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
“我的自行車上該有一只小鴨子?!标惙贾拐f。她說這話的時候直直地盯著人臉,真的在等回音。我低頭不知道怎么回她,她也轉(zhuǎn)了臉,很識趣地不再給我逼視的感覺。她手指在自行車車把上無意識地?fù)芘獌上萝団?,我想那清脆的聲音可能終于把她經(jīng)常不知飄向何處的魂魄拽回來落到了地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這是雙很美的眼睛,或者說這種神采讓這雙眼睛很美。
“什么樣的小鴨子?”我問道。
陳芳止幾乎是立刻轉(zhuǎn)臉看向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她慢慢地說:“是這樣的小鴨子,趴在我的車把上,鈴鐺旁邊,黃色的,那種毛絨絨的黃色?!焙艹橄蟮恼f法,可是很具體地呈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那只小鴨子有了模糊的形狀。
“是活的小鴨子嗎?”我繼續(xù)問。我們都是閑人,閑人就這么對話。
陳芳止這下有點猶豫了,她點點頭,頭點到一半搖了搖,她的手比劃著:“不是,是絨絨的小鴨子。放幾只在這上面,好看的?!?/p>
我好像明白了,可是她的描述又讓我不明白了。我說:“不是活的鴨子,是毛絨鴨子?那種玩具鴨子,但不是橡皮鴨子?”
“對。”她很肯定地點頭,手指自然地搭在鈴鐺旁邊,“就要那種毛絨鴨子,一排三只,放這里,好看。”
“不是一只嗎?你剛剛不是說想要一只小鴨子放這里嗎?”陳芳止一直都是個很“古怪”的女孩,我知道,我了解她,因為我是跟她一起長大的。她偶爾會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冒出來,說給我聽,因為她知道只有我會認(rèn)真聽。我聽了以后會很認(rèn)真地幫她找古怪念頭里的疏漏和瑕疵,告知她。
陳芳止說:“沒錯的,我想要一只小鴨子在這里。也沒錯,我想要一排小鴨子,三只,在這里。”
我說:“那就是四只,你得買四只小鴨子?!?/p>
“不是,我只要三只小鴨子,三只就夠了?!标惙贾狗穸宋姨嫠龊玫倪@道最簡單的算術(shù)題,一秒鐘也沒有猶豫。她伸出三根手指,很認(rèn)真的樣子。
我們是邊走邊說的,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剛好推著自行車走到了家門前。我們在鎮(zhèn)上讀書,周末放假騎自行車回村里,外面的大道是那種公路,自行車好騎,夠來來回回遛好幾圈??墒抢锩娴穆肥呛懿黄降?,從大路延伸到我和陳芳止家的路尤其不平,每次我們都會下來推著車走,走大概一段話的工夫,我們就到了各自的家門口。
陳芳止比我快,她匆忙地朝我點點頭,這是“再會”的意思,誰先走誰會先點頭,我們心照不宣。我也點點頭,目送她停好自行車轉(zhuǎn)身一陣風(fēng)一樣旋進已經(jīng)有些朽了的木門里面。村里其實很多地方都新裝修了房屋,基本是二三層的高樓,磚瓦房,外墻有些貼著瓷磚,有些只刷白,看起來很時尚,是屬于房子的時尚。我家和陳芳止家,是村里少有的不夠時尚的房子,黑瓦屋檐老木門以及石頭堆的斑駁不平的墻,跟時尚有著不可說的隔膜。兩間異樣的屋子矮在一堆高樓里,所以我和陳芳止要找屋子很容易,一條小路,最矮的挨著的兩間,就是我倆的屋子。
