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蘇越爾
三十二:“醒了,醒過來了!這孩子,昏睡了這么久?!?/p>
彝族的創(chuàng)世史詩《勒俄特依》中說,洪水大爆發(fā)之時,到處都會冒水,連家里的木勺子里也不例外。小時候,每一次走到竹簍跟前往外拿木勺,微瑟史布都懷著無端的聯(lián)想,總擔(dān)心哪一天,滔天巨浪會迎面涌來。這種聯(lián)想帶來的恐懼在雨天尤熾。
這幾天逢上難得的晴好天氣,微瑟史布也長大了,相信木勺子里不會驟然冒出水來。但走過一夜熱鬧過后沉寂下來的火把場時,關(guān)于洪水肆虐的事情又一次躍入了腦海?;蛟S昨天晚上聚會結(jié)束后還神神秘秘下過一場小雨,地面濕漉漉的,殘留在場地中央的炭灰也因為雨水的浸泡變得更加烏黑發(fā)亮。幾根燒過的柴火東倒西歪被棄于炭灰上,好像喝醉酒后一夜未歸的醉漢。場地的四周散落著火把枝,山下的客人帶來的五彩繽紛的水果糖包裝紙,還有小孩帶到火把場上吃剩下的雞腿骨都還在,可謂一片狼藉。
坦蕩如砥的壩子上,抽穗揚花的玉米林,士兵一樣沿著河道的兩岸列陣待命。陽光照在青翠的山崗上,蒸騰起淡淡的霧氣。露水厚重,打濕了牛群的背脊和蹄印。“伙哦!”牧牛人的聲音從山坡上一遍遍傳來,讓人神清氣爽。
賽馬場又稱火把場。這里是兩個村莊的交界地,也是一片低洼地帶。只在雨季到來時,偶爾會有山洪匯聚而下,經(jīng)過這條河道,成為勒俄特依河的一條支流。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時期,村里組織勞動力改造了這一片河灘。但就在這一年,百年未遇的山洪暴發(fā),有人宣稱看見水頭騎著一條神龍,這條龍還在這個低洼處回旋,算是洗了個澡,才依依不舍地離去。說的逼真,聽的入神。洪水過后,汪在低洼里的積水排了幾天才排干凈。但收成沒有了。村里的人們都在傳說這是壇子巖的陰海顯靈,執(zhí)意要給洪水季節(jié)經(jīng)過這里的神龍預(yù)備一個澡堂。聽見這種傳聞,村干部多少有些發(fā)怵。派人簡單維修了道路,大家都裝瘋迷竅,復(fù)耕的事情不再提及。
懷揣昨晚的烙印,微瑟史布小心翼翼地從玉米地邊走過,他怵惕地望了一眼昨夜闖入的那一塊玉米林,好像擔(dān)心一株株玉米集體辨認(rèn)出他昨晚的浪蕩行經(jīng)似的。主人不在地里,被壓壞的玉米和黃豆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他長長舒了一口氣。耳邊卻又傳出阿微瑪麻嬌喘吁吁的提醒:“黃豆被壓折了,明天我咋個見人嘛!”回味至此,他的臉上釋放出一絲遺憾。
當(dāng)微瑟史布走進乍薇村時,他被自己的勇氣驚呆了。
清晨的天光下,一切都披著曚昽的光環(huán),被微風(fēng)送上籬笆和果樹枝頭的雞毛飄舞,宛如節(jié)日的彩色旗幟,更多的雞毛則繼續(xù)撒落在路上,無精打采,對路過的人致以節(jié)日的提醒。
夜里興奮難當(dāng)?shù)男切谴藭r悉數(shù)睡去,天空中看不到它們曾經(jīng)守望的痕跡。
昨晚上,阿蘇木牛謝絕了漢族干兄弟想要競夕暢談的沖動。兩個漢族干兄弟和木牛一起睡在竹竿編織的樓板上,樓板下面是羊圈,撲鼻而來的羊的腥臊味太刺鼻,讓客人難以入睡。
“咋個會把羊群關(guān)在屋子里呢?”
白天哥哥問過的問題,干兄弟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關(guān)在屋子里熱烘啊。哈哈哈。你說是不是?”
這一次木牛換了一種回答。白天他的回答是羊子關(guān)在外面擔(dān)心被偷盜。
“我覺得你們彝族有點不講衛(wèi)生!”
童言無忌,幼小的漢族弟弟開始抱怨。
“你們漢族把廁所修在屋子里才不講究衛(wèi)生哦。我們村子里的漢人張迅還用一個花手絹擤鼻涕,完了還裝在褲包內(nèi),寶貝似的揣起,哈哈哈,是不是這樣?”
相互揭底,說著說著,小客人就困倦難當(dāng),呼呼入睡了。他夢見了火神下凡,頭頂上和腳底下都踩著一團烈焰,在無人的山谷中飛來飛去,自由自在。都是小小的連環(huán)畫惹的禍。
同樣的夜晚,近在咫尺的距離,微瑟史布的感受大不一樣?;丶液笏麧M腹心事,獨自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夜。睜開眼睛,回味著剛剛過去的經(jīng)歷,每一個情節(jié)重新過濾了一遍。一股抑制不住的力量在體內(nèi)不斷奔突,使得大腦和身體的隱私活躍著、堅挺著,暴露于黑暗之上。身邊的父親已經(jīng)扯起了輕微的呼嚕聲。史布繼續(xù)翻來覆去,不斷變換的睡姿無法化解內(nèi)心的焦灼。這一天的經(jīng)歷如夢如幻,他索性開始設(shè)計明天,他相信明天的經(jīng)歷一定比今晚更加生動和現(xiàn)實。他反復(fù)琢磨著,現(xiàn)在火候到了,是等三天的火把節(jié)結(jié)束了再央請阿映阿瑪去做媒,還是自己上門提親呢?在一片渴望中,他毅然決定要自己上門,而且不再等待,天一亮就去。連上門搭訕的方式他都在頭腦中推演了無數(shù)次,隨著場景設(shè)計的完善和深入,黑暗迎刃而解,莫名其妙地,他更加興奮起來,索性從床板上坐了起來。
“吱吱吱”,一只偷吃糧食的老鼠逃竄了,嚇走了剛才活躍的思維,他重新躺下。
調(diào)整了姿勢,他開始仰面朝上,頭枕在手臂上。有一絲星光正透過椽子和瓦片之間的縫隙,像黑夜嘴里叼著的旱煙袋,貼在屋檁上發(fā)出微弱的光芒。那個經(jīng)書從天而降的隱秘角落被他一遍遍地審視著,萬物的寂靜不約而同到來,蓄意褫奪了生命的鮮活,使睡不著的微瑟史布也感到一絲沉重。他索性再次爬起來坐著,眼前的黑蒙蒙并沒有阻止到思想的摸索爬行,他為自己滿腦子躍動的光芒而興奮、而嘆息。睜開茫然的雙眼,為時光流逝的緩慢而迫不及待。樓板上編織的竹桿被吵醒了,在沉重不安的身體下,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響表達同樣的清醒。
這時候,身邊熟睡的父親輕微的呼嚕聲也停止了,他是否也夢到了兒子飛翔的思想。微瑟史布屏息斂氣坐了一陣,心想,父親喝了幾口酒,酒后話多,千萬不要把他吵醒了。
阿微瑪麻的形象卻一直都醒著,微瑟史布甚至相信此時的她也和自己一樣,在黑夜的懷抱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兩個睡不著的人割裂了世界的完整性。微瑟史布想,一朵含苞欲放的鮮花,只要一絲春意撩動,她一定會盛放。他想到的美好還不止這些,有那么一瞬間,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味中不能自拔。那嬌嗔的話語依然縈繞在耳畔,那不知所措的纖細小手竟然摳破了他的手背。他從頭下抽出雙手,撫摸著被摳破的地方,對著哈了一口氣。只要那一絲火辣辣的痛還在,就證明這一天的經(jīng)歷并不虛幻。
是的,一切生命都選擇了遠離黑暗。即使山村里平時必不可少的雞鳴狗吠也因為節(jié)日的快樂忘記了履行使命。檢查一陣,和他一樣掉入無邊無際的黑夜的只有這一小束星光。在黑夜里,他竟然看見了光,從微弱的光,到暐曄的光,就像一整片大地上絢爛的花朵,層次分明。而他正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他隱約記得一個地方,新收的谷穗堆積如山,那里有一個不易察覺的角落,阿微瑪麻可能就在那里等他。有一件披氈晾曬在墻上,好像墻上的谷穗,奇怪的是披氈上用毛筆寫著幾個漢字,光線太暗了,字跡模糊不清。他看見了她溫潤的臉龐,眼里泛起激動的淚花。就在這個時候,誰又在前面的路邊點燃了一堆篝火,四處是人群的喧囂,阿微瑪麻無影無蹤了。恰好有人在背后推搡,他帶著深深的失望從夢中醒來。
天,似乎亮了。送走了一夜的浮想聯(lián)翩,站在家門口,微瑟史布踟躕起來,好像明亮的晨光中,昨夜琳瑯滿目的事物都回歸了刻板的真實。昨晚那么大的決心就這樣放棄啦?他心有不甘,顯然,是有什么東西刺激到了他的神經(jīng),讓他清醒和現(xiàn)實。
“阿達阿母,我要到乍薇村去一趟?!?/p>
說出這句話后,他很佩服自己的勇氣,突然間覺得自己長大了。他毅然邁動腳步,家中的那條黑白相間的土狗好奇地送了他一程。從鹿鹿覺巴走出來的路上,不斷遇見許多人熱情招呼:“微瑟畢摩,起的早哦,昨晚去?;鸢褯]有?聽說熱鬧的很哦!……哎呦呦,你們畢摩太辛苦了,火把節(jié)都要出門做畢啊。”他沒有接茬,只朝對方一個勁地點頭,生怕一說話,好不容易留存在體內(nèi)的纖毫熱情就會消失。在明亮的晨曦之中,微瑟史布就像一個喝醉酒的男人,跌跌撞撞邁開腳步。他一次次勖勉著自己,親自提親,為了愛情,千萬不能半途而廢啊。
晨霧包裹中迷人的乍薇村已經(jīng)袒露在眼前。
有幾戶人家的炊煙升起來了,微風(fēng)中搖搖晃晃,仿佛找不到飄散的方向。只有河水一往無前奔向遠方。這是個彝漢雜居的村莊,河水邊,搗衣的,提水做飯的,山腳下住著的十幾戶漢人都在忙碌著。壩子的東邊,幾棵高大的樹木隱蔽下的碉樓隱約可見。一坨鉛灰色的云朵停泊在山頭,好像是受到了誰的邀請,從山那邊剛剛費力爬上來,對勒俄特依河兩岸發(fā)生的事情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一副探頭探腦的模樣。山坡勝似女子曳地的長裙,被陽光繡出了斑斕的顏色。
走到一個岔路口,右邊是去鄉(xiāng)鎮(zhèn),左邊是上村莊??匆娮笫诌呌袃蓚€洗衣的婦女,剛漂洗出來的衣物裝進了小桶,放在小路上,擋住了去路,微瑟史布躊躇起來。心里有個聲音在勸導(dǎo)他,這是天意。雖然可以輕而易舉去交涉一下讓開道,但他沒有這么做。一路上,隨著白晃晃的陽光的照射,眼前的世界越來越清晰,所有的事物都重新棱角分明,他的頭腦也越發(fā)清醒和冷靜:我是不是太沖動了?他不止一次地叩問自己?,F(xiàn)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退卻的理由,何況空手去人家屋頭提親也不合常理,這兩條理由之中任何一條都可以讓他打退堂鼓。這么想著的時候,他早已走在右邊的道路上。行色匆匆,一副有急事要去辦的樣子。
幾個兒童在道上奮力抽打著陀螺,他小心繞過,不太好意思停留下來觀看。
他走上石橋,石橋下面的水流繼續(xù)翻卷著浪花,沒有理會他的到來。讀小學(xué)時,微瑟史布無數(shù)次地坐在石橋上,雙腳悠閑地掉在半空甩蕩著,久久地凝視著河面。時間一長,他感覺不是河水在流淌,而是自己坐在上面的石橋正在飛奔。而現(xiàn)在,石橋和河水都停止了,連時間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只有他在不斷地奔走,上緊了發(fā)條似的。仿佛是去追尋什么,又好像是在逃避什么。整個心思都撲在了一個人的身上。此時,另一種阻撓卻不請而至,他甚至擔(dān)心阿微瑪麻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怎么搭訕呢?要是如此這般,該有多么尷尬呀!思想比腳步跑的速度更快,就這樣,他很快累乏了。是的,折騰了一晚上,他要休息。
就這樣兀突突地轉(zhuǎn)身,被人看見了,以為是個瘋子。好在校門沒有關(guān),他機械地走入小學(xué)校門。有幾只鴨子正在學(xué)校操場墻角歡快地覓食,嘴里不停發(fā)出呱呱呱的叫喚,似乎在嘲笑他的膽怯。西面的院墻下有人正在晾衣繩上抻衣,見有人進來,警惕地望了他一眼。為了壓住自己心頭做賊般的畏畏縮縮,他挺直腰桿,徑直走到王校長的宿舍門口,輕輕敲了一下。在學(xué)校院子里晾曬衣物的漢族婦女看見他在敲門,好心告訴他,學(xué)校放暑假了,校長下山了,這段時間都不在了。這個婦女也是多嘴多舌,我敲一下門礙著你什么啦?他心里說。
微瑟史布禮節(jié)性地朝搭話的婦女點了一個頭,嘴里本能地“哦哦哦”應(yīng)著。他想起那一夜皎潔的月光,想起在這個院壩里信心滿滿漫步著的自己,他突然不認(rèn)識自己了。
“大清八早的,阿微五里家有什么事要你媽媽幫忙???”
阿微五里?這不是瑪麻的父親嗎?微瑟史布一激靈。假裝沒有找到人,從幾個打陀螺的孩子身邊走回的時候,他捕捉到了這句話。微瑟史布來不及問小孩子的名字,就急于知道來龍去脈。他想,不會是昨天他的莽撞招惹了是非吧?那我現(xiàn)在不是要自投羅網(wǎng)嗎?還好,剛才沒有莽莽撞撞找上門去。想到這里,他做好了逃之夭夭的準(zhǔn)備。
“他們家生了一個小弟弟。所以媽媽要去幫忙。”
哦,原來如此。與自己無關(guān),微瑟史布放心了。
一提到生孩子,微瑟史布鼻翼翕張著,一股雞蛋煮熟的味道撲鼻而來,充滿整個村莊。
還沒有等那一群小朋友說完,微瑟史布就踅身而回了,隱約出現(xiàn)在玉米林中的一個人他也顧不上看清是誰。見微瑟史布經(jīng)過,那人丟下鋤頭,沖出玉米林。他只看見了微瑟史布一閃而過的背影。想要招手呼喊,最終欲言又止。史布埋頭沖出乍薇村的地界,腳步輕快。
昨日鮮活的思維驟然委頓,出現(xiàn)在婦女生產(chǎn)的現(xiàn)場,是一個多么不合時宜的事情啊。此時此刻,微瑟史布真心希望成為黑暗的一部分。陽光下,一切都略顯蒼白,連夢境也無處躲藏。一陣陣蟬鳴此起彼伏,從茂密厚實的枝葉間泄露出來,好像在集體嘲笑人類的反復(fù)無常。
……
“醒了,醒過來了!這孩子,昏睡了這么久,還發(fā)著燒,說著胡話!”
