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玉紅
(南京郵電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3)
中國封建社會有著嚴格的等級制度,尤其是車馬轎的使用有尊卑貴賤之分,等級森嚴。清末,鐵路的通車運營,火車成為人們外出選擇的重要交通工具,火車車廂同樣有等級,如頭等車、二等車、三等車、四等車等。三等車里雜亂臟,隨地吐痰,“格外的人滿不堪,盡是短衫褲的工人打扮;夏日,人困在人堆里,而人的熱氣又困在黑的布衣服里,特別難于發(fā)散,到靜坐之時,久束于黑衣服內(nèi)的熱氣才一股一股嘖出來,其氣味就像蒸籠里翻蒸著的隔了兩夜的肉飽的氣味”;(1)漢光:《滬寧車上的七月某夕》,《良友》1928年第28期,第29頁。車內(nèi)熱得蒸人,里面的熱度可以烤燒餅。(2)列御風:《夏假漫游記》,《旅行雜志》1929年第3卷第9號,第17頁。有的三等車不能稱為“坐”,有“立”的地位已經(jīng)是幸運萬分。(3)孫福熙:《車而不同》,《旅行雜志》1948年第22卷正月特大號,第2頁。四等車,“座位那么臟,窗戶那么小,簡直得憋死;豬羊一樣在四等車里擠”;二等車清整華貴,頭等車里“椅子是鵝絨鋪的,坐上去軟綿綿的,真是舒服得不得了。窗簾是織錦的,上邊的花樣是有名的畫家設(shè)計的,放下窗簾,可以欣賞那名畫,并且車里光線那么柔和?!?4)葉圣陶:《稻草人》,長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19年版,第208—211頁。不僅如此,他們在上車前已享受頭等待遇,車站里有頭等候車室,有座位,有茶水,有人代理票務。對于大多數(shù)貧苦百姓來說,三、四等車是他們的選項;有權(quán)有錢者乘坐二等或頭等車。更高級的火車則是“花車”。
《辭海》對“花車”的釋義為:“舉行喜慶典禮或迎接貴賓時特別裝飾的汽車、火車或馬車?!比缙嚮ㄜ?1928年,上海各界舉行國慶典禮,參加者有中華總商會花車、當仁學?;ㄜ?、國民黨花車、華僑工黨花車、個人花車等數(shù)十輛,秩序整肅,旗幟飄揚,首唱國歌及慶祝歌,三呼“中華民國萬歲”口號以表祝意。(5)《花車游行》,《南洋研究》1928年創(chuàng)刊號,第157頁。鐵路花車是“以頭等車或頭等臥車為之,于門于窗軋花為采,緣于門及窗以為飾,花則五色具備,綴于松柏枝,政界于迎送長官時用之,借表優(yōu)待之意也”;(6)徐珂:《清稗類鈔》第46冊《舟車服飾》,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29頁。其內(nèi)部裝飾豪華,設(shè)備極佳,功能齊全,可坐可臥,有專門的廁所、浴室、客廳、廚房、休息室、仆人室等,美輪美奐,故稱之“花車”。
自鐵路在中國出現(xiàn)后,與之相關(guān)的外交、政治經(jīng)濟及社會變遷等諸多領(lǐng)域,研究成果豐碩,然而,鐵路花車未得到學界應有的關(guān)注。(7)已有的研究成果主要是李子明《火車上的民國》(中國鐵道出版社2014年版)提及了鐵路花車,但較為簡略;其他如張玉虎:《慈禧坐火車》,《文史月刊》2010年第11期;韓春鳴:《坐火車吃午飯的慈禧太后》,《蘭臺內(nèi)外》2008年第6期;劉源:《御苑里的小火車》,《紫禁城》2005年第6期;佚名:《豪華的慈禧專列》,《湖北檔案》2003年第5期,等,皆涉及慈禧所乘坐的火車,但非常簡單。因此,本文擬通過分析中國鐵路花車的起源、發(fā)展狀況及其使用管理,探究它反映的社會問題,旨在為深入了解近代中國的鐵路運營以及社會變革提供一個新思路。
