌前,心緒雜亂,心想,傳言里的妖怪怎么能扯到失蹤案?沒人說過這里有人失蹤;沒人說過這里曾經有另外一個教師。

      降下來的夜里有風穿門,他揉自己脹痛的太陽穴:再等等,再等等。來教書的人就好好教書,這碼事暫時不提也罷。

      他收了桌,撿到學生落下的課本。這是村鎮(zhèn)統(tǒng)一派發(fā)下來的書,沒書的學生扎堆共用,因此沒有寫名字。封皮泛黃,里頭卻沒幾頁翻動痕跡。他翻學生如同涂鴉一樣的筆跡,小孩大多不太專心,有了筆有了紙,在頁腳畫小人,在配圖上多畫幾綹頭發(fā),在那邊多出一雙鞋。 老師看得失笑,捏著薄紙頁再往后翻。

      驀地,書頁里多一行利落清晰的筆跡:老師很期待你的進步。

      咚咚咚。喂!

      他嚇了一跳。這里的人像是不熟悉敲門這個步驟,為了他這個外來人努力收了力氣,但還是如砸一般把木板敲得驚心。他隱隱約約聽到門外有聲音在喊,老師啊,娃兒們跟你說的那些……

      他慌忙站起來,膝蓋撞到桌腿,生疼。這里的門沒有鎖,他的屋也只是草草卡住,門縫里映著黝黑的人臉。他認出那是村長。

      村長站在門口,拄在拐杖上,拐杖扎著地,把一副搖搖欲墜的軀體支撐起來。老人擺手拒絕了進屋,皺紋沉下來:老師,你可別擔心。小娃兒說的話不能算數(shù),哎,之前那個女老師啊……

      老師忍著痛不揉膝蓋,小心地問:那她,怎么樣了?。课铱催@里還有她留下的書……

      快拿過來!村長聲音大了兩分,又即刻緩和下去:你們也知道的,這里的水邪乎,林子里也邪乎;就不說妖怪啦,也有餓狼、野獸;那小陳老師說河里有古怪,自己想去看,沿著河進了林子里……春天冰薄,可能是踩塌了,也說不準嘛;野獸叼著了,誰知道呢。唉……

      是失足落水的?

      唉,對對,是這么個詞兒。村長語重心長,又囑咐他:你可要小心啊,別往林子里走。那地方,危險!

      晚上的夢不安分;又是長兩個頭的妖怪,又是河里漂浮的同職。心臟一下一下扯著血管跳,他在睡夢里四肢發(fā)涼。那本課本放在桌上,他還沒來得及去交還村長。

      4

      后來幾天他的課上不再涉及村里的河流,他也真不再靠近樹林。教認字、教讀書,和路過的村民打打招呼,就有人送雞蛋大米。老師的生活逐漸穩(wěn)定,也逐漸聽懂學生們嬉鬧:他們讀課文,偏愛讀得層層疊疊如唱歌;他們念漢字,非要跟著自己的習慣多轉幾個彎。像是一方固執(zhí)的鄉(xiāng)音,永遠離不了自己的土地。

      只是晚上睡覺透風,大抵是這屋子防風沒做嚴實;只是他時不時從學生口中聽說另一個女老師的故事,又隱隱約約,聽不分明。她的痕跡似乎從此充斥他生活的每個角落,在書桌上,在教案里,在學生用舊的作業(yè)本中;她的批注在偶爾間零散地落出來,寫一個名字,寫去年的年份。黑藍的墨水洇透紙張。他避不掉。

      于是他在黃昏和夜晚時候翻閱那些痕跡。他端著盛好的紅薯粥坐在桌前,那封皮上黑字清晰利落,寫課程目標?;A讀音和拼寫,通讀全篇。一行行的課時計劃工整明晰,記得清清楚楚。再一頁是字詞造句。他的手指摩挲墨痕干涸的字樣,像是隔著模糊不清的一層罩,想猜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們。在昨天剛找到的一本冊子里,之前的女教師寫,只寫兩個字,筆跡斷在模糊的涂抹里。學生們如獻寶一樣收藏了她的痕跡,再交給繼任的教師。他用冰涼的手指翻頁,煮好的紅薯粥散發(fā)裊裊熱氣和甜香,他舀一勺,入口又燙著了舌頭,倉促地吐出來。他盯著這頁雪白的教案紙,盯著自己濺上的那一點污漬,看久了,白色里隱隱約約暈出一點半透明的蒼白,他感覺自己盯著一個死人的臉。

      再翻一頁,她在上面畫了很多的簡筆。那些扭曲的線條勾勒出怪異的圓,碩大無比的頭部,黑與白點成瞳孔。滿滿一紙嬰兒在爬行。星星點點的墨痕散落得到處都是,她似乎在斟酌什么,就在如今夜一般昏黃的燈光下。