這么說還有點不太恰當(dāng),因為不是我倆的屋子,是我們爺爺奶奶的屋子,我們還沒到買得起屋子的歲數(shù),也有可能我和陳芳止一輩子也買不起這樣的屋子,不過爺爺奶奶總是很相信我們能買得起屋子,要我們買村里那種很時尚的屋子,搭一個也成,又好看又方便,住得不要太舒服。
陳芳止小聲跟我說:“我才不要那樣的房子,太丑了。”
我也點頭,真的,太丑了。拿陳芳止的話來說,就是青山綠水里闖進了一堆變形金剛,這個說法我深以為然。不過對這句話我跟她其實還有些分歧,因為陳芳止覺得變形金剛也丑,我覺得變形金剛其實還可以,很科技感的帥,只是對變形金剛闖進山里這種景象,我沒辦法一下接受,那變形金剛就丑一下吧。
當(dāng)時我在生火,陳芳止在我家蹭飯,按慣例,蹭飯的人不幫忙。陳芳止就端個小板凳坐到我旁邊,趁奶奶來回忙著做飯的時候跟我規(guī)劃。她說:“我們到時候買個四合院,像現(xiàn)在這樣。在村里,弄一弄院子里的荒草,跟你奶奶一樣,挖開種成菜地?!?/p>
我們這個四合院的矮屋子其實都在,不過其他兩邊的人都不住了,他們的門常年封著,還有灰塵飛來飛去;我和陳芳止在外面上學(xué),他們是去外面了還是不在了,我們也不知道。我奶奶種菜之前,院子里的荒草長得比我還高,我和陳芳止鉆進去玩捉迷藏,總要踩兩腳比我高的荒草,把它們的尖尖拔掉,陳芳止很聰明,她知道我這個習(xí)慣,跟著我踩出來的痕跡,還有荒草頭頂?shù)娜笨谝幌戮湍苷业轿?。不過后來我踩的荒草全部比我低了,陳芳止找我就慢了,也沒有慢多少,我最喜歡藏的幾個地方她全知道,挨個找一找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再后面奶奶除完了荒草,我們就不玩捉迷藏了,我們改當(dāng)大人了。
我塞了塊老木頭進爐子:“我不會種菜,我?guī)湍愠?,你買個四合院,帶我住,我就是你最辛勤的園丁。”
“去你的吧?!标惙贾古牧宋乙幌拢恢?,“你當(dāng)園丁還不如我自己來!你就想蹭我的房子!”
奶奶常嫌我手腳笨,每次燒飯都只讓我生火,還是火生起來以后讓我看火,讓我別把火看滅了。陳芳止不一樣,她手腳麻利,我去她家蹭飯的時候,我坐在那里,看著她好像蹬著風(fēng)火輪來回竄,能幫她奶奶好大的忙。家務(wù)活我不能說一點不通,可能只是剛好會點掃地,在廚房這個地方,哪怕到高中,我能伸展手腳的也只有個看火。
她太了解我了,真要我拔草,我可能就把她的寶貝菜一起拔了。我就想蹭一下她的房子,她要真有房子,肯定會給我留間屋子的,要是真的四合院,剛好我們兩家一起住進去,整整齊齊,誰也不用少,陳芳止還省了分配屋子的時間。
其實一開始我和陳芳止不是玩伴,我有自己的玩伴,她也有,后來我倆的玩伴都跟著他們的父母去大城市上學(xué),我倆住得近,勉強搭伙,成了新的小伙伴。怎么走近的?說實話我也忘了,好像交朋友都是應(yīng)該莫名其妙地開始,再莫名其妙地結(jié)束,這樣才夠酷。不酷的人才有煩惱,我和陳芳止這么酷的兩個人其實也有不酷的時候,比如挨罵的時候,天王老子都要挨奶奶的罵,這一定是真理。
陳芳止哭的時候也不夠酷,我哭的時候也好不到哪里去,不過這次放假回家我沒哭,所以酷酷的我看不酷的陳芳止掉眼淚。陳芳止其實不???,我見過就五次,這是第五次。她剛跟我聊完小黃鴨子回到家就哭了,我在一邊給她遞紙巾,是奶奶叫我來的。她哭的時候很安靜,就是默默掉眼淚,我也不問她為什么哭,想說她肯定會跟我說的,她瞞不過我,也不喜歡瞞我。