關(guān)于鐵路花車的起源,李子明認為中國鐵路花車始于慈禧(8)李子明:《火車上的民國》上,第184—185頁。,然其分析不夠深入。1888年建成的連接中南海和北海的西苑鐵路,是北京城的第一條鐵路,為慈禧專用,即“御用鐵路”?;疖囓噹窍蚍▏率⒐镜峦嵊嗁?共六輛,“上等極好車一輛,上等坐車二輛,陳設(shè)華美,制作精工,中等坐車二輛,行李車一輛,亦俱材質(zhì)光潔”;慈禧和光緒的車用黃綢窗帷,其他王公外戚的車用紅綢和藍綢窗帷。因慈禧厭惡機車的震動和聲響,火車成了由太監(jiān)黃幡牽引而行的人力車。民間因之流傳著一首《清宮詞》:“宮奴左右引黃幡,軌道平鋪瀛秀園;日午御餐傳北海,飆輪直過福華門”。(9)商鴻逵等:《實說慈禧》,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版,第184—187頁。該火車雖非機車牽引,文獻里也無“花車”二字,但因其“陳設(shè)華美,制作精工”,符合花車特征,故可以視為最早的“鐵路花車”。
之后,中國鐵路相繼籌劃、興筑、通車,人們紛紛乘坐火車,而晚清皇族及官員則選擇裝飾美觀的火車車廂,這便是鐵路花車。時河北“正定車站本有花車兩輛,專備各親王乘坐”,后因“西狩”的慈禧欲乘火車回京,北京當局感慨“今恐回鑾人多”,兩輛花車“不敷應用,當就近在唐山津榆鐵路制造局中添制三輛,以便屆時承差矣?!?10)《添制花車》,《安雅書局世說編》1901年第1卷第12期,第5頁。這兩輛花車是真正意義上的鐵路花車,不過不如“慈禧回鑾花車”豪華。
1900年“八國聯(lián)軍”占領(lǐng)北京,慈禧偕光緒等倉皇西逃。翌年9月《辛丑條約》在北京簽訂,大清暫得茍安。在西安的慈禧聞訊速降旨擇日回鑾京師,11月下旬,回鑾隊伍威武雄壯、浩浩蕩蕩,經(jīng)河南懷慶至河北正定,后改乘火車,此時從正定到北京已通火車(11)政協(xié)保定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保定歷代史事長編》上冊卷7,新華出版社2005年版,第784頁。,且慈禧樂意乘坐火車。(12)(清)德齡著、秦瘦鷗譯:《慈禧后私生活實錄》,上海百新書店1947年版,第6頁。
為了迎接慈禧進京,“自保定啟鑾,鐵路局特備花車一列”(13)王彥威纂輯:《清季外交史料》,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第4290頁。,此花車就是慈禧回鑾花車,即:1902年1月6日正午,全宮乘特別火車抵京,此專列為“一車頭帶二十一輛列車,有裝貨車九輛、載仆役騾轎之車、鐵路辦事人之車、王公大臣之車二輛、皇帝之特別車、榮祿袁世凱等諸人之車、太后之特別車、皇后妃嬪之特別車、侍從太監(jiān)之車二輛、李蓮英之車一輛”等;其中“太后之車恒為聚會之處,以華麗新奇之黃緞裝飾之,有寶座、睡榻、軍機廳”,其臥車中的“臥床乃一歐式之榻,且有鴉片煙具”。“由正定到北京,全宮乘火車以行,為中國歷史上之第一次也”。當時的《倫敦泰晤士報》有詳細登載。后來,慈禧對“第一次坐火車極為滿意,言日后再乘之,賞洋五千元,以酬鐵路執(zhí)事華洋諸人之勞?!?14)[英]濮蘭德、[英]白克好司著,陳冷汰、陳詒先譯:《慈禧外紀》,中華書局1914年版,第139—147頁。