      它們,劃掉。他們不是妖怪……

      我得逃出去,她的筆記變得凌亂不堪,難以辨認。林子里的野狼窩里有那些……襁褓。最后兩個字重重地劃過。那些不是妖怪。

      她說,那個獵戶發(fā)現(xiàn)我了。我要帶走這里剛降生的嬰兒,不能留在這里。

      畸胎。他突然明白。那些被獵戶帶走的、那些河里沖下來的怪物是畸形的胎兒。村民把它們帶上山……或是淹死,或是喂狼。他聽過這樣的習俗。他吐掉了所有的紅薯粥,腦中的聲音在聲嘶力竭叫喊:所以她不是失足落水,她不是淹死的。他望一望門外,微冷的濃夜里云星皆不見,幾戶人家的窗里有模糊的暖光,像是黎明就會到來的警笛和救援。

      他望著那里,直至后背濡濕得黏成一片,半夢半醒里看到一雙雙眼睛。先是學生們的,然后是幼童的,最后是黑亮的,猶如葡萄瀝水出來,新鮮欲滴,透徹沁涼。他睜開眼,對上床邊墻壁上鑿出的一個洞。

      另一雙眼睛在洞的另一邊與他直勾勾對視。他認出那雙熟悉的、蒼老的眼睛,突然知道屋里冷風從何而來。

      5

      民警小王趕來的路途過于遙遠,在他們來的時候,村子已經恢復了原本的平靜。

      村口坐著沉默不語的老人,他們眼神昏花,看不清來人也看不清緣由,不管是誰靠近都向村里指。他們從詢問和交流里明白他的姓氏是村里第一大姓,于是勉強撐起眼皮用力看了看來人輪廓。

      “你怎么回來了,”有人喃喃說,“你是飄走的啊?!?/p>

      小王迷惑不解,站起身來,繼續(xù)向村子里走。小孩打打鬧鬧,從他旁邊一溜煙竄過去。他伸手扶住跑歪的孩子,向案發(fā)現(xiàn)場走去。

      尸體是在半山麓上撿到的,那其實只剩下幾塊人體殘片,黏在被滋潤過的青草葉子上。干涸的血跡剝不下來,采樣也有困難,且沒什么需要分析的:野狼的爪印烙進土地里,沉重扎實,一路蜿蜒地沒入森林。剩下半根手指的指甲縫里有殘余的粉筆末,所以沒人對這具尸體的身份產生懷疑。

      一股酸水沖上喉嚨,他抓緊了胸前衣服。

      對村民進行走訪更像是一種已獲得答案后的補充,村民們對新來的老師都有印象,是個年輕但看起來疲憊的小伙子。外來的人總是能記得的,他們答,就像前幾年那個年輕的女老師……

      后文隱沒在含糊不清的咕噥里,小王問,“什么?”

      “反正總是留不住啦,”回答問題的農戶揮一揮手,像是在甩掉手指上沾著的東西?!澳贻p人嘛,不懂守規(guī)矩!都告訴他不要一個人往山上跑了,那是什么地方,又有水又有妖怪!”

      還有野狼,旁邊站著的老獵戶補充說。原先的農戶跟著附和:對對對。

      他說,他看到過凌晨時候一個模糊的身影向村后小路去,那時候天色還未明,雞群也都安靜,起夜的農戶琢磨著還能睡半個鐘頭,對遠去的人影只投了短短一瞥。冷風吹得人通體冰冰涼涼,他回去躺在被窩里,沒過一分鐘就忘記了這回事。我們怎么記得嘛,他對小王這么說,操勞的事多啦。

      這時候的狼都餓,獵戶說。餓了一冬天啦!

      人是被狼吃的,可尸體并沒有被徹底拖走。大量遺骸和骨肉在一窩青草里,不像餓了一冬天的模樣。下山的時候狼眼在樹林之中窺視,他被村民簇擁著走,心想,這狼看起來不怕人。

      這狼經常傷人,我們都不敢去呢。村長瞇著眼睛說。要進山,總得幾個人跟著的。

      孩子們失去了自己的老師,原先的上學又變成了無學可上,他們興高采烈,一下午時間就已經不見蹤影。只有一個穿紅襖子的小女孩坐在簡易修蓋的教室門口,腳尖在地上用灰土畫圈,看到民警的時候用提不起興致的口吻陳述:“老師對水里的小孩很感興趣,肯定是去看他們了,老師也在水里面呢?!?/p>

      “就像之前的老師一樣,”她乏味地說。“他們都死掉啦。”

      小王無法判斷孩子懂不懂死亡,他聽著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忍著那里傳來的一陣陣銳痛, 隱約想起自己似乎聽說過這邊的傳說。

      6

      “你問這個啊,”那獵戶的笑容閃進臉頰的皺紋里,眼睛如深烙進去的兩個黑洞,“你這……是不是剪斷過?你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嘛,你怎么會不明白呢?”