模模糊糊中,微瑟史布睜開眼睛,看見無數(shù)的面孔和燦爛的光圈在他的頭上晃動。說話的,是他的母親吉覺薇拉,她正用一張濕毛巾輕敷著他的額頭,臉上露出失而復(fù)得的喜悅。
三十三:“上半場歸功于漢族醫(yī)藥,下半場歸功于彝族迷信?!?/p>
等到微瑟史布大病初愈后,勒俄特依河水回落,迷人的夏天啊,已經(jīng)離開了鹿鹿覺巴。這是后話。對于微瑟史布來說,這個夏天一開始的美好并沒有像它的炎熱天氣一樣,持續(xù)到結(jié)束。
這一場病來的不早不遲,剛好在火把節(jié)的狂歡以后。
經(jīng)歷了火把節(jié)的艷遇,一種掩飾不住的銷蝕感使他的肉體和心靈都每況愈下?;卮鹑藗兊膯柡驎r,他自己也說不太清具體哪個地方不舒服。眼睛酸澀無力,身子困乏,說話有氣無力,雙腿沉重邁不開步子。具體說來,每個癥狀也不是什么大問題,但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的確讓人渾身不爽,吃啥也不香,干啥也疲沓,嗜睡,失魂落魄。開始,博聞強識的父母覺得是附身的隨靈“瓦薩”在折磨主人。通常的說法,每一位畢摩蘇尼等神職人員都會有一個隨靈附身,這些隨靈在做法時就成為溝通陰陽世界的使者。閑時也可能成為畢摩蘇尼的負累,侵害肉身。少則數(shù)天,多則半月。按照經(jīng)驗,這種事情過一段時間應(yīng)該也就不治而愈了。所有做畢摩蘇尼的世家都會偶爾出現(xiàn)這種受隨靈折騰的事情。微瑟史布作為一個剛剛出師的畢摩,無法很好地駕馭隨靈“瓦薩”,致使其反過來禍害主人,家人覺得一點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但事情顯然出乎意料,時間一天天過去,史布的身體遲遲不見康復(fù)。
經(jīng)文、掰包谷、燦爛星空下的聊天,甚至日思夜想的阿微瑪麻,在病怏怏的身體面前,這一切都逐漸讓位于健康活著。這樣息交絕游了好些日子,雖然全家都保守秘密,微瑟史布生病的消息還是像收不住腿的風(fēng),跑開了。來看望的人絡(luò)繹不絕。那一天,不知道第幾次來探望微瑟史布的巴莫古體坐在逐漸熄滅的火塘邊,直接把煙袋鍋入到灰燼里引燃,不緊不慢地勸諭:“還是要找漢族醫(yī)生看一下啊!不怕你們家是畢摩聽了不安逸我的話,漢族連天上飛的東西都造的出來。人生病了還是得交給醫(yī)院才好。你看,我們家的女婿格播阿夷,孩子感冒了第一時間還不是要去醫(yī)院,學(xué)校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史布也是讀過書的人,應(yīng)該相信醫(yī)生才對。我女婿說,醫(yī)生和畢摩,各管半邊天。嚯嚯,那些醫(yī)生太神奇咯,在孩子屁股上打上一針,孩子就退燒了,第二天就活蹦亂跳,小孩是最不會佯裝的,疼就是疼,不疼的話,你咋個誆他都不會裝疼。史布又不是小孩,配合醫(yī)生沒得問題。木使啊,爾比說,你理我的發(fā),我理你的發(fā),政府也在宣傳有病找醫(yī)院,人家沒有見過的,你也見過了,不能一味地相信迷信啊。你就一個獨兒子,耽誤了孩子治療那就追悔莫及哦。”
在巴莫古體走后,微瑟木使也開始掂量起兒子的病情來。晚上,他請了幾個青壯年幫忙,自己親自給兒子做了一個“還魂畢”。喚回來的魂兒暫時關(guān)在一只木盒里,木使測算了一下,要等到屬馬的那一天打開才吉利。屬馬的那一天,打開木盒的瞬間,大家的眼睛齊刷刷看過去,木盒里盛滿潔白的米粒,米堆上放置著穿好白線的一根針,針頭是朝著微瑟史布的方位,主吉。這讓大家緊張的心情多少有些放松。
挨到第二天,臥榻不起的史布隱約聽見父母爬上樓梯,站在樓板上詢問他的病情好一點沒有,他強行支起身回答說好了一點。話雖如此,但知子莫如父,透過熹微的晨光,在微瑟木使看來,兒子的眼已經(jīng)眍進去,魂喚回了,癥狀卻并沒有立即減輕。在微瑟木使眼里,巴莫古體的很多話都不足盡據(jù),但在這一件事情上,他的建議無疑充滿善意。與妻子合計后,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他決定找個馬車,帶兒子到縣醫(yī)院去看病。這畢竟是他唯一的兒子,傳宗接代和繼承畢摩事業(yè)的任務(wù)都得靠他一個人來承擔(dān),出現(xiàn)任何差池他都會懊悔終生。
微瑟木使本來有弟兄三人,很久以前,在一次外出做畢的夜晚,留在家里的兩位弟弟被搶匪搶走了,微瑟木使因為跟隨父親學(xué)畢逃過一劫。經(jīng)過了如此生離死別,微瑟木使的父親對剩下的兒子呵護備至。強盜猖獗的時候,夜晚來臨,大多數(shù)沒有防御能力的人家都不敢住在家中。每每在天黑之前,木使會加入村莊里的小朋友逃亡的隊伍,他們會集體逃到蒙蒙落日的山洞里躲避擄掠,等到第二天天亮又一起下山?;蛟S是覺得一起逃亡也不算保險,木使的父親后來發(fā)明了一個辦法,讓他的兒子睡在羊圈里。搶匪一般擄掠婦女兒童,牲畜賣不了幾個錢,不會成為他們的作案目標(biāo)。和羊群睡在一起,優(yōu)點是熱和,缺點是上半夜羊群還比較怕人,遠遠地找地方站著。到了后半夜就秩序大亂,童年的微瑟木使受夠了羊群的踩踏之苦。
起初,嚴(yán)厲的父親微瑟爾目對他的申述并不在意,在他三番五次提出抗議后,微瑟爾目終于想到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從羊圈里挖一個地道出去,在地道的出口堆上柴垛做偽裝。讓兒子睡在地道里,這樣一來,羊群的踩踏可以避免了。為了以防萬一,父親還專門做了一支紅纓槍,槍頭朝外放在挖出的坑道里。羊群的踩踏是避免了,但新的問題是,睡在坑道里感覺空氣稀薄,呼吸不是很順暢,人會感到胸悶氣滯。在這樣的艱難困苦之中熬了好幾年,好在微瑟木使?jié)u漸長大了。他的父親重新用鴉片在漢區(qū)給他換了一支步槍來。無聊的時候,微瑟木使會跟隨后來參加紅軍的岳國棟和巴莫古體這些大青年上山打獵,父親不再為兒子提心吊膽。直到1950年彝歷虎年,烏托縣城解放,東躲西藏的歲月總算結(jié)束。
歷史的一頁翻過去了。這一天早晨,沙馬支初備好了馬車,站在村保管處的壩子上對著西邊喊了起來。微瑟木使想要攙扶著兒子出門被兒子拒絕了。從家中到保管處的下坡路一千多米,父子二人卻走了好一陣。當(dāng)然,這中間,他們也接受了許多一早要去下地收獲或耕蒔的村民們的噓寒問暖。到保管處時,沙馬支初已經(jīng)挓挲開雙腿跨在車轅上。車廂里備了柔軟的稻草,史布躺上去,用披氈蓋著身上,在馬車夫吆喝出的“駕駕”聲中,馬車從鹿鹿覺巴噠噠北馳。
太陽冉冉升起,馬車剛一啟動,不想讓阿微瑪麻撞見自己寠眉寠眼的病容,微瑟史布不由自主地拉上披氈,蓋著了自己的頭部。馬車出鹿鹿覺巴村口了。過火把場了。進入乍薇村了,過小學(xué)圍墻邊了,應(yīng)該沖出乍薇村了。隔著披氈,微瑟史布頭腦清晰,他憑籍馬車晃動程度和路邊人的搭話,偷偷猜想著所經(jīng)過的地方。在通過乍薇村的河流時,馬車師傅還跳下車,在前面強行牽拉著不肯蹚水過河的馬沖過水流。馬車顛簸激烈,差點翻覆在水中。從父親和馬車師傅簡短的對話中,微瑟史布知道父親有點生氣。聽見車轍碾壓在河灘上的吱吱聲連續(xù)不斷時,微瑟史布還在猶豫,直到清楚地聽見了一串隆隆的開山炮聲,他才確定過了乍薇村,放心地從披氈下露出頭部,暢快呼吸。天空湛藍如洗,讓人窒息,沒有一絲一縷的云彩劃過天際。
這些日子,佩德支鐵曾經(jīng)轉(zhuǎn)達過阿微瑪麻的問候和想來探視的意思,而史布謝絕了她的好意,他想把健康的模樣永遠留在戀人的心中,一個人生病的模樣并不適合所有人探視。
幾天前,支鐵來看望他。病魔糾纏,思量廣闊。微瑟史布忍不住問起佩德支鐵家是否有一件染成藍色的披氈的事情。對于在上山做畢途中恍惚看見一個身影的事情,史布至今緘口不語,避免支鐵家誤以為在嘲弄他家,只有厲鬼才會恢復(fù)人形游蕩人間。支鐵有些吃驚地望著他,說你怎么知道我家有這么一件披氈?已被母親拿去爺爺?shù)幕鹪釄錾蠠袅搜?。他的奶奶總是夢見死去的爺爺埋怨陰間冷的很,想要穿上留在陽世的披氈。他的父親佩德木支有一次從夢中醒來,呆呆地坐在樓板上,說自己剛清晰地聽到爺爺喊冷。
“那件披氈是爺爺在世時自己搟制的,拿染料染過,用的全是夏天的上好的羊毛咦?!?/p>
那是一個迷人的黃昏,夕陽西下,聽著支鐵滔滔不絕的的敘述,史布的目光惴惴,他只好閉上雙眼不再言語。佩德支鐵一離開,史布就把自己上山時恍惚看見奇怪背影的事情透露給父母了。他的母親聽說后,立即解下頭帕,在兒子的身上拍打著,口中念念有詞:“既不是親,又不是戚,山間的厲鬼,路途的惡靈,我家愁吃愁穿,回你的親戚那兒!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
經(jīng)母親這么一折騰,微瑟史布頓時緊張兮兮的,仿佛真的鬼怪附身,感覺到背脊涼悠悠。父親倒是不以為然。他的說辭是,畢摩就是跟鬼神打交道的,看見一個野鬼有什么好怕的。
在烏托縣醫(yī)院,醫(yī)生給微瑟史布量體溫、測血壓、聽脈搏、攝片,拿到所有的結(jié)果后,醫(yī)生說,你這個情況還得輸液。微瑟木使說,輸液就輸吧。史布自己問了醫(yī)生,她具體也不說是什么病,只是淡淡的一句:“胸口有些發(fā)炎?!币后w輸了一個多星期,醫(yī)生說炎癥消了,可以出院啦??墒鞘凡歼€是自覺無精打采,沒有痊愈的跡象。那么好吧,你這種情況最好找一個中醫(yī)看一看。同室的漢族病友見多識廣,他提議道。西昌市有一個老中醫(yī),看病看的好。我們也去找過,價錢還便宜,所以老中醫(yī)的門診部門庭若市。你這種病可以去那里筶一下。
西昌位于烏托縣的南部,是陽光山脈地區(qū)的首府所在。
就這樣,一個星期后的早晨,微瑟家父子二人就聽從了病友的勸告,坐五個多小時的長途客車來到了相距一百多公里的州府。輾轉(zhuǎn)找到中醫(yī)館后,說是還要先拿號,等幾天才可能排上診治。父子兩人找到一個小旅館住了幾夜。幾天后,終于輪上了。老中醫(yī)把脈、看舌、問好情況后,告訴微瑟史布,你分明是氣虛。雖然讀過高中,微瑟史布還是無法準(zhǔn)確了解“氣虛”是一種什么病,所以面對父親的提問,他也解釋不了什么。好在父親聽懂了老中醫(yī)說的一句話:“問題不大?!庇谑遣孪耄t(yī)生捉住了兒子身上鬧騰的“鬼”,心中的石頭算是落地。
機會難得,帶著老中醫(yī)開的幾包中草藥,父子二人在西昌市又住了兩個晚上,去逛了邛海。然后,父子倆趕長途客車回家了?;蛟S是去的時候為兒子的病情緊張難安,注意力高度集中,老父親并不暈車,一旦回程整個人放松下來,這時候,一路的顛簸讓老畢摩微瑟木使暈車嘔吐,害得兒子微瑟史布反過來照顧,給他搓背擦嘴、找紙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父親才是生病的人。
很多年過后,站在西昌的邛海邊,微瑟史布總是抑制不住對父親的懷念。他沒有忘記父親和他來看邛海的那一個早晨,大榕樹下那個地方,父親攥緊手中的零鈔,面對船夫的一再邀請,舍不得坐上觀光的小船?!扒?,有錢都不坐一回輪船???”父親回應(yīng),“我的錢是給兒子治病的?!本瓦@樣,劬勞一生的父親,與唯一坐輪船的機會失之交臂。
敝精勞神回到烏托縣城,已是下午?;氐绞煜さ牡胤绞垢缸觾扇司裰匦聼òl(fā),微瑟史布的胃口也好了起來,在一個豆花飯店吃飯,也能聞到豆花的馨香了。山那邊,是故鄉(xiāng)鹿鹿覺巴。這一次,父子二人選擇了從縣城步行翻山回家。剛剛翻過山頭,望著故鄉(xiāng)的方向,暮靄輕輕飄蕩,籠罩著夏日傍晚逐漸消退的溽暑。炊煙在山坳里隨從風(fēng)的旨意搖曳生姿,在夕陽的余暉中,畢摩微瑟木使深有感觸地說:“畢摩治人病,不識自己病;達古了人案,不知自己案?!?/p>
隨著年歲的增長,微瑟史布越來越清晰地認(rèn)識到,是這個夏天讓他成長起來的。這種成長不止限于是肉體的,也是精神的。通過疾病,他了悟身體寶貴的存在。而對于一生眈迷于享樂的人來說,健康成為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無需記掛,也不必感恩,他怎么舍得拿出看似漫長的時間去體悟身體的存在和靈魂的迷津呢?
好在漫長的夏天過去了,微瑟史布的病情也逐漸好轉(zhuǎn)?;丶液?,著急的父母又做了幾場大大小小的法事,有人自然把微瑟史布的痊愈歸因于彝族傳統(tǒng)的法事,曾經(jīng)提過建議的巴莫古體則堅持認(rèn)為,是那幾副苦澀的中藥拯救了微瑟史布。換句話說,是他的建議救了微瑟史布一命,巴莫古體一臉抑制不住的成就感。他的女婿格播阿夷則亮出自己的觀點:“這有什么好爭論的?上半場歸功于漢族醫(yī)藥,下半場歸功于彝族迷信?!比藗冇纱讼肫鹆烁癫グ⒁暮桶湍㈡ゆ埔驗榛@球結(jié)下的姻緣。有人跟他打趣:“你和你老婆談戀愛的時候是否也是這樣,上半場你主動,下半場她主動啊?!痹谝魂嚉g聲笑語之中,連微瑟史布也暫時忘記了這場疾病帶來的痛苦。
由于季夏以后都集中于身體的治療,微瑟史布全家沒有多少時間和閑心去留意村子里發(fā)生的其它故事。而其它的故事,并不會因為他們的退場而消停片刻。
三十六:“阿微五里家的那個女兒啊,出落得像含苞欲放的索瑪花?!?/p>
暮秋時節(jié)連綿的陰雨使鹿鹿覺巴的人們郁郁寡歡。
淫雨霏霏,很多人就這樣窩在家里無所事事,那些勤勞的婦女卻歇不下來,繼續(xù)走進累滿漢人墳塋的青杠林里,用五齒竹耙四處扒拉收集暗紅色的樹葉,然后傾倒在門口的積肥坑和畜廄內(nèi)。明年,這些青杠樹落葉就會被漚成上好的肥料,用于春耕施肥。淅淅瀝瀝的雨滴無形中加重了背筐的重量,汗水和雨水摻和在一起,在婦女們麻木而寬厚的眼臉上漫漶。細小的雨絲激不起屋頂瓦片的巨大聲響,吵不醒熟睡的人。早晨醒來,第一個跨出門檻的人總是會迫不及待站在屋檐下,揩拭著迷糊的眼睛,把看見的天氣大聲播報給繾綣在睡意中的家人。
“這匹天啊,多半是被誰捅漏了!”
雨還在繼續(xù),假若逾中午都不曾停息,阿映阿瑪就會明白無誤地勸導(dǎo)大家,這一天的農(nóng)活就別指望完成了,過午的雨水不會停,還是去阿所作且家聊天吧,阿所作且家新修的房子寬敞亮堂,主人又熱情好客,火塘邊坐好多人聊天都不成問題。我們聊聊收成,也聊聊連綿的秋雨。
為了修房子的事情,整整一個夏天,阿所拉什一家都心無旁騖。五十不到,阿所拉什的頭發(fā)就花白了,胡子拉渣的,一看就知道很久沒有用鑷子夾胡子了。頭帕上編織的英雄結(jié)也耷拉著,一件從來不曾換過的藍色咔嘰布衣服上面糊滿了紫紅色的泥土,補綴過的衣背下方還露出了新的破綻,仿佛張開嘴巴,代替不善言辭的主人悄悄在背后打招呼。
那是一個細雨迷濛的早晨,阿所拉什出現(xiàn)在大隊保管處的院壩里時,還是掩飾不住滿面倦容,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這就是村里大名鼎鼎的萬元戶。大家躲在屋檐下,望著他急沖沖走進酒坊里去打酒,紛紛議論,說斗爭陰影還在,所有的富人都擔(dān)心露富,只好穿破衣爛衫掩飾。有人據(jù)實反駁,說政府現(xiàn)在是鼓勵勞動致富的啊。
不是嗎?前陣子鄉(xiāng)政府還在喊推薦致富帶頭人。當(dāng)時,鄉(xiāng)村兩級干部找到正在忙不迭的阿所拉什時,他的聲音依舊甕聲甕氣,磨嘰著,死活都不承認(rèn)自己就是萬元戶。鄉(xiāng)干部甚至把正在修建的新房也算作萬元的一部分了,也不管主人家如何申辯求饒說,這些都算不得財富,確實還借了一屁股的債。不信你們問問阿映阿瑪,她家借的木料都不知啥時才能還上嘞。
沒法,鄉(xiāng)上得完成指標(biāo)。和阿所拉什一塊兒被推為萬元戶的,還有格播阿夷和阿蘇嘎嘎兩家。阿夷不像拉什一樣堅辭,他似乎早有鵠望,對鄉(xiāng)村干部的提議連聲附和,聲稱自己當(dāng)萬元戶綽綽有余,他在鐵道邊上的一個門面就值萬元了。當(dāng)然,村里并沒有人看見過他的門面。但從阿夷的老丈人巴莫古體酒后的提勁打靶來看,當(dāng)為所言不虛。有一段時間,鹿鹿覺巴的人們都沉浸在對萬元戶的熱議之中。大家紛紛議論,兩家萬元戶都來路不正,沒有一家人是真正靠勤勞致富的。關(guān)于前些年格播阿夷盜賣申歌地區(qū)森林木材的事,私底下傳的沸沸揚揚,但也沒有人敢當(dāng)面求證。對于推薦阿所拉什去評選萬元戶,大家認(rèn)定是早些年他做單干戶的時候不交國家公糧,家里勞動力充裕,開墾的荒山荒坡又豐腴富饒,自然就積累了一些財富。一句話,除了阿蘇嘎嘎家,其他兩個的財富都來路不正。
嘴長在別人的身上。怎么說呢?想想阿所拉什無所忌憚的人生,為了愛情,逃離生養(yǎng)自己的故土,為心愛的女人奮勇向前,一生都汲汲于富足和自由,一旦時來運轉(zhuǎn)、被廣告為富足之人,就顯示出前所未有的畏縮和猜忌,這世間的事情啊,著實讓人匪夷所思。
有時候,阿蘇模書會覺得,鹿鹿覺巴的人們一直都生機勃勃,一定和村里不斷翻新的話題深切攸關(guān)。不管話題換了多少茬,時間所能提供的素材應(yīng)有盡有,人們的熱情冷卻了又高漲。每一次新的話題到來,第一個知悉的人總是被圍的水泄不通,這些添油加醋的議論或許并無惡意,只是用以打發(fā)漫長的閑暇時光,但后來的實際效果往往卻超乎意料。
達古阿蘇模書自己從不介入這樣的議論。他正在讀大學(xué)的兒子阿蘇木牛還記得,父親的一句諄諄教誨是“會處事的人嘴巴是自己的,不會處事的人嘴巴永遠屬于別人?!庇幸惶炫銮捎写迕裾谧h論阿所拉什家的兒媳,說人雖然長得漂亮,但是其家族有麻風(fēng)病的歷史。那一天,阿蘇模書到鄉(xiāng)政府去拿兒子從成都寫來的書信,在保管處,看見識字的支鐵和史布都在,就過去請史布幫忙讀書信了。兩人走到一旁閱讀書信期間,那些議論從另一頭此起彼伏傳來。等到史布念出來信件中最后一句話的意思時,阿蘇模書早已站了起來。他不聽也知道,已經(jīng)收到了好幾封信,每一次寫信,兒子在鋪天蓋地的寒暄過后,最后的落腳點一定是要生活費。
“阿蘇老輩子,你兒子這次要多少錢啊!”