“慈禧花車”在《西巡大事記》中也有記載,慈禧乘坐豪華專列抵馬家堡車站,后御黃轎入乾清宮?!敖俸髿w來,城郭依然,人民如舊”,但景色全非昔日所比,京城大部皆遭踐踏破壞,宮廷陳設(shè)貴重文物被搶掠大半,“兩宮此際,不知作何感想耶!”(15)嚴昌洪主編:《辛亥革命史事長編》第3冊(1901.1—1903.12),武漢出版社2011年版,第97頁。又據(jù)安陽市《文史資料》記載,該花車“裝飾全新,金碧輝煌,車內(nèi)鋪有黃龍圖案的地毯,車廂內(nèi)部滿裱以黃緞”;然北京已經(jīng)被列強侵占,慈禧進京后第一道諭旨是速速修葺頤和園,“此實乃亙古一大罪人也”。(16)張棟收集整理:《慈禧回鑾途經(jīng)彰德》,政協(xié)安陽市郊區(qū)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文史資料》第3輯,1990年自印本,第179頁。此后,鐵路花車在大清開始流行,一些清室貴族及高級官員,如醇親王載灃、貝子載振、袁世凱等都曾乘坐花車出行。
自西安回鑾后不久,慈禧決定乘火車前往西陵謁陵。當時的盧漢鐵路雖已建成,但北京至盧溝橋、高碑店至易州泰陵之間尚無鐵路。為了辦好此次謁陵,直隸總督袁世凱、督辦盧漢鐵路大臣盛宣懷緊急修筑這兩條鐵路。路成后,道員陶蘭泉奉命承辦車廂內(nèi)陳設(shè),籌辦了帝后專用車廂,名為龍車,即“慈禧謁陵花車”。此花車比“回鑾花車”更為奢華,“車中備鐵床,褥枕被,花車原有臥榻置之不用,計吸鴉片煙非此不適,故西鐵床橫置,面車窗,以幔圍之,床身購諸肆,嫌柱稍高,截其腳而移高其床面。床側(cè)一門,置之即如意桶。如意桶即是便溺器,底貯黃沙,上注水銀,糞落水銀中沒入無跡,外施宮錦絨段為套,成一繡墩。車身也遍套黃絨,經(jīng)緞貼里,地鋪五色洋氈”。車內(nèi)陳設(shè)各種古董珍玩,“古玩、玉器、書法、名畫,一切陳設(shè)齊全”。車座一式二輛,“車內(nèi)則壁漫黃絨、內(nèi)襯以白氈。入門之始,迎面玻璃屏風,東南角開門,中一大間,寶座居中,四周均有長桌,黃緞繡龍圍墊,地鋪五色洋氈,寶座后左右有門,左門夾弄至后車門,右門入一內(nèi)室”。光緒車廂內(nèi)一應陳設(shè)與慈禧同。為了檢驗車行是否穩(wěn)當、滿車陳設(shè)是否釘實牢靠,由盛宣懷和袁世凱試車。袁世凱見車中古董掛屏燦然滿目,曰“點景甚佳”。經(jīng)測試,該車“由西站開至定興一小時快行100里,往返兩小時之久,快行200里,滿車陳設(shè)渾然如一體生成”。(17)《保定歷代史事長編》上冊卷7,第840—841頁。
為了進一步取悅慈禧,盛宣懷將車內(nèi)所陳珍品全部掛上黃箋,題以“臣盛宣懷恭進”字樣;袁世凱也送到車上一批掛有“臣袁世凱恭進”黃箋的珍玩。據(jù)出售給他們珍玩的古董店開單統(tǒng)計,兩人共用白銀290000兩。(18)商鴻逵等:《實說慈禧》,第226—228頁。1903年清明節(jié)前一天,慈禧偕光緒、后妃等乘坐龍車完成謁陵。
