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榕 劉金泉
摘 要:要辨明和把握國外景觀人類學的學術特點和發(fā)展走向,比較可靠的辦法是梳理其學術發(fā)展脈絡。20世紀八九十年代景觀人類學的崛起,是人類學內外多學科理論方法互鑒、交融和發(fā)展的結果。其與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人類學被廣泛運用于人文社科領域有關,是對較早開展景觀研究的考古、人文地理等人類學學科內外關于景觀社會文化層面研究的拓展。其研究進展集中體現(xiàn)在21世紀以來,一方面,它通過對遺產、旅游休閑、流動與移動、語言與符號、媒介等21世紀重要社會文化現(xiàn)象和新興領域的研究,展現(xiàn)出頗具影響的學術創(chuàng)造力;另一方面,跨學科理論方法的綜合運用得到進一步拓展,特別是對現(xiàn)象學和文化地理學的借鑒吸納,使其跨學科風格凸顯。盡管國外景觀人類學至今尚未形成公認的研究范式,但其基本的人類學風格不變,在此基礎上的跨學科趨勢已然不可逆。展望未來,這種跨學科的開放包容性,使它具有面對發(fā)展機遇和挑戰(zhàn)的潛力和韌性,在景觀概念理解、景觀研究維度和景觀研究社會應用等多學科共識層面,表現(xiàn)出較明顯的學科優(yōu)勢。
關鍵詞:景觀人類學;遺產景觀;旅游景觀;符號景觀;媒介景觀
國外景觀人類學的發(fā)展大致呈現(xiàn)兩大階段。第一階段以20世紀八九十年代為起點,景觀人類學在以空間(space)和地方(place)為基軸的基礎上,借鑒融匯了多學科理論視角而逐漸崛起;在21世紀以來的第二階段里,景觀人類學獲得蓬勃發(fā)展并正在成為社會科學領域應用廣泛的人類學分支。由于景觀研究方法和視角的多樣性以及人類學本身的跨學科屬性,景觀人類學表現(xiàn)出不斷增強的社會參與性和學術影響力;但與此同時,由于多學科的參與和滲透,其學科邊界和學術特色有模糊化趨勢。為把握景觀研究的人類學特色并辨明其發(fā)展動向,筆者試從景觀研究的人類學發(fā)端進行學術脈絡的溯源,并對景觀人類學兩大發(fā)展階段的研究進展和學術特色進行分析總結,以展望其未來發(fā)展。
一、辨明景觀人類學特色的必要性
國外第一部正式以景觀人類學命名的學術著作《景觀人類學:地方與空間的視角》,是1995年由人類學家赫希(Eric Hirsch)和奧漢?。∕ichael O'Hanlon)基于1989年的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學術會議主編出版的論文集。該書并未對景觀人類學做明確界定,而是指出人類學研究的景觀是地方和空間(place and space)、內部和外部(inside and outside)、形象和表征(image and representation)的總和,“它涉及一種基于物質定位的感知和認同過程、一種致力于塑造社會認同形式的雙向對話”。日本學者河合洋尚認為,景觀人類學探討的是不同族群賦予環(huán)境以文化意義的過程。并指出,自該書出版,以空間和地方為基軸的研究便成為景觀人類學的主流。中國學者基于對國外景觀人類學成果的分析,指出人與環(huán)境的互動、文化與傳統(tǒng)在景觀實踐中的作用以及本地人的視角,是人類學重點關注的內容;強調景觀人類學的旨趣在于通過確立“景觀”本身的本體論和方法論意義,以深化人類學對于人自身以及與其所處世界的關系的理解。從以上代表性觀點可見,學界對景觀人類學的理解,更多傾向于將其視為基于“景觀”物質定位和意義生產來認識地方社會的方法和手段,側重其方法論意義,而較少探討其學科特色。
縱觀景觀人類學發(fā)展歷程,其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崛起及發(fā)展,與地理學、考古學、現(xiàn)象學等學科密切相關。在21世紀以來的蓬勃發(fā)展階段,伴隨研究范圍和領域的擴展,其對多學科理論視角的進一步吸納整合,在相當程度上使其學科邊界更趨模糊;同時,被視為景觀人類學主流的空間-地方研究基軸,實難包容和呈現(xiàn)景觀人類學近20年來的總體狀況和發(fā)展動向。而到目前為止,學界在闡明和總結景觀人類學風格特色方面,尚不明確。為辨明和把握景觀人類學的學術特色和發(fā)展走向,較可靠的辦法是對其發(fā)展史進行梳理,特別是從其發(fā)端理清學術發(fā)展脈絡。從學術發(fā)端梳理景觀人類學與相關學科的學術淵源和互動關系,了解人類學學科內外的合力與張力,利于辨識和把握景觀人類學的學科屬性和理論方法特色,洞悉其學術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內在動力;學術發(fā)展的歷時性敘事,特別是不同階段的時代背景和標志性成果的呈現(xiàn),還有助于深入理解其階段性的研究旨趣和學術思想,進而把握其整體發(fā)展趨勢和基本規(guī)律。