放假前,陳芳止就說她想爺爺奶奶了,她說話的時候我在趕作業(yè),沒吭聲,我也想,但我沒有陳芳止勇敢,我一害羞就不說,就想想。在家門口,我就看見改裝到側(cè)面的煙囪在冒煙,奶奶肯定在燒飯,陳芳止家冷冷清清,煙囪沒什么響動,這種情況我們很熟,一般陳奶奶忙的時候就這樣,讓陳芳止來我家蹭飯,現(xiàn)在陳芳止已經(jīng)不算蹭飯了,她幫奶奶忙,我還是在看火——畢竟我只會這個,按照“蹭飯的人不幫忙”這個慣例,陳芳止確實不算蹭飯。我倆太熟了,我們兩家也熟,我管陳爺爺陳奶奶都叫爺爺奶奶,陳芳止喊我爺爺奶奶也叫爺爺奶奶。
給陳芳止遞紙巾的時候,我還沒吃上飯,她應(yīng)該來我家?guī)兔Φ?,我也?yīng)該在家?guī)兔Φ模翘煳覀兌紱]有。奶奶讓我安慰陳芳止的時候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什么也沒有說,我腦子里有個不好的念頭冒出來,我趕緊趕出去,不會是這樣的,有這個念頭產(chǎn)生都是件挺難過的事,對我是這樣,對陳芳止來說更是。
越不希望發(fā)生的事情往往越容易發(fā)生,能讓陳芳止掉眼淚的總共就那么幾件事。我們回家的前兩天,剛好周三,陳奶奶半夜腦溢血,連夜送到醫(yī)院搶救,現(xiàn)在陳爺爺還在醫(yī)院陪護,沒跟陳芳止說,也沒跟陳芳止在外面打工的爸爸媽媽說,還攔住了我爺爺奶奶,也不讓他們說,消息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我沒問清楚,這種事好像也不應(yīng)該問得太清楚,問得太清楚是不是會讓人反復(fù)想起傷痛?我不清楚,這種想法讓我覺得問清楚似乎太殘忍了。
陳芳止好好吃飯,奶奶跟陳芳止說,陳奶奶要她好好吃飯。剛哭完的陳芳止就悶頭往嘴里塞完了一碗飯,菜和肉都嚼得很慢,她吃飯從來沒有這么慢過。以前到周末,我們吃飯都是邊聊天邊吃的,鄉(xiāng)下人是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的,飯桌是最好的聊天場所,我們就說說平時的生活,我和陳芳止說在學(xué)校過得怎么樣,爺爺奶奶說地里收成怎么樣,新買了什么種子,前兩天又給地里撒了農(nóng)藥。大家都是報喜不報憂的,這可能也是慣例,只要一家人分開,再見面說的話基本是好消息,就算不是好消息,也一定不是家里人的壞消息。陳芳止吃飯的時候,爺爺還在地里沒回來,桌上就我和她兩個,奶奶還在跑,我倆一句話都沒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像什么都不該說。陳芳止也沒說話,她說不出話,嘴里都是飯菜,可是我還是聽得見她吸鼻涕的聲音,我邊扒飯邊抽一張紙巾遞給她,她接過去狠狠擤個鼻涕,除了這種聲音,我倆很安靜。
以前作文里寫“嗚咽”的時候我都是在亂用,只要哭了,我就寫嗚咽,難受我也寫嗚咽,這個詞幾乎適合了全天下我要寫的難過場面,用熟了我也想不到別的詞,將就一下還是用嗚咽。陳芳止這天哭得我好像突然知道了什么叫“嗚咽”。之前從學(xué)校騎車回來的路上,看見倒地的流浪狗,濕漉漉的眼睛看過路的每一個人,整條狗都在顫抖,沒有發(fā)出一點狗該發(fā)出的聲音,反而發(fā)出了好幾聲我覺得狗發(fā)不出來的聲音,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在求救,狗其實也求不了救,它求救可能只是我想的,但是陳芳止肯定也是這么想的。她踹了自行車,跑去給那個在踢狗的人一腳,就在我躲開狗眼神的時候,她沖上去給的。