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日
我對她的懷念和愧疚填滿了所有的記憶。夜半醒來,我明白她只會存于在我的夢里時,倒真切地希望她就站在那里,在我的夢里,站在廚房門前,或坐在床邊給我收拾衣物,所有的一切仍然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冬季,山東半島丘陵地區(qū)夜晚來得很早,在天邊最后一絲灰白消失前,我們便躺在大炕的被窩里。小國光蘋果壓制了我的咳嗽,可它的糖分卻在我胃里反酸。聽完縣廣播站的評書,我側(cè)過頭便看到月光照著她的臉,皺紋控制并勾勒出她整個臉龐,一串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淌到藍粗布枕套上。我問她,你怎么哭了?我用手抹掉她的眼淚,她說我沒有,這不是哭。我知道她可能在想她的爹,因為有一次她在給我講她爹的時候也流下了眼淚。后來我才明白,也確實體驗到了原來有時真的會情不自禁地流眼淚,不是心理反應,可能是一種生理反應。
之所以判斷她流淚是在想她爹,那是因為有一次她講到她沒有看到她爹長啥樣時,眼淚同樣在月光照耀的她的臉龐上流到了藍粗布枕套上。她說,她還在她娘肚子里的時候她爹就沒了,她爹睡著覺就沒醒過來。她們張家有半數(shù)以上的男丁都是這么睡過去的,她的爺爺和大爺、二爺以及叔輩的幾個長輩,后來我才漸漸了解,可能是遺傳性的腦梗或心梗。她猜想他們死時不會痛苦。但當時我想,也許他睡著覺在夢里也死命地掙扎想活過來,但經(jīng)歷了一番痛苦折騰后還是走了,最起碼是像我有時熟睡后遇到的那樣吧。
她跟我說,雖然沒有見過她爹的面,但是她爹已經(jīng)給她們積攢了一些家業(yè),在那個年代算是豐衣足食??墒钱吘构聝汗涯傅?,生活艱難,幸好有她的叔伯幫助。她說,她五歲便學會了抽絲做手巾,一個月能掙一塊半大洋,六歲時便能掙到三塊大洋了,她跟她的姐姐和母親一個月能掙到九塊大洋。抽絲做手巾是手工活,把八仙桌或枕巾大小的白色布按照標識將周邊幾根橫向絲線挑斷抽出,再按照要求把豎向絲線縫扎后便形成了裝飾圖案,然后返還給廠家,進一步加工成出口產(chǎn)品。
她眼淚滾落在藍粗布枕套上時,她的純金耳環(huán)總是很好的點綴。她說,這副耳環(huán)是他爺爺在她三歲時送給她的。我摸著耳環(huán)用力按了按,想改變下形狀,但是很硬沒有變化。
我問她,扎耳眼疼嗎?她搖搖頭說,不疼,用兩個黃豆在耳垂兩側(cè)一直捻,捻到只有兩層皮的時候,用錐子一扎,插個笤帚須,過幾天就可以戴耳環(huán)了。這副金耳環(huán)從她三歲那年伴隨了她一生,從未摘下過,直到她的二兒子發(fā)現(xiàn)她沒了呼吸,才從她的耳垂上摘了下來。
她的名字叫張本會,當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感覺像是男人的名字,這是她嫁到婆家她的丈夫起的。她的丈夫參加過革命戰(zhàn)爭,在腦海中搜羅漢字組合她名字的時候,完全滲透了自己的革命閱歷,沒有考慮到她是一個女性。她的娘家當時在本縣是殷實的大家族,而她的婆家只是農(nóng)民,在我看來這算是下嫁。我也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聽到她自豪地念叨:俺宋甸張家那是大家呀!俺那叔輩兄弟可有本事了,當兵當成了司令官……表情和語氣向傾聽者渲染了她娘家家族的分量。
