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炯森
一
老家屋后那道山梁是有名字的,叫土地梁,遠遠看上去,就像一頭趴著的牛。一有空,我就站在屋后的田埂上,對著它瞇眼,竭力想找出牛的那對角。無論我怎么看,還是一道前窄后寬的山梁,那一對牛角怎么也對不上號。
我這次選在夏天回故鄉(xiāng)。我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徘徊,全身漸漸被焦急灼燒得冒出熱氣,眼睛里、心窩里、腦子里都憋著一團火,身子只有不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才可以把多余的熱氣甩出去一些。
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還有一只毛色灰白相間的土狗,它看起來很有經(jīng)驗,四只腳掌踏出的腳印一點都不規(guī)矩,顯然不是在走,而是在搖,全身不住地搖。我很擔心它一下子就會倒在地上起不來了,但它搖得安穩(wěn),一直守護著房子的主人。
這個孤獨的老頭,住著土墻房子,吃了上頓沒下頓,以前總是苦著臉,好像每個人都欠他的,后來住上了政府給修建的磚房,他的臉上才堆滿了笑。
一位老人走過來,從下巴的胡子和臉上密集的皺紋推測,應(yīng)該是有學問的人。我大聲問:“老人家,你也回故鄉(xiāng)嗎?”他的耳朵可能有點兒背,根本沒聽到我的聲音;他的眼睛可能有點兒花,根本沒看清我的身影。他一直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蝸牛一般,自顧自緩慢地前移。我愣在那兒,直到一個小孩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的衣服干凈,臉蛋光鮮,粉嘟嘟惹人憐愛,只是雙腳像安了彈簧,蹦跳著前移,我換上親切的表情問:“小朋友,你要回家?”他伸出左手,指了指右邊的高樓:“我就住在那里面,你呢?”我只能呆愣在原地。
二
我清楚地記得八歲那年,趁大人不注意,我爬上了梁上那棵古柏。村里人認為,這棵古柏是不能被侵犯的,我竟一點都不在乎這種說法,這明顯就是一種蔑視,一種忤逆,一種褻瀆。如今,這株古柏旁又生了幾株小樹,蓬勃的枝頭新芽簇簇,日夜庇護著住在土地梁的人們,游子出行,遠人回歸,都會恭敬地來到樹下膜拜。
古柏的左前方是我從荊棘中刨出來的一塊土地,它還在癡癡地等著我。從我第一次把蔬菜的種子投入,地里的綠色就沒有間斷過,總能看到符合季節(jié)的蔬菜生長出來。那些不同顏色的種子,在平整的土地上扎根、頂芽、抽葉,如人一般演繹著少年、青年、壯年、中年、老年的輪回。現(xiàn)在,我能看到畦里墨綠的小菜苗,空地上是篾條和塑料做成的簡易保溫棚,想必下面早已撒下了菜籽,一季的輪回又重復(fù)著屬于自己的日月。
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那一塊大石頭的側(cè)身是一面石壁,我就是在那個地方雕刻了一只囫圇的鳳凰線條,如今還依稀能看到模糊的輪廓。我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雕刻那樣的線條。
“你怎么就雕了這些線?還真有點像鳳凰。”當時,村主任笑瞇瞇地來到我面前。
因為,之前一個疑問在腦子里亂竄:“我難道只能在這土地梁呆一輩子?”這個疑問讓我思考得頭痛,我就捉了一把鐮刀,花了一天時間,雕刻下這些像鳳凰的線條。
我扯了一根羊胡子草塞進嘴里,咬斷,一節(jié)在齒縫間咀嚼,一節(jié)在手指頭揉搓,緊捏了拳頭,心頭洶涌的怒火,燒得我的眉毛散發(fā)出了焦糊的氣味。我站起來,朝四周掃了一眼,大踏步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跑去。我追上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末班車,成了第一個走出土地梁的讀書人。
三
那塊刻下兩個名字的松樹皮,從來沒有走出過我的記憶。
得知我要離開村子,一個黃昏,我們相約來到這個松樹林,剛打一個照面,我甚至還沒來得及說出我要去的地方。兩個喘著粗氣的男人就把她捆綁著拉走了,后面跟著的女人邊哭邊罵:“不能讓你進這個窮鬼的家!”