馬車師傅沙馬支初瞇縫著細小的眼睛,聳峙著雙肩,撣著披氈上的灰土,一副能掐會算的模樣。他一般不放過任何插科打諢的機會。因為阿蘇模書時常被邀請去縣城附近搞調(diào)解,對縣城附近的彝人大多知根知底,大家就好奇地探聽關(guān)于作且媳婦很漂亮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她的家族是不是有麻風(fēng)病遺傳。阿蘇模書一本正經(jīng)地告誡他們,不要在別人背后打胡亂說。他又諄諄教誨:“會處事的嘴巴是自己的,不會處事的嘴巴是別人的?!?/p>
在人世的是是非非之中,我們被無休止的獵奇心所蠱惑,對于一個人善意的敷衍了事或語焉不詳,我們大多不理會他的良苦用心,甚至心生怨懟。但也僅僅局限于一時的心境。每當(dāng)事過境遷,當(dāng)事人恍然大悟,這樣的處置往往會贏得真心愛戴。相反,那些曲意逢迎、投其所好的做法雖然饜足了一時的欲望,卻總會留下平白無故的傷害。不難理解,像阿蘇模書這樣不播弄是非、恪守禮儀的人常常會受到人們的敬重。有些時候,面對一個人所遭受的痛苦,我們無力拯救,也無法選擇回避,但我們不妨選擇將目光藏在不為人知的低處,不要那么心安理得地審視,更不可悄然落井下石。
還在修建房屋的時候,阿所拉什就邀請阿映阿瑪做媒人:“爾比說,山與山不相連,白云來相連,男與女不相識,媒人來牽線。阿映老輩子啊,這個事情只有您親自出面了。雖然兩個孩子已經(jīng)有來往,還是要明媒正娶才行。”阿映阿瑪當(dāng)仁不讓,爽快答應(yīng)了。
是的,只要足夠勤勞,鹿鹿覺巴作為膏腴之地提供的收獲總是讓初來乍到的人喜出望外。從前,漢人把接近漢區(qū)與漢人來往的彝人稱作“熟蠻”,而居住在高山不常與漢人來往的則被稱作“生蠻”。阿所拉什一家一直居住在高山溝谷之中,起初聽兒子說找了一個與漢區(qū)接壤村莊的彝女,他們何嘗不擔(dān)心生活習(xí)慣相背啊。第一次聽兒子說要去縣城會女朋友,父親就覺得有違常規(guī)。一個女孩肯在結(jié)婚之前就公開見面,已經(jīng)背離傳統(tǒng),這都是平壩的“熟蠻”漸染漢習(xí)的結(jié)果哪。
“一人修房子,全家苦三年。”阿映阿瑪轉(zhuǎn)移了話題。每一次過來探望,幫不上忙的阿映阿瑪總是心欠欠地在一邊矚目陪侍。她偶爾幫助女主人阿霍烏嘎嫫燒火做飯,或幫助照管來幫忙的大人帶來的孩子。有時候阿映阿瑪心里想,這么多的小孩,如雨后春筍,都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呀。即使上一次問清楚了誰是誰家的,下一次碰見了,阿映阿瑪還是囫圇圇不知所以然。這個時候,她就會想起自己的三個孩子,小時候乖巧的模樣又重新浮上腦海。要不是遭遇不幸,阿映阿瑪暗暗估算,自己應(yīng)該有七個孩子啰。寂寞的時候她遐想,如果孩子都存活,她肯定,其中至少會有一個孩子與她不離不棄,選擇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守護著她漸漸老去。
雨住了。那一天日薄西山的時候,阿映木沙回來了。天長日久,人們習(xí)慣了他在縣城的茶館里出入的身影,有人言之鑿鑿說阿映木沙已經(jīng)在吳家茶館里謀得一份端茶送水的差事養(yǎng)活自己。他是否還在縣城揀中藥吃,即使阿映阿瑪也懶得過問。當(dāng)初菜色的臉依舊,長年累月的不接觸日光,使他的臉蠟黃中煞白,刻意留下的一綹山羊胡子使他瘦削的下巴綿長,他還不時拿右手捋一下,仿佛還坐在茶館下棋,正思考下一步棋的走法。讓阿映阿瑪傷心的是,就算這一次回家,他也不是回來探望母親的,而是專程來參加鄰居阿所作且的婚禮的。
阿所作且婚禮的日期選擇在初冬的日子。那一天早晨起來,天空飄灑著若隱若現(xiàn)的雪霰子,抬眼望去,遠方的山巒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雪裝。參加婚禮的人們絡(luò)繹不絕,在各種喜慶的話語中,一句“瑞雪兆豐年”不知被提到了多少次?;槎Y進行時下雪總被認(rèn)為是新人發(fā)財致富的吉兆。當(dāng)然,慣于在玩笑中取樂的彝人也有另一種說法:新婚燕爾遇上雪花飄飛,說明新娘子平時偷吃鍋中菜。在曚昽的晨曦中,背新娘的已經(jīng)到門口的梨樹下。在那一顆梨樹下,男方家的親屬送去了炒米飯和熟雞蛋,這是新娘子三天來第一次進食。都是為了在出嫁這一天出行方便,彝族有出嫁前三天新娘只能喝水的習(xí)俗,餓慌了允許吃一點熟雞蛋。許多聞訊而來的人們都想盡早一睹新娘的芳容,把新娘圍得水泄不通。但新娘子卻只是輕輕掀開了覆蓋的頭巾的一角,象征性地嘗了一口身邊的陪護投遞上來的蛋炒飯,頭巾很快又被蒙上了。等到新娘被背進了家門,梳頭儀式進行時,望眼欲穿的人們終于見到了新娘的芳容:寬大的臉龐,一雙楚楚動人的眼睛,高挺的鼻梁,飽滿的嘴唇,兩串紅色的珠子系在頭帕和耳垂之間,顯得雍容華貴。白皙的脖頸,在支撐下頜的銀飾領(lǐng)扣的映襯下分外誘人,長可曳地的百褶裙端莊大氣,如飛瀉而下的彩色瀑布。大家都嘖嘖稱羨,沒有一個人懷疑新娘是個美女。小伙子們禁不住垂涎欲滴,都說這么得體的女子誰遇見了都是福氣。老人們則固執(zhí)地認(rèn)為新娘不僅是做農(nóng)活的一把好手,也是生娃兒的一副好身板。所有人暫時忘卻了新娘家的病史。
新鮮感過后,人群逐漸冷靜下來,大家彼此循規(guī)蹈矩,重新步入日常的思維之中。
傳說,十二生肖之中,蛇主宰麻風(fēng)病。傳說的力量不言而喻,總令人趨就。熙熙攘攘的婚禮場上,佩德木支恍惚看見有一條蛇的光影從柱子上虬曲而下,一直爬向新娘的方位。佩德木支揉了揉眼睛,想了想,是自己多慮了。定睛一看,幻影不見。今天并沒有喝酒呀,怎么啦?難道是自己老眼昏花了,才不惑之年的人啊。那一刻,坐在火塘上方喝酒的巴莫古體也警惕地往外挪移了一下,剛才抬頭喝酒的時候,他擔(dān)心有什么東西從房頂上順柱子爬行,他本能地覺得那是一條青花蛇。他用手蘸了一滴酒抹在眼皮上,驅(qū)趕心中升起的邪祟,他感覺要醉了。
阿映木沙正在門口的火堆旁烤火,去新娘家接親的隊伍中也包括他。昨晚送親儀式上一浪高過一浪的歌舞還縈繞在耳畔,給歌舞者的獎金他頒發(fā)了一次又一次,連他的親戚格播阿夷都感到納悶兒:這哥們兒哪里來的錢?受現(xiàn)場氣氛感染,他掏的獎金從一角到兩角、五角的,最后實在沒有零鈔,主持人見他拿錢包,已經(jīng)通報了他的姓名,他只好硬著頭皮上,頒發(fā)了一塊錢給唱婚歌的婦女。昨晚的主持人也一并上山來送親了,此時經(jīng)過阿映木沙的跟前,特意點了個頭,算是對他昨夜表現(xiàn)的肯定。新房內(nèi),阿所作且不時進出于里屋和堂屋之間,尋找著、傳遞著幫忙的人需要的家什。阿所拉什胸有成竹地端坐于火塘上方,望著熱鬧的堂屋,聽著辨不真切的話語,臉上一次次洋溢起燦爛的笑容。
主客雙方青年哄搶豬頭的儀式結(jié)束后,好不容易撕扯到一半豬頭的支鐵快樂地笑著,把它分給沒有搶到的伙伴吃。新房里忙于酬酢的人們縱情暢談著,轉(zhuǎn)轉(zhuǎn)酒喝了一圈又一圈。與平時的私下議論迥然不同,婚禮場上,關(guān)于雙方家支門當(dāng)戶對的夸贊聊了一遍又一遍,沒有人覺著勞累和多此一舉,所有的人都融入其中,就連天地間游弋的鬼神都收了翅膀,快活于人群之間。門口也燒起了一堆篝火,在微微透著寒意的晨風(fēng)中,人們圍繞火堆談笑風(fēng)生。一些青年津津有味地談起昨晚在新娘家遭遇潑水的事情,有人開始譏誚格播阿夷的膽怯,揭發(fā)他到了門口還借故不進門、存心躲水的事。有人則興高采烈的交流起了如何應(yīng)對潑水的經(jīng)驗。
“平壩上的彝族姑娘不會潑水,總把水潑在墻上。哈哈哈。”
天光大亮的時候,在一陣吵吵嚷嚷之后,女方送親的客人們都歡歡喜喜帶著自己得到的禮金走了。這一天,新娘也要回去,等到下一次稱為“誒乃古”的回門儀式后才可以留下來。按照古老的習(xí)俗,彝族女子出嫁的這一天,新娘的叔叔、舅舅、兄弟等都會有相應(yīng)的禮金,以表示夫家對養(yǎng)育新娘之恩的謝忱,而每一次支付禮金時,也許是為顯示女方家的依依不舍之情,討價還價已經(jīng)儼然成為必不可少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送親的女方要求:“啊波波,舅舅為大,公羊為大。沒有舅舅的女孩去找水凼也要攀個舅舅。你們給舅舅的禮金太少了,咋個都應(yīng)該加二十塊錢?!?/p>
男方家悄悄商議:“加不得了,舅舅的禮金一旦提高,其它禮金都水漲船高,沒完沒了啰?!?/p>
要歸要,吵歸吵,最后總有人適時出現(xiàn),力挽狂瀾。在媒人阿映阿瑪?shù)奈有拢魅思掖饝?yīng)給女方送親的人增加一壺白酒作為補償。“舅舅的禮金我們壩區(qū)有人給了一百元的嘛,你們山上的彝人吝嗇死了,難怪人家漢人都看不起你們?!迸郊译m還有微詞,但事情往往都是點到為止,很少導(dǎo)致不歡而散的局面。女方的主持人出面了,他拍板接受了中間人提出的建議。至此,場面不再失控,雙方都充分顯示了自身的尊貴,也表達了因顧惜婚姻而屈尊紆貴的風(fēng)度。
好不容易打發(fā)了客人,興奮的人們還久久不愿散去。大家饒有興致再次回顧了去提親的事情。派去的人只能是單數(shù),阿所家派去了九個人,帶著酒、雞蛋、炒面和部分聘金。在女方家,提親的人們照樣遇見了猛烈的潑水,一個個成為落湯雞。而格播阿夷則一滴水都沒有淋到。待潑水結(jié)束了,他才從女方的鄰居家中大搖大擺地出現(xiàn)。史布就說他太狡猾了,怎么不勇敢地沖進來,一起分擔(dān)一瓢水?格播阿夷則理直氣壯地回應(yīng),他是來走親戚的,不是來提親的。大家這時才想起,如果加上格播阿夷,提親的隊伍就是十人成為雙數(shù),那就有違習(xí)俗了。是啊,格播阿夷是在縣城碰見送親隊伍的,算臨時加入,自然不想被潑到。這樣說來他沒有提前受邀仿佛還是阿所家的錯。能夠找到一個理由來自圓其說,甚至委過于人,這也算是一種本事。
從阿所家的新房出來的時候,巴莫古體借助酒勁,振振有詞地告誡幾個要攙扶他的小伙子,“沒有結(jié)婚的都給我聽著,以后討媳嫫就找作且媳嫫這樣的,眼睛明亮,鼻梁高挺。”好像覺得意猶未盡,他斜睨一眼新房門口,神秘兮兮地說,“關(guān)鍵是身體強壯,奶子鼓蕩蕩,臀部圓溜溜,這樣才是生兒育女的材料啊?!扁婚g,他愕然發(fā)現(xiàn)女婿也在其中,正用尷尬的眼神望著他。巴莫古體掙脫攙扶,對著女婿自我解嘲;“我沒有醉哈,我很清醒的。我們家阿妞就是大美女哦,給你生下的娃兒還是端端正正的嘛?!币么蠹乙魂囬_懷大笑。格播阿夷卻從人們酣暢淋漓的笑聲中感受到了別樣的難堪。在場的微瑟史布機警地瞟一眼格播阿夷,腦海中閃過關(guān)于喝酒的一句爾比:“別人若醉酒,我觀覺好笑;父母若醉酒,我即失臉面?!彼?,像格播阿夷這樣不僅臉盤大,面子觀念也強的人,若不是有所顧忌,他一定會惱羞成怒的。對于他的老丈人,他只有忍氣吞聲。在妻子面前對于老丈人醉酒的抱怨,也常被妻子阿妞說服:“老人都是六十歲的人啦,這個唯一的愛好,我們就不要剝奪了吧?!?/p>
躲在一邊的微瑟史布一直沉默不語,只有他不為新娘的美貌所動。從阿所作且家出來,早晨飄舞的雪霰子停了,他裹了裹身上的披氈,路邊挺拔的白楊樹上,一只喜鵲呼朋引伴的聲音清脆地傳來。農(nóng)閑季節(jié),許多遺忘的事情再次蠢蠢欲動,讓人動容、溫暖。我們偶爾迷失,是為了重新找到時懂得彼此珍惜。想起很久都沒有見到阿微瑪麻了,他有些悵然若失。
見過瑪麻的人都在傳揚,說阿微五里家的那個女兒啊,出落得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索瑪花。
四十二:“沒有人清楚微瑟史布為什么哭,為誰而哭?!?/p>
彝族相書上載,十二生肖中,狗馬虎三配,猴龍鼠相生,牛蛇雞相附,兔豬羊為友。微瑟史布卻怎么都想不明白,格播阿夷屬虎,他自己屬馬,他們之間卻總是話不投機,似乎有崇山峻嶺的阻隔。這不,兩個人又互不相讓、干上了。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晚飯過后,無事可做,年輕人都喜歡出門透氣散心。這天晚上,在保管處聚會,很少光臨的格播阿夷出人意料地來了。寒氣砭骨,外面站著受不了,有人不停在跺腳。天剛擦黑,阿夷就邀請大家進酒坊去坐,說里面熱烘,好像酒坊就是自己辦的。在晚上,看守酒坊的眉山技師平時不大可能會同意大家進去閑談,特別是在他勞累了一天好不容易要歇息的時辰。
敲了兩下,無人應(yīng)答,踢了一腳,酒坊師傅總算開門。見是格播阿夷,他有點難為情,支支吾吾著讓開。后面那么多人跟隨擁進來,他擔(dān)驚受怕了,說老板巴莫里古知道了要理麻他的。
巴莫里古?你曉得他是我啥子啵?他是我舅子,我老婆的叔輩兄弟。他開的酒坊等于也是我開的,不要前怕虎后怕狼的,有啥子我給你擔(dān)著,你還磨蹭個啥。何況我們是顧客,到這里來是要買酒喝的,你不可能把顧客拒之門外吧?
一席話說的頭頭是道,說話的時候,格播阿夷用修長的指頭點著對方的額頭,或許是擔(dān)心戳到自己,對方不自覺地眨動眼,直到聽見說要打酒給大家喝,眉山師傅才如釋重負。退走了,消失在幾個齊腰高的陶瓷酒壇子中間。
“你擔(dān)心個哪額嘛,天垮下來還有高個子頂起的嘛。”
看見眉山師傅畏畏縮縮、老大不情愿的模樣,微瑟史布眨著眼睛,言外有意地從旁勸慰。人們或蹲或立,期待著,搖曳的煤油燈不時掠過人們喜滋滋的臉龐。不銹鋼的漏斗插在瓶子里,一斤白酒先倒進酒瓶量妥,又從酒瓶中倒入土碗里,瓶口太窄,突突突的響聲宛如拖拉機的噪音,土碗中間滾出一連串的氣泡。起泡了,微瑟史布暗自猜想,這應(yīng)該是有人要醉的前兆吧。
“學(xué)生娃兒些不準(zhǔn)喝酒哈,哪個敢沾一口酒,我叫你們的阿妞老師明天罰他站哈!”
格播阿夷先給幾個小孩打預(yù)防針。抬出老師的名號,幾個小學(xué)生安靜下來。佩德支鐵說正在練氣功,不能喝酒,喝了酒容易走火入魔。不會瘋掉吧,格播阿夷揶揄他。稍大的青少年喝著轉(zhuǎn)轉(zhuǎn)酒,土碗在人們的手中傳來傳去,偶爾有擺龍門陣正在興頭上的人會把土碗放置在地上一會兒時間。他擺的故事比美酒還要醉人。新鮮釀制的玉米白酒散發(fā)出醇厚的香味,和酒坊里無處不在的酒糟的淡淡香混合在一起,讓整個屋子彌漫著濃郁的芳香。
“這樣寡喝沒勁,大家每人出一個謎語吧,猜不中的罰酒。我先出一個。聽清楚哈。有兩姊妹想要見面,但隔著一座山?!?/p>
“是雙眼。這個我知道?!北唤芡?lián)尨鹆耍瑳]有難住人,出題的格播阿夷面露不安。
“小娃兒多嘴,你又不能喝酒。你厲害的很我再來一個??罩泻艉艉?,地上砰砰砰,雞蛋滾滾滾。啥子意思呢?”這下,杰威嘎云里霧里,答不上來了。他向微瑟史布投去求助的眼光。
“連枷打黃豆?!蔽⑸凡既滩蛔≌f出了謎底。
“我又沒有考你,牛圈里伸出馬嘴。你犯規(guī)了,拿杯子來,得罰一杯酒?!边B續(xù)兩個謎語都沒能夠考住人,格播阿夷沒了興致。他放棄了自己提議的猜謎,開始發(fā)揮長項,海闊天空地侃。
格播阿夷談起新近下山的漢人岳國梁一家,說搬家當(dāng)天,他如何把一個有事沒事按喇叭顯擺的漢人司機嚇了個半死,說他如何利用身高優(yōu)勢幫岳家從房頂上拿下椽子,手指受傷和怒砸釘子的事卻被他故意省略不提了。正好有幾個當(dāng)天去圍觀卡車的小孩也在酒坊,他鼓動這些孩子為自己跟卡車司機發(fā)飆的事跡出面作證。他說,那個卡車司機嚇得瑟瑟發(fā)抖,趕緊發(fā)了一支好煙給我抽。你們說是不是這樣的?幾個小孩頻頻點頭。
一陣嬉笑。杯子放一邊,大家繼續(xù)喝著轉(zhuǎn)轉(zhuǎn)酒,土碗不知疲倦,在人們的手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不能冷場。由著格播阿夷的話頭,微瑟史布談起了岳家那個出嫁到山下的女兒。史布就說,那一年,山上的雪很厚,擇好的岳芳出嫁的好日子臨近了,很多人都擔(dān)心大雪封山了咋個辦。哪曉得到了那一天,道路上的雪竟然神奇地化了。大家看看天空,天空中并沒有太陽的蹤跡,聽聽風(fēng)聲,哎喲喂,風(fēng)聲竟然改從南方吹來了。溫暖的、和煦的春風(fēng)啊,悄無聲息送來的厚禮讓岳國梁一家歡欣鼓舞。他們開開心心,按照漢俗嫁走了女兒。所不同的,送親的人中有許多左鄰右舍的彝人。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微瑟史布正要小學(xué)畢業(yè),恰逢寒假,他經(jīng)不住漢族家辦酒席九大碗的誘惑,下穿保暖的燈草絨褲子,上穿托人編織的毛線衣,還戴著一頂可以蓋著雙耳的冬棉帽,興致勃勃地去了。真是一次不尋常的經(jīng)歷,微瑟史布眉飛色舞地講述著。
“啊波波,人家岳芳的老公家以為我們都是送親的漢人哦!”
“就憑你們,黑不溜秋的,還能冒充漢人。我就沒有見過這么黑的漢人!還有,你剛才說那一天刮了南風(fēng),等辦完喜事,第二天又重新刮北風(fēng)了,未必風(fēng)是你們家喂養(yǎng)的羊子哈?你想趕到哪里它就乖乖地朝向哪里。吹牛不打草稿!”
不知道怎么,微瑟史布的喋喋不休突然就刺激到了格播阿夷。他的語氣里充滿質(zhì)疑。
“啊啰,我豁人?我豁鬼都不豁你。在場的人中,還有一起參加了送親的嘛,比如,佩德支鐵也去了,你問問他嘛。怪就怪那時候你還在高山老林中,還沒有入贅到壩上?!?/p>
微瑟史布和格播阿夷都朝佩德支鐵望去,支鐵附和著輕輕哼了一句“是的”。
“你的意思鹿鹿覺巴是你的,我是后來者我沒有發(fā)言權(quán)是啵?你這個娃兒舌頭上有毒!”
