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欣
圖/龐博工作室提供
早幾年,知道龐博的觀眾多是因《脫口秀大會》和其他脫口秀相關(guān)綜藝節(jié)目(包括《今晚80后脫口秀》《吐槽大會》等)。
2017年,第一季《脫口秀大會》,這個28歲的年輕人成為后來觀眾津津樂道的“初代脫口秀大王”,那時他接觸脫口秀還不到一年。之后,他又連續(xù)參加了四季《脫口秀大會》,講了不少段子,排名有高有低。觀眾逐漸熟悉他,拼湊出一份順?biāo)斓穆臍v:上海交大、中科院畢業(yè),早早結(jié)婚,當(dāng)過程序員,意外接觸脫口秀開放麥,成為全職脫口秀演員。他和這個行業(yè)一同乘風(fēng)而起。
“高級”,脫口秀演員徐志勝在電話那頭果斷地形容。他提到,很多脫口秀演員身上都有點懶散的勁兒,“但龐老師卻是一個非常理性、客觀、自律的人?!北确秸f,龐博堅持跑步,“我們這群人早起都很難做到,還得要跑步,我的媽?!保ㄐΓ?/p>
2021年《脫口秀大會》第四季,主題賽中,徐志勝和龐博不約而同講到了自己色盲的病癥,交流“病情”、段子,“大家在一個互幫互助的氛圍里邊”,很快熟起來?!褒嫴└绯龉:芸?、密度非常大。經(jīng)常我們聊天,他是里面比較活躍的人,隨時隨地給一個梗。”“有時候你陷在自己稿子的邏輯和情緒里,需要身邊人的幫助。龐博哥往往是比較靠得住的一個,他經(jīng)常給出不一樣的角度,思路也清晰?!?/p>
還不認(rèn)識龐博時看他的脫口秀表演,徐志勝想,一個正常人講脫口秀,挺好玩。他開玩笑說,“我老說,(脫口秀)演員在臺上好像都會顯得某一部分不正常?!边@種“不正?!蓖嵌巫拥闹c,比如調(diào)侃自己的長相、身高、口音等等。龐博沒有這些“抓手”,他高且?guī)?,一路成績?yōu)異,也因此他的段子里沒有太多諷刺和冒犯性,也很難用一個詞去定義他的演出風(fēng)格,他的情緒算不上激烈,場子也算不上“很炸”,但是他的笑點離普通人很近,有種撫慰人心的熨帖感,有時還帶著一點懷舊和惆悵。
在一個段子里,他講起自己成長的北方小城,那時飛往上海的航班很是稀奇,他形容,空乘像是大巴車的售票員,在機艙門關(guān)上前大喊,“去上海的還有嗎!”
“我真的聽到了一個聲音說,我要去上海,”龐博說,“是18歲的我自己。”
2022年,龐博在《脫口秀大會》第五季中獲得第五名,在自己選擇的《友誼地久天長》音樂中離場。
之后一年多,沒有正式的脫口秀演出,他在社交媒體上記錄下很多小事,把生活咂摸得有滋有味。
比如他說,寫不出稿時,屋里一切能動的東西幅度就都開始變大;跑步時,全力跑到下一個路口就能創(chuàng)下個人最好成績,但發(fā)現(xiàn)路邊有人吵架,便停下腳步聽。他會回憶,小時候天下大雨,全家人議論,路邊的楊樹被洗得多干凈,對面誰家忘了關(guān)窗戶;小學(xué)畢業(yè)那天,老師拿出來20塊錢,買了50斤西瓜,全班人一起聯(lián)歡,“之后,我們就再也沒有相見。”
“我的微博就是我給自己辦的小雜志,”2024年4月的一個晚上,龐博說,“我還保留著微博被創(chuàng)造出來那個年代的習(xí)慣。我也不咋發(fā)圖,偶爾寫點東西,但沒有一定要寫書、寫小說的使命感?!?/p>
他還嘗試用短信的方式發(fā)微博(編輯一條文字內(nèi)容,發(fā)短信到特定號碼,關(guān)注者就會刷到他的微博動態(tài))。這是他在用著非智能手機的大學(xué)時代會做的事:從學(xué)校食堂走回宿舍的路上,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但特別想發(fā)條微博,就用短信編輯。等走到宿舍打開電腦,已經(jīng)有同學(xué)給他評論?!安皇橇魬伲褪呛猛?,跟講脫口秀是一樣的,我這有個好東西,特別想給你看一眼?!?/p>
這兩年,龐博上了些綜藝節(jié)目。2024年初的《今晚開放麥》第二季,他上了兩期,一次講自己以前當(dāng)程序員時摸魚寫段子,嘴瓢了,迅速抖了個機靈,“證明我們是全開麥,沒有假唱?!痹谝嬷穷惥C藝《最強大腦》中,他和隊友一起做題、競技……通過這些節(jié)目,他展現(xiàn)出了扛得住鏡頭打量的顏值、頭腦,和不錯的表達能力。