她的父母和哥哥喊著、吵著、謾罵著,惹得周圍幾家的狗汪汪地叫起來了,嚇得幾只早已進入夢鄉(xiāng)的鳥兒驚慌地撲棱著翅膀,嘰嘰喳喳地飛向遠處,周圍陷入了靜謐。
各種聲音緩緩落在寂靜精心編織的網(wǎng)絡(luò)中,我終于聽到了匍匐在稻葉上的蚱蜢牙齒與牙齒交錯的哧哧聲,腿腳與腿腳蹬跺的唰唰聲,翅膀與翅膀摩擦的吱吱聲。一輪渾圓的月亮,鏡子一般擱在我面前。借著月光,我用堅硬的樹枝狠狠扎進了那棵松樹厚實的外皮,一扎一個點,一扎一個點,這一點一點連成了一筆一畫,我用這種方式,硬硬地在松樹皮上扎下了我和她的名字。
我的身子呈弧線形,搖擺到那棵榆樹下,仰頭看樹縫間漏下來的一片片淡薄的月光,我仿佛看到母親曾經(jīng)捋下的那兩大口袋榆錢,還放在這棵大榆樹下。母親把其中的一口袋爽快地給了她們家,榆錢做出來的食物,糯、軟、香、甜,誰不喜愛?
四
多年后,我專門拜訪了她的父母和哥哥,透過繚繞的酒氣,我看到了我與她父母、哥哥敞開的心房,壓在那兒的石頭慢慢有了裂紋,漸漸碎成了一塊一塊,最后成了細沙,被拂過的一陣微風混入了空氣中,消散得無影無蹤。
我來到大杏樹下,樹皮顯出一道道裂口,暗褐而粗糙,一大截樹干吃力地托起大半個身子,曲折的身姿明顯地不能忍受那一段沉重。我疑心是那一大片杏花壓得它呼吸困難,才讓它有了這樣的身形。
每到一個新的地方,我喜歡用鋤頭挖開泥土,尋找折耳根或者蚯蚓,那些陣陣升騰上來的泥土清香,總是散發(fā)出和土地梁的土壤一樣的氣味。
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土地梁。
我看到那株古柏的下面,一條寬闊的水泥路從旁邊穿過,走向另一個村莊??拷强糜軜涞穆愤叄瑳]多遠就有一個黃色的水泥樁,用紅色醒目的正楷字標注著:“下有燃氣管道?!贝笮訕涞闹車藿藙e墅的人家,房前屋后都安裝了攝像頭,人一靠近,馬上就有語音提示:“你已經(jīng)接近安全距離?!庇幸淮挝议_車路過土地梁,手機竟然自動連上了一戶農(nóng)家的私人外網(wǎng),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土地梁?
五
在一次老鄉(xiāng)聚會上,一個經(jīng)常在外包攬工程的老鄉(xiāng)舉起酒杯說:“我下次一定抽個時間,回老家把那個舊堤壩修一修?!币粋€搞園林設(shè)計的老鄉(xiāng)接過了話頭:“我下次回老家一定種一些花草,栽一些果樹?!币粋€搞裝修的老鄉(xiāng)抬起頭來:“我也一定抽時間把那些看起來不順眼的房屋,盡量裝修得漂亮些。”這些話語撞擊著我們的心弦,讓我們淚眼朦朧。年復(fù)一年,這種情感的紐帶綿延不絕,在那道土地梁上綻放耀眼的光芒,指引著一代又一代的故鄉(xiāng)人奮發(fā)向上。
此刻,我突然有了一種愧疚的疼痛:一抹一抹的夕陽正濃濃地烙在土地梁的山頭,迸射出金黃色的煙霧,團團彌漫,在這片光明的映照下,我看見山頭竟然真的長出了一對牛角,斜臥殘陽的那頭碩大的牛立即生動了,似乎正準備慢慢挪動腳步站起來,熟練地去耕耘這塊熟悉的熱土。
我有了一種莫名的感動,眼前浮現(xiàn)出那只毛色灰白相間的土狗;那個接母親到城里一起住的莽娃兒;想起那天晚上幾個老鄉(xiāng)喝酒時說的心里話,我感到先前的憤怒、炫耀和愧疚慢慢匯成了一股股歡快的汗水,不斷地從我的身體里噴出來,和生活在土地梁的老鄉(xiāng)流下的汗水一樣,一部分變成蒸氣,細細地清洗高遠的天空。天空顯出了蔚藍的色彩,另一部分變成雨水,默默地滋潤厚實的大地,大地呈現(xiàn)出碧綠的顏色。
一轉(zhuǎn)頭,老鄉(xiāng)們從各自的屋里走出來,滿面微笑地聚攏在我的身邊問長問短。
一時間,蒼勁、渾厚、清脆、軟糯的聲音,合成動聽的歌謠;挺拔、健壯,纖細、靈巧的身姿,融為優(yōu)美的舞蹈。幸福在人們的臉上綻放,洋溢、流淌,潮水一般涌出土地梁奔向遠方,我聽到了隆隆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