慈禧花車之精致、奢華、富麗而莊嚴,它不僅是皇權(quán)的象征,更是晚清腐朽的重要表現(xiàn)?!疤笊莩拗?自無可諱,即觀其頤和園之種種設(shè)備,已可知其奢侈靡麗,無所不用其極矣……臣下之以犬馬聲色事奉者,自然窮奢極侈,惟恐不得主上之歡;而皇上則自以為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區(qū)區(qū)數(shù)千萬金之供奉,自亦無所用其顧惜也。故大內(nèi)奢靡之習,歷來有然,不僅慈禧太后已也?!?19)[美]卡爾女士著、陳霆銳譯:《慈禧寫照記》,天津市古籍書店1989年版,第166—167頁。
一些外國使節(jié)來華出行或考察,清政府均為他們配備花車,以示優(yōu)待,亦彰顯大清皇威和國威。據(jù)記載,慈禧曾擁有兩節(jié)裝潢一樣的“花車”,互為備用,在清朝覆亡后,一節(jié)歸張作霖;一節(jié)曾作過孫中山的專車,后又歸蔣介石。而張作霖回奉天就是乘坐的慈禧花車,該車于1928年6月4日凌晨5點在皇姑屯被炸毀。
民國時期的鐵路花車可謂風靡,使用者是一些權(quán)貴、富豪及來華外賓等。首先是權(quán)貴們乘坐花車。蔣介石就常乘坐花車往來各地,據(jù)其貼身衛(wèi)士宓熙回憶,1927年4月15日,蔣介石“從真茹車站乘上一列駛往南京的花車,車到南京下關(guān),歡迎人群很多”,后寫親筆信邀請宋美齡去鎮(zhèn)江赴約。5月14日,宓熙到火車站預定車票,“站長告知已準備好一輛蔣總司令坐過的花車(專供‘總司令的朋友’乘坐)”。翌日,宋美齡等人如約到達車站,望見那輛花車,登上花車,一聲汽笛離開上海北火車站。下午三時許,火車進入鎮(zhèn)江車站,車站有警察警戒,蔣介石已等候在站上,背后有一排衛(wèi)士和公安局局長俞子厚,車站站長在月臺上指揮火車停下,花車停在蔣介石面前,他走上花車,同宋美齡見面、握手……后直駛焦山。(20)《蔣介石史料》,《浙江文史資料選輯》第23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5—27頁??梢哉f,宋美齡乘坐蔣之花車于鎮(zhèn)江定下了姻緣。
國民政府奠都南京后,蔣介石換了新花車,其設(shè)備極好,有客廳、臥室、侍從室,配備中西餐廚房以及十分考究的衛(wèi)生間;整個車廂明亮豪華,設(shè)施高檔,裝飾典雅。這種型號的車廂是從美國進口的,只有M1號和M2號兩輛,原是兩路局(指京滬滬杭甬鐵路管理局)局長和車務處長檢查路況時的辦公用車,后來,M1號屬于蔣介石專用、M2號屬于宋子文專用。(21)李少民口述、時盛麟整理:《“八一三”之后蔣介石坐火車到南翔》,《鐘山風雨》2006年第5期,第52頁。
蔣介石專門為宋美齡從美國紐約車輛工廠訂制了一節(jié)車廂,1930年運抵中國,4月4日的《中央日報》頭版報道:“蔣主席于昨午由滬附掛花車一輛于中午快車返京”。此花車即宋美齡專車,又稱“美齡號”。遠看該花車與普通綠皮車沒有什么兩樣,近看別有一番古樸雍容的氣度。全車采用鋼結(jié)構(gòu),車身外鑲滿了縱橫交錯的鉚釘(4500多顆),用了最好的鋼材和當時比較先進的油棉紗軸箱,車身長22.96米、寬3.2米、高4.8米,高大氣派。車內(nèi)設(shè)施齊全,有客廳、起居室、小會議室、臥室、衛(wèi)生間及做西餐的廚房,裝飾富麗豪華,車頂燈、壁燈的燈座皆為白銀制成,會客室有橡木桌椅一套,椅面和靠背均為牛皮包裹,長2丈、寬4尺的大會議桌占全車的1/3,周邊放著10多把高背椅。車廂的末尾是一個小巧的瞭望臺,銅制欄桿圍出了一個小小的空間,乳白色的廊檐體現(xiàn)出休閑與溫馨。有文字之處皆為英文,清晰可辨,車底轉(zhuǎn)向架上鑄字“USA”。(22)劉建春:《火車老站地圖》,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年版,第17—19頁。該車跟隨宋美齡走遍大江南北,見證了中國歷史的風雨滄桑。