二、國外景觀人類學的學術脈絡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人類學理論方法開始在景觀研究領域被廣泛采用,一批有影響的關于景觀的人類學研究成果涌現(xiàn),標志著景觀人類學的崛起。它發(fā)端于人類學內部,后在人文社科領域多學科的參與下,獲得較快發(fā)展。
(一)人類學領域的發(fā)端
人類學和景觀的結合并非新近之事。景觀和人類學家表述為“文化”的概念有很多關聯(lián),如二戰(zhàn)后興起于英國的象征人類學和來自美國的認知人類學。由此看,人類學關于景觀的研究,至少可以確認已有50年的歷史。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在一些新興的人類學分支領域,人類學家開始正式使用景觀概念,相關人類學成果散見于文化人類學及環(huán)境研究領域的刊物。如,Setha M. Low在1982年提出“景觀建筑人類學”(The Anthropology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概念,并認為其是應用人類學中具有巨大研究和實踐潛力、尚待開發(fā)的分支領域。Monk, J.從社會性別角度創(chuàng)造性地開始了女性與自然環(huán)境、空間的研究探索。Basso, K.特別關注景觀的象征意義,視景觀為思想的工具和行為的載體。1988年,人類學家阿爾君·阿帕杜萊(Appadurai, A.)討論了人類學理論中的地方和聲音的問題,認為民族志所涉及的那些被命名的場所(locations)及居住其中并標識它們的群體構成了人類學意義的景觀。此后,兩位人類學家出版了兩部有影響的景觀人類學著作。一本是本德爾(Bender,B.)于1993年編撰出版的《景觀:政治和視角》;另一本是達比(Darby,W.J.)于2000年出版的《景觀與認同:英國民族與階級的地理》。由此可見,人類學者在此階段開展的景觀研究,并不局限于以土著為研究對象和以空間和地方為研究基軸。
與此同時,作為人類學重要分支的考古學,對景觀人類學的崛起,起到重要推動作用。在1986年9月的世界考古學大會上,參會學者明確提出“考古學不僅是對特定歷史事件的記錄,還應包括對社會和文化變化的整體研究”。其實,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考古學界就不斷提出“我們必須更加人類學”的口號,他們努力從“運行的社會系統(tǒng)”的角度去理解變化。來自考古學內部的革新發(fā)展思想,最終促成考古學者開始與社會文化人類學者開始共同關注景觀的意義。如《闡釋景觀:景觀考古和地方歷史》《誰需要過去:土著價值與考古學》《景觀:一個有用的模糊概念》《洞察景觀的方法》《景觀的考古學與人類學:型塑你的景觀》等代表性著作,就是這一時期考古學與社會文化人類學兩種學術視角在景觀研究領域交織的成果。
(二)人文社科領域的多學科參與
人類學在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得到長足發(fā)展和廣泛應用。一方面,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文學批評和解釋學領域的理論發(fā)展,催生了人類學理論方法領域的新思想新觀念;另一方面,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人類學家對學科更廣泛社會價值和影響的思考,推動了人類學從純學術向社會應用轉向。以美國為例,20世紀八九十年代,人類學不斷在諸多新領域開展研究,并在20世紀90年代晚期獲得合法地位和聲望;同時,人類學所建立的框架性概念和立場被許多其他學科接受,民族志方法取代了社會文化的宏大理論和敘事風格而成為學界主流。這一階段較有影響的景觀人類學成果,涉及歷史、政治、語言、人文地理等眾多人文社科領域,大量研究超越了空間和地方兩大基軸,更多涉及政治(politics)、權力(power)、記憶(memory)、身份(認同)(identity)等多個理論視角和議題,研究對象也不再局限于部落和原住民,表現(xiàn)出對景觀所處社會歷史文化環(huán)境及主體實踐意涵的關注,體現(xiàn)出人類學的研究旨趣和特色。比較有影響的代表性著作,如《景觀的時間性》《權力的景觀:從底特律到迪士尼世界》《景觀現(xiàn)象學:地方、路徑與紀念碑》《景觀與權力》《智慧坐落在地方:西阿帕切族群的景觀與語言》《景觀與記憶》《尋找真正的民族:加拿大和瑞士的景觀與國家認同》等。
