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雨欣
白石老人的求藝之路頗為不易,卻也因此積累、淬煉出了一種基于民間、抱樸含真的意趣審美。平時我們只了解他的“成品”,這或許還不夠,還需要追溯他最隱匿、最日常的隨筆與畫稿。這些不夠完美、尚未完成的墨痕、粉本,以一種親切的視角,令我們窺見其藝術靈感的來源,洞察這位老人一生中的創(chuàng)新與探索、逸趣與智慧。
齊白石《摹銅鴨香爐稿》紙本墨筆 25.5厘米×61.5厘米北京畫院藏
縱觀齊白石的畫稿,紙張材質(zhì)不一,包裝紙、練字紙、邊邊角角的余紙、油污紙,皆能為他所用。因樸拙的畫紙材料、瑣碎的筆觸,這些作品的價值易被低估。然而正是借助所謂“劣紙”諸多的特性,他能夠常常創(chuàng)新技法,時時遣景入畫,最終形成獨具一格的大匠風范。
比如一幅《摹銅鴨香爐稿》中的香爐,是有一次齊白石在朋友家看到的。他非常喜愛,認為這座香爐造型奇特,線條流暢,正所謂“通身有神味,非流俗畫家畫鴨也”。通過仔細觀察,他發(fā)覺之所以脫俗,是因設計者如實反映了鴨子腳掌的特點,因此靜態(tài)的銅鴨香爐卻能夠展現(xiàn)出靈動的感覺,仿佛小鴨子在一搖一擺地走路。齊白石將它臨摹下來,又在題跋中詳細記下了鴨足運動的狀態(tài),從而滋養(yǎng)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感?;蛞驎r間緊迫,或因靈感突發(fā),這張畫紙選得并不合適,左側尚有大面積留白,卻能夠反映出齊白石在生活中對于視覺素材的及時留心、捕捉以及珍視。
又譬如《李鐵拐稿》,最初的靈感來自于齊白石在廠肆游玩時的經(jīng)歷。他見一人禿頭亂髯,鷹鼻癟嘴,面容頗生動,于是將其畫下,留作素材。之后為街坊作畫時,齊白石以此形象為基礎,調(diào)整其神態(tài),增畫斗篷、葫蘆、鐵拐、草鞋,凸顯李鐵拐作為八仙之首游逛人間時的幾分粗率、樸拙之感。題跋寫道:“隨手取包書之紙勾存之”,說明齊白石很滿意這幅造稿,唯恐遺忘,因此隨手取包書紙,勾描保存。
在這之后,參照著這幅稿子,白石老人又創(chuàng)作了諸多同一類型的作品,鍛煉自己的筆墨表達。如另一幅《李鐵拐》,布局和人物形象與造稿非常接近,只是增添了顏色,更加生動。此外,這幅畫的題跋略有不同,寫道:“ 葫蘆拋卻,誰識神仙。寄萍堂上老人畫并題八字”,意思是李鐵拐雖然是道教八仙之首,但是因其潦倒之態(tài),世人很少有慧眼能夠判別出他的貴重身份。這一句嘆息,何嘗不是齊白石自己的心聲。1919年,他北上漂泊,定居北京,因早期作品風格孤高冷逸,很不受北平畫壇與市場的喜愛。經(jīng)歷了十年的衰年變法,其作品才開始有起色,慢慢為人知曉。兩幅《李鐵拐》并置在一起,展現(xiàn)的不僅僅是齊白石在創(chuàng)作背后的用心琢磨,更是他畢生的學養(yǎng)積累和傾情投入,有酸澀,亦有豁達。
齊白石《李鐵拐稿》紙本墨筆 91厘米×51.5厘米 1927年作北京畫院藏
齊白石《李鐵拐》紙本設色 133.5厘米×33.5厘米北京畫院藏
1902年,在友人夏午詒的邀請下,齊白石第一次走出家鄉(xiāng),遠赴西安教畫。第二年,夏午詒進京謀職,齊白石隨行。期間,他住在宣外北半截胡同,空閑時愛去琉璃廠逛古董店,搜羅與觀賞書畫篆刻,尤其是對八大山人、石濤的真本最為青睞。這篇《癸卯日記》記錄了他數(shù)月的旅途見聞與藝術活動,更有他日常的筆墨意趣作于日記頂部。結合題款中的文字得知,白石老人遠眺漫天朱霞,近坡則見青柳拂水牛,美不勝收的人間景色給予了他澎湃的心潮,因此趕忙將瞬時的印象繪制下來。為了凸顯此處,他又特意畫成一幅團扇的樣子。這一筆墨痕在齊白石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為他之后的創(chuàng)作如著名的《柳牛圖》《紅衣牛背雨絲絲》提供了范本。
齊白石也有不少在包裝紙上的造稿。譬如《目送長鴻圖》,是他為好友胡佩衡所作。當時齊白石一連改了數(shù)張草圖都不滿意,最后為練筆,老人隨手抄起一張印著清秘閣南紙店的包裝紙,得益于其粗糙的紋理,人物的詼諧之態(tài)與其服飾的皮革質(zhì)感很是凸顯,竟然順利畫成了。畫好后齊白石按照習慣,掛在鐵絲上審視,覺得獵人手中的弓箭位置不當,于是將不要的弓圈劃去,并在合適的部位注明“要”字,方算定稿。