那個人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轉(zhuǎn)頭就看陳芳止,站起來的眼神我有點怕,但陳芳止給了我勇氣,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俠。女俠的同伴肯定不能孬,我慌忙把自行車甩在一邊,站到陳芳止旁邊,雖然心虛,但也跟著陳芳止瞪那個人,我其實也沒有底氣我們是否能趕走那個踢狗的人。我們只是高中生,還是高中女生,那個人是個男的,大高個,看起來還有點醉。好在那個人狠狠瞪了我倆一眼,轉(zhuǎn)身就走了,我和陳芳止都松了一口氣。扶起自行車的時候,周圍人給陳芳止和我狠狠比了個大拇指,說小姑娘好樣的。還有個阿姨過來勸我們說,下次別那么沖動,這回人多,那個人不敢打你們,下回還是要注意。
下回肯定要注意,我記得我那會兒心里就這么想,可是我知道陳芳止要是沖上去了,我估計還是會跟著沖上去的,因為這就是我們倆。那條狗最后怎么樣了,我們都不知道,陳芳止看了眼狗就走了,我扶起自行車就走了,我們倆都不太敢靠近活的東西,比如貓狗,喜歡也不碰,狂犬疫苗我們誰也負(fù)擔(dān)不起,養(yǎng)一個活的東西,那種事情更是想想就覺得太沉重了,我們連自己都養(yǎng)不起。
我忘不掉狗的眼神,忘不掉它好像在哭又可能不在哭的狗臉,陳芳止就是那條狗,他們都在“嗚咽”,狗“嗚咽”的時候有陳芳止,陳芳止“嗚咽”的時候又有誰?
有陳爺爺。
陳芳止是非要去醫(yī)院看看陳奶奶的,陳爺爺不讓。我覺得也應(yīng)該去看,哪有人在最親的人生病以后還不去看的?沒有這個道理。陳芳止要是去看的話,我也要跟著去,可是她另一個最親的人攔住不讓她去。陳爺爺說陳芳止要學(xué)習(xí),都高三了,沒什么可以耽誤學(xué)習(xí)的,說奶奶現(xiàn)在情況稍微好一點了,不要她來看,要她好好做作業(yè)。
陳爺爺絮絮叨叨地說,陳芳止“嗯嗯啊啊”地應(yīng),陳爺爺在病房的時候,兩個人的眼睛都沒離開床上躺著的人。他們打電話的時候,我就在旁邊聽著,用的是我那部老手機,可以視頻。陳芳止的手機是老年機,打不了視頻,只有響到讓人耳聾的揚聲器。光聽陳爺爺掰扯謊話,陳芳止是不信的,她逼著陳爺爺在視頻里給她看現(xiàn)在陳奶奶的樣子,至少在視頻里陳爺爺沒法把她糊弄個徹底。陳奶奶躺在床上,眼睛是閉著的,看起來不難受,至少不痛苦。那里面的擺設(shè)比我之前去縣醫(yī)院看見的好很多,視頻看過去是挺好的,干凈。陳奶奶跟隔壁床的簾子拉著,估計都睡了。陳爺爺讓陳芳止看了陳奶奶幾眼,就拿著手機出去了,隔壁床要睡覺,陳奶奶也要睡覺,他們在里面講電話太吵了。
這個視頻打了沒多久,因為隔壁床的人出來喊陳爺爺,說陳奶奶起來了。視頻那邊就匆忙掛了陳芳止的電話,陳芳止也沒打回去,她把手機遞還給我,坐在我的床上發(fā)了會兒呆,頭后仰直接躺下了。我也躺下。她的手抬起來擋住了眼睛,她以為這樣就可以不哭,她以為擋住眼睛就可以擋住眼淚。我拿后腦勺對著陳芳止,她擋住眼睛,我就知道我要這么做,我不可以看她。
我沒忍?。骸皶玫?,爺爺說了,情況好點了?!?/p>
勸她其實沒有用,還是要勸,很多事就是沒用也要做。
她沒作聲。我閉上眼睛,也不繼續(xù)勸,一句話就夠了,陳芳止知道的。
她咬著牙齒,嘴唇里上下排牙齒要打架,她還是攔不住,干脆咬住,我聽得見。她說:“老了。”
房間里很安靜,鄉(xiāng)下到了晚上一般沒那么安靜,我覺得很安靜,我好像聽不見窗戶外面廣播的聲音,但我聽清楚了陳芳止的話。她說老了。誰老了呢?