景觀人類學的崛起,受人文地理學的影響較大,主要表現(xiàn)為對一些人文地理學重要學術思想的借鑒吸納和延展。索爾(Sauer,C.)和段義孚(Yi-Fu Tuan)兩位人文地理學大師的學術影響可謂源遠流長。前者作為景觀研究先驅,早在1925年就指出,文化景觀是人類群體對自然景觀進行文化改造的結果,奠定了景觀研究中文化的重要地位。后者則開創(chuàng)了景觀環(huán)境與心理情感及意識形態(tài)相關的研究方向。段義孚較早關注到景觀環(huán)境所蘊含的情感力量,指出它不僅是人可以利用的資源基礎或要適應的自然力量,還是安全和快樂的源泉和寄予深厚情感和愛之所在。此外,人文地理學家唐納德·梅尼格(Meinig,D.)、詹姆斯·鄧肯(Duncan,J.)、科斯格羅夫 (Cosgrove,D.) 和丹尼爾斯 (Daniels,S.)等人的觀點也得到景觀人類學研究者的廣泛重視和借鑒吸納。如,人類學家英戈爾德(Tim Ingold)關于景觀研究的棲居視角(dwelling perspective)就借鑒了梅尼格提出的平凡景觀(ordinary landscape)概念和杰克遜(Jackson,J.B.)的鄉(xiāng)土景觀(vernacular landscape)思想;赫希是基于對詹姆斯·鄧肯關于“任何景觀都可以被分析為一個記錄著社會關系的文本”的觀點,將景觀定義為一種文化過程,使之成為首部以景觀人類學命名的論文集所論述的重要目標;地理學家科斯格羅夫和丹尼爾斯關于“景觀是一種文化形象,一種表征、結構或標志性環(huán)境(symbolising surroundings)的形象化方式”的經典定義,被后續(xù)景觀人類學研究者廣泛接受;科斯格羅夫關于景觀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觀點成為知名景觀人類學者梯利、本德爾、達比等人關于權力、政治、身份認同等主題討論的重要思想來源。
綜上可見,景觀人類學的崛起,是人類學內外多學科理論方法互鑒、交融和發(fā)展的結果。它既與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人類學被廣泛運用于人文社科領域有關,也是對較早開展景觀研究的考古、人文地理等人類學體系內外關于景觀的社會文化層面研究的拓展。在此意義上,或許還可被視為西方人文社會科學在特定歷史階段向人類學轉向的時代表征。
三、21世紀以來的研究進展
進入21世紀,人類社會日新月異,景觀人類學蓬勃發(fā)展。在社會應用層面,以重視人類經驗為特色,關切社會問題,拓展了新的研究領域和視角;在理論層面,跨學科理論方法的綜合運用得到進一步拓展。
(一)新領域與新視角的出現(xiàn)
與20世紀八九十年代景觀人類學對地方、空間、時間、記憶、權力、政治等景觀基本層面的關注不同,進入21世紀,全球化加速,人類社會飛速發(fā)展,新的社會背景下產生的新文化景觀帶來許多新的研究視角,景觀人類學的研究領域和議題也由此變得更為豐富。以下新興領域展現(xiàn)了景觀人類學與時俱進的社會觀察視角。
一是關于遺產與景觀的研究。進入21世紀,人類社會對文化遺產的關注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遺產和景觀研究因在認識論、意識形態(tài)和方法論上的交織和在共同跨學科知識領域的發(fā)展而緊密相連,在學術、政策和民意方面相互支持,兩者的合作對話被認為是有益于時代發(fā)展的。