她的內(nèi)心雖然裝著娘家的驕傲和自豪,但對她的丈夫卻完全地聽從,甚至丈夫打罵她,她都選擇了沉默,連表情都沒有半絲反抗,陰郁的表情襯托著眼神的無奈和不安,抱著我搖晃著,我驚恐地也把她抱得緊緊的。
她的針線活名揚十里八村,針腳細密整齊,請她做活計和求樣子的婦女數(shù)不勝數(shù),我和六個姐姐從小的穿戴都是她一針一線縫制的,甚至后來我的幾個姐姐家的孩子在月子里的夾襖、兜子、虎頭鞋也出自她的手。我認為她之所以有這么好的針線活計,緣于她從小就干這活計,以及她嚴謹自律的性格。我只是在她的只言片語中了解到她從童年到出嫁前,她的生活以及她姐姐和母親在整個張姓家族中,在那個缺乏信息交流、封建而桎梏的環(huán)境中是怎樣生活的。
她的婚姻我搜索不到任何的信息,哪怕是來自別人的只言片語,我聽到的相對多的是她婚后成家的生活片段。她說她出嫁那天,跨進婆家門檻第一眼就看到了院里拴著的那頭青驢。這頭青驢可真好啊!她從沒看到過那么好的驢子,個頭快趕上騾子了,一身黑色皮毛,肚皮泛著灰青,像一塊順滑的蠶絲緞子被面。四個蹄子烏亮健碩,像四個小磨盤不時地來回踱踏,踩得草料和糞球稀碎。青驢兩個耳朵支棱著來回旋轉(zhuǎn),聽到喜慶的鑼鼓聲兩只眼球鼓起,驚恐地看著娶親隊伍,盯著她身上的紅襖。
第一次見面,她跟青驢便有了眼緣,在她以后的生活中,青驢成為她不可或缺的伙伴。她把兩只荊編抬簍架在青驢背上,初春往地里運肥;秋收往家里馱莊稼;回娘家一邊放著孩子,一邊放著給娘家的時令蔬果和家什。驢欄建在西廈里,面積不大,三伏天悶熱,加上驢的排便騷臭引來虻蟲和蚊蠅,為了讓青驢休息得更舒服些,在最難熬的夏季,她總是提前把沙土曬干收好放到糞筐里,然后拱進驢欄用鐵锨把青驢一夜的屎尿清理干凈,從墻上留出來麥斗大的糞口撂出去。這是一項體力活,通常是由家中成年男丁來完成,但她認為自己干一陣歇一會兒也是可以的,所以在那個溽熱的空氣中夾雜青驢屎尿味濕漉漉的空間里,她在驢欄里墊著土,鋪著麥糠。她的二兒子在街上玩耍,街坊叔伯問,大熱天你媽在家忙活什么?她的二兒子一臉天真地回答,俺媽在家起欄撂糞。
她本應有四個孩子,老大是閨女,往下的都是小子,老四沒有成人便沒了。她在給我講述老四的時候,表情異常凝重,這種氛圍在她這里我感受到兩次,另外一次是分家。老四沒的時候,雨連續(xù)下了三四天,雨水從天上密實地沖下來,可著勁兒砸到地上,連續(xù)幾年干枯的河流都灌滿了渾濁的雨水,村西河里的水夾雜著枯枝爛葉雜石廢舊物,打著滾沖過西大橋向北涌去。年幼的老四就是在這樣的天氣里沒了的,具體原因至今也沒有揭曉,她只是說得了病。老四像只死去的貓狗一樣被扔到了渾濁的河里,瞬間不見。我只聽過她零碎講過一次這件事,她嘆息說,老三性格暴烈,整天沖著剛出生的老四喊,讓河水把你沖走!到最后還真是讓河水帶走了。
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掌上,我用手搓了搓她手上凍瘡留下的肉包。她告訴我,你姑姑跟你這么大的時候,半夜日本鬼子掃蕩,全村人都跑了,我抱著你姑姑爬進事先挖好中空的麥稈垛里,大氣都不敢喘!日本鬼子的刺刀扎進麥稈垛發(fā)出唰唰的聲音。刺刀貼著頭、臉、腚劃過,發(fā)出滲涼的金屬味道。