我老了,陳芳止老了。
陳芳止的字是從牙齒里面擠出來的,瀝干凈了血擠出來的,我聽到的每個字都很清楚。
“他們老了……”陳芳止最后一個字的尾音是吊著的,像吊死鬼一樣,下不來。她說完就閉了嘴,再張嘴就攔不住了,就什么也攔不住了。
我沒有說話,我也把手抬起來擋住臉,閉上眼睛。視頻里的陳爺爺滿臉皺紋,閉著眼的陳奶奶也滿臉皺紋,像虬結(jié)的老樹根,像秋天要落地的菊花,什么形容老的詞匯都能往上堆。陳芳止比我叛逆,比我有主見,比我“古怪”,陳爺爺陳奶奶說的話她經(jīng)常不聽,氣得陳奶奶抄起掃把就要打;她也能干,氣完陳奶奶就繼續(xù)幫忙干活,跟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誰沒挨過奶奶的罵?誰沒挨過奶奶的打?這是最正常的事情,可是現(xiàn)在這最正常的事情好像也沒有辦法發(fā)生,陳奶奶閉著眼睛,他們的臉上都有皺紋了,沒辦法打陳芳止了,陳芳止也知道。
陳芳止好像狗。
我轉(zhuǎn)過臉,放下手,把陳芳止勾過來挨著我,再把她的腦袋按在我肩膀這里,這樣誰也看不見誰的臉。陳芳止一開始掙扎了一下,發(fā)現(xiàn)我們誰也看不見誰的臉以后她就不動了,她沒有刻意動,我也感覺不到她在顫抖。她沒哭,她肯定沒哭——我也沒有。
“明天,明天有空跟我去買小鴨子嗎?”陳芳止說話的時候,聲音很自然,就是有點悶,她沒抬頭。
我沒有陳芳止厲害,擠不出來一個字,只能胡亂點頭,可我點頭她看不見,我手指在她手心點了兩下,這是暗號,表示同意,陳芳止明白了。我們沒有動,我不敢動,腦子里的胡思亂想太多了,一觸即發(fā),我什么也不干就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時間好像停住了——如果真的停住就好了。陳芳止也沒動,我不知道原因,可能跟我一樣。
我們就這么睡過去,第二天爬起來,身上蓋著被子,我知道晚上奶奶來看過我們,被子是她蓋的,我睡著以后,她肯定會來替我掖被子,起夜也要來看我有沒有踢被子,她會幫我蓋好,爺爺就只是在門口看兩眼。小時候總是不喜歡好好睡覺,黑燈瞎火睜著眼睛也要偷偷聊天,被他們抓個正著好多次終于學(xué)會了裝睡。
我坐著發(fā)了會兒呆,陳芳止拿了錢跟我說,我們走路去坐公交車吧。我問她鎮(zhèn)上沒有小鴨子嗎。她說之前背著我跑了好幾家都沒看見這種小鴨子,不如直接去縣里找,找到的可能性還大一點。我信了,拿了之前攢的錢,跟著陳芳止走去公交車要停的地方,我們村偏僻,縣里的公交車經(jīng)過的地方,我們要走大概十來分鐘才到,去下一個村等。
我想陳芳止說去縣里的時候,估計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要去看陳奶奶。陳爺爺不要她去,她“嗯嗯啊啊”點頭應(yīng)了,其實早就想好了偷偷去看。我知道她,她不聽話,我也不聽,這次是陳爺爺?shù)膯栴},我不可能幫他攔住陳芳止,我攔不住陳芳止,就像陳芳止攔不住她的眼睛。我跟著她跑了好幾家店,都沒有她說的那種毛絨小鴨子。