以1992年文化景觀正式納入《世界遺產名錄》和2003年《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公布為標志,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運用人類學理念,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和文化景觀進行界定,促進了跨文化遺產概念的發(fā)展和批判遺產研究,推動了世界范圍的“申遺”和遺產實踐,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申遺”及遺產管理實踐進程中各方力量關于遺產的協(xié)商、建構和利益沖突等方面,代表性著作,如《景觀界面》《遺產,文化和認同》《批判理論和遺產景觀人類學》等。不少研究延續(xù)了對權威遺產話語的批判,強調主位視角和多聲道表達的重要性以及土著人群、當?shù)厣鐓^(qū)參與的必要性,代表性論著,如《展望景觀》《遺產景觀》等。此外,2004年正式生效的《歐洲景觀公約》也成為推動景觀與遺產研究的重要力量?!稓W洲景觀公約》所定義的景觀涵蓋了日常生活及退化的地區(qū),強調景觀是人們共同的遺產,被認為具有前瞻性和民主性,由此激發(fā)了景觀與遺產更廣泛的討論。討論的主題,一是聚焦遺產保護,特別關注景觀在保護文化遺產和地方文化特性方面的重要作用,代表性論著,如《壓力下的景觀》《文化景觀》《亞洲遺產管理》等;二是聚焦有關各方賦予遺產景觀的特殊價值和意義,代表性論著,如《在自然中想象國家》《景觀、旅游和意義》《后社會主義城市的文化景觀》等。此外,不少研究還從人權角度討論景觀的政治意涵,認為景觀是關于正義、道德和法律的問題、是一個普遍的類似于看待人權方式的理論概念和可以要求人權的領域。以上圍繞遺產的景觀人類學討論,普遍強調了景觀利益相關者,特別是擁有或生活在其間的人們的權益,體現(xiàn)了人類學的人文關懷立場和注重主位解釋的學術特點,其研究對象已從土著社群擴展到了歐洲乃至世界范圍的現(xiàn)代國家。
二是關于流動(mobility)景觀和移動(movement)景觀的研究。景觀人類學自創(chuàng)立之初,就強調景觀是非靜止的文化過程,始終在運動與創(chuàng)造之中。進入21世紀,人口流動和遷移成為普遍而顯著的全球化景象,曾經穩(wěn)定的地理邊界已被打破,人們被牽涉進流動的景觀之中,相關的景觀人類學研究隨之涌現(xiàn)出一些較有影響的成果。如《移動景觀:文化、政治和場所營造》《競爭性景觀:移動、流放與地方》《被清除的景觀:考古學和人類學的視角》《移民世紀的景觀與認同》等論著,均具有突出的理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景觀研究》雜志還曾以特刊形式發(fā)起了一組關于移動和旅行的民族志研究的景觀討論,提出了關于景觀體驗、旅行如何成為一種居住模式及景觀政治等諸多有價值的觀點。此外,如《移動景觀》《景觀研究中的徒步方法》等論著在理論視角和方法論方面頗有建樹,將道路、旅行、徒步發(fā)展為研究運動景觀的理論視角。
三是關于旅游(tourism)景觀和休閑(leisure)景觀的研究。伴隨21世紀以來全球范圍遺產保護運動和遺產旅游的興起,所有的景觀都被認為具有休閑和旅游的某些特征,旅游和休閑景觀也因此成為景觀人類學的研究熱點。代表性論著,如《景觀、旅游與意義》《休閑景觀:空間、地方與認同》《西線:景觀、旅游與遺產》等。研究者將旅游研究置于社會景觀的理論框架內,通過旅游休閑景觀視角,推進著景觀研究與遺產、歷史、時空、認同、記憶、日常生活等人類學重要領域和視角的連接。還有學者提出了“景觀即休閑”和“休閑即景觀”兩個看待、審視和理解休閑景觀的角度,也頗有新意。
四是關于符號(semiotic)景觀和語言(linguistic)景觀的研究。由于景觀被視為符號系統(tǒng),符號學的概念和方法有助于探索意義是如何在景觀中產生、表現(xiàn)、交流和存儲的,這使近二十年來景觀人類學的研究開始借鑒符號學理論,在研究視角和視角上逐漸向符號化、語言性、象征性等更為抽象的層面拓展。理論性和方法論色彩較濃的代表性論著,如《符號的景觀:語言、形象、空間》《民族志、超多樣性和語言景觀:復雜性的歷代記》《語言景觀中的沖突、排斥和異議》《景觀符號學》等。此外,不乏有關語言景觀的人類學個案研究,既有關注符號選擇與受眾及想象社群的關系問題研究,也有涉及當?shù)厝说木坝^語言敘事與景觀知識記錄(documenting)、田野工作之間聯(lián)系的研究。