總的來看,很多誕生在樸拙紙張上的畫作,是齊白石在生活中的隨手行之。鄉(xiāng)野稻谷間的童年記憶,“五出五歸”的遠游見聞,以及多年漂泊的北平生涯,種種人生經(jīng)歷加諸他身上,令齊白石的創(chuàng)作靈感異常地豐富寬廣,也意味著他的創(chuàng)作具有極強的偶發(fā)性。他熱衷于捕捉在生活、旅途中所見的種種景致,記錄當時觸發(fā)自己的種種感動。而手邊的廢紙、包裝紙、余紙便是最好的選擇。它們以便捷的來源、陌生的材質(zhì),與齊白石彼時行走路上的心境相互呼應、完美契合。因此,人間萬象,小到銅鴨香爐、民俗人物,大到山水奇景、炭煙濃霧,無數(shù)個牽動他心緒的場景都入畫中。借助各類紙張的特有紋理,他得以體驗偶發(fā)的創(chuàng)作機制,通過點、線、面的獨特設計形式,從瞬息的客觀物象上提煉、萃取美感和氣韻。
這些拙紙、雜筆,見證著齊白石的世俗與創(chuàng)新,務實與赤誠。它們既是最普遍、最平凡的畫材,契合著齊白石謀生養(yǎng)家的利己需求。它們也是最意外、最難掌控的藝術元素,滋養(yǎng)著老畫師的筆墨趣味,促使他不斷拓寬藝術語言的表達范疇與力度,實現(xiàn)自我創(chuàng)新的抱負與渴望。
齊白石《癸卯日記》紙本墨筆 16.5厘米×11厘米 1903年北京畫院藏
齊白石的花卉類作品以“紅花墨葉”大寫意風格最知名,但是他在日常創(chuàng)作中究竟是如何積累這些多樣的素材,從而在創(chuàng)作時形神兼?zhèn)洌_到“似與不似之間”的意境呢?
想要揭開謎底,不妨先看看這一套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與文獻館所珍藏的《花卉畫稿》。如老人所說:“此紙劣,色丑,未足雅觀。”這套作品的畫紙很陳舊,顏色發(fā)黃,可見明顯的竹料纖維。從作品的水漬、色痕推斷,畫紙對墨色的反應力不夠完美,難怪齊白石在用色時有如此煩惱。盡管紙質(zhì)不好,《花卉畫稿》卻展現(xiàn)了齊白石創(chuàng)作時的一些秘密要訣,蘊藏了這位老畫師的匠心獨運。
在題跋中,齊白石介紹了這套冊頁的創(chuàng)作緣由:“友人藏舊畫花卉百余種,余擇其粗筆者臨其大意,中有梅、菊之類出自己意為之,以便臨池一看,俗所謂引機是也。白石記。如兒、移孫收稿。”也就是說,齊白石在朋友家欣賞了古人繪制的幾百幅花卉圖。其中有些筆法粗放、簡練,很具神韻,于是他從中挑選、臨摹了部分花卉,又融入自己的筆意,收錄成冊。之后,他將這本冊頁留給了兒孫,供后人習畫之用。
齊白石《目送長鴻圖》紙本墨筆 52.5厘米×31厘米 1925年北京畫院藏
由此可見,這套花卉冊頁并非齊白石在大自然中的寫生之作。相反,它類似于課徒稿。這有可能是齊白石為了在繪畫上給自己的孩子傳道授業(yè),所展示的一系列方法。在創(chuàng)作時,他既采納了傳移模寫的方式,即通過臨摹吸收他人優(yōu)點,譬如畫瑞香花,便是“照人底手之畫臨之”。同時,齊白石也發(fā)散思路、移花接木,在繪畫時增加了一些個人技法,比如他畫荷包牡丹、諸葛菜等花卉,都是“白石老人以我法臨”,其筆意自在、用色生動。這是齊白石作為畫家,在藝術上的反復琢磨,也是他作為父親對兒孫輩的教導與期盼。
齊白石《花卉畫稿之十》紙本設色 29.4厘米×31.7厘米 1920年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與文獻館藏
齊白石《花卉畫稿之二十二》紙本設色 29.4厘米×31.7厘米 1920年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與文獻館藏
結合齊氏題跋,我們還能發(fā)現(xiàn),白石老人在平常作畫練習中,首要講究的并不是構圖或是設色的奇崛,最為重要的是對于客觀物象以及其內(nèi)在意蘊的觀察和抽繹。在描繪各類花木時,齊白石對它們的生長規(guī)律、外形特點都做了非常詳細的調(diào)研,譬如百合花花莖與花朵的數(shù)量,紫玉簪、串枝蓮的綻放時節(jié),大紅鵲、吉祥草的葉果輪廓,這些他都用小字做了詳細的批注。其中,一幅草茉莉尤為重要。這種花朵是“窮檐兒女之花”,生長在最尋常的鄉(xiāng)野田地間,不受文人的青睞。但是齊白石很欣賞它的勃勃生機,贊譽其“芳氣襲人,未可抹煞”。在描繪它時,他大膽地將鮮麗花青與洋紅錯雜、交匯,從而配制出這種花朵獨特的紫色,而不是按照傳統(tǒng)水墨畫的方式層層渲染疊壓??梢哉f,對于他而言,內(nèi)心的感動、純粹的情思才是創(chuàng)作的關鍵?;蛟S這是齊白石的藝術撫慰人心,令我們見之親切的緣由。
在欣賞這些非同規(guī)范的作品時,我們能夠切身體會齊白石豐富的心路歷程,理解他在藝術之道上所進行的長期積累、偶發(fā)捕捉、意趣琢磨。與此同時,我們也將重新邂逅中國水墨畫的妙趣和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