有一家有橡皮鴨子,我跟陳芳止說:“橡皮鴨子也很可愛。”
“對,很可愛?!标惙贾拐f,“可不是毛絨鴨子呀?!?/p>
她只要毛絨鴨子。
“那種毛絨鴨子是掛件比較多,我沒見過能綁在電瓶車和自行車上的毛絨小鴨子?!钡陠T姐姐跟陳芳止解釋,把剛剛拿給我們看的橡皮鴨子收起來。
陳芳止沒說話,她沉默地拒絕。
我買了三只橡皮鴨子,拉著陳芳止去別的店看。哪里都沒有這種掛件,縣城不大,能逛的商業(yè)街都被我們跑完了,還是只有我手上的三只橡皮鴨子。我沒有拆包好的三只橡皮鴨子的禮物袋,這三只我打算送給陳芳止,如果到最后也沒找到毛絨鴨子的話,除了這個結(jié)果外,陳芳止不可能收。
橡皮鴨子不是毛絨鴨子。
陳芳止沒再找了,我們坐公交車去了縣醫(yī)院,挨個病房找過去,也沒有看見那兩張熟悉的有皺紋的臉。她坐在醫(yī)院的臺階上,看來往的人,看樹,看落下來的樹葉,看天上的云。
我放下東西,坐在她旁邊:“會好起來的。她還要看你念大學(xué)?!?/p>
陳爺爺陳奶奶我爺爺我奶奶都說過,要看我和陳芳止念大學(xué),同一個省的大學(xué),好照應(yīng),外頭生人多,我倆一塊他們也放心。我和陳芳止成績差不多,他們都覺得我們以后還是一樣好。
陳芳止眼珠沒動:“對,會好的。”
她拍拍屁股站起來。醫(yī)院的人說腦溢血要轉(zhuǎn)院,縣里資源不行,陳奶奶不在縣醫(yī)院,我和陳芳止這趟跑空了。我們兩個就往回走,回去的路上陳芳止看起來很正常,只是很安靜。我們一塊兒走的時候,她總挑起話題,我這個閑人回應(yīng)她,那個時候我不需要回應(yīng)她,她根本沒有響動。
再后面,陳芳止更正常,該笑笑,該說話就說話。我把橡皮鴨子送給了她,她收下了,說下次要還沒找到,就把它們都綁上。
我說:“那我看著你綁上,讓它們都趴在你的車把上?!?/p>
“行啊,到時候喊你。”
陳芳止一向說話算話,她卡鴨子的時候叫我了。我還是在一邊看著她,她不要我?guī)兔?,一定要自己卡上去。不知道她從哪里搞來綁的東西,繩子也有,塑料也有,看起來工具齊全,準(zhǔn)備充分。
“行啊你,準(zhǔn)備得挺到位啊?!?/p>
“那當(dāng)然,我是誰?”陳芳止搭理我的時候沒忘記認(rèn)真卡鴨子。她把繩子纏在鴨子身上,再纏到她的自行車車把上,第一個很容易,一下就綁住了,陳芳止怕不牢靠,還特地緊了緊。
第二個也不難,纏上去看看也很不錯,第三個陳芳止卡在了車把彎曲的夾縫里,剛好左中右三個,整整齊齊,除了不符合我和陳芳止的審美以外,看起來哪哪都好。陳芳止收拾完東西,我就收到陳爺爺打過來的視頻電話,我把手機給陳芳止,那邊的老人一冒頭就說陳奶奶好很多了,醫(yī)生說好起來了。陳奶奶靠著床坐,在微笑。