“啊吧吧,阿夷大哥,不是這個意思!你搞復(fù)雜了。來來來,借花獻佛,我敬酒?!?/p>
面對格播阿夷的發(fā)難,史布有些惴惴,雖然他明顯感受到了對方的敵意,但還是好言相安,溫婉如初。格播阿夷不情愿地接過酒碗,并不急著喝下,他的喉結(jié)在蠕動,眼睛凝視著前方,投影在墻上的鼻梁好半天不見晃動。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搶白道:
“人家說牛徑,你來說馬徑。說話陰一句、陽一句,讀書都讀到屁股上去了。拿點時間學(xué)一下正經(jīng)的本事吧,免得下一次找你打木刻找人的時候再指錯方向。我們不知道,最多害了自己。你不知道,害的是別人哦!欺哄黑詐的小畢摩!”
說完,格播阿夷朝阿所木乃這里看了一眼。阿所木乃喜歡拱火看熱鬧,他故意掩口而笑。
微瑟史布的臉在發(fā)燙。朦朧之中,看不清臉色變紅,但可以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那一次村里的孩子在溶洞里迷路,打木刻指錯地方的事情,格播阿夷當(dāng)作一個笑料,一直都掛在心上,時不時拿出來臊他一下。今天這種場合,為了解氣,他又把陳年舊事翻出來了。
碗里的轉(zhuǎn)轉(zhuǎn)酒喝完了,眉山來的師傅見機把酒續(xù)上。土碗在人們的手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錯比錯拉!(真差勁)我見過的黑彝都大氣,沒有見過像你這般小氣而且神經(jīng)兮兮的?!?/p>
借著身上涌起來的一股酒勁,微瑟史布反戈一擊。他瞟了一眼還在怒視著自己的格播阿夷,迅速收回眼神,接過傳遞到他手里的酒,猛喝一口。他努力穩(wěn)住自己,不失禮貌地用手掌拂拭了一下碗口,遞給坐在右邊的下一位。他的右手邊剛才坐的是佩德支鐵,這下出去了,一袋玉米墊起的座位很舒服。現(xiàn)在位置留給了阿所木乃,他正在給那天在山洞里迷路的兒童杰威嘎低語。阿所木乃接過酒碗,咂了一口,遞給怒氣沖沖的格播阿夷,悄悄挑撥一句小畢摩不懂規(guī)矩。眉山師傅專門給格播阿夷找來的獨凳吱吱嗚嗚地呻吟著,仿佛在反抗著他沉重的身體的壓迫。
“黃牛廋下來,也比山羊大。我再是小氣,也比你大氣。長這么大,你到底打過一斤酒給別人喝過沒有?嘴巴說話鼻梁不知羞。要不,今天你也打兩斤酒給大家喝嘛?”
“你人大面大的黑彝都發(fā)話了,我就打一斤酒招待大家嘛!”
眉山師傅剛才聞見兩人的火藥味,悄悄縮回里屋。來了一年多,多數(shù)彝語他還是不太懂得,但從兩人的表情和語氣中,他感受到了異樣的氣氛。此刻,已經(jīng)躺在里屋的床板上假寐的眉山師傅聽見召喚,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重新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線里。他接過鈔票,擦拭著眼睛,嘴里嘟囔著太晚了不要喝太多了,再次消失在墻角幾個齊腰高的陶瓷酒壇子中間。
“我這杯酒先敬高個子!你哪,什么都好,就是嘴巴上從不饒人。來,我敬你!”
“一人不喝酒,兩人不賭博。重新拿一個碗碗來,把這碗分平,我們兩個一人端一碗?!?/p>
“啊吧吧,這是我敬你的,你這樣干,不是在喝酒,而是在斗酒了。干小杯吧!”
看熱鬧不嫌事大。阿所木乃馬上行動,從酒坊的里屋找來一個土碗,這些土碗平時都是眉山師傅拿來盛飯用的,偶爾也當(dāng)作嘗酒的器皿,今天臨時又派上了用場。阿所木乃從微瑟史布手中奪過酒碗,把倒?jié)M酒的碗分出一半到新碗里,目測了一下,平了。史布惶惑地站在那里。半碗酒,足足有二三兩,被這猝不及防的將了一軍,是臨陣脫逃還是迎難而上呢?
“干杯!快干哦,史布。酒是糧食的精華,這些酒哪個喝了哪個好!”
阿所木乃鼓動著。都在興頭上,一個人的號召贏得了其他人的熱烈響應(yīng)。
外間的大吵大鬧驚動了里屋的師傅。他披衣而出,再次提醒大家小聲點,時候不早了。一邊說著,一邊跨出酒坊的大門出去解手。眉山師傅站在空落的院壩上,諦聽著屋內(nèi)的動靜。玓瓅的夜空下,酒坊里傳出的聲音顯得格外吵鬧。
眉山師傅走回酒坊時,格播阿夷嘴邊掛著亮晶晶的酒漬,碗中的酒已經(jīng)見底,他氣咻咻地盯著微瑟史布手中搖來晃去的酒碗,好像身子里面有一頭野獸在奔突。看情狀,只要碗里面的酒溢出來,或者碗中的酒還剩一滴,他就會跟對方扯皮鬧架。
“媽的,哪個小幺兒在門口隨地屙尿啊,弄得外面一股臊味,熏死人。太不自覺了!”
看見眉山師傅的埋怨,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佩德支鐵,誠實的杰威嘎望了支鐵一眼,畏畏縮縮地說,只有支鐵哥哥出去過呀。佩德支鐵沒有爭辯,不自然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外面冷逑的很,北風(fēng)跟冰刀似的刺骨,估計明天又要下雪了?!?/p>
一口,再一口,微瑟史布好不容易喝干了,格播阿夷如釋重負地坐下,板凳又發(fā)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響。眉山師傅來到格播阿夷面前,躬身向他說了一句什么,只聽見格播阿夷嚷開了。
“錘子哦!都給你說了,緊倒喳,巴莫里古那兒我負責(zé)說明。你怕個逑啊!”
還是說不動惹不起,師傅無可奈何進去了。確實不早了。這時,屋外一陣聲嘶力竭的呼喊劈空而至,在夜晚的空氣中顯得悠遠而清晰。辨出是母親喊自己,杰威嘎戀戀不舍地起身。
“杰威嘎,你媽媽喊你回家吃奶了!”
有人在旁邊戲謔一句,又一次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離不開奶水?”
杰威嘎嘴里不依不饒著,和阿蘇嘎嘎家的孩子一起回家了。屋子里的緊張氣氛有所緩解。只有微瑟史布垂頭不語。剛才的一碗酒灌下去,他頭暈?zāi)垦?,瞇糊著眼睛,枕著身后裝滿玉米的麻布口袋躺下了。隱隱約約之中,他聽見他們說起了這個冬天對期合鳥的圍捕,說是連中年人阿所拉什也按捺不住來參加了圍捕活動,他投擲的石子落在石塊上,立即就摔個粉碎。五十左右的人,保持著這般臂力,一起活動的青少年自愧弗如。誰誰安設(shè)的一套捕獵機關(guān)一觸即發(fā),套著了一只毛色斑斕的野雞。后來,他們聊到了男歡女愛。又后來,他們聊到了阿微瑪麻。
“乍薇村的阿微瑪麻,小小年紀(jì),已出落得像一朵索瑪花了,坐在火塘上方能照亮火塘下方。上門提親的人啊,一撥又一撥。說從小許了舅舅家,舅舅家想要從中詐一筆錢,已經(jīng)發(fā)話了,沒五坨銀子誰也休想撕毀訂的娃娃親,娶走瑪麻。當(dāng)初訂親用的那一斤酒漲兇了!”
“阿微瑪麻,我們的微瑟史布不是上門去提親被婉拒了嗎?爾比說,漂亮的女人會有魔鬼附身。我聽說這個女孩小小年紀(jì),但作風(fēng)不正,在胡安中學(xué)讀書,已經(jīng)被赫老五上手了的!你們想啊,赫老五那樣的街娃兒,從他的門前流過的河水哪兒找的到清澈的?”
格播阿夷的話引得大家頻頻點頭,只有佩德支鐵搖頭否認(rèn)。佩德支鐵剛要反駁,看見微瑟史布一躍而起,抓起面前的土碗,要向格播阿夷砸去。清醒的支鐵反應(yīng)迅速,擋在了兩人中間。看見佩德支鐵突然竄出來的身影,史布害怕誤砸到他,猶豫了一下,土碗偏高了一點,砸在了墻角的壇子上,咣當(dāng)一聲,土碗碎了,酒香四溢。格播阿夷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砸嚇懵了,情急之中,他順勢操起嘎吱作響的凳子,想要回擊。大家蜂擁而上,七手八腳拉勸,他放下了凳子,大手指著微瑟史布的方向,恫嚇道:“不要覺得你在婚禮場上摔翻了一個人就了不起,老子拿一只手就可以把你掐死!把你的腦袋當(dāng)球來拍!”微瑟史布憤怒嘶吼:“你這個黑彝,頭發(fā)彎心更彎!老子今天就把你砸死,我看你后面有幾個人能夠來報仇!”
“啊波波,乃巴哦,完蛋啰。”
聞聲而出的眉山師傅走到幾個壇子的中間,看見壇口被砸裂了,酒正順著裂口汩汩流出,他不知所措,彝漢語夾雜著發(fā)出了痛心疾首的感嘆。站在黑暗的角落,沒有人理睬眉山師傅。
“啊呀,阿夷大哥,你是個大人,他是個小孩,他喝醉了,你不要跟他計較!”
“哼!他還小孩,可以單獨做畢的人了,還裝小孩!莫名其妙就砸我,幸虧我打球的,反應(yīng)快避讓及時!不然腦殼讓他開花了。走著瞧吧,我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格播阿夷還憤憤難平。眼看事情要鬧大,佩德支鐵和阿所木乃把他連拉帶拽勸走了。
眉山師傅心驚膽戰(zhàn),找來一個空壇子,急急忙忙把破漏的壇子換下。
剩下微瑟史布和其他兩三個喝麻了的人還留在原地絮絮叨叨。有人評說這件事是微瑟史布錯了。一個人好端端睡在那里,一股無名火發(fā)了,莫名其妙就拿碗砸人,好像是夢游似的。有人認(rèn)為是格播阿夷一直在語言挑釁,他還說什么史布的爺爺是豹子,史布的父親是豺狼,到了史布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了家狗,一代不如一代了。不怪微瑟史布發(fā)怒,是我也得這樣。微瑟史布夠忍氣吞聲了,換上個火爆脾氣,早就給格播阿夷點燃火啰。這個黑彝一點都不像初來乍到的。
大家在胡言亂語,史布從裝玉米的口袋上滑落下來,坐在冷冰冰的地上,倏然掩面而泣,哭得酣暢淋漓。外面夜色濃稠,冷風(fēng)四處碰壁,縮回夜的邊際。煤油燈要熄了,一片晦暗之中,誰也看不清誰,另兩三個同樣喝麻的人面面相覷,根本鬧不清微瑟史布為什么哭,為誰而哭。
四十三:“即將融化的雪總是讓人無限憐愛的?!?/p>
雪花如約而至。如約而至的還有阿微瑪麻。
心里還惦記著事兒,銀匠阿蘇卡比起得早,妻子阿映阿呷也被帶醒。一大早起來,屋子里昏暗,他一瘸一拐地走出瓦板屋,一派亮晃晃的世界迎面撲來,用掃帚清除門口的積雪,把火盆和打制的器具都逐一搬到外面的棚子里。一張竹席圍攏的簡易棚子,頂上蓋了一層玉米秸稈,雪地里坐東朝西敞開,和坐北朝南的瓦板屋合圍著院壩。門口的核桃樹遮天蔽日,像煞一條看家護院的土狗,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皚皚白雪的世界。山坡知趣無比,在樹下及時收住了延伸的腳。
前幾天,阿微五里帶著自己的女兒找到銀匠,要制作一副口弦。阿微五里說了,這幅口弦是女兒要去參加地區(qū)歌舞團招考復(fù)賽用的,他的女兒阿微瑪麻已經(jīng)通過了歌舞團招聘演員的初賽。阿微五里鄭重其事地說,女兒能否通過復(fù)賽倒是小事,你老哥制作口弦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暡攀谴笫?。這句話阿蘇卡比聽進去了,他決定抽出時間好好打制一副滿意的口弦。用了好幾個步槍子彈殼,終于制作出了自己比較滿意的一副口弦。只等訂制者來,再根據(jù)她的口型和手指做些輕微的調(diào)整就算大功告成。
早晨推開門,銀裝素裹的一派世界呈現(xiàn)在眼前。大自然的杰作超乎了一個銀匠的想象,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完成,阿蘇卡比驚愕了一下。沒想到昨夜悄無聲息就積雪深厚,他擔(dān)心阿微里古能不能頂風(fēng)冒雪,帶女兒到鹿鹿覺巴來取走口弦。掙這幾塊錢,他已經(jīng)勞神費力好幾天。
被積雪驚著的,還有阿微瑪麻。有約在身,她的父母還沒有起床,她就興奮難當(dāng)?shù)仄鸫擦恕?/p>
“哇,下雪了。阿達阿母,我要去鹿鹿覺巴取我的口弦了?!?/p>
“這么大的積雪,還是等雪化了去吧,反正也不是很急。”
“我昨晚就約好了阿依嫫和阿呷嫫,阿母你放心就是,我們馬上就回來。”
“你千萬不要去見那個人哈,流言蜚語已經(jīng)夠多的了?!?/p>
那個人?瑪麻心里咯噔一下,她當(dāng)然知道“那個人”指的是誰,嘴里嗯啊嗯地應(yīng)著出門。
雪住了,地上留下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分不清村莊之間的界線在哪里。三名女孩神清氣爽,興沖沖相邀出門。走在雪地上,膠鞋底下砰砰作響的積雪讓她們心花怒放。乍薇村家家戶戶都還關(guān)門閉戶,路上已有雞犬的爪印,沒有留下行人的痕跡。壩子?xùn)|邊的山巒下,勒俄特依河水放棄了平日的歡騰,靜靜享受著天地間難得一見的萬籟俱寂,寂然守衛(wèi)著冰蓋下的隱秘世界。
剛剛有一線陽光探出云頭,三個女孩就歡欣雀躍著打起了雪仗。調(diào)皮的陽光一閃而過,很快就拉上了云層的厚簾,不再觀看她們的表演。阿微瑪麻想起了母親的叮囑,她叫停打鬧,從雪地里返回路面,翻尋出一塊帶棱角的石子,刮掉糊在鞋底的泥巴。泥巴刮掉了,黃褐色的泥跡卻擴展開來,她們只好抓一把干凈的雪,擦了又擦,直到鞋幫濕透,她們重新上路。
厚實的雪覆蓋在大地上,它的生命力顯而易見,所有的道路都無影無蹤。微風(fēng)過處,帶來一陣輕言細語掠過耳畔,堅挺的禿枝聽懂了、心動了,簌簌抖下一蓬雪,暴露了風(fēng)的足跡。
三個女孩的足跡一路延伸,深深淺淺的腳印留在雪地里,時而平行,時而交錯,時而又難舍難分地重疊在一起,宛如冬天剛剛調(diào)試妥當(dāng)?shù)那傧?,彈奏出生命無災(zāi)無痛的鮮活。
阿蘇卡比也有一個十幾歲的女兒,沒有讀過書??ū鹊挠彝扔悬c跛,據(jù)說在五歲的時候因為打了一針致殘的。他的老婆就是阿映阿瑪?shù)呐畠喊⒂嘲⑦龋眢w不殘疾,頭腦卻時常犯迷糊。阿蘇卡比家住在保管處西面十多米高的埂子邊,幾棵古老的核桃樹把粗壯的根須深深地扎入泥土,箍緊了埂子的邊沿。當(dāng)女孩們循著小徑攀援而上,在樹枝上不時掉落的積雪砰砰砸在地上,她們驚呼著跳入院壩時,阿蘇卡比已經(jīng)升起了火盆內(nèi)的炭火,正用鑷子夾住口弦的簧片探入通紅的炭火中,再夾出來放在鐵砧上,揮動手中的小鐵錘輕柔地捶打修正。
“你爸爸沒來呀。啊吧,這么厚的積雪。我還擔(dān)心你們今天來不了哦!”
聽見外面的招呼聲,阿蘇卡比的妻子阿映阿呷和女兒好奇地出門觀看,見到客人后又回去搬來幾張凳子讓坐。坐了好一陣,阿蘇卡比把口弦歘拉拉浸入面前的清水中,然后撈出來,放在耳邊撥弄了幾下,確定音色音準(zhǔn)可以了,就拿給阿微瑪麻,示意她試彈一下。阿微瑪麻解下粉紅色的圍巾拿給同伴,熟練地把口弦放在嘴唇邊,嘗試著彈了彈。她彈奏的是母親這幾天教授的一首曲目,叫“俄勒嘎嘎”?!斑恕?,俄勒嘎嘎,咚,咚。”天氣太寒冷,在雪地里玩耍的手指還有些僵硬,加之在大師面前有點拘束,她彈奏出來的音樂顯得支離破碎。但跟隨她前來的兩個女孩卻欽佩有加,想不到瑪麻能彈奏口弦。阿蘇卡比囅然而笑,指點她,吐氣太重了,要收斂一點,不要刻意呼吸。嘴唇張合要適當(dāng),手指得放松,配合輕重緩急,讓吞吐自如,旋律更美。彈奏的時候,頭頸盡量保持端莊,頭部不要老是翹起來,像一只雞啄米,前伸后縮。
兩個同伴被雞啄米這一句逗笑了。阿微瑪麻不敢發(fā)笑,她神情專注地聆聽著教誨,細長的睫毛下,閃動著一對清澈的眼睛,掩飾不住少女時代的稚氣。在老師示范時,紅潤的嘴角不時嘟起,露出幾絲掩藏不住的嫵媚和嬌羞。
“你的口弦是跟你媽媽學(xué)的吧?還要多練才行!”
等到阿蘇卡比一扒拉的講解結(jié)束,他從屋子里拿了制作好的一副指節(jié)大小的竹筒,把口弦整理好,拴上絲線,整齊放入竹筒之中,拿給客人?,斅槭炀毜匕阉┰谥裢驳撞康慕z線系掛在胸口,塞進內(nèi)衣口袋之中??腿烁读丝谙屹M用,阿蘇卡比回屋去找補零錢,女孩們站了起來。
不知什么時候,日光又在云層之間綻放了曚昽的笑容。屋面上的積雪在炊煙和陽光的共同作用下,歡暢地融化,雪水從屋檐上滴滴答答歡唱著歌謠沖下來,濺濕了阿蘇卡比的褲腳。
“啊啰啰,哪里來的一群美女客人哦。孩子們,你們稀客啊!”
聲音悠閑自得。幾個女孩把目光齊刷刷移向聲音的方向。是一位老奶奶,年齡六十多歲的樣子,有點彎腰駝背,頭蓋帽壓得很低,遮住了額頭的大部分,下頜尖尖地伸向地面。阿微瑪麻覺得這位老奶奶似曾相識,她抓耳撓腮,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這個人。
“這個不是阿微五里家的女兒瑪麻嗎?你不認(rèn)識我啦,我去年還到過你們家做客嘞!”
“天哪,這就是來幫微瑟史布提親的阿映阿瑪啰嘛!”