她的丈夫參加革命時他們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橫渡長江后留任南京江寧縣委宣傳部部長,沒有多久她就帶著老大和老二找去了,火車坐了兩天多,迷迷糊糊睡了醒,醒了睡。中途老大丟過一次,幸虧有個好心的列車員給送回來了。在南京她斷了丈夫的所有念想,住了個把月。她回來后不久,她的丈夫向上級匯報想念家鄉(xiāng)也辭職回來了。對于斗大字不識,更不知南京具體方位便攜子南下去尋找她的丈夫——那個對她來說是“天”的人,我認為她當年的舉措是勇敢明智的,如果她只是一味等待,或許將永遠見不到她的丈夫,她在事態(tài)將就未就之時,主動出擊贏得先機,用實際行動把自己的丈夫從南京——一個眼花繚亂的繁華之地,硬生生拖回了自己的生活里。
她把糧食視為珍饈,我曾經(jīng)看到她仔細地揉著面團,像是戰(zhàn)士守護自己的領(lǐng)土,撒落的面粉細屑,她輕輕用中指按壓粘起,放到面板中心讓面團碾壓進去;我看到她把饅頭上的霉點仔細掐掉繼續(xù)吃;我看到她把夏季里已經(jīng)餿到拉絲的饅頭和著醬碗里腌制的已經(jīng)有腐臭味的豬肉一起烹食。當時的我是拒絕把這些霉變的食物吃進肚子的,但最終看著她正常地塞到嘴里大口咀嚼后,我也就跟著吃了起來。餿饅頭吃到嘴里酸腐黏膩,豬肉的腐臭味道任何的烹飪方法都無法去除,我吃的時候屏住呼吸,利索地塞到嘴里,快速咀嚼幾下再快速咽下。但即使這樣,腐臭味也會留在我的口腔里,伴隨我一整天,直到現(xiàn)在我還清晰地記著那腐臭的味道。
她跟我說,老二嘴刁,沒有白面不吃飯,在自然災害那幾年經(jīng)常餓暈,家里所有人省下的白面都到他的肚子里去了。有一次家里僅剩的一點白面吃完了,老二寧可餓著也不沾地瓜面,最后暈厥過去,她趕緊從娘家借來一瓢白面烙餅,老二吃了才緩了過來。她告訴我,那個時候白面稀罕,大米更少見,她闖關(guān)東的妯娌從營口捎來幾斤大米,蒸出白米飯,只給她的公公吃,幾個孩子聞著米香,眼巴巴看著白米飯問這是什么,她的婆婆趕緊說:這是藥,小孩子不好吃。
在我兩歲的時候,我跟她睡在一鋪炕上,但她需要照顧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占據(jù)了炕上本應該屬于我的地方,說實話當時我對她十分依賴,但她母親不待見我,總是用即將離世的陰森眼神使勁兒瞅我,我的內(nèi)心是恐懼的,換個地方避開她睡也正是我需要的。
我為什么要她日夜照顧我,這里需要說明一下。我有個大爺,也就是我父親的親哥哥,在我們那里就叫大爺。我的大爺跟我大娘一連生了五個閨女,基本間隔一兩年一個,那個年代生不出兒子是整個家庭的不幸。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生了我姐后,看著一家上下六個丫頭,我的爺爺即將走向崩潰,所以在我的母親懷上我的時候,全村人認定我還是丫頭無疑。村里一個跟我父親同輩的大娘在田間休息時說,“殺霸”媳婦還是生閨女,要是生個“帶把的”我用眼皮搓高粱米給大伙吃!若干年后,她每每講起這件事情的時候,臉上的溝壑和下垂的眼角中仍然對那人充滿了憤恨。