陳芳止不知道說什么,顯擺一樣把剛綁好的三只橡皮鴨子帶自行車給陳爺爺陳奶奶看,陳爺爺?shù)谝谎劬驼f好看,陳奶奶也學(xué)說好看。陳芳止就得意地笑。我也說好看,陳芳止更得意了。
“三只鴨子,我就說,好看!”陳芳止說,她眉毛揚著。
陳奶奶的病越來越好,快過年的時候好得差不多了,陳爺爺帶她一起回家,只是還是不能勞累。陳芳止在家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陳奶奶床邊教她說話,照陳爺爺說的,陳奶奶比陳芳止還笨,陳芳止小時候一句話學(xué)個兩三遍就學(xué)會了,陳奶奶一句話要學(xué)好多遍。陳爺爺說等陳奶奶以后好起來,他一定要笑一笑她,我就在一邊笑。陳爺爺和陳奶奶住院的時候,他們家的田基本是托爺爺奶奶照料的,幸好走的時候,最忙的事情干完了,回來的時候陳爺爺要繼續(xù)忙,不過這樣很好。
天氣預(yù)報說了,明天是個晴天。
我和陳芳止上街去,趁過年前剪個頭發(fā),陳芳止她爸媽要回來了,我爸媽也是。新年新氣象,從剪個頭開始吧。我跟陳芳止對爸媽回來沒有那么期盼,我們有爺爺奶奶。
自從卡上小鴨子以后,陳芳止騎車更瀟灑了,在風(fēng)里尤其瀟灑,感受風(fēng)吹來的呼吸,陳芳止說這太酷了。她又說,過兩天給我也買三只小鴨子,當(dāng)過年禮物。我說我都知道了,這算什么禮物。陳芳止說,你就說你要不要吧。我說要。
剪完頭發(fā),陳芳止當(dāng)著我的面,買了三只毛絨鴨子,直接遞給我當(dāng)新年禮物,我打算回去卡?;厝サ穆飞?,我跟陳芳止比誰騎得快,陳芳止卡在中間的那只橡皮鴨子一下脫落,滾到?jīng)]有護欄的河里去了,浮在水面上跟水跑。
陳芳止沿著階梯就到橋下的河邊上,我死死攔住不讓她撈。這條河水急,不知道有多深。岸上標(biāo)牌寫著“禁止下水游泳”,我不能讓陳芳止去撈。所以我們一起看著那只鴨子順著水飄走,那片黃色本來就很小,一遠(yuǎn)就更小了。陳芳止一下就跪下了,她渾身都是軟的,我把她架起來,按到她的自行車上。
“回家過年,爺爺奶奶還在等你。”
她醒過來了,騎自行車的時候很穩(wěn),但不慢,中速。我留意著她,我怕她騎不好。路上沒再有什么波折,我們安安穩(wěn)穩(wěn)到家,我家空著,陳芳止家也空著,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連最應(yīng)該在床上待著的陳奶奶都不在。我們在門前的石板上坐著,數(shù)經(jīng)過的螞蟻。我倆出門都沒帶手機鑰匙,現(xiàn)在回來門鎖著,誰也進不去。
我想不起來陳芳止她爸她媽是怎么把我和陳芳止塞進車子里帶去醫(yī)院的,記憶里唯一清晰的是陳芳止?jié)L下來的眼淚。攔不住,她也沒想攔住。
陳芳止又哭了。
“我明明、我明明綁緊了的……”她咬住下嘴唇,“我綁緊了的……”
陳芳止不像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