龐博參與綜藝節(jié)目《半熟戀人》錄制
他也沒有離開脫口秀,上海的觀眾時不時會在俱樂部的開放麥蹲到龐博?!耙郧笆欠磸?fù)練同一個段子;現(xiàn)在沒有那么多集中的節(jié)目錄制,自己有一些新寫的、可能是半成品的東西,就去試一下?!遍_放麥很好玩,龐博幾次說。
他不是那種給自己肩上加重?fù)?dān)的演員,比如,對于別人為他交付了注意力、時間,他是否會擔(dān)心自己不好笑、辜負(fù)別人的信任這類問題——“不太會吧,不至于。”“沒想那么多?!薄皼]那么復(fù)雜?!饼嫴┒歼@么說?!按蠹铱隙ǘ加懈傻煤酶傻貌缓玫臅r候,這就是工作啊?!?/p>
采訪中,聊到開放麥,聊到創(chuàng)作,聊到文藝作品,他使用最多的形容詞是“好玩”“輕松”“好笑”。采訪的氛圍也是如此,與采訪間一墻之隔的洗手間里雖然無人,但智能馬桶時不時發(fā)出沖洗的聲音。
“現(xiàn)在有一個隱形人在上廁所是不是?”龐博說。他被自己腦海里的段子逗得哈哈笑。
以下為龐博的口述:
去開放麥對我來說是個很好玩兒的事情。我跟第一排的觀眾,比咱們這樣面對面的聊天遠一些,但是又比劇場演出近一些。大家講脫口秀都是從開放麥開始的,不論誰。這個氛圍是我最喜歡、最放松的。
開放麥?zhǔn)沁^程,而演出是結(jié)果。我可以告訴你,我沒有為脫口秀買過一分錢的門票,但我特別愛看開放麥。(笑)劇場演出,大家是為了看這些演員,甚至是為你而來,花了時間花了錢,理應(yīng)得到優(yōu)質(zhì)的服務(wù)。開放麥,不知道今天誰會來、講什么,觀眾的期待不一樣,那反饋到演員,演員的放松程度就不一樣。
演出演了都200遍了,能不炸嗎?不爆笑就是演出失敗了。開放麥就像體育比賽里的練習(xí)賽,練習(xí)肯定會失敗啊??梢灾v沒那么成熟的東西,打從來沒打過的戰(zhàn)術(shù)。你好呢,大家為你開心。你不好,大家也稍微寬容。你特別不好的時候,觀眾就嘲笑你,就過去了,也無所謂啊。這對演員、對觀眾都是一種保護,大家都不緊張了。
不同的俱樂部、場地,會影響開放麥氣氛。有些場地挺小、挺聚氣的,我像跟三四十個非常熟絡(luò)的人在一起,大家發(fā)出很大的笑聲。有一些場地本身是個酒吧,稀稀拉拉的,觀眾可能對演員就沒那么感興趣,相對平靜一些。
我去了,講一些我最近的想法,也看看大家在聊什么。大家平時見面沒有那么多,私底下見面了講個段子,是有點尷尬的,沒有必要,(笑)還是放在臺上講?;ハ嗑椭@個熱乎勁聊一聊,這里是不是能好玩一點?我很熟悉的一些演員朋友在臺上忘詞了,或者效果很尷尬,也很好笑。
(寫段子)就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我很多時候是在路上溜達,或是待著,想到些可以聊的概念。溜達是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有時候這么愣坐著,確實也不知道要寫啥,我人溜達起來,就是讓我腦子溜達。在放松的同時專注地想事兒,是最容易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的。
想到幾個點比較好笑,可能就去開放麥演了。這沒有很復(fù)雜。比如說前一陣我去辦一個事,工作人員認(rèn)出我來了,(一陣笑)我就設(shè)想,萬一他要跟我合影,我這手應(yīng)該放在哪里?類似這種,不需要記錄,會知道這個東西是好玩的。
然后我在家里整理,發(fā)現(xiàn)這個話題下面這個梗其實沒那么好,或者這兩個梗離得有點遠。進入第二個改善階段,坐在電腦前面改。
(這一兩年)我的感受是,我可能更松了一點。最近我想寫的話題都是基于我覺得這個東西很好玩,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沒有太多復(fù)雜的情緒在里面,比較簡單。