各鐵路局局長一般都有專屬花車,如兩路局局長陳伯莊是交通界的一位紅人,陳因“公務之需往返京滬道上,本有自備專用花車一節(jié),專撥一個火車頭應用,屬富麗獨節(jié)”。據(jù)說,該花車“開起來速率極快,僅次于天上的飛機。說是自備,只是指專用而已,其實還是路局公備的?!?23)江湖客:《陳伯莊的專用花車》,《大地》1947年第58期,第4頁。有的花車(有時也稱專車)是根據(jù)需要隨時被調(diào)用。如海軍部長欲來(南)京,即令海軍部轉(zhuǎn)飭京滬鐵路局予以照辦,“電悉部長本晚如可抵淞,希預定花車一輛,以備來京為盼”;或“本晚因公赴滬,需用花車一輛”。(24)《函鐵道部本部楊部長因公赴滬請飭掛花車一輛由》,《海軍公報》1930年第10期,第210頁??疾鞖W美及日本回國的海軍專員杜錫圭上將亦“本晚因公赴滬,需用花車一輛”。(25)《函請飭掛花車一輛為考察歐美日本海軍專員杜上將應用由》,《海軍公報》1930年第17期,第248頁。如果他們皆因執(zhí)行公務而乘坐花車,是可以理解的話,那么,“那些軍官們,如果要到南京叫一個妓女,就得掛一輛專車;如果要去買一雙鞋子襪子,就得掛一輛專車”;陳西瀅譏諷道,“這自然也是應該的,他們每年都要為你們互相打一次仗,連這一點小小的權(quán)力都不得享嗎?”(26)陳西瀅:《西瀅閑話》,上海新月書店1933年版,第115頁。
權(quán)貴們享受著乘花車的特權(quán),其家屬或朋友們緊跟其后紛紛乘坐花車。據(jù)孫福熙記載,他經(jīng)常在寧滬杭車上奔跑,至少每周來回一次,與車站及車輛上的事和人都熟識得很,也得到了許多知識。有一次坐花車,“幾張沙發(fā)與其他布置,都如在客廳中,不過這客廳是行進的,有時是搖動的,因為花車后面不掛他車,故看到軌道向后退去。這印象是很深刻的,車窗是客廳的活動壁畫,臨時更換景物,滬杭路烏柏葉紅時,尤熱鬧有趣?!?27)孫福熙:《車而不同》,《旅行雜志》1948年第22卷正月特大號,第1—2頁?;ㄜ噧?nèi)外景色美如畫,極舒適,南京及周邊的太太名媛們周末乘坐花車去上海度假、去四大公司購物,成為當時一種時髦的生活方式。
乘坐裝飾華麗的花車還是富人的專享,也是他們“炫富”“擺闊”的一種新展現(xiàn)。清代竹枝詞《火車》曾曰:“入門下馬氣如虹,永[水]遠山長處處通;更有花車如錦閣,專門載去富家翁?!?28)李子明:《火車上的民國》上,第185頁。民國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吾國闊人往來動曰花車,一若非花車不坐,而非坐花車不足以示闊者”;他們在談及乘花車時炫耀“以言花車,則侈麗無過于前俄皇尼古拉司,車制絕堅實,能御猛烈之炸彈;車中區(qū)為多部,一為小禮拜堂,中供莊嚴之神像,一為書室、二為浴室、一為客室、一為餐室、二為寢室,其后則為扈從之室,上列臥位,如舟中客艙狀,其輪能適合俄國各部及歐洲中部之鐵道,彌復便利,偶爾興發(fā),即可飄然遠游,無易車勞動之苦,而車中一切陳飾,尤縟麗如皇宮焉”。時人諷刺這些闊人皆“夫靡萬民膏血,而圖短時間之安樂,迨大革命起,不安于位,卒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不亦宜乎?!?29)周瘦鵑:《紫蘭花片》第22集,大東書局1924年版,第64頁。盡管如此,乘坐花車者仍絡繹不絕。