幼小的我也跟著憤恨,仿佛看到并且也聽到在驕陽下立誓要搓高粱米的那個大娘,右胳膊支著鋤頭把,鋤頭刃光亮順滑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槐木手柄包漿翻紅,與她的土瓷盤大臉色系相近,包銀門牙在講述中伴著唾沫星子一閃一閃,粗野嘶啞的誓詞從她麥稈編織草帽遮蔽的陰影下準確無誤地飛進每個傾聽者的耳朵。飛蟲停止振翅,蚜蟲停止啃食,青蛙吐掉剛捕獲到嘴的綠蠅,空間的一切都被她的誓言暫停,深刻地烙進了他們的心里。
我的爺爺,一個參加過革命戰(zhàn)爭的人,在聽到“眼皮搓高粱米”的誓言后,像是被戰(zhàn)場上飛來的子彈擊中,在三九天的寒冬里一直躺到來年布谷鳥叫,沒病沒力,只有一天三頓飯才起床。據(jù)我的母親敘述,當時,她仿佛看到自己又生出了一個閨女,常常夜里哭,她白天避著人,寧可繞遠道也不愿跟人照面,甚至吃飯都沒有勇氣吃飽,手掌大的雜面包子三個都不覺得飽,尋思拿第四個的時候,想想最后還是放棄了,自知羞愧,下地干活去了。
她是倔強的,仍保持著從她娘家?guī)淼拇蠹易宓臍赓|(zhì),失望、憤恨和等待奇跡的心愿被深深隱藏。她照顧躺在炕上的丈夫,明嚴暗松關(guān)注懷孕的兒媳,盡量不讓她下地干活,為她存好雞蛋,時不時督導兒子做好分內(nèi)事。
我快出生的時候,大雪下了幾天后,我的母親騎著自行車回娘家,在下坡處摔倒了,滑出十幾米。
母親想,這下完了,孩子肯定摔掉了!坐在地上的母親休息了一會兒,感覺沒有不適,又站起來活動了幾下,也沒有感覺不舒服,她這才松了口氣。
后來,母親在講述這件事的時候說,她順著凍得梆硬的冰雪地面滑出去的時候,心里充滿了恐懼,心想本來就說懷的是閨女不受待見,又掉了,還得養(yǎng)身體耽擱掙工分,這日子得怎么熬??!可后來事實證明,她不但沒有任何不適,還生下個男孩,這無疑是一件爭臉爭面的事。
可我的父親并不這么認為,他認為他的行為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我的家鄉(xiāng)屬丘陵地區(qū),延綿不斷的山脈中有座山峰叫巨山,直到現(xiàn)在地圖上也可以查到。巨山的傳說包含了八仙修煉和山頂永不干涸的泉眼,當然這些只是傳說。我的父親來到了巨山腳下,滿懷虔誠地跪拜乞求生個男孩,后來此事廣為流傳,結(jié)論為父親行為有些癡傻,但我卻特別能理解,理解他的壓力和內(nèi)心渴求的迫切。我甚至想到,他是否用自己有價值的東西來換取我的到來,比如金錢、健康或壽命,但我又快速否定了這點,我不希望是這樣。
我的爺爺在聽到我出生的消息后表情木訥,靠著炕上的被卷,緩緩坐起來,然后緩慢地下了地,緩緩走到屋外,像一只冬眠的動物熬過了漫長冬季迎來第一絲春意。伴隨著我呱呱墜地的哭聲,我的爺爺走到了庭院的中間,伸展已經(jīng)駝了的腰背,伸手抄起菜刀遞給他的兒子說:去把老何叔家的大紅公雞買來報喜去!“報喜”,這是家鄉(xiāng)的習俗。
她在我母親難產(chǎn)的時候煎了兩個雞蛋送給母親吃,用意是有力氣生產(chǎn)。母親說,那時候她正翻江倒海,再好的東西也吃不下去。在折騰了三十多個小時后,全家終于迎來了我,除了瘦其他都很健康。后來母親總說,連我自己都吃不飽,你能不瘦嗎?