阿微瑪麻如夢初醒,好像被人強行掰開的玫瑰花蕾,羞答答地立在風(fēng)雨里。阿蘇卡比及時插話,介紹說這是他家孩子的外婆,她才穩(wěn)住了自己,重新合上心中那一瓣害臊的花蕾。
“哎約喂,一年不見,已經(jīng)長成大美女了。你還是再考慮一下,嫁給我們鹿鹿覺巴的微瑟史布吧。史布這個孩子真是百里挑一,鼻梁高挺,目光炯炯。跟了漢人,漢語響叮當(dāng),隨了彝人,彝話朗朗親,他的彝漢文字都不在話下。前段時間在婚禮上摔跤啊,得了個第一名!好多女孩子給他豎大拇指,連黑彝家的女孩子都愿意嫁他。你要是嫁給他呀,天天坐在家里吸吮甜絲絲的大拇指,那叫一個幸福啊?!?/p>
“她外婆呀,你就不要瞎操心了。人家閨女馬上就要去當(dāng)干部了,看不上農(nóng)民啰!”
“當(dāng)干部?不是初中還沒有畢業(yè)嗎?”
“人家考上了地區(qū)歌舞團。這不,從我這兒打制了一副口弦,下一步就要去花花哨哨的大城市比賽了。彝族爾比說,牛走牛的路,馬走馬的路。你微瑟史布一個泥腿子娃兒,拿九條牛都拉不回人家歌舞團的小美女啰!”
阿微瑪麻帶來的兩個女同伴笑嘻嘻地望著阿映阿瑪如數(shù)家珍般的敘述,恨不得自己可以替代了阿微瑪麻,嫁給這個被老奶奶贊不絕口的人。母親早晨才諄諄告誡過,怕什么來什么,阿微瑪麻害臊地巴不得丟下還沒有拿到手的找補的零錢,立即消失在阿映阿瑪?shù)拿媲啊?/p>
“婦女知識多了虧自己,果樹結(jié)子多了傷折枝。阿微家的女孩啊,養(yǎng)家糊口是男人的事情,帶兵打仗也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只需要操持家務(wù),學(xué)那么多文化干啥哦!”
聽著三個女孩銀鈴般的笑聲消失在門口的核桃樹下,阿映阿瑪不禁感從中起。
阿映阿瑪和阿微五里想到一塊兒去了。那一天,當(dāng)獲知自己的女兒想要學(xué)習(xí)口弦彈奏時,阿微五里正是這么說的。那時候他還不清楚女兒學(xué)習(xí)口弦的真實意圖。
陽光山脈地區(qū)歌舞團的瓦提老師一行來到胡安中學(xué)時,學(xué)校正在如火如荼舉行寒假之前的期末考試。瓦提老師一行在烏托縣有關(guān)人員的帶領(lǐng)下,找到了學(xué)校的宋校長。他們拿出單位的介紹信,告訴校長,地區(qū)歌舞團正在派出幾個小組奔赴全地區(qū)物色新苗子。今天來到胡安中學(xué),是想要面試一批喜歡歌舞的適齡學(xué)生,初試合格后通知去歌舞團進行復(fù)試。宋校長爽快地答應(yīng)協(xié)助。上午的語文考試一結(jié)束,宋校長就通過學(xué)校的高音喇叭通知喜歡歌舞的學(xué)生在各班班主任處報名,參加中午在學(xué)校指定地點的歌舞初試。阿微瑪麻沒有勇氣報名,但熱情的班主任替她做主報了名,并且通知她中午一定要去參加面試。
懷著忐忑的心情,阿微瑪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了。在面試現(xiàn)場,看到試者云集,平時不如她跳舞跳得好的同學(xué)也勇敢地參加了,她才稍微放松下來。抓鬮時,阿古瑪麻抓到了十四號,沒有排前面,她舒了一口氣。輪到她時,她早已摩拳擦掌。她跳的舞蹈是“情深意長”。一往情深的眼睛,顧盼生輝的面龐,欲蓋彌彰的身姿。瓦提老師坐在上面頻頻點頭、擊節(jié)稱贊。十幾個學(xué)生參加面試,經(jīng)瓦提老師一行現(xiàn)場評分,有兩名學(xué)生通過了初試。初試的學(xué)生要在一個月后參加在地區(qū)歌舞團進行的復(fù)試。復(fù)試內(nèi)容除歌舞以外,還包括至少一種樂器。
臨走時,瓦提老師叫住了她。瓦提老師放下架子,走下來親切地跟阿微瑪麻聊天。聊得內(nèi)容很多,譬如問你是哪一種阿微?你家住哪里?那個大名鼎鼎的阿微木果是你的啥子?舞蹈是跟誰學(xué)的?家里面都有什么兄弟姊妹等等,但阿微瑪麻記得最清楚的只有下面這句話。
“回去好好準(zhǔn)備一下,你很有希望!我對你抱有信心!考上了我們歌舞團,那么,外出表演的機會就多了,世界各地都可以游覽了。外面的世界比你們想象中的還要大,還要精彩?!?/p>
當(dāng)阿微瑪麻興奮地把這句話轉(zhuǎn)告家中的母親時,開始母親莫莫索瑪也不太相信。仔細聽完女兒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后,她竟然激動地不知說什么好。這是祖先的靈魂保佑的結(jié)果啊。傍晚時分,阿微五里從外面風(fēng)塵仆仆地回家了,母女倆賣關(guān)子,說要學(xué)口弦,他還真的一頭霧水。
自古以來,口弦都是彝家女兒傾訴衷腸的最好樂器。阿微五里決心要給女兒打制一副比妻子索瑪?shù)目谙疫€要動聽的口弦。思來想去,他覺得阿蘇卡比的口弦制作口碑應(yīng)當(dāng)比本村的技師略高一籌,所以不惜舍近求遠,帶領(lǐng)女兒來到了鹿鹿覺巴。
事隔三天以后,獨自帶著兩個女伴來取口弦,雖然雪地蒼茫,阿微瑪麻的內(nèi)心卻洋溢著一派歡天喜地。路上的雪正在消融,一些地方已露出褐色的土地和灰白的石頭,酷似不受管束探頭探腦的青春。西邊的山坡上傳來一陣陣毫無顧忌的喧響,傳導(dǎo)出抑制不住的歡暢。沒錯,是鹿鹿覺巴的青少年們趁著雪天正在圍捕期合鳥。笨重的期合鳥,時常結(jié)伴而行,棲息于灌木叢中,在受到追趕時,一層層往灌木的頂端攀爬,直到攀爬到頂,它才會借助灌木的高度逃逸。從中受到啟發(fā),彝族人在說一個人步步進逼、不知饜足時,會這樣比喻:“你像一只期合鳥在爬樹,步步逼近??!”言下之意,人要知足常樂。
生命如一場短暫的歡會,即將融化的雪總是讓人無限憐愛。美好的時光,讓女孩們也觸景生情,蠢蠢欲動,誘發(fā)三個女孩重新打起雪仗來。在空空蕩蕩的田野上追逐奔跑,她們放肆地笑著,鬧著,為自己打中對方而得意忘形,為自己被打中而懊悔不迭。被銀鈴般的笑聲吸引似的,那一只被驅(qū)趕的期合鳥也朝著山下女孩們的方向飛撲下來。
“快看,壩子上有幾個美女!”
正在跟隨鳥兒沖下山坡的阿所木乃聽見有人歡呼。壩子的西坡上,他急剎住腳步,站在地埂上,順著少年手指的方向俯瞰平壩。在公路西邊的地埂邊,確實有幾個女孩在嬉鬧。阿微瑪麻身上粉紅色的圍巾,在白皚皚的雪地映照下格外顯眼。因為顧及圍巾被弄臟、口弦會滑落,阿微瑪麻不得不在戲耍中保持矜持,被毫無顧忌的兩個伙伴的雪球砸中多次,啊呀呀叫喚不迭。
“阿微瑪麻!”
有人認(rèn)出來阿微瑪麻。大家喜不自禁,跟隨著齊齊起哄:“阿微瑪麻!”
疲憊不堪的期合鳥鉆進了灌木叢下的石縫中,趁著追捕者轉(zhuǎn)移視線的機會逃脫了。
剛才,一群期合鳥正在山坡上的灌木叢中啄食紅彤彤的野果子,不時在凜冽的晨風(fēng)中悠揚地鳴囀歌唱,轉(zhuǎn)瞬之間,鋪天蓋地的石子就砸了過來,它們不得不放下到手的食物和悠揚的歌聲,拼命四處逃散。現(xiàn)在這只期合鳥驚魂甫定,把頭盡量塞入樹叢下狹窄的石縫之中,側(cè)耳搜索同伴們那蒼涼而熟悉的呼喚。“呼兒畢喲畢喲!”的呼朋引伴之聲消弭了,外面盡是人類讓鳥兒心驚膽懾的大呼小叫。它要屏息斂聲躲藏在石縫里,等到外面悄無聲息了,才敢試探著鉆出棲身的石縫,屆時再次“呼兒畢喲畢喲!”地叫著,用哀婉的啼聲去四處尋找自己逃命的同伴。此時,這只期合鳥眼前一抹黑,以為頭顱進去就安全了,它并不知道自己的大半個身子還露在外面,羽毛在寒風(fēng)中飄揚著,瑟瑟發(fā)抖。只要那些男孩子追攆過來,它的鳥命就會不保。但此時,他們忘記了自己今天早晨出門打鳥的初衷,從天而降的美少女讓他們心甘情愿地分了神。
“阿微瑪麻!阿微瑪麻!!”
排山倒海般的齊聲叫喊喚醒了沈迷于嬉戲的三個女孩。她們停下手中的雪球,疑惑不解地望著山坡上。山坡上的人看見幾個女孩都停下來駐足觀望,頓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鼓舞,他們現(xiàn)場編好口號,一遍遍齊聲高喊。
“阿微瑪麻,山中美人,甩甩頭發(fā),我來扎扎!”
“阿微瑪麻,山中美人,甩甩頭發(fā),我來扎扎!”
聲音整齊劃一,一浪高過一浪,好像是誰個編創(chuàng)了很久的一場精彩演出。后面的巖壁也傳出共鳴,宛如天地放置在群山中的音響。兩個女伴偷偷望著阿微瑪麻,驚異地聽著山上的呼號,止不住想要發(fā)笑??匆姲⑽斅殁鋈徊粣偟臉幼樱齻儾坏貌蝗套×诵θ?。
“阿微瑪麻,微瑟史布!阿微瑪麻,微瑟史布!”
口號陡然又變了。眾口鑠金,瑪麻有些害怕。父母心目中她一直都只是一塊璞玉渾金,需要的只是時間的砥礪,但她不曾想到自己會成為鹿鹿覺巴的男娃們心目中招腥惹臭的花朵。“不必介意,他們只是表達喜歡而已!”另一個聲音跳出來反駁。是追捧還是羞辱,她一時半會兒也拿捏不準(zhǔn),找不到一個鞭辟入里的理由說服自己。要么繼續(xù)看看是哪些人在起哄再做評說吧?不排除那些人會沖下來,肆無忌憚地戲弄她們。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不知道還會叫喊出什么別出心裁的口號。阿微瑪麻摸了摸胸口,口弦還貼在噗通噗通跳突的胸口上。心中的委屈無處訴說,她忍不住開始抽泣起來?!斑@些瘋子!”自言自語似的,她抽搭著,丟下兩名女伴,從雪地里徑直返路上,也不擦糊滿泥巴的鞋子了,氣呼呼朝著有父母守護的地方走去。鞋底糊滿的泥巴踩在未及融化的雪地上,留下星星點點烏黑的腳印,宛如巧手繡在大地上的黑玫瑰。
說是走,其實她是在一路小跑中離開的。頭也不回,把阿依嫫和阿呷嫫遠遠甩在后面。
很多年以后,心靈的傷口愈合了,她會異常懷念這個早晨。這個神不知鬼不覺就堆滿了雪花的早晨。天地之間銀裝素裹,她披著一條粉紅色的圍巾,心中充溢著滿蕩蕩的、溫暖的意緒。
四十六:“不找回娶媳婦的錢,難道抓一把風(fēng)在口袋里對付人家哈?!?/p>
召集那么多人來干啥呢?又不是來打架的。阿蘇模書直犯嘀咕。
莫莫家的人說,還得等一等,自己主事的家支頭人還沒有到來。好吧,繼續(xù)擺故事。
巴莫阿井,活著的時候能夠聽懂烏鴉的語言。據(jù)傳,烏鴉能夠遠遠地聞到瀕死之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腐朽氣息。每一次鹿鹿覺巴的寨子里,有什么天災(zāi)人禍的,烏鴉就會扮演第一撥來吊唁者的角色,巴莫阿井這個人都能夠從烏鴉的對話里提前預(yù)知到吉兇禍福。
阿蘇宿達,我的三爺,打冤家時,別人帶槍,他帶石頭。有一次從烏托縣城回家,路上看見七個漢人在改土,挪不動地里刨出來的大石,他叫漢人閃開他搬,那些漢人不屑一顧,說你個蠻幺兒提勁個啥哦。他直接把石頭推到膝蓋頭,摟抱起來摔到地埂邊,在漢人面前露了一手。
很不幸,會聽烏鴉語言的巴莫阿井絕嗣了。阿蘇宿達的后代就是做口弦的阿蘇卡比。
“不要光顧聽故事了。再去看一下,對方的人來齊沒有?”
著急的微色木使吩咐道。阿蘇模書的故事他都清楚,次數(shù)多了,聽起來難免味同嚼蠟。
“改一個時間再聽您擺吧,阿蘇舅舅,看那邊的人來了沒有。我們約好的時間到了?!?/p>
在杜爾谷和乍薇村之間的山嘴前,莫莫家的人正在陸續(xù)到來。微瑟家的人來了十幾個,而莫莫家來的人整整多了一倍。又不是來打架的,來那么多人干啥呀。微瑟木使也這樣認(rèn)為。
這個調(diào)解地點的選擇就頗費周章,調(diào)解雙方的路程要相當(dāng),以顯示雙方平等。場地要寬敞亮堂,要不雙方來參加調(diào)解的人無地可坐。還要僻靜,不受無關(guān)人員滋擾。微瑟家的人調(diào)解心切,先到了。莫莫家還候人,阿蘇模書一行調(diào)解人只好折返,要這邊微瑟家耐心等待。
“前幾天阿映阿瑪家攆鬼的事情聽說沒有?法事做了兩天兩夜,說是第二天夜晚轟鬼儀式上,海來蘇尼的隨靈竟然開口說話了?他在堂屋中猛勁敲鼓,隨后翩翩起舞,那個隨靈就吱吱吱的發(fā)出聲來,把大家驚呆了。蘇尼旋轉(zhuǎn)著,敲擊著,頭不暈,目不眩。不巧,有東西掉到地上,隨靈的聲音也隨之消失了。突發(fā)狀況,海來蘇尼有點驚慌失措,黑暗中蹲下去摸索,哪曉得旁邊的阿所木乃先下手為強。阿所木乃撿起來一看,是個小孩子模型的塑膠玩具,稍加擠壓就會自動發(fā)聲的。撿到的阿所木乃笑得合不攏嘴,調(diào)侃說,海來蘇尼您在找什么?您的隨靈在我手上叫嘞,有個恍然大悟的大人及時勸止了調(diào)皮搗蛋的木乃?,F(xiàn)場露陷,海來蘇尼恨無地縫可鉆,大冷天急的淌汗,自嘲說,孫子的玩具怎么會跑到身上呢?”
“為了證明自己并非浪得虛名,后來他竟然嚼下了通紅的火把,并且安然無恙。”
趁等待的時機,大家又閑聊開了。
“誒!你們蘇尼畢摩還是有閉起眼睛豁人的時候呀?”
微瑟木使和兒子都焦急地等待對方到齊,此時正襟危坐,沒有心思開玩笑。不被理睬,沙馬支初自討沒趣,只好繼續(xù)詢問那天在場的人,蘇尼是不是真正憑借高超的法術(shù)找到火葬場的。
“你自己就高人家一截,沒有豁過別人嗎?”
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語的佩德木支打抱不平,一句話點醒了沙馬支初,沙馬支初笑嘻嘻跑過去親熱地摟了他一把,阻止說:“啊啦啊啦,大男人的,你在說些啥子哦!”佩德木支被止住的那句話像一條蠕蟲,在自己的口腔中掙扎了很久,終于被活生生地吞咽下去了。
佩德木支本來想要說的話是:人家有隨靈的偶爾扯一個謊不算啥子,無隨靈的都在扯謊念白的嘛。在佩德木支看來,經(jīng)過隨靈附體儀式的蘇尼畢摩算是有證的從業(yè)者,沒有經(jīng)過隨靈附體儀式的,只能算作是無證經(jīng)營了。他指的是幾個月前在東邊的煤窯上,兩人合伙誑騙煤窯老板雞肉吃的事情。幸虧沙馬支初機警過人,立即就意識到了,上前止住了他,不然這個笑話疾速地在河壩上飄散,被有心人添油加醋,污損馬車夫的名譽不得了。爾比說“人活名聲,虎死留皮?!奔偃缑暿艿搅宋蹞p,誰還愿意買他拉的煤炭,哪家運輸貨物還敢來找他的馬車?yán)兀?/p>
沙馬支初正在四處找酒,準(zhǔn)備趁此灌佩德木支一杯。但他突然想到還要和他一起去辦事,就從上衣口袋夾出一支香煙,悄悄塞給了他。還不忘用爾比輕聲提醒:不加思考莫說話,不經(jīng)裁量莫做衣。傻瓜啊,你不說話坐不住呀。那個事千萬說不得,說出來,我們兩個都臊皮啊。
沒有人關(guān)心他們兩個的私下勾兌,因為對方的調(diào)解人過來了,大家的注意力都跟了過去。莫莫家的人坐在河灘邊的一片空地上,與微瑟家坐的旱地這邊相隔數(shù)百米的距離。彝族的民間調(diào)解場合,調(diào)解雙方坐的地方,以彼此聽不到對方的說話聲為要。彝人遵循“獨腳不走路,一人不結(jié)案”的格言,聘請的調(diào)解人為糾紛雙方各選派幾名自己信任的調(diào)解人,共同組成調(diào)解小組,這些調(diào)解人大多為德高望重的非本家支成年男人。調(diào)解成功后調(diào)解人會得到彝語叫卡巴的傭金,傭金的具體數(shù)目以案件標(biāo)的為基準(zhǔn)。由此,在各種調(diào)解場合,總會有一些閑散人員為了分享傭金,混在調(diào)解的人群之中濫竽充數(shù)。
沙馬支初和佩德木支算不上是濫竽充數(shù),他們是在半路上被阿蘇模書邀請來的。早晨沙馬支初趕著馬車去鄉(xiāng)上,邀約了佩德木支。沙馬支初是要幫阿所凱瑟嫫拉一件舊沙發(fā)回村。一個月前凱瑟嫫經(jīng)村長介紹嫁給了喪偶的鄉(xiāng)武裝部長,剛剛嫁給部長,好事就接踵而至。首先阿所凱瑟嫫在鄉(xiāng)上謀到了炊事員的職務(wù),其次,許國武的舊家具也要送媳婦的家人。許國武大她十五歲,人們議論,嫁給一個半蔫子老漢圖的啥,圖的就是過干部家屬的清閑日子。半路遇見微瑟家來調(diào)解糾紛的人,阿蘇模書熱情地邀請沙馬支初和佩德木支參加,他們自知調(diào)解知識才疏學(xué)淺,但盛情難卻。拉舊沙發(fā)的事情也不必火急火燎,耽擱一天也不算問題。幾十年都這么含辛茹苦熬過來了,阿所家也不是光等著坐這一套沙發(fā)。此時,馬兒卸下了車廂,馬匹就拴在車轅上,主人從車廂里丟了一把稻草喂它。馬兒不時的嘶鳴絲毫沒有擾亂莫莫家慷慨激昂的控訴。
“……天大地大,母大舅大。好樹要長山巔,好女要嫁舅家。一句話,按照彝族規(guī)矩,我這個舅舅當(dāng)年為兒子訂下的娃娃親如金口玉言,打的那一壇酒珍貴無比,微瑟家半路上橫刀奪愛,該不該賠償?如果該賠償,為什么要把我們家派去傳話的中間人驅(qū)趕出門?據(jù)說還差點挨打。狗都不撕咬已經(jīng)進屋的人,微瑟家像是要強取豪奪。好了,我就只問這幾句?!?/p>
“我們聽明白了。依我看,彝諺講,沒有舅舅的人,找一口泉眼也要當(dāng)舅舅拜。你們兩家的這件事情算不得什么糾紛。只不過是沒有及時溝通好造成的。我們彝族解除娃娃親的人不少,像你們一樣興師動眾來調(diào)解的人少之又少。微瑟家是知書達理的畢摩,我看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不通情理的人。好吧,我們先過去把你的意思轉(zhuǎn)達了,聽聽他們家是什么意見?!?/p>
聽完莫莫家的訴訟,兩邊聘請的調(diào)解人一行七八人晃悠悠折轉(zhuǎn)來到了微瑟家這邊。坐定,幾個調(diào)解人你推我讓,看誰來代表大家把對方的意見準(zhǔn)確無誤地傳給這一方。
“還是阿蘇叔叔您來吧,您老在我們?nèi)l(xiāng)可是德高望重的達古。”
“啊吧吧,你們是沖在前面怕羞,掉在后面怕狗。既然大家都謙虛,那我當(dāng)仁不讓了?!?/p>
在復(fù)述對方的意見時,阿蘇模書不失時機地插入一些爾比和自己參與過的調(diào)解案例比譬。
微瑟木使一邊聆聽著,一邊用一節(jié)樹枝在身邊的泥地上胡亂地劃著。從地面的圖像上分析,他的心里暫時還有點亂糟糟。兒子就坐在他的身旁,一臉赤城。這兒子,平時都乖順,就是在娶媳婦這個問題上,好像中了邪一般,非要娶阿微瑪麻不可。他姨媽家介紹來的身康體健的媳婦他不要,偏要娶這么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嬌小女孩,還有娃娃親在身,要的聘禮也貴得離譜。微瑟木使從中間人的言詞中推敲著對方態(tài)度,心里暗暗估摸著,能夠在多少錢之內(nèi)把事情擺平。
“不能變動的是路與河,沒有新舊的是天與地;不會死亡的是日和月,沒有差錯的是親與戚。前輩定規(guī)矩,后輩當(dāng)遵守。舅舅家訂的娃娃親,只要阿微家認(rèn)可確有其事,我們微瑟家有什么道理不認(rèn)賬呢?關(guān)鍵的問題是,當(dāng)初我們派人去問了阿微五里,他說只是開過這么一個玩笑,他自己當(dāng)時也不太當(dāng)真的。在座的調(diào)解人,你們根據(jù)常識判斷一下,莫莫家的兒子還在橫起擤鼻子,阿微家的女兒已經(jīng)是盛開的花朵了,兩者相差十幾歲,這門娃娃親有沒有兌現(xiàn)的可能?不是明擺著嗎?至于所謂驅(qū)趕莫莫家派來的傳話者的事情,也是事出有因的。當(dāng)時我們都還沒有決定這門親事,莫莫家就催促一名中間人上門,三番五次,也不管我們?nèi)绾胃托慕忉?,他都根?jù)外面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斷定,說我們家史布已經(jīng)和人家女孩私定終生了。這不是誣陷是什么?那天我們大人不在場,生氣的兒子確實曾把他趕出了家門??赡苓€罵了幾句。小娃兒還不懂事,就當(dāng)作是熟睡者放的屁、酒醉者說的話,請對方不要斤斤計較。這件事情,在我看來,也不全是史布的錯。我們既然請來了在座這么多的高人名士,類似的案例我多比譬也無益。最后以你們調(diào)解人的意見為主,我沒有更多的話說了,看在座的家支還有什么補充的啵?”