以往每年都有脫口秀比賽,人總在那個環(huán)境里面。比賽本身就是情緒、對抗很激烈,整個濃度也很高。 5 分鐘的比賽,大家必須要把能量提到某個值,像百米賽跑的人,只跑了 100 米,但可能精疲力盡了。
其實脫口秀的濃度不用這么高。你可以這樣跑,也可以那樣跑。你可以跑完不累。這都是方法。每種跑法都會找到自己的觀眾。
我原來就知道,沒有比賽,脫口秀也非常成立。大家喜歡脫口秀也不是因為比賽,是因為脫口秀本身。去年經(jīng)過客觀事實的驗證之后,有點回到最開始那個感覺:這個東西挺好玩的,我跟大家分享一下。
我要寫一篇用來比賽的脫口秀稿子的時候,一個禮拜幾乎干不了別的工作。腦子里會一直想。已經(jīng)寫完了,也會想讓它變得更好。甚至想,是不是應(yīng)該寫一個新的東西?如果我是別人,我客觀看這篇稿子,就會建議這個人把它扔掉。但是我又做不到。就反復(fù)陷入各種情緒中。
但比如之前去《今晚開放麥》,雖然時間也很緊張,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場表演,我盡力做好就可以了。心態(tài)上確實會好一些。哪怕從結(jié)果上看,都是每天熬夜寫到12點,但是這種熬夜跟(比賽)那種熬夜可能不太一樣。這個就是,又變好了一點,就真的好了一點。但后者可能是,變好了一點,好像沒什么意義,因為需要 70 分才能通過這場比賽,而我還在 40 分到 50 分艱難爬升。
每次接到這種(脫口秀演出)任務(wù),最開始我還是焦慮、迷茫,有個deadline(截止日期),不知道要寫啥。講啥呢?最近也沒啥事兒,就想唄,慢慢壘,有了大概4個梗,OK, 差不多能弄出來。剩下就是讓它變得更好。
比如寫《今晚開放麥》的稿子,聊社交,正好那陣我跟志勝有特別好玩的一個熱搜(徐志勝的經(jīng)紀(jì)人也叫龐博),是符合社交話題的素材。素材本身就很好笑。再寫幾個梗,這對我來說是工作,很容易。我們的標(biāo)準(zhǔn)是一分鐘笑四次,哈哈哈,就算一算。之后我底部再 call back (呼應(yīng)) 一下,整個結(jié)構(gòu)就出來了。
有點像拼七巧板,大概知道最后是個什么樣,先找到關(guān)鍵的那幾塊,剩下的就是按照規(guī)律去拼。
(平時創(chuàng)作)不會太焦慮吧,寫不出來不是很正常?(笑)而且放低標(biāo)準(zhǔn),刪掉一個字,今天也是有成果的。最近我沒有這種需要焦慮的時刻。不比賽就會松很多。
脫口秀是一種創(chuàng)作,沒辦法在創(chuàng)作前決定自己會走向什么方向,至少沒有辦法決定在這個方向上會走到什么地方。所以我也沒有預(yù)設(shè)我現(xiàn)在寫段子要是什么樣。這個事情挺值得寫一寫——有時候是大的事情,有時候只是件小事情;然后就寫,看會寫到哪里去。以前看哪個作家訪談,被問,為什么你筆下的人物當(dāng)時做了這樣的選擇?他說,我也不知道,不是作家替人物做的這個選擇??赡苡悬c類似的感覺。
脫口秀演員最該具備的能力是判斷力,就是你的判斷跟絕大部分的觀眾一致。我們的判斷大部分是準(zhǔn)的,這是好的段子,這是不好的段子,這是好但沒那么好的段子,寫完心里就有點數(shù)。
龐博在《今晚開放麥》第二季的舞臺上
我最近有《最強大腦》這個綜藝,已經(jīng)連續(xù)錄了兩年。我的體感是,綜藝節(jié)目是一個很真實、很輕松的場域,絕大部分人看綜藝節(jié)目,都是為了讓自己得到快樂,在看之后比看之前輕松。那我們給大家提供的就是這個輕松。我要先放松,做自己,給出最輕松真實的一面。
我在錄節(jié)目的時候,能感知到自己今天的狀態(tài)是不是對的、適不適合這里。跟演出還挺像,我們對現(xiàn)場、對觀眾給予的反饋是有感知的。哪怕今天現(xiàn)場一個人都沒有,攝像機背后一定有個攝像大哥,他笑沒笑我是知道的。
我的理解,綜藝沒有硬性的門檻。要擁有某個證書嗎?必須擁有某種經(jīng)歷嗎?并不是。恰好有機會,就去試,試了就知道了,跟上開放麥、跟講脫口秀真的很像,最開始,別人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干嘛的,總歸要聽他說幾次,才知道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漸漸從外部的特征走到內(nèi)部去。