五是關于媒介景觀(mediascapes)的研究。早在1996年,阿帕杜萊曾用媒介景觀概念表達全球化背景下,電子媒體所建構的一種散裂模糊的現(xiàn)代性。 21世紀,關于媒介的景觀人類學研究拓展到攝影、電影、聲音等更為多元的領域和微觀的視角。代表性成果,如Horton,A. 、Jewell,B.和McKinnon,S. 關于景觀與電影的理論思考;Thompson,I.等關于景觀與攝影的倫理問題探討,Samuels,D. W.等對聲音景觀的批判性討論 。 Revill,G.指出基于景觀的聲音作品有助于重新思考作為事件的景觀本身,體現(xiàn)出媒介景觀的批判性研究風格。
綜上可見,21世紀景觀人類學的研究范圍非常廣泛,表現(xiàn)出對社會現(xiàn)實的學術關切和對社會發(fā)展新現(xiàn)象、新問題的積極探索。聚焦遺產、旅游休閑、流動與移動、語言與符號、媒介等21世紀重要社會文化現(xiàn)象和新興領域的研究進展,充分展現(xiàn)了景觀人類學在社會科學研究領域的強大滲透力、影響力及重要社會應用價值。
(二)跨學科理論方法的綜合運用
除研究領域和視角的拓展,景觀人類學的研究進展,還表現(xiàn)在對多學科理論方法的借鑒吸納及跨學科研究方面。特別是對現(xiàn)象學和文化地理學的借鑒吸納及由此體現(xiàn)的跨學科學術風格較為突出。
21世紀的現(xiàn)象學在人文社科領域影響廣泛。起源于20世紀初的現(xiàn)象學,經過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和莫里斯·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等人的發(fā)展,為景觀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論視角。從人類學家英戈爾德的景觀研究成果可窺一斑。他發(fā)表于1993年的《景觀的時間性》一文深受現(xiàn)象學啟發(fā),提出景觀研究的棲居視角,使用任務景觀(taskscape)概念說明景觀是在人的生命行動的時間過程中發(fā)展起來的。2000年,他在《環(huán)境的感知:關于生計、居住和技能的隨筆》一書,綜合使用社會人類學、生態(tài)心理學、發(fā)展生物學和現(xiàn)象學的方法,展現(xiàn)了景觀研究更綜合的理論視野。這些觀點為Nigel Thrift等人提出非表征理論和展演轉向(performative turn)觀點提供了重要參考。2008年,他在棲居視角下,發(fā)展出以技能、實踐、發(fā)展、具身化、反應為關鍵詞的“蜘蛛理論”。2012年,又提出感知景觀的想象(imagine)概念。此外,Backhaus,G.等提出的具身的基因理論和象征性景觀研究、Benediktsson,K.等開展的多感官維度的景觀研究、Sen,A.等用具身性和展演理論探討移動景觀和Kerstin J. S. Werle以與現(xiàn)象學及非表征理論相關的情感人類學開展景觀研究,都體現(xiàn)了人類學與現(xiàn)象學研究相結合的跨學科特色。正如Emery, S.和Carrithers, M.所評價,用現(xiàn)象學的非表征的和具身體驗的方法來概念化和理解景觀,是當代民族志關于主體寫作最顯著的形式。
文化地理學在20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將景觀視作“一種看的方式”(a way of seeing)。Wylie,J.將文化地理學觀察看待景觀的方式總結為三種:景觀作為面紗(landscape as veil)、景觀作為文本(landscape as text)、景觀作為凝視(landscape as gaze)。景觀作為面紗的隱喻,反映了科斯格羅夫、丹尼爾斯、Thomas,J.、Matless, D.等人的思想,他們認為景觀操縱我們的視覺,使我們意識不到將我們與自然世界分隔開來的距離;景觀作為文本的隱喻,主要以詹姆斯·鄧肯和南希·鄧肯(Duncan, N.)的觀點為主,他們認為景觀是關于社會組織的最普遍、最理所當然的文本之一,社會系統(tǒng)通過景觀符號系統(tǒng),被溝通、復制、體驗和探索;景觀作為凝視的隱喻,主要涉及性別、身體與視覺表征等女性主義地理學(feminist geographies)所關心的問題,Rose,G.認為景觀與地理凝視的男性中心主義有關。以上三種景觀觀察方式都突出了景觀的視覺表征特性,認為景觀作為視覺媒介可以提供對社會和文化構成的批判性解釋。一些景觀人類學者吸納了這些人文地理學的理論觀點,并進行了人類學的微觀考察和理論拓展。如,Robertson,I.等將景觀視作社會中有權勢之人保持其統(tǒng)治地位的文化形象;Czepczynski,M.發(fā)掘了景觀作為社會產品,在普通用戶日常實踐和社會意義建構方面的內涵;丹尼爾斯等將文本、表演和視覺藝術綜合運用于景觀研究;Francois G. Richard以景觀所構建的敘述文本,對生活中的政治經驗和知識生產進行批判性解讀。