微瑟木使回答完對方的問題,重重地把正在手上擺弄的樹枝擲在地上。他和幾個調(diào)解人一起將目光投向坐在周圍的微瑟家的男人,他們都推脫說沒有補充的話了。對方莫莫家請來的調(diào)解人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阿蘇模書,開始義正辭嚴(yán)地發(fā)表自己的看法。
“開親有大小,結(jié)仇一樣大;我好成我親,我惡成他親。莫莫烏且是你家未來兒媳的舅舅,按理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了,在我看來,找我們這些中間人都屬于多此一舉。但不來也來了,既然來了,就想談一點粗淺的看法。這門娃娃親,不管是口頭玩笑也好,打了一壇酒也罷,舅舅家出面,微瑟家又有這門心思娶人家的外侄女的話,應(yīng)該笑臉相迎,而不是拒之門外,讓其顏面掃地?,F(xiàn)在補救還來得及,這對以后你們之間相處也有百利而無一害。”
微瑟史布幾次按捺不住舉手,想要辯解幾句,被他的父親阻止了,他有些怏怏不快。
馬的嘶鳴再次傳過來,沙馬支初擔(dān)心自己的馬被牽絆住了,走過去察看。微瑟木使不慌不忙,笑容可掬地回答對方的調(diào)解人:“爾比說,祭祖靈可以開玩笑,婚姻不能開玩笑。我們也不是鼓吃霸道的人,也并非要巧取豪奪,沒有說過一分錢不花、一斤酒不打,白娶。你們就傳一個話,成親的一天,還要給舅舅家獻上禮金嘞。前輩說過,要找一世財,莫貪一日錢。關(guān)鍵是不能獅子大張口,壞了前人定下的規(guī)矩啊?!?/p>
沙馬支初重新系好了韁繩,準(zhǔn)備過來,看見調(diào)解的隊伍過來了,他也就地等待,一起慢騰騰地步向莫莫家坐的地方。已經(jīng)了解了雙方的意圖,走到中途,幾個調(diào)解人在石堆中間耽擱了一陣,商議如何拿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尋求盡早擺平這件糾紛。
趁著調(diào)解人去往對方的空隙,微瑟家這邊的人開始了擺談。
“啊日,天地分界后,可能忌諱任意竄界吧。聽懂烏鴉語言就犯規(guī)了,人家巴莫阿井就斷了根脈。人啊,超出了本分,破壞了常規(guī),必定會受到天譴,還禍及子孫。”
初春時節(jié),一叢叢花朵含苞待放。有人沉湎在阿蘇模書的敘述中,若有所思,唏噓不已。
調(diào)解組在一來二去中,把雙方的意見逐漸彌合。接近下午的時候,阿蘇模書一行帶來了對方的訴求,賠償訂娃娃親毀約禮金四百五十元是下限,還要加上一壇酒。微瑟木使還是覺得超出了自己的預(yù)期。他搖搖頭,表示還無法接受。微瑟史布卻躲在一旁點頭,急于表示即使這個數(shù)字也能接受??纯刺焐性?,如果早點結(jié)束的話,沙馬支初還能去鄉(xiāng)上拉沙發(fā)。他受到了已在頷首的微瑟史布的鼓舞,清了清嗓子,鼓足勇氣,迫不及待地做起了微瑟木使的工作。
“啊日,微瑟叔叔啊,彝族規(guī)矩沒有您不懂的。別人的糾紛都是您調(diào)解完的。爾比說,糾紛不能全部如自己所愿,跌倒時不能都選擇在平地上。賢人去仇家,仇家變親家;蠢人訪姻親,姻親變仇家。阿蘇舅舅已經(jīng)在那邊說過了,摳鼻屎塞嘴里飽不了,自家人之間禮讓為先,可是對方死活不讓步了。在我看來,不管之前發(fā)生了什么不愉快,人家是瑪麻的舅舅,之后你們的交往不可斷。又不是在菜市場買菜。從長遠計,這種可上可下的金額就不要再討價還價算了?!?/p>
“可以的,就這樣吧,我替我父親做主了。辛苦大家了!”
微瑟史布忍不住表態(tài)了,除了他的父親,所有人如釋重負。
調(diào)解人關(guān)切地詢問好久兌現(xiàn)這筆錢,微瑟木使說不用另擇日期了,今天就了結(jié)。他從披風(fēng)下摸出現(xiàn)金,先數(shù)了四百五十元遞到阿蘇模書手中,另外再單獨拿了八十元現(xiàn)鈔持在手中,用力嘩啦啦甩了兩下,提醒對方這是調(diào)解費,然后再遞給阿蘇模書??匆娢⑸臼固统霈F(xiàn)金,沙馬支初有點突然功成名就的感覺,他覺得緊要關(guān)頭是他說的那幾句話起了作用。都說調(diào)解是一門艱深的藝術(shù),不過如此而已。他已經(jīng)暗自數(shù)過參加調(diào)解的人數(shù),七個人。八十元,再加上對方也出相等的數(shù)目,就算兩個主調(diào)解多分一點,一百六十元由七個人來分的話,他和佩德木支每人至少該分得十五元,這個著實比起去拉貨要劃算。想到這里,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順勢用手指戳了佩德木支腰桿一下以示慶祝。
“聽說阿微家索要聘禮一千元,今天又花了五百多。啊吧,討一個兒媳婦,花這么多錢。這個也只有微瑟叔叔您能承受了?!?/p>
回鹿鹿覺巴路上,微瑟家的人相互擺談,都說阿微瑪麻,這將是微瑟家族娶的媳婦中,聘禮最高的一個。路邊,有兩只烏鴉似乎受到了驚擾,呱呱聒噪著、追逐著從核桃樹上砉地起飛,飛向勒俄特依河流的方向。想到這片土地上,那個懂烏鴉語言的人死了很久,大家不禁神情黯然。
彝諺說“天不降錢,地不生財”。為了盡快湊齊婚嫁錢,幾天后,微瑟木使帶上自己的兒子翻過東方的山隘口,出門游畢去了。鹿鹿覺巴的人們公開議論說,微瑟家將來要娶的不是媳婦,簡直是一坨金子。哪里遇見過如此金貴的媳婦,這個媳婦身價比阿所作且的媳婦還要貴。難怪父子倆要出門去游畢,不找回娶媳婦的錢,難道抓一把風(fēng)在口袋里對付人家哈。
所有的人都聽懂了這句充滿揶揄的話。就這樣,有事無事,往乍薇村方向走的人日眾。大家都很好奇,是什么樣美若天仙的一個女孩,讓微瑟家不惜代價執(zhí)意要娶呢?
通過凱瑟嫫和許國武的嘴巴,這件事情還傳到了鄉(xiāng)黨委書記爾基和鄉(xiāng)長毛德明的耳朵里。
四十七:“我問那劉曉慶為什么不同意,她說我是個老彝胞?!?/p>
眼看快到手的獵物跑掉了,獵人會扼腕嘆息,何況是快要到手的一份工作放棄了,知道的人都覺得不可理喻。阿微瑪麻的小舅莫莫熱且更是痛心不已,好像白花花的工資都打了水漂似的。他姐姐莫莫索瑪帶著阿微瑪麻到縣文化館來,小舅以為是來叫他給上頭打個招呼,好通過復(fù)試。哪知道,姐姐放下一書包的雞蛋,說不去參加復(fù)試了。擔(dān)心瓦提老師記掛,叫打一個電話到地區(qū)歌舞團。瑪麻說,不能耽誤了人家招考。提前告知,人家歌舞團還來得及補錄。
傻孩子,不去了也不必告知啊。雖然這么認(rèn)為,但姐姐辛辛苦苦來一趟縣城也不容易,就算遂了她的心愿吧,反正單位上的電話又不給錢。觀賞著茁壯成長的外侄女,小舅夸獎?wù)f,又長高了,我這個外侄女就像小舅,長得漂漂亮亮,還喜歡設(shè)身處地替人著想。就是不去復(fù)試這一點,和小舅差異大。是不是胸懷大志,想去考高中考大學(xué)???也不錯,但我的看法,女娃兒還是早點出來好。當(dāng)國家干部,吃香的喝辣的,過的是腳不沾土手不碰鋤的日子哪,到時候嫁人,聘禮起碼漲一倍。你小舅參加民間文藝匯演,被選拔到縣文化館,當(dāng)時高興來手舞足蹈啊。那時,都上班好久了,我還不相信已經(jīng)是吃工資的人了,做夢都在掐自己手背以鑒真?zhèn)巍?/p>
說話間,已經(jīng)到文化館辦公室。莫莫熱且用手搖電話撥了半天,終于撥通了地區(qū)歌舞團,遺憾的是瓦提老師并不在辦公室。對方說有事他可以轉(zhuǎn)告,小舅拿著電話,捂著話筒口,頓了片刻,好像要跟姐姐商量,最終放棄了。心想,留一點時間,萬一姐姐家又變卦了呢?
不可能變卦了。阿微家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微瑟家,訂了親,明年瑪麻十八歲就結(jié)婚,不去復(fù)試了。
那一天,從別人的口中得知自己心愛的人要去歌舞團工作,微瑟史布慌里慌張。想起梨樹下那一個手捧課本,若有所思的少女,身上散發(fā)出的青春氣息彌漫在早晨清新的空氣中,樹影斑駁,她抬頭的瞬間,讓人忘卻世間一切煩惱的笑靨呈現(xiàn)在臉上。想起電影放映場上,無意觸碰到她的指尖時一剎那觸電的感覺。想起小學(xué)校園的操場上,朦朧的月光下,那一張宛如月光般皎潔的臉龐。想起火把節(jié)篝火晚會上,那一只熾熱的手,篝火映在臉龐上動人的歡欣,玉米林里欲罷不能的青春,她轉(zhuǎn)身離去時的孤單和幽怨……
微瑟史布找到了她。希望她不要去歌舞團。他深知,一旦其復(fù)試成功,去了地區(qū)歌舞團,就意味著倆人將勞燕分飛,從此蕭郎是路人。在他熱切的目光中,她猶豫了。她答應(yīng)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而微瑟木使派來的媒人阿映阿瑪后腳就趕到了。還沒有等阿微瑪麻報告父母,阿映阿瑪就巧舌如簧口吐蓮花地說開了。什么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瑪麻也不小了。說什么女兒嫁出去了就是人家的,要一個工作也不能光宗耀祖。還說什么再高的婚嫁錢微瑟家都愿意給,與其遠嫁他鄉(xiāng),不如就近嫁了,相互有個照應(yīng)。嫁知根知底的人,比起以后她自己找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回來強的多……聯(lián)想到關(guān)于女兒和微瑟家的沸沸揚揚的傳說,阿微五里動搖了。他試探性地問女兒,你到底喜不喜歡人家嘛。女兒低頭不語,一臉的嬌羞暴露了心跡。
看來,到處的傳說是真的,那就成人之美吧。何況工作的事情也沒有定數(shù),有可能是瞎折騰,哪有那么容易到手的工作嘛。就這樣,阿微五里拍板了,親事定下來了。最開心的是阿映阿瑪,她笑得合不攏嘴,嘖嘖稱贊阿微五里識大體?;氐轿⑸覐?fù)命的時候,阿映阿瑪?shù)靡庋笱蟮卣f,看嘛,古有媒人特莫阿拉,成就了石爾俄特和茲尼石色的婚姻,今有媒婆阿映阿瑪,成就了微瑟史布和阿微瑪麻的喜事。我是說,我牽線搭橋的婚姻從來沒有失敗的。大畢摩啊,下來就看你微瑟家咋個來感謝我了。微瑟木使笑著回答,一坨銀子是少不下的。
這時候,微瑟史布得償所愿,心中樂開了花。阿微瑪麻的心里卻是五味雜陳。
爾比說:“萬事可開玩笑,唯獨婚姻不可開玩笑?!痹谶^去,為了婚姻打冤家的事例不勝枚舉,活生生的教訓(xùn)逝去不遠。八十年代了,政府的婚姻改革已經(jīng)好多年,但血脈里的東西一時半會兒還除不凈?;槭虏荒墚?dāng)做兒戲,自由自在想咋個就咋個。幾天前才決定的事情,來不及告訴弟弟,連大舅莫莫烏且家與微瑟史布家的那一場調(diào)解小舅也不知道。阿微瑪麻的母親覺得在兄弟面前,有必要和盤托出。聽完介紹,莫莫熱且嘆息,這么小就嫁了人,一點都不像小舅了。你小舅我,響應(yīng)國家號召晚婚晚育,都三十歲了才娶媳婦,你問你媽媽就知道了。誒,這個阿微五里,一天到晚只盯著那一筆聘禮,一副唯利是圖的熊樣,簡直是個日膿包!
不用問,小舅的事情阿微瑪麻當(dāng)然知道,歲數(shù)上夸張了一點。準(zhǔn)確地講,他是在二十七歲的時候才在地區(qū)文化館的一次會議上認(rèn)識了現(xiàn)在的舅母。結(jié)婚已經(jīng)三年了,兩人依然兩地分居,所以孩子也不敢要一個。她知道,舅母就在鄰近的大渡河邊的甲谷縣文化館工作。
“小舅你現(xiàn)在好多歲了嘛?”
“三十歲啰?!?/p>
“那您剛才不是說自己是晚婚晚育,三十歲才結(jié)的婚嗎。哈哈哈,一下就露陷啦?!?/p>
“玩笑不給舅舅開,跑步不去山坡上。小機靈鬼啊,你確實是個搞文藝的材料,就這么倉促嫁人,國家浪費人才了?!?/p>
“誰說我馬上嫁人了?現(xiàn)在只是訂婚。我還要讀完初中,再耍一年,結(jié)婚還早嘞!”
在小舅的屋頭煮了一碗面條吃,母女倆就該出發(fā),趕在太陽落山前回到山那邊的家。
“先要給微瑟家講清楚哈,給舅舅的禮金少了兩百塊我是不會干的!”