      他盯著他的左胸口。那里一受到刺激就會突突疼痛跳著,此刻仿佛預知危險來臨,細細密密針扎似的刺痛正爬滿知覺。

      “我認出你了,小伙子,”他含糊不清地咕噥說,忽然又如受驚一般朝后敏捷一跳,拿著的彎刀從衣下斜斜指出來,緊張地繃直手臂。“你來尋仇!你跟那窩野豬一樣,前些年我把它們一只崽子逮到,那母豬沖進村來……”

      就是為了給它的崽子報仇嘛。

      他站在原地,恍恍然捂住自己的前襟。這里做過分離手術,割開胸膛外面多長的一顆心臟,那顆體外殘缺的心臟沒有發(fā)育完全,像是吸收了別人的一塊組織,累贅一樣癱在幼兒胸前,薄膜里鼓動著一小股一小股的血液。

      圍觀的人圍了兩層,先前的好奇、困惑、乏味和漠不關心無影無蹤,目光比鉆子更甚,一圈一圈在他身上游弋。像是狩獵,像是狼,那只狼在林子里的眼神。

      “你是從這飄下去的嘛……”人群最外頭,先前指過路的老人喃喃,“你怎么回來了呢?”

      那時候,陽光下的河水里泛著嬰兒的小手小腳,和胸膛一塊軟軟的、蠕動的青紫色,觸目驚心。他被當作這里降生的罪孽、莫名的天罰,只有扔到河里、讓狼叼走兩條死路。他是怎么被撈起來的?怎么被鎮(zhèn)子里的人送到醫(yī)院,又輾轉耗費了養(yǎng)父母家里所有積蓄,才平滑得讓自己像個人?那些記憶都已經失蹤了,只剩下受不得刺激的疼痛。

      我是來辦案的,他穩(wěn)定聲音,但很快淹沒在一聲高呼里:“妖怪披皮來了——!”

      不知道有誰又說,把他還給河里吧!

      村人團結一致,絕無罅隙。他的手摸向腰間,但鎮(zhèn)子里的民警不配槍,他摸了一手空。他拉穩(wěn)音調,揚聲:“根本沒什么妖怪!”

      憤怒、嬉笑、爭吵,人聲愈兇,一只手兩只手……都指著他的胸口,他聽自己的過去在很多人口里迅速流傳:剛生出來,就被產婦一把藏了起來!當年領頭的也找不著,長了幾個月才發(fā)現(xiàn)這小妖怪,怎么黑心還能長在外面哪!

      當年就是我把他扔進河里的,那個顫顫巍巍的老人說,那時候我還是領頭的,大家都往山上送嘛,這小崽子不行,燙手,趕緊給河里扔了飄走啦!

      他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后退,請來支援的傳呼機一陣陣閃紅光,他打開錄音說,村子里的人把小孩扔進山里給狼吃,狼吃慣了人肉才不怕人,這個老師是被誰騙走的?你們現(xiàn)在停下來……

      不給它們吃,狼早就沖下山啦,先前的獵戶瞇著眼睛說,刀尖在他的下巴處晃動,我們殺的都是怪物,又不是人,救怪物的也都是怪物,就跟野豬一樣,都是一窩窩出來的。和你一樣。

      小孩們站在不遠處望,一層一層的人,一層一層的未來模樣。樹林在身后蔓延,河水在身邊流去,他們都不說話。

      7

      聽說那村子有妖怪。她打車的時候,司機叼著自制的卷煙,粗聲粗氣說。我都沒去過,你是那兒來的人?

      她沒聽到一樣,捉緊了手中的麻布包,望一望遠方鉛灰色的天。五六月時候潮濕多雨,卻能望到很遠,目光穿過層層陰云和雨絲,到沒有山的地方去。

      車子開始行駛,先是崎嶇、然后是平整,一段段的路程被拋在身后。這幾百米的柏油路始終沒有修起來,也沒有人在乎,如今長起來高草,她跨過之后,再沒有回頭看。

      要去縣城里啊,司機問。

      嗯。她終于答,模糊的鄉(xiāng)音在別扭的普通話里,漸漸就不分明。有妖怪,不回來了。

      【作者簡介】奚梧,1997年生,山西晉中人,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 《千高原》 《都市》《榕樹》《鄉(xiāng)土文學》等刊。曾獲“榕樹下”大賽二等獎、晉中市創(chuàng)作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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