值得一提的是,人文地理學家Samuels,M.在1979年提出的景觀傳記(Biography of landscape)研究方法,在景觀人類學領域得到較好地應用發(fā)展。他認為只有考慮幾個世紀以來塑造景觀之人的生活史,才能正確理解景觀,強調是無數(shù)個人將景觀塑造成了有意義、充滿活力的復寫本(palimpsest)。景觀傳記方法在以荷蘭為代表的歐陸得到廣泛應用和深入探討。Kolen,J.等人總結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荷蘭學界存在的三種景觀傳記研究方法,其中,以民族志為主線的(ethnological line)方法和將景觀遺產文化價值納入空間規(guī)劃的方法都體現(xiàn)了人類學和民族志的學術風格。Roymans,N.等人整合了Samuels和人類學家Kopytoff、阿帕杜萊的觀點,認為景觀傳記方法為遺產管理、景觀設計和空間規(guī)劃領域的應用提供了很多可能性。Bloemers,T.等人主編的《文化景觀與遺產的悖論:荷蘭考古歷史景觀的保護發(fā)展及其歐洲維度》一書,可以說是景觀傳記研究方法在荷蘭實踐的最好總結,其中Elerie,H.、Vervloet,J.、Arnold van der Valk等的研究展現(xiàn)了景觀人類學對地方、空間及當?shù)鼐用褓x予景觀意義的關注。
除以上分析總結,代表性學者的研究進路和成果,亦可反映景觀人類學理論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跨學科趨勢和特點。人類學家梯利是20世紀90年代開展景觀人類學研究的主要倡導者,也是倡導用現(xiàn)象學方法來研究景觀的重要奠基人。早在1994年,他以《一種景觀現(xiàn)象:地方、道路和紀念碑》一書,對景觀的傳統(tǒng)觀點提出批判,并將景觀感知的哲學方法與人類學觀點結合,為景觀研究提供了新鮮而有價值的見解。他一直堅持唯物主義立場,提倡景觀具有本體論的重要性?!妒^的物質性》《身體和形象》《闡釋景觀》三部著作均反映了他的這種學術思想。2017年,他與Cameron-Daum合作出版的《景觀人類學:平凡中的不凡》一書,是一部具有綜合性理論視野的景觀民族志。該書基于對英格蘭西南部卵石層荒地(Pebblebed Heathland)景觀的長期田野調查,提出研究景觀的唯物主義、具身性、競爭性和情感的理論視角,強調景觀是整體性的、不斷變化的。此書被認為“展現(xiàn)了文化景觀研究和新人文學科的最新趨勢,為研究景觀的人類學家提供了許多新鮮的想法和靈感”。 2019年,梯利新編出版了《倫敦的都市景觀:“說”的另一種方式》一書,則從城市物質文化及居民日常生活角度繼續(xù)開拓以人類學為基礎的跨學科研究。
此外,即便是在運用空間-地方為研究分析框架的傳統(tǒng)景觀人類學領域,也呈現(xiàn)出跨學科的理論創(chuàng)新特點。Anderson, A.于2011年出版的景觀民族志《關系和歸屬的景觀:巴布亞新幾內亞Wogeo島的身體、地方與政治》一書,同時采用了現(xiàn)象學、心理學和符號學的研究分析方法。東亞景觀人類學研究的代表學者河合洋尚,根據多年在中國廣州的人類學田野經驗,借用哲學概念,提出景觀“多相律”概念;通過采用移動性理論和徒步身體實踐等現(xiàn)象學方法開展研究,質疑了早期景觀人類學研究的地方-空間二元論。
四、景觀人類學的學術特色與發(fā)展?jié)摿?/p>
綜上可見,21世紀以來,景觀人類學展現(xiàn)出日益明顯的跨學科特色。這也說明,若局限于以空間和地方為基軸的傳統(tǒng)分析框架,顯然忽略了人類學本身所具有的包容開放的學科屬性和與時俱進的學術創(chuàng)造力。盡管景觀人類至今尚未形成公認的研究范式,但其基本的人類學風格不變,在此基礎上呈現(xiàn)跨學科的綜合理論視野與學術特色。展望未來,這種跨學科的開放包容性,使它具有面對未來機遇和挑戰(zhàn)的發(fā)展?jié)摿晚g性。
(一)成為具有人類學風格的綜合學科