母女倆走出烏托縣文化館大門的時候,莫莫熱且站在宿室門口,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喊著。
走到烏托縣城十字路口的時候,莫莫熱且又追上了母女二人。原來,母女二人把裝雞蛋的書包落下了。小舅知道,那個書包是瑪麻的,眼看要開學(xué)了,沒有書包可是個捉急的事兒。正在交涉的時候,一青年過來跟莫莫熱且打招呼。那人看見阿微瑪麻,熱情地詢問這是不是你的妹妹呀,長的好漂亮哦。不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外侄女,旁邊這是我的姐姐。
“咋個回事?你姐姐來了也不辦招待???要不,我來辦吧,放心,今天下象棋贏了錢的。那個老彝胞的架馬當(dāng)頭炮我還在研究,哪天能破了跟我一起去贏他的錢。”
“算了吧,她們住在山上,今天要趕著回去嘞!午飯在我那里煮了一碗面條吃了?!?/p>
瑪麻的母親也推辭說已經(jīng)吃過了,謝謝一番好意。寒暄了一陣,那人走了。小舅介紹說,這是他們文化館吹小號的小崔,漢族。業(yè)余愛好多,喜歡下象棋,練武術(shù)。經(jīng)常到茶館酒肆去找人對弈。在整個縣城,他誰都不怕,就怕一個叫阿映木沙的彝族。這個阿映木沙據(jù)說是鹿鹿覺巴的人,乍薇和鹿鹿覺巴,你們兩個村莊挨得近,姐姐你應(yīng)該認(rèn)識。
“不熟悉,但我們認(rèn)識?,斅榈幕橐鼋榻B人阿映阿瑪就是他的母親?!?/p>
“哦喲,世界真小。聽小崔說,這人每天在茶館里找人下象棋賭博,每盤五塊,不知道贏了多少錢。剛才的那個小崔都輸了不少錢給他的,嚇得他現(xiàn)在都不敢去找他下象棋了。但有許多不知底細的人還是要去碰運氣。對了,回山上去你們不要擺這些,人家知道了會記恨我的?!?/p>
夕陽西斜。母女倆決定坐車到胡安鎮(zhèn),再翻越祖爾山回家,祖爾山要矮些,可節(jié)省半小時路程。小舅跟著去車站,不是依依不舍,而是感到自己的話沒有說完,所以做個順?biāo)饲?,把她們送到了長途汽車站。汽車站門口有一個錄像室,大書包似的音箱掛在門口,里面噼噼啪啪的打斗聲不絕于耳,蓋住了小舅的談話。他不得不停下敘說,駐足觀看錄像室門口的小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粉筆字。阿微瑪麻拎著還裝著蕎殼的書包,順著小舅的目光看了過去,上面寫著:今日放映,霍元甲,每人五角。小舅靠吹笛子參加工作,認(rèn)識的漢字并不多,他問侄女,影片的名字最前面這個字是不是念“huo”,得到阿微瑪麻肯定的回復(fù)后,他有點高興。
進車站后,小舅莫莫熱且主動去售票窗口買了兩張車票贈送母女倆。車站里面的班車還沒有開門,要一刻鐘以后才發(fā)車。三個人談著話走回汽車站門口。這時錄像放映結(jié)束了,從里面擁出二三十個觀眾。其中的一群時髦青年尤其奪人眼球。他們俗稱街娃兒,大多蓄著長發(fā),腳踏著尖尖的皮鞋,下面額外釘了一塊馬蹄鐵,走在路上咣當(dāng)咣當(dāng)脆響,褲子是清一色的喇叭褲,大腿部分緊繃繃的,肆意敞開的褲腳口則順著步幅的收放,反復(fù)擦拭著油光發(fā)亮的皮鞋尖。
街娃兒們唯一佩服的人是像霍元甲那樣武功高強的人。為了在打架斗毆中占上風(fēng),他們熱心于舉行稱作“搶手”的私下比武活動,還醉心于觀看錄像片中的功夫劇,一來打發(fā)無聊的時間,二來希圖從中能夠?qū)W到一招半式,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從而聲名遠播。
領(lǐng)頭的人叫王蠻。能夠領(lǐng)頭做大哥,自然是功夫比其他嘍啰要強。從錄像室涌出來的人中,王蠻也在其中??匆娔獰崆艺驹谲囌鹃T口張望,王蠻朝他開喊:“嗨嗨,笛子,你在這兒干啥子哦,是不是想老婆想的心發(fā)燒了,要坐車去甲谷縣睡一覺呀?!?/p>
小舅認(rèn)識王蠻。因為這群街娃兒經(jīng)常會來縣文化館找小崔耍。長期以來,小崔覺得自己也是個習(xí)武之人,還拜王蠻為師。但小舅的印象中,除了隔三岔五來吃小崔一頓,王蠻從來沒有教過小崔武術(shù)。小崔的手腳廋得堪比麻稈,宿舍里卻吊了個沙袋,沒有事就砰砰地打。有一次,沙袋彈回來,把他撞地下躺起。他沒事會來找年長的小舅扳手腕,但從來沒有贏過。王蠻并不記得小舅的名字,但他知道他是縣文化館吹笛子的。平時見面,王蠻都喊他笛子,久而久之,小舅也習(xí)以為常了。話風(fēng)相知,生怕王蠻說出更加不堪入耳的話,小舅機警地過去,附在對方的耳邊,悄悄提醒他自己親親的姐姐和外侄女在,不可以像平時亂開黃色玩笑,擺騷龍門陣。
王蠻的眼光開始轉(zhuǎn)向車站門口的母女倆。跟隨他的幾個小青年也不約而同朝這邊瞟。
“哎呦喂,那個小丫頭漂亮的很嘛?!?/p>
有一個街娃兒一邊感嘆道,一邊忍不住走過去端量。還想用右手把阿微瑪麻憤憤扭過去的頭板過來,瑪麻的母親急得發(fā)出啊啰啰的譴責(zé)聲,王蠻及時喝止住了手下。袖子褪下,可以看到那個街娃兒手腕上紋著一只鷹。甩著手走回來的路上,他還戀戀不舍地往后看。
“你這樣沒有文化,我下一次不帶你去文化館聽笛子哥的獨奏了?!?/p>
那個小青年紅著臉,回到了隊伍中。領(lǐng)頭的王蠻帶著他們穿過馬路,到對面敞開的門市里打臺球去了。臺球室的老板看見這群人大搖大擺穿街而來,后悔沒有及時關(guān)上門。這群街娃兒他領(lǐng)教次數(shù)太多,打臺球一盤五角,他們打臺球很少給過錢,有時打半天,掏出一兩塊錢搪塞,讓老板欲哭無淚,欲訴無門。明明說好的誰輸了誰付錢,但到了最后相互推諉,誰也不付錢,弄得只好不了了之的情況比比皆是。臺球室里面放了兩個臺球桌,本來兩桌都有人在玩,看見街娃兒又要來臊堂子(砸場子),顧客們放下球桿,收好目光,趕緊付錢溜之大吉。
戰(zhàn)戰(zhàn)兢兢目送這一群猖狂的街娃兒離開,阿微瑪麻聯(lián)想到了咸皮厚臉的赫老五。
經(jīng)過了一場盡人皆知的“搶手”,一段時間以來,落敗的赫老五很少到烏托縣城游逛了。偶爾來一趟,也是事先打探好王蠻他們的去向,才敢偷偷摸摸地來,陰悄悄地離開。
此時的赫老五,帶著幾個小弟,正在胡安車站閑逛溜達。他已經(jīng)獲悉阿微瑪麻去了烏托縣城,今天他決心了卻上一次被宋校長半中攔腰破壞的夙愿。阿微瑪麻和母親坐的班車到站時,赫老五一行正在一個煙攤子前交涉。他們想要賒一包煙抽,而煙攤的老板知道是有賒無付,所以苦苦央求他們,自己本小利微不便賒欠。母女倆在胡安車站下了車,還在為剛才的脫險暗自高興,也沒有注意到身邊有一群可疑之人。難得來趕一次街,天色尚早,她們就近找了一個擺在外面的涼粉攤,想吃了一碗酸酸辣辣的涼粉才回家。老板立即上來熱情地招呼,詢問她們是吃豌豆涼粉還是米涼粉?母女倆不約而同都點了豌豆涼粉?,斅閲诟?,她的一碗辣椒少放一點。
街對面煙攤上的事情好像很快就說妥了。有一個街娃兒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個隨聲攜帶的證件,典當(dāng)在那兒,說好有錢了就來贖回。既然有典當(dāng),赫老五不客氣地又多揣了一包煙。但他們還不走,將煙攤后面的長條凳挪了一根到馬路邊,抽著煙,翹著二郎腿,望著縣城的方向。馬路上人流如梭,他們沒有留意到大路斜對面的涼粉攤上,焦急等待的目標(biāo)已經(jīng)在埋頭吃涼粉。
“我找老婆找到劉曉慶/談了幾次都沒成功/我問那劉曉慶為什么不同意/她說我是個老彝胞。老彝胞的生活好/頓頓吃的坨坨肉/她問我坨坨肉好不好吃/我說你來嘗一嘗。”
這是根據(jù)新疆民歌“送我一朵玫瑰花”改編的歌曲。曲調(diào)完整保留了,詞則隨心所欲換了。幾個街娃兒哼唱著這首歌曲,越唱興致越高,逐漸高亢的聲音驚擾了對面的母女倆。
“阿母,您不要往那邊看,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
阿微瑪麻埋下頭,三兩口刨了涼粉,一邊催促著毫不知情的母親快點吃,一邊急急忙忙背對街面付了錢。母親莫名驚詫地放下了筷子,跟著急慌慌的女兒出發(fā)了?,斅榘褧旁诩珙i后面遮擋著,顧不了蕎殼落入脖頸的奇癢。她背對著街的對面,沿著涼粉攤的方向往下走了幾十米,才敢于穿過街道,向著夕陽落山的方向走去。她的母親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忍不住好奇,頻頻地朝唱歌的幾個小青年望去。
“一定有什么問題。你要老實交代哈!”
甩開了一群時髦青年,母親滿腹狐疑地望著女兒,她想要知道女兒對她隱瞞了什么。
“阿母,你先幫我看一下后頸這兒有啥子,奇癢難受。這些街娃兒討厭的很,領(lǐng)頭的赫老五,說是喜歡我,幾次三番強行要我和他耍朋友嘞?!?/p>
母女倆爬上了山埡口。山埡口有一眼長年不枯竭的泉水,注滿泉池后汩汩朝西流淌入勒俄特依河。山埡口的溝壑邊,火葬著多年前在剿匪戰(zhàn)斗中被打死的人,還有幾處漢人的墳塋。
這幾年,有人在傳言過,說在雪花紛飛的日子,在此路段看見過鬼魂的身影,鬼魂還會撿起地上的雪團砸人。傳說總是無情地消磨著現(xiàn)實中活生生的人們。已是傍晚,但天上沒有下雪,道路上尚寥落著為數(shù)不多的行人,母女倆大可不必害怕。多年前的事情阿微瑪麻不甚清楚了,她更是無所畏懼。是的,不能給女兒擺這些恐怖往事,往事知多了,人就膽小了。但她的母親此刻卻有些毛骨悚然,或許是想到了關(guān)于鬼怪的傳言,或許是回想起了面目猙獰的街娃兒。
翻過山埡口,路分岔了。殘陽如血。鹿鹿覺巴的路繚繞在左邊山腰,消失在前面的山脊上,乍薇村的路則筆直下山。筆直的小徑三番五次橫穿之字形的馬車道。在穿過馬車路的時候,她們遠遠地看見拐彎處有一架馬車正在滿載煤炭下山??匆娏四概畟z從這一頭路上穿過,馬車夫綻開鍍銀的門牙,壞笑著,揚起了長鞭,放肆地喊叫:“哦嚯,駕!”。
四十八:“而那些進來賞花的女生一定會驚奇地感嘆:‘多么美麗的花呀!”
“咔擦咔擦”,甘度覺正在佩德木支家屋后的院子里修枝剪葉。這個活兒有一定技術(shù)含量,在鹿鹿覺巴,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熟練操作,所以佩德木支才連續(xù)請了他幾次。首先得有專門的剪刀,其次要知道枝杈間誰去誰留。甘度覺曾經(jīng)管理過集體的蘋果園,有技術(shù),加之房屋離佩德木支家只有幾百米的距離,佩德木支就請了他。佩德木支家的兩棵蘋果載下去后從來就未曾打理過,難怪長得枝杈橫斜,長條揮舞,枝條日漸茂盛,每年結(jié)出來的果實卻小而少。甘度覺家的蘋果樹長得矮墩墩,但結(jié)出來的果實卻又紅又甜,甩了佩德木支家不止數(shù)百米的距離。
肥壯的女人有奶水,茂盛的果樹結(jié)果子才對呀?未必變天了,果樹的脾性也隨之大變了不成?可我家的梨樹還是按照那個道理在結(jié)果啊,這引種的蘋果樹確實和本地土生土長的梨樹不太一樣。佩德木支大惑不解地咨詢甘度覺。
“你以前不種蘋果樹不知道它的特點,蘋果樹比不得核桃樹和梨樹,要經(jīng)常修剪,保證營養(yǎng)和日照充分。我的蘋果樹矮是矮,但根須發(fā)達,墩篤得很。光線照下來,一點都不浪費。”
佩德木支似懂非懂。
“咔擦咔擦”,剪下來的枝杈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張牙舞爪地掛在高枝上。想擗下來,佩德木支踮起腳尖也夠不住,只得找來凳子,試著站上去,搖搖晃晃地,立不穩(wěn)。他想喊自己的兒子支鐵來幫忙扶他一把,看見支鐵的那個樣子,氣不打一處來。
“我們忙來請人幫忙,你卻閑得慌。不要在我面前礙手礙腳的,離我越遠越好!”
大清八早的,被父親佩德木支突如其來呵斥幾句,佩德支鐵有些沮喪,愣在那里。他停下?lián)舸蛏炒?,蘋果似的紅著臉望向樹梢。碧藍的天空下面,剪子咔嚓咔嚓忙碌著,甘度覺的背脊頂在樹干上,手法嫻熟。整個果樹搖搖晃晃,好像不樂意有人踩踏在上面似的。
佩德木支好不容易放穩(wěn)了凳子,站在上面,把掛在高處的斷枝拽了下來。枝梢差點掃在佩德支鐵的腿腳上,他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思忖著是否不計前嫌上前幫父親一把。
“你練啥子武術(shù)嘛,有力氣就不要浪費,幫家里做一點農(nóng)活吧?!币荒暌詠?,這種話換著方式,山風(fēng)一樣,不停地灌入佩德支鐵的耳朵里,不是父親的指摘,就是母親的抱怨。最惱火的是去年夏天,家里請了幾個鄰居來搬苞谷。別人累的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佩德支鐵卻站在屋后的園子里打沙袋。就連來幫工的人都看不慣了,問你們家的這個兒子精神不會異常吧!
眼不見心不煩。有一次,佩德支鐵告別了父母,帶了裝備和糧食上山,想要一個人躲在窩莫聶聶溶洞大廳練功。又不是舊社會躲搶匪,哪有把兒子丟在山洞里的道理?不出兩天,父母擔(dān)心他出事,生拉活拽把他勸了下來。村里人聽說后,只能在背后繼續(xù)感嘆一句:前人說的,一個人發(fā)瘋了三年都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父親的瘋病未愈,佩德家的這個兒子,多半也是瘋掉了!
面對沸沸揚揚的議論,佩德支鐵覺得有必要露一手了。有一天,在保管處,他叫人從酒坊里找來一塊殘磚,馬步,提氣,目凝右手食指,緩緩?fù)瞥觯缓笳酒?,提步上前,躬身,左手壓緊磚頭一端,右掌奮力揮擊另一端,身子下沉,嘴里嘶吼,磚頭毫發(fā)無損,反復(fù)幾下,依然故我,有人忍禁不住笑?!澳阏业牟皇谴u頭,是一塊鐵粑粑!”佩德支鐵遷怒于找磚的杰威嘎,杰威嘎提議再去找一塊,佩德支鐵頷首,他將磚頭拿捏在手上端詳,砌灶臺時剩下的磚,已經(jīng)敲掉了三分之一,斷面的磚頭心子里一片烏黑。心子黑,難怪它成心作對,不配合表演,讓自己臊皮。這么想著,他自己不知不覺就莞爾一笑。
新找來的幾匹殘磚面積更小,不容易對付。佩德支鐵也是知難而退,劈磚表演只好作罷。那么換一種方式顯擺一下吧。佩德支鐵脫下上衣,亮出緊實的肌肉。他試著在自己的肚子上拍打了幾下,啪啪啪,肚臍周圍立即發(fā)紅。大家知道他要讓人在上面擊打了,每一個人都摩拳擦掌,想去那塊鼓起的肚子上試一下身手。但佩德支鐵只讓幫他找磚頭的杰威嘎打了幾拳,幾拳頭下來,少年氣喘吁吁,迭聲送贊,佩德支鐵也憋氣憋得面紅頸漲。面對其他躍躍欲試的人,他擔(dān)心局面失控,阻止說改天吧,今天太冷了,要是感冒了劃不來。說著便迅速地穿上薄衣和披氈。右手麻酥酥地疼,偷偷察看,是剛才劈磚時用力太猛,掌下沿蹭破了一層皮。
練武之人,手上破一點皮并不礙事。佩德支鐵又讓佩服他的杰威嘎站定,鄭重其事運氣數(shù)下,慢慢推出右掌,抵近他的額頭,停留片刻后,問,是不是有感覺?得到回應(yīng),說,熱乎乎的,好像有螞蟻在爬行。對了,這就是氣功,我自己能夠感覺到氣在體內(nèi)的運行。
最糟糕的一次,是佩德支鐵在自家院子漚肥料的鋪草上練后空翻,腦海中先默默過了一道電視錄像鏡頭中的場景,身子下蹲,借助彈力后翻,人沒有翻過去,膝蓋卻硬邦邦頂?shù)搅搜劢?。那時,有一隊喜鵲在門前的核桃枝上嘰嘰喳喳,酷似發(fā)笑,含在嘴里準(zhǔn)備拿去筑巢的枯枝不小心掉下來。佩德支鐵頭腦一片空白,躺在那兒,眼冒金星,眼角瞬間腫漲起來,最后眼眶下留下一塊青紫,好長時間都消不掉。他躲在家里,一段時間后耐不住寂寞,參加聚會。所有的人見了他臉上的淤青,紛紛猜想是支鐵不干農(nóng)活,被忍無可忍的父親痛扁了一頓。他自己則堅稱不小心碰到了家里的柱子。好吧,就算碰到了一根柱子,未必你是個瞎子呀?阿所木乃嘀咕道。
阿所家打發(fā)女兒那一晚,他也去了。面對阿所凱瑟嫫的百般挑逗、種種誘惑,他裝著渾然不知,抗住了。一方面是有所顧忌,認(rèn)為和一個寡婦無止無休的糾纏會毀了他的前程。最重要的一點是,氣功書上講,“百日之內(nèi),根基未立?!笔桩?dāng)其沖的是要禁男歡女愛,他剛剛有了一點氣在體內(nèi)順暢運行的良好感覺,不能為貪圖一時之歡而前功盡棄。
當(dāng)然,佩德支鐵也害怕再次聞到刺鼻的雞屎味道。
學(xué)校的老師講過,有志之人立長志,無志之人常立志。學(xué)校,讓他心心念念的學(xué)校,早已一去不復(fù)返,留下遺憾和未了的夙愿。他相信自己能夠練出比胡安區(qū)的街娃兒赫老五更厲害的功夫。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的目標(biāo)就是打敗他。支鐵就這樣輕松說服了自己。每沖出一拳,他覺得是打在了赫老五的臉上,那張氣焰囂張的臉受傷了。踢出飛腿的時候,他感到是正中了赫老五的褲襠,他痛得滿地翻滾。提氣鼓腹的時候,都覺得赫老五的拳腳打在他身上,就像小雨點落在八月枝葉茂盛的玉米林里,對玉米毫發(fā)未傷。隨著時光的流逝,赫老五的形象愈發(fā)鮮活。雖然偶爾他也會懷疑,自己天天假想中的這個對手,是那個欺侮過自己的赫老五嗎?