多出現(xiàn)在不同的觀眾面前,讓觀眾找到我。我們永遠是被觀眾挑選、篩選、評判,最后觀眾留下或者沒有留下,我能做、我能提供的,就是讓觀眾盡量找到我。
我不是臺上臺下差別很大的人。我每一篇脫口秀表演,都是以真實人格出現(xiàn)在臺上,咱們聊5分鐘,你可能只看到我的一個小切面。好在我畢竟交了很多 5 分鐘出去,你可以看到很多切面。
我的工作比較不規(guī)律,一陣一陣的,有的工作可能兩個月前就已經(jīng)決定了,有的工作是今天才知道明天要干嘛。我就跟著工作來吧。今天有什么工作我就做,沒有什么工作我就待著。沒有那種一定要干個啥(的負(fù)擔(dān)),我可能玩會兒游戲,可能跑個步,可能會寫點段子,收拾收拾家里。我一般至少會去跑個步。
(那你現(xiàn)在算是在自洽的狀態(tài)嗎?)哇,我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肯定還是有很多著急、焦慮的時刻。但都很具體,在某個前提之下焦慮。平時一般沒有那種值得急眼的事。身邊人也沒覺得我有啥變化。身邊人比較關(guān)心行業(yè)的變化。(笑)
我對年齡其實沒什么感覺,沒有覺得到什么年齡應(yīng)該要干嘛。而且我覺得人對于年齡的感受,往往跟他當(dāng)下的處境相關(guān)。比如說我有朋友過 30 歲生日,他今年正好獲得升職加薪,還是今年環(huán)境不好,整個行業(yè)都沒有獎金還降工資?這兩種環(huán)境下, 30 歲生日那天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我認(rèn)為做脫口秀演員是有門檻的,之前節(jié)目里有一些其他行業(yè)的,比如交警、醫(yī)生朋友來講段子,很好笑。但在我的認(rèn)知里,他們并不是脫口秀演員,就像是一個演員今天很優(yōu)秀地唱了一首歌一樣。
觀察周圍的世界,大家的情緒是不一樣的,有人覺得這事兒挺傻的,有人覺得很討厭,有人就覺得挺好玩的,給大家分享一下。我覺得脫口秀演員是最后這種人。講脫口秀本身也沒有那么沉重,為什么要很沉重?
愿意從事這個行業(yè)的人,本身應(yīng)該比較快樂,不是干什么都苦大仇深的人。不能說沒有這樣的人,但我覺得,天生樂樂呵呵的,才能看到什么事會想到比較開心的(一面),才會比較容易做喜劇吧。沒有這么多意義。
我也好,很多脫口秀演員也好,其他行業(yè)的喜劇演員也好,都會有客觀上很困難的時刻。但是,首先各行各業(yè)都會遇到困難,各行各業(yè)都有它的開放麥,都有它的演出;其次,喜劇演員天生就應(yīng)該比別人擅長處理這些情緒,大家就是在這種時候還能笑得出來的人。
有一些作品是呈現(xiàn)一些不美好的東西,而有些作品已經(jīng)完成了跟不美好的和解,或者叫完成了對這件事情的處理。我更喜歡后一種。
我最近看的一部電影是北野武的《花火》。它有所有暴力的元素,但是把你抻很久,會讓你突然笑一下。
北野武自己演的主角是一個警察,辦案的過程中,搶劫犯打傷、打死了他的同伴,同時他的太太被查出來患了絕癥。北野武就做了一個選擇,變成壞人,搶銀行,把錢分成三份,一部分還了高利貸,因為他給太太治病;另外兩份給了犧牲的、受傷的同事的家人,剩下一點錢,他帶著太太去各地旅游了。
里面有很多好玩的時刻,他買了一輛出租車,把它噴成警車,(笑)拿玩具槍去搶銀行。他們?nèi)ニ聫R,邊上過來一個小孩問,這個鐘是什么呀?小孩爸爸說這個不能敲的,你要虔誠。那家人拜了拜,走了。然后那個鐘在那“咣咣咣”,你就知道是北野武在那敲。
這個電影寫了相對絕望的故事,但是告訴了一個解決方案:不是教你家人有絕癥了要搶銀行,而是哪怕很絕望,你仍然可以帶她看看各種地方,去寺廟,在無傷大雅的情況下敲個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