盡管景觀人類學表現(xiàn)出跨學科發(fā)展的特點,但其基本的人類學風格保持不變。赫希在1995年出版的《景觀人類學:關于地方和空間的視角》一書中,曾說明其提出景觀人類學的目的,是為從集中在地理學和藝術史等學科的景觀爭論中發(fā)展一種人類學視角,為跨文化比較研究提供一個人類學的景觀框架。河合洋尚認為,那個時代的人類學之所以建立以空間和地方為基軸的景觀分析方法,與當時的兩股潮流有關:第一股潮流關注凝視“他者”這一視覺與權力的關系性問題;第二股潮流關注經由意義/感覺而相互聯(lián)系的人和地方的實際狀態(tài),以從當?shù)厝肆霭盐铡皟仍诘摹本坝^為研究途徑。在此背景下的景觀人類學研究,聚焦殖民體系下的以大洋洲土著族群為主的村落景觀。而在2017年出版的《景觀人類學:平凡中的不凡》一書中,梯利和Kate Cameron-Daum指出,在過去20年里,幾乎沒有一部專著將景觀研究作為一個值得單獨考慮的主題。為此,他們提倡以景觀的整體觀和物質概念為基礎來開展景觀民族志的探索實踐。該書從個人、道德、社會、情感、倫理和政治等多角度和不同主體的具身展演實踐,來理解景觀和人的相互塑造,完美展現(xiàn)了該書副標題所指向的“平凡中的不凡”,呈現(xiàn)出以人類學為基礎的綜合理論視野。雖歷經20多年的時間跨度,這兩部景觀人類學的標志性著作,均秉承了人類學的學術傳統(tǒng),體現(xiàn)了基本的人類學學科方法和研究風格,如,使用關注主位觀念和解釋的民族志方法,重視具體地方、空間及物質環(huán)境,以微觀細致的洞察反映社會文化的整體性。不同的是,以梯利為代表的當下的景觀人類學研究,超越了以空間和地方為基軸、聚焦土著對象的研究,而以跨學科的綜合視角研究當代社會文化景觀。正是人類學風格和跨學科的理論視角,使得景觀人類學表現(xiàn)出不斷增強的社會參與性、現(xiàn)實應用價值及學術影響力?;诖?,或許可將景觀人類學定性為具有人類學風格的綜合學科。河合洋尚在最近的文章中也有類似表述,他指出目前景觀人類學提供的最重要的論點在于其具有綜合性科學的性質,景觀人類學和人類學的景觀科學研究已無法完全區(qū)分。
(二)在多學科共識層面具有明顯優(yōu)勢和潛力
景觀作為人類學、文化地理學、現(xiàn)象學、歷史學、政治學、社會學、生態(tài)學等多學科共同關注的領域,不同學科的洞見及相互的對話,特別是在多學科探討交流基礎上形成的共識,無疑對景觀人類學的未來發(fā)展具有重要指導意義。而景觀人類學在以下三個多學科共識的基礎層面,均表現(xiàn)出明顯的學術優(yōu)勢和發(fā)展?jié)摿Α?/p>
第一,在景觀概念的理解層面,匯聚了多學科領域較具代表性的觀點。Mahan,A.等綜合了各學科對景觀的定義,認為景觀在定義中依賴于兩個主要元素:一個圍繞人的環(huán)境,另一個是人進入環(huán)境并與之建立的聯(lián)系;認為景觀是一種客觀-主觀現(xiàn)象,對景觀的理解,須通過對環(huán)境的理解和對心靈的解釋。Wylie在綜合歷史學、人類學、考古學、藝術學、文學研究、批判理論、文化研究以及哲學關于景觀研究觀點的基礎上,主張從接近/遠離(Proximity/distance)、觀察/居住(Observation/inhabitation)、眼/土地(Eye/land)、文化/自然(Culture/nature)四組緊張關系著手,推進對景觀的理解?!毒坝^研究的當前趨勢》一書基于多學科研究成果指出,景觀研究可以明顯地促進知識生成的過程。其中,Marc Antrop等基于對景觀含義的詞源學考察,認為是文化差異,特別是語言和符號方面的差異,導致了景觀解釋和應用的差異不斷增大。Benediktsson,K.等基于跨學科探討,提出可通過人類與景觀的對話尋找新的研究方向。以上觀點是從景觀的性質結構、內在張力、跨文化比較和能動性等角度,對景觀做出的跨學科的綜合性解讀。結合之前對景觀人類學研究進展的分析可見,其在洞察景觀的內在張力、關注主體性、以小見大地進行文化闡釋及跨文化比較方面,無疑具有明顯的學科優(yōu)勢。