在山路上走的時間久了,出發(fā)地看不見了,很多人就會忘記自己當(dāng)初為何要選擇翻山越嶺。佩德支鐵還真是擔(dān)心有一天會與赫老五盡釋前嫌。放棄了生命歷程中的一環(huán),心若止水了,生命也就此疲沓,像一潭死水,沒有奔騰的氣息,生命最完整的意義被閹割了,原地回旋,等待著路過的水牛和其它的牲畜任意踐踏,在上面拉下臭不可聞的糞便,在臭氣熏天中慢慢揮發(fā)掉寶貴的人生。有一口不服輸?shù)男臍饩S系著,青春才會斗志昂揚,生命才散發(fā)光彩。
一想到這點,佩德支鐵就斗志昂揚起來,投入苦練之中。他把沒有能夠劈斷的殘磚悄悄帶回家,暗暗立下目標(biāo):劈斷殘磚的一天,就是他去胡安街上找赫老五搶手比武的日子。
那一天晚上,星光閃爍,佩德支鐵在屋后習(xí)練氣功時,倏然感到接通了天地之氣,霎時覺得有了拔山舉鼎之力。他躍躍欲試,從屋檐下摸索出那一塊讓他丟盡顏面的殘磚,放在父親差點踩翻的凳子上,借助朦朧的星光,奮力劈去,夜色中仿佛有一股神秘力量從旁襄助,咣當(dāng)一聲,殘磚應(yīng)聲而斷。佩德支鐵興奮難當(dāng),差點喊出聲來??纯此闹芤咽侨f籟寂靜,沒有人能夠分享他此刻的歡樂,不免掃興。他想要明早去找微瑟史布分享他的快樂,遽然想起他出門游畢已有時日。星光下他倍感壯志未酬,決心明早就去街上找那個歷歷在目的赫老五比試搶手。
找不到赫老五了。幾天前,他已經(jīng)被公安機關(guān)逮起來了。
功夫練成了,對手卻倏然不見了,天下沒有比這更加懊喪的事情了。街上的錄像廳告示上說正在放映著“自古英雄出少年”,作為一個深受武打片影響的人來說,佩德支鐵有著旁人無法理解的、深深的失落。在他想象中,即使是在搶手過程中輸?shù)袅?、受傷了,也比這種無果而終要強的多。因為輸?shù)袅吮荣?,他還有方向,還不至于委頓?,F(xiàn)在,他的目標(biāo)自行取締了。沒有方向的人,算是掉進徘徊不前的泥坑之中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胡安街上,他甚至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感。他攥緊拳頭,甩著胳膊穿過正街,仿佛走過傳說中的江湖。他不斷給自己較勁,周身洋溢著生命的熱忱。有那么短暫的一瞬間,他甚至恍惚覺得這些熙來攘往的眾生都像是一匹匹堅固的磚頭,散發(fā)出自己或明或暗的色澤,等待著命運之掌從隱秘的世界劈頭蓋臉地打來。打探到赫老五進去的原因后,他的這種孤獨感被繼之而起的震驚所替代了。太出乎意料了!怎么會是這樣呢?
赫老五的父母為兒子操碎了心。他們利用在片區(qū)醫(yī)院工作的便利,找遍了所有的熟人,事情鬧大了,除了言語上的安慰,大家都拿不出更好的辦法。找到對方當(dāng)事人可以私了吧?派遣去調(diào)解的人回稟,公安局已經(jīng)介入了,這種情況,我們只能聽政府幫我們做主。
三月的氣象萬千,一切生命都在蠢蠢欲動。昭示著無限生機和活力的春天真的來了。
約好了似的,所有的學(xué)校都選擇在這個時節(jié)開學(xué)。鄰近開學(xué)的時候,報名前的準(zhǔn)備工作讓胡安中學(xué)的宋校長忙得不可開交。一部分老師已經(jīng)提前回學(xué)校,這讓他多了一些助手。學(xué)生們要陸陸續(xù)續(xù)歸來的日子也不遠了。阿微瑪麻開始著急。她的夢中反復(fù)出現(xiàn)做作業(yè)的情景。夢見完不成寒假作業(yè),被老師嚴(yán)厲斥退。抓緊啊,她給自己打氣鼓勁,但眼前的作業(yè)本變成了一張試卷,試卷上字跡模糊,根本看不清。努力睜大眼睛,看啊看,就是看不清。著急死了,下課的鈴聲馬上響起來了。阿微瑪麻嚇醒了,一骨碌爬起來,陷入沉思。歌舞團的復(fù)試不是已經(jīng)決定棄權(quán)了嗎?怎么還在夢中參加考試?母親安慰她,夢紛亂,是春天的緣故。
是春天喚醒了一切的夢。撩人心扉的春光中,我們的根將再次深入故鄉(xiāng),我們的枝頭綻放新綠,我們的山花開遍每一片山坡,每一個谷地。其中那白色花瓣的索瑪花尤其惹人憐愛。
那一天,和幾位女同學(xué)一起翻過祖爾山,阿微瑪麻不停地上坎下坡,歡快地摘下一朵朵含苞待放的索瑪花,別在衣領(lǐng)上,插在發(fā)辮里,她的思維活躍、步伐輕捷。想起了自己心有所屬,她的內(nèi)心忐忑而又充滿想往之情,心中涌動著對未來生活的無限希冀。
到學(xué)校時,已是中午,報名的老師下班了。三天的報名時間,第一天,大多數(shù)住校生都還不慌不忙沒有來報到。校園里人煙稀少,顯得更加寥廓。和低年級的同鄉(xiāng)告別后,阿微瑪麻走進自己的寢室時,八個人住的房間,只有三名同學(xué)先到了。瑪麻熱情地給她們看采來的索瑪花,愛不釋手地用自己的漱口杯接上水,將幾枝含苞待放的索瑪花插進杯口,輕輕放置在高低床邊的書桌上。相信時間一到,索瑪花就會在她的精心呵護下熱烈綻放,為整個女生寢室?guī)硇┰S山嶺上才有的爛漫春色。而那些進來賞花的女生一定會驚奇地感嘆:“多么美麗的花呀!”
時光沒有就此凝固下來。吃過午飯,四個女生照例結(jié)伴逛街,買她們需要的生活和學(xué)習(xí)用品。三個女伴還清楚的記得,阿微瑪麻購買的物品中,還有一只漱口杯。她們迷惑不解地問過她:“你不是已經(jīng)有了一個漱口杯嗎?多浪費呀。”“不浪費,那一只漱口杯就永遠都用來插花吧?!彼嘈?,世界這么大,每一個季節(jié)總會有可以供她采摘的鮮花。
四個女生剛剛趕回寢室不久,出人意料的一幕就出現(xiàn)了。赫老五帶著幾個小弟,直接攆到了女生寢室。幾個小青年堵住寢室門口,把其余的三名女生趕了出去,嚇唬她們就站在門口,不準(zhǔn)離開??诳诼暵曊f赫老五是阿微瑪麻的男朋友,要找她說幾句話。三個女生抖抖索索站在外面,她們聽見了凄厲的喊叫聲。等到赫老五罵罵咧咧地出來了,臉上和脖頸上都新增了抓痕。在幾個女生被允許回到寢室前,赫老五一行人一面繼續(xù)威嚇?biāo)齻儾灰獊y說話,一面揚長而去。映入她們眼簾的,是阿微瑪麻蜷縮在床上嚶嚶啜泣的柔弱身軀。書桌上插著索瑪花的口杯已經(jīng)倒下了,花苞和水肆意潑灑在書桌上,浸濕了一大摞準(zhǔn)備下午報名用的寒假作業(yè)。
“瑪麻,咋個啦?瑪麻你快點說,是咋個啰嘛?”
幾個女生焦急地喊著,將阿微瑪麻從床上扶起來,她們?yōu)樽约侯A(yù)感到的事件瑟瑟發(fā)抖。寢室里突然間就亂作一團。一個女生見狀,自己也嚇哭了。一個女生拿來毛巾,給瑪麻擦臉。一個女生收拾倒下的口杯,重新插上瑪麻的牙膏牙刷。扶口杯的女生說,必須報告老師。
“他鼓搗說要和我耍朋友,我不答應(yīng),他就把我摁倒了。我對不起微瑟史布?。 ?/p>
自己受辱了,卻說對不起別人。幾個女生面面相覷,不知道微瑟史布是誰。整個下午阿微瑪麻都尋死覓活的,幾個女生無可奈何,冒著被赫老五報復(fù)的風(fēng)險報告了學(xué)校。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及時報案,也通知了家長。赫老五被抓起來了,阿微瑪麻也被悲憤交加的父母接回山上。
那時候,微瑟史布還跟隨父親,在遙遠的大渡河邊游畢。他要掙錢,回去討媳婦。在一個叫紫打地的寨子,他的父親帶他住了兩個星期。沒有人請做畢的時候,父子二人就住在父親所說的親戚家。白天,只要太陽一出來,微瑟史布就可以看見無所事事的父親脫下衣服抓虱子。多年以后,父親彌留之際,回想起這次游畢的經(jīng)歷,微瑟史布恍然大悟,父親帶他住了那么多時日是事出有因的。這戶人家有一名男孩延續(xù)了父親的血脈。那也是這一生中,父親引以為傲的事情之一。史布的母親多活了十年,母親去世后,他和這個遠方的兄弟得以相認(rèn)。那一天,宰殺了好大的一頭牛,微瑟家族到場的人都嘖嘖稱贊,覺得這個野兄弟更加酷似微瑟木使,這個才真正延續(xù)了微瑟木使的血脈,看上去,微瑟史布才像是假的兒子……
等到微瑟史布游畢回來,阿微瑪麻的身影早已消失。阿微瑪麻的父母守口如瓶,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斅榈母改缸灾硖?,主動找到阿映阿瑪說明了緣由,退還了微瑟家已經(jīng)交付的聘禮。微瑟史布找到佩德支鐵,想要從阿微瑪麻的親戚這里打探她的下落,結(jié)果同樣音信杳無。
能夠打聽到的消息是,赫老五以流氓罪被判處了十幾年徒刑。練功失去了具體目標(biāo),佩德支鐵的興致驟減,開始主動幫助父母做農(nóng)活,學(xué)會了分擔(dān)。他還試著去找過阿所凱瑟嫫,作為鄉(xiāng)武裝部長的妻子,阿所凱瑟嫫對佩德支鐵表現(xiàn)出冷漠,這讓佩德支鐵心灰意冷。
那天,受命退還了微瑟家的禮金回家,已是薄暮時分?;丶业穆飞?,夕陽的余暉染紅了云朵,阿映阿瑪頭頂晚霞,面對遠方吶吶獨語:“哎,奇了個怪,我做的媒從來沒有不成功的呀?”
四十九:后記——“以為走失多年的兒子回家了?!?/p>
微瑟史布游畢歸來,那時候,鹿鹿覺巴變成了白色梨花的海洋,索瑪花開始在山間谷地?zé)崃议_放,爭奇斗艷,五顏六色的索瑪花酷似舉向藍天白云的疑問,眾多的疑問。然而,這世界集體閉嘴了,打聽不到關(guān)于阿微瑪麻的任何消息。微瑟史布悲痛欲絕,畢摩浩蕩的經(jīng)文已經(jīng)無法承載青春的愛恨情仇。為了排遣心中的苦痛和思念,微瑟史布買來了一把吉他和樂譜,自學(xué)了吉他彈奏。天長日久,他能記誦的經(jīng)文越來越少,他自編自唱的歌曲卻越來越多。一首專門為消失的阿微瑪麻寫的彝語歌曲“別在春天”更是火遍了陽光山脈地區(qū)的村村寨寨。
花朵長在我們家鄉(xiāng),可恨的風(fēng)兒呀,帶她的花瓣飄向了異鄉(xiāng)。
雄鷹飛在我們家鄉(xiāng),討厭的夕陽啊,帶她的影子射向了山外。
姑娘美在我們家鄉(xiāng),難測的命運哦,帶她嫁了素不相識的人。
幾年后,格播阿夷從巴莫里古手頭轉(zhuǎn)包了酒坊,他重新聘請眉山技師。還在烏托縣城和坡霍鎮(zhèn)分別設(shè)置了兩個銷售點,坡霍地區(qū)的銷售點由他的父親負責(zé),烏托縣城的銷售點則由阿映木沙負責(zé)。就這樣,烏托縣城的茶館里阿映木沙與人對弈的情景鮮少出現(xiàn)了。因為那一次違規(guī)讓人進來喝酒釀成沖突,酒壇子破損了,巴莫里古理直氣壯地開除了眉山師傅,還扣除了他一個月的工資。在一段時間的慪氣后,格播阿夷和微瑟史布又不計前嫌,重新說話了,雖然言語間依然會有抵牾。最讓微瑟史布耿耿于懷的事出現(xiàn)在多年后,那時格播阿夷當(dāng)選了村長。微瑟史布申請入黨,被格播阿夷一票否決了。格播阿夷振振有詞地說,微瑟史布曾經(jīng)學(xué)過畢摩,搞過迷信活動的人怎么能夠讓他加入偉大光榮而正確的黨呢。
有一年,烏托縣城的廣播站想要播放微瑟史布彈唱的歌曲,托格播阿夷來錄制。不早不遲,格播阿夷的錄放機在錄制過程中壞了,拿去烏托縣城修理,師傅說要換里面的一個什么重要零件,要價太高,阿夷干脆把陪伴了他幾年的錄放機處理給了修理師傅。從此,微瑟史布的彈唱成為鹿鹿覺巴保管處夜生活中的主旋律。那一天晚上,格播阿夷也好奇地抱起吉他撥了幾下,下手太重,兩根弦咔嚓就斷了。微瑟史布責(zé)怪格播阿夷“有一雙熊手”,格播阿夷又生氣了。他宣稱要把吉他砸了,再賠一個嶄新的給他。幸好被人勸止住了。微瑟史布卻從中受到啟發(fā):這把吉他用了幾年,有太多的情感宣泄在了上面。琴弦斷了可以換,面板和琴頭傷痕累累了不雅觀,只有換一把新吉他。換一把吉他或許可以換一種心情吧。
微瑟史布將竹巴上曬的羊皮取下,裹卷成筒狀,帶到烏托縣城售賣。平時賣羊皮都可以在進縣城的路口碰上攔路收購的羊皮販子,這一天卻冷冷清清。在十字街頭,好不容易有一位羊皮販子過來詢價,聽到微瑟史布的報價,他張大著嘴,大為吃驚。說,兄弟,你是好久沒有賣羊皮了吧?現(xiàn)在的羊皮比不得前幾年了。唉,都怪學(xué)生鬧事,可惡的美帝帶領(lǐng)一幫國家制裁我們,羊皮出口沒有了,價格自然就下降了。做牛羊皮生意,我們也賺不到幾個錢啰。
整整三張羊皮,換不來一把吉他的錢。微瑟史布想,還是只換琴弦,將就再用一段時間吧。直到后來,在格播阿夷的引薦下,微瑟史布認(rèn)識了坡霍地區(qū)有名的地日歪歪,才下定決心換了一把新吉他。在1994年,他們兩個人組成了一支演唱組合,名字叫“紅雪部落”。微瑟史布沒有辜負自己學(xué)習(xí)到的畢摩知識,他創(chuàng)作的歌曲中充滿了畢摩文化元素。雖然沒有繼承父親的事業(yè),微瑟史布卻以嶄新的傳播途徑弘揚了彝族畢摩文化。遺憾的是,“紅雪部落”組合沒有如人們所愿走遠。1996年,組合的成員地日歪歪出事了。因為艷羨坡霍地區(qū)的青年搶盜鐵路貨運列車而發(fā)橫財,抗不住誘惑的地日歪歪也一頭栽了進去。
那時候,大量從行駛的列車上推下的冰箱等貨物堆滿了鐵路沿線。因為無電,地日歪歪他們村的農(nóng)戶直接用偷竊的冰箱當(dāng)雞舍。在一次扒竊行動中,地日歪歪把推下的卷煙背回家,背不完的一件件卷煙被他們藏在玉米林里。在回去取的過程中,被追蹤而來蹲守在玉米林中的鐵路民警擋獲。演唱組合也就壽終正寢。不甘心回農(nóng)村的微瑟史布自己在縣城開了一家樂器專賣店,附帶教授學(xué)生彈吉他,倒也能夠安身立命。幾年后,他與阿露腳村的吉呷嫫結(jié)了婚。每次看到吉呷嫫手背上紋的錢幣,他都會長吁短嘆一番,想起第一次單獨去阿露腳村做畢的情景。
最搞笑的是,有一次,微瑟木使身患重病,以為自己所剩時日不多,忍不住把自己堅守了幾十年的秘密當(dāng)作遺囑泄露出來。不管用什么算命占卜的方式,微瑟木使都沒有意料到,這一次,祖先沒有來接他,他竟然又復(fù)活了。他的老婆羞憤難當(dāng),一氣之下要和他離婚。微瑟木使也覺得造化弄人,無力辯駁。好在兒子微瑟史布從中斡旋,父母的婚姻保住了,隙罅卻難以彌合。在微瑟木使的晚年,面對世襲的畢摩蘇尼職業(yè)后繼無人的尷尬,他總是絮絮叨叨,后悔在那一年冬天帶了兒子去四方游畢。他反復(fù)提醒,務(wù)必記得在自己死后把家中的羊皮鼓送去山高林密、人跡罕至的地方,掛在一棵杉樹上,交給風(fēng)雨安排。言語之間不乏悲愴和凄涼。
最幸福的要數(shù)阿蘇模書。他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在了陽光山脈地區(qū)的文化局工作,專門研究彝族民間文化。兒子吃上了公糧,阿蘇模書懸吊吊的心總算落地了。
半年后,阿微瑪麻的小舅也調(diào)動到了甲谷縣與妻子團聚。阿微瑪麻的父母,在一年后,賣了房屋和田地,搬遷去了遠方居住。到處都盛傳,說他們?nèi)ヅc女兒相會了,有可能是在附近的甲谷縣。他們不想讓自己的女兒一輩子都生活在別人的竊竊私語和異樣的目光中。
轉(zhuǎn)眼到了1997年,也是一個春天。中國第一支少數(shù)民族演唱組合“山鷹組合”在陽光山脈地區(qū)作迎接香港回歸的巡回演出,邀請微瑟史布作為嘉賓助演。雖然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微瑟史布還是懷著尋找初戀的野心,爽快地答應(yīng)了演出。十幾個縣城演唱下來,他身心俱疲。每到一個地方,微瑟史布深情演唱的曲目打頭的都是那首為阿微瑪麻寫的“別在春天”。
由于心中日夜惦記,思念成疾。有好幾次,微瑟史布都看走了眼。最后證明都不是他要找的人,只好急忙給人道歉,失望而歸,在甲谷縣城那一次更是險些遭遇不測。
那一天,演出在傍晚時分進行。微瑟史布上場前,渴望的目光搜索了全場旮旮旯旯,毫無所獲。上臺演唱“別在春天”的時候,特別提醒觀眾,這是獻給一位不辭而別的女孩的。他說,不管你在哪里,遭遇了什么不幸,我都希望你聽到這一首歌,因為這是獻給你的深深的祝福。
花朵凋謝了,花梗留下了,花梗憂傷了,花朵知不知。
雄鷹飛逝了,天空留下了,天空寂寞了,雄鷹知不知。
姑娘遠嫁了,故鄉(xiāng)留下了,故人思念了,姑娘知不知。
大禮堂內(nèi)掌聲雷動,演唱如泣如訴。當(dāng)睜開閉著的眼睛時,如有神助,微瑟史布的眼前突然發(fā)亮了。在臺下右手邊靠后的地方,有個披著粉紅色絲巾的女子,神情專注,不時還在偷偷地抹眼淚。多么熟悉的身影啊!微瑟史布邊彈邊唱,忘情地走向臺子的最前沿,想要看清楚、確定那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是不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一不小心踩空了,從臺子邊上摔了下去。
在甲谷縣醫(yī)院清醒過來時,當(dāng)?shù)氐母杳詭退奶幋蚵犇翘斓哪莻€女孩。經(jīng)過苦苦搜尋,歌迷回來報告說,那個女的是本地一位鉛鋅礦老板的情人,名叫倪嘉。
面對蒼茫群山,微瑟史布莫名其妙就想起了自己棄置多年的漢族名字:楊啟華。
山那邊,是鹿鹿覺巴。痊愈歸來,在愛情上變得聽天由命的微瑟史布從烏托縣城回老家,他買了一些補品,想順帶去看望阿映阿瑪。老人坐在低矮的家門口,望著村道邊蒼老的核桃樹。遠遠發(fā)現(xiàn)有人走進她的視線。人老了,肌體衰弱下來,靈魂的一部分已是千瘡百孔,不堪一擊。而另一部分則伴隨歲月日臻完善。夕陽的余暉灑滿鹿鹿覺巴的每一個毛孔,曚昽之中,阿映阿瑪看走了眼,以為自己走失多年的兒子回家了,喜出望外,從門墩上費力撐起身體,歡呼——
“兒啊,阿母終于等到了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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