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蘋

未寫的詩

整個兒一天我都在渴望一首詩。

那是一首寫秋日、春日……或者任何季節(jié)的詩

它當(dāng)中擁有閃光的日頭，小魚一樣游來游去的樹葉，

有干凈整潔光滑的馬匹，有帶著灰塵軟綿綿的羊群，

甚至還有一種神性，毫無預(yù)兆的輕輕劃過……

我一整天都在渴望著這樣一首詩從我的胸膛中涌出，

當(dāng)我修剪托馬斯，我是說當(dāng)我修剪他詩的枝枝杈杈，

我總是懷著一個小心思：去修我自己的籬笆！

在我的籬笆里，我用干凈的水流喂養(yǎng)我的羊群，

我歡快地走在曠野里，我愛著的一切。

微小的夜曲

樓群的底部鋪滿樹木，

墓碑的近旁擺放鮮花。

眾人沿著未完全

燃燒的火把看上去，

繁星已悄悄安排好自己。

我在一團云的棉絮中吊床，

我懸停夜的高頻按鈕，

在夢的開口處緊急呻吟……

人世多少陳腐的隱喻，

簡單如同兒戲。

春之跡象

春天，火災(zāi)和瘟疫繼續(xù)……

兩排丁香樹中間的小路也變得濕潤

草葉如同起伏的音階一樣參差。

開始有人注意到鴿子飛躍到樓檐

早早地就有春雨光臨。

另外有人注意到飛鳥拍打翅膀時

羽翼下鼓脹的空氣。

一場計劃已久的垂釣就要發(fā)生。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在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里，

蜜蜂只能居于草莓地里，

農(nóng)人正在為它建造蜂房。

那些甜蜜的收集終將

吃進不知甜味的嘴巴。

繁齒與結(jié)子：人與獸類的雙調(diào)。

曾經(jīng)，捕鳥蛛幼小的子

如同滾開的水花一樣，密密麻麻。

高貴和低賤的，

都從巨海的波濤里被翻出。

我終日帶著我的魚鉤

和捕魚網(wǎng)，我終日帶著一種

辨析理性和感性的慵懶眼光，

我至今還充滿著對人世深深的眷戀

和對凡俗生命間歇性的頌贊。

當(dāng)大雨中的白色迎春花滿地凋零，

我想我的痛楚已經(jīng)用盡，

我和我的繆斯要一起款步，

作為那迷走的半人半獸

畢生艱難跋涉于喧囂的林中。

此刻我得到的沉思

此刻我得到的沉思，

并不比一個老人少。

生命不過是一條淺灘，

我正潛泳在別人的河里。

我的痛苦也并不疏異，

我在一個窗口前，

看過五月的柳絮，

慌亂地飄飛，

被風(fēng)攪動，像是發(fā)出歡慶，

它們的生命，只有

一個陽光繁盛的正午，

稍后的雨水會洗刷一切。

我在一個小店里

聽一首傷心的歌，

我在這群體的世界上，

就不是單個的。

我聽到他人的交談，

杯盤的撞擊聲……

鞋子拖過地板……

遠方有等我歸來的人，

夜晚的星星照耀著我。

縱使這一切都會過去，

我也會離開這個座位，

這個窗口，這條街道

星星也會隱去，

萬物終將傾頹……

給女兒

當(dāng)我被一種痛苦掘住，無法脫身，

你即可以以你這個年紀(jì)所能給予

的唯一的方式，緩解我。

我知道你正進入一種秩序，

在幼兒時期，誰又不是如同

小老鼠一般周游？

誰不曾渴望大汗淋漓的玩鬧？

誰不想得到父母熱烈的擁抱？

——而我能看見你內(nèi)心的激蕩，

一個復(fù)雜的晶體，在你的

身體內(nèi)已經(jīng)開始呼召，

乃至凝結(jié)，人的樣式，

然后，通過日子，將它們

擠壓肉體里。

你也開始懂得道德，掙扎于

自我意志與外在束縛之間，

我知道你已經(jīng)進入了一種

人的秩序——你內(nèi)心

已經(jīng)建起了一個小型天堂，

我作為一個虛幻的

影子，也居住在那里。

那里敲鐘，那里有瀑布

和溪水，那里，有悶聲的

響雷——當(dāng)你拋出皮球，

它的弧線沿著家庭冰箱

的頂端，畫了一個美麗得

近乎完美的弧線，

當(dāng)你踢球，那球急切地滾動

到我的腳邊兒。當(dāng)你進入

學(xué)校的黃色小校車離開，

我沒向你揮手，

我沿著天空，向上舉起

它在我的耳邊，獻上

一次隱蔽的禮拜。

贊美

早餐之后，我沿著一條通常會走的道路回家，

但這一次，我避開了它們——

那些商鋪，平滑的車道，鋪滿磚頭的路面……

我避開它們，因我想走一條我不常走的道路

我刻意尋找那條回避開：人、汽車與光明的路，

而選擇了一條陰涼，曲折，人跡罕至的路。

在這其中，如果哪條路的人多了起來，

我就再迂回、再回避，直到這些彎曲的路

能夠帶給我，我想要的寂靜。

告訴你吧，我的朋友，

我坦白一切：我所做的無非是為了傾聽

那一陣鳥鳴——在樓群間隙爆發(fā)出的

獨屬于我的那一陣翠鳥的鳴叫。

這真的是一種感官的貪婪，

與人生中所有的低級或高級感官享受一樣，

為的是要與那不可連接之物連接！

為的是等待著通曉，哦！真理！

但愿我能更久地葆有這些，因數(shù)月過后，

冬雪到來，一切全都變了，

我不得不面對嚴(yán)寒、枯樹枝、積雪……

和那些一貫的、人人都要抵抗之物。

在酒吧街

當(dāng)你坐在黑暗的酒吧里，

雞尾酒發(fā)白，檸檬片干癟，

（那是專門給我做的）

我看見你肆無忌憚地笑著，

像要掙脫一切飛走，或者飛回去。

我的臉龐清冷，腦中毫無印象。

那些日子都流失到了地板深處，

只留下了吉光片羽的幾幕。

我曾無數(shù)次往返于那里，

我們生命的罅隙，海的最底層……

而今我卻什么也記不起來，當(dāng)初的一切……

如今，在一片潮汐的海中，

波浪沒有方向，記憶洗刷著卵石。

我停留在沙地的淺灘，

遙望著岸邊的燈火和樓群，

獨自游向大海深處，

那巨大的無盡的空虛。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