她把儲存的麥子全部磨成了細白面,在我滿月那天,讓摔面師傅攢足勁兒不停地摔。我曾經(jīng)有過幾次在睡夢中看到當時喜慶的場景,勁道的面坯跟大葉楸木案板撞擊發(fā)出砰砰的聲響,等待煮面的開水和仙貝海米蛋花鹵子分別在鍋里翻滾,騰空而起的蒸氣籠罩住整個院子的喜氣。當后來我把這些告訴她的時候,她驚訝地看著我說,你說的摔面的那個場景還真對!夢中我還看到了整個歡慶的場面,就像站在天上向下俯視。我看到她邊接受大家的祝賀,邊順勢照應著每個來客,又不時地安排自己的親信記好來客們的賀禮。插空還歸置了柳條筐里來客們送的雞蛋,每個雞蛋的位置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白皮的多于紅皮的。連續(xù)幾天,她臉上都是笑容,像是雕刻在上面,兩顆凈白的板牙始終展露著,點綴在她的臉蛋上。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在送走最后一撥客人后,不識字的她拿起禮單翻看核對禮品。她把收來的禮品和雞蛋分成幾份,耐儲存的放好,用于日后參加別人喜事時回禮用;需要吃掉的分給產(chǎn)婦和男勞力。
她對我超乎尋常地寵溺,在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會聽到別人談?wù)摚憧此堰@孩子慣的。我曾經(jīng)在供銷社玻璃櫥柜里看好一個膠皮小鹿的玩具,她嘗試安慰我說:我好好再看看。我判定她不想買,把蹲下來端詳膠皮小鹿的她推倒在水泥地上。她從地上站起來,答應買下又順便責備我說,你看看這孩子!眼神里充滿了無奈。我也曾經(jīng)把給姐姐們分完剩下的蜂蜜蛋糕全部據(jù)為己有;把她新買的人造革涼席剪開一個口子……總之,我的所有行為在她那里都被包容消化,一如既往愛我,寵我。在甜食和糖果欠缺的年代,她會經(jīng)常背著我的六個姐姐偷偷把糖果塞進我的兜里,導致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了蛀牙,一直到現(xiàn)在還經(jīng)??囱泪t(yī)。
她帶著我參加紅白喜事宴席,一是為吃到稀罕的肉食,二是為向大家炫耀我的存在。因此,在我的童年里,我倆的足跡遍布周邊十里八村,她帶我抄山路,我們的路過打擾了路邊休息的長蟲;她拽著不情愿的我,踏著即將到來的夜色往回趕,柳樹上的喜鵲看著我們,有氣無力地叫幾聲;我們坐在路邊細軟的草地上小歇,螞蚱蹦到我的褲腳上。
我通常跟在她的身后,她通常右胳膊上挎著白柳條編的簍子,一塊白手巾蓋在上面,遮擋灰土。她的頭上包了塊白手巾,遮蓋陽光的照射。她帶著我認識了她娘家的所有親戚以及通往親戚家的路,所以,不久后,我便能獨自幫她給親戚傳遞消息、送東西。我送的東西多半是時令吃食,像端午節(jié)前的粽子,八月節(jié)的月餅,年前的糕點和酒肉。她包的粽子很大,大過成年男子的手掌,我要分兩次才能吃完;她偏愛包牛肉餡餃子,可我聞到傳說中頭發(fā)做出的醬油和的餡就嘔吐;她蒸的饅頭大似圓盤,我更是一次吃不完;她燉的鲅魚不入味,只有外表一層有咸淡,但她每次都把刺給我剃干凈;她不是每頓晚飯都熬苞米粥,但為了我,她拿著瓷碗到鄰居家去借。
當后來得知我確定要參軍的時候,她顯然不太高興。我參軍休假回去,第一站就是去看她。她看到我并沒有太多欣喜,只是拽著我的手靜靜地看著我,可以看得出她知道遠離家鄉(xiāng)當兵訓練的辛苦,但她卻不去問,只是問我想吃什么,要給我包餃子。她握著我的手,我摸著她凍瘡疤痕的手,如同握著一把干柴。后來幾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都是這樣握著我的手不舍得放下,眼睛一刻不離地看著我,似乎是陌生的,又似乎是刻到心里的。
當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時,她已經(jīng)坐不起來了,銀白色的頭發(fā)凌亂蓬起,看不到半點干凈利落的影子。我知道她是真的老了!她見到我的兒子,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我引導兒子把手伸向她,她握住了我兒子的小手,就像當年握住我的手一樣。她靜靜地看著我們,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我引導兒子喊她太奶奶,她幾乎混沌的思維馬上清晰了起來,眼睛飽含淚水,在兒子喊出太奶奶的那一刻,流出了淚水,但沒有哭聲,因為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來支配聲音了。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她離開時的情景,接到父親的電話,我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氐郊?,我沒有看冰棺中的她,我知道她走的時候心中肯定惦念許多人,最重要的那個就是我。她依然如同我在夢中看到的她一樣,干凈利落地站在廚房門前,問我餓不餓,示意給我準備好了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