第二,在景觀研究的維度層面,Palang,H.和Fry,G.認為,在針對景觀開展的不同方法和解讀之間存在著界面(interface),即不同學科或兩個元素相遇的區(qū)域,它們可為共同利益而整合。他們總結出景觀研究的六種界面,即人文/自然科學界面(Humanities/natural sciences)、總體/具體文化界面(Culture/culture)、過去/未來界面(Past/future)、時間/空間界面(Time/space)、專家/非專業(yè)人員界面(Expert/lay person)、保護/使用界面(Preservation/use)。Marc Antrop等從觀察者角度識別出四種景觀觀察視角,即自上而下的外部鳥瞰視角、內部橫向視角、提供景觀精神圖像(心理景觀)的內在精神視角、視景觀為整體元現(xiàn)實(a holistic meta-reality)的抽象視角。如前所述,景觀人類學以其跨學科特色展現(xiàn)出對多種界面和視角的強大包容。再從人類學與景觀研究相關聯(lián)的歷史演進過程看,如Eeva Berglund等人所總結的,20世紀50年代興起的生態(tài)人類學或文化生態(tài)學,就是以景觀為特征,試圖將生態(tài)系統(tǒng)和文化納入一個整體。之后,為避免環(huán)境決定論,出現(xiàn)了兩種傳統(tǒng):一種以馬林諾夫斯基為代表,將景觀視作一個特定社區(qū)的對象和背景,是人類凝視的穩(wěn)定不變的對象;另一種視景觀為人類與周圍環(huán)境有意義的互動過程,較多涉及景觀與身份認同的形成。在此之后,出現(xiàn)了景觀的多重討論:如,梯利強調景觀的視覺表征、主體能動性、物質性;英戈爾德強調景觀是社會-自然的,永遠在不會完成的建造中;后又提出景觀既是想象的,也是感覺的。還有部分景觀人類學研究注重現(xiàn)象學方法與過程和權力問題的協(xié)調,如本德編輯的《風景:政治與視角》一書堪稱里程碑式作品;Emery和Carrtihers將敘事和表征視為景觀政治的核心。在近些年的研究中,人類學家提出了許多方法來克服基于地域的政治-經濟分析方法和以感覺經驗、物質性和語言為中心的現(xiàn)象學方法之間的對立。如,Anna Tsing認為一個已經被破壞的景觀可能成為新的物種相互作用和聚集的地方;布魯諾·拉圖爾(Latour,B.)將分析焦點轉移到運動和行動上。由此可見,景觀人類學具有鮮明的跨學科特色和不斷發(fā)展演進的強大生命力,而其動力來自人類學的跨學科屬性和包容性。這也是我們對景觀人類學發(fā)展前景保持樂觀的原因之所在。
第三,在景觀研究的社會應用層面,《勞特利奇景觀研究手冊》探索了一系列學科對景觀研究的動向,從經驗景觀、景觀與遺產文化、景觀與社會正義、景觀設計和規(guī)劃四個部分,總結了過去幾十年的主要視角,提供了與景觀研究相關的各領域的批判性評論,說明了景觀研究被整合到不同學科后出現(xiàn)的復雜局面,鼓勵跨學科對話和開展學者與從業(yè)者之間的對話,并提倡思考研究成果對地方、國家和國際不同層面景觀政策的影響。21世紀以來,景觀人類學關于景觀與遺產、流動景觀和移動景觀、旅游景觀和休閑景觀、符號景觀和語言景觀、媒介景觀等視角的研究,都具有較強的應用人類學性質,反映出景觀理論與社會實踐的相互推進。河合洋尚從東西文化差異出發(fā),認為景觀人類學是近代西方科學的產物,而非西方社會各有其“景觀”或與之相當?shù)拿袼赘拍睿绾沃廴毡?、中國等非西方社會所孕育的景觀并將其發(fā)展為分析概念,將成為景觀人類學的新課題。對于非西方,特別是有著悠久的多樣化民俗傳統(tǒng)的東方國家,景觀人類學的發(fā)展還將面臨挑戰(zhàn)和機遇。總體看,作為21世紀以來景觀人類學特別關注的內容,如經驗景觀、景觀與遺產、景觀與社會正義等,特別是聚焦權力、認同(身份)與爭議(競爭性)的探討,體現(xiàn)了人類學追求社會公平正義和關懷弱勢的學術傳統(tǒng);通過對世界范圍遺產運動的深度參與和對社會領域的廣泛關注,景觀人類學的社會應用價值還會不斷增強。
[責任編輯:王健]
收稿日期:2023-09-2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少數(shù)民族非遺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建設研究”(20BMZ130)。
作者簡介:桂榕,云南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昆明,650091);劉金泉,云南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博士研究生(昆明,650091)。
本文關于國外景觀人類學的梳理分析僅限于英文成果。簡要的線索式梳理研究難免錯漏,且為初步探索,后當不斷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