其次是外賓乘坐花車。外國公使、商界或國聯(lián)調(diào)查團等來華,交通部均為他們配置花車,此例來自晚清。1910年,美國商業(yè)領(lǐng)袖來華考察,清政府“擬請仿照日本實業(yè)團來華游歷,所過之處,鐵路公司均備花車”;此次美商“來游事同,自應按照辦理?!?30)《本部鐵路總局札滬寧京奉京漢路局美國商業(yè)領(lǐng)袖來華飭備花車作正開銷文》,《交通官報》1910年第19—22期,第14頁。8月17日,美商于“嘉興改乘頭等花車至杭,20日乘滬寧鐵路專車往南京”。(31)《美國實業(yè)團來華記》,《東方雜志》1910年第7年第9期,第267頁。1921年,法國霞飛將軍來華即乘坐花車赴天津,該花車是慈禧的“御用火車”。(32)(清)德齡著、秦瘦鷗譯:《慈禧后私生活實錄》,前序第4頁。1923年,美國駐華公使舒爾曼來華亦“坐著花車去”中東鐵路觀察,后又“坐著花車趕回北京,監(jiān)視中俄外交”。(33)《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24—325頁。
1932年,國聯(lián)調(diào)查團來天津,鐵道部為他們配備的花車“車中梳發(fā)靠墊,均系貢緞湘繡,按其國別繡有不同之洋文‘歡迎’字樣,備極精致;且安有電話以供各招待人員應用,實吾國火車裝置之創(chuàng)舉也”。車上“特備西餐五千份,以備外賓及招待人員食用,凡登車者均可任意索食;”(34)《津浦道上之調(diào)查團》,《北洋畫報》1932年第16卷第764期,第2頁。專車設(shè)備極佳,其消費“自亦不貲,其隨員談只滬杭乘用一次,即用去約五千元之譜,由此可以類推。”(35)《國聯(lián)調(diào)查團北來平津瑣記》,《北洋畫報》1932年第16卷第764期,第2頁。車上之新造衛(wèi)生車,有鍋爐室、浴室、理發(fā)室、診療室、洗衣室、冷藏室,尤其是理發(fā)室里的大椅,據(jù)聞其裝置費用約六百元,可稱設(shè)備精美。該花車“分ABCDE等號,每車一輛,有客室、臥室、隨員室,每一代表獲此車一輛。車中之客室皆有地毯、寫字臺、沙發(fā)椅、電燈、電扇、暖氣,裝置悉如摩登之家庭,壁上有美術(shù)風景照片懸掛;臥室皆有舒適之銅床或木床、穿衣鏡、衣柜。每車之客室、外室又皆形式不同,足見匠心”。調(diào)查團團長萊頓所乘之車為B車,車上“沙發(fā)為筒子布者,沙發(fā)中有茶幾,上有景泰藍花瓶,瓶下連有木座且甚大,蓋恐行動時將瓶搖落也”;其余各代表之車皆大致相類,“唯有一會議車則構(gòu)造稍異,車中為一會議廳形式,長案旁置椅兩行,此車于開行時例掛于最后,其末端之門全為玻璃制,車外欄桿亦為黃銅電鍍者。坐于車內(nèi)外望,四野皆可入目,故備多椅,以便車行時代表欣賞風景。”調(diào)查團秘書長哈斯所乘之車,“聞昔為萬福麟督辦之車,車胎裝有鋼板可避槍彈,故其門窗特重不易移動”;花車之窗簾“多為天鵝絨類所制,此列車實為中國空前最講究之一列車矣”。(36)《參觀國聯(lián)專車記》,《北洋畫報》第1932年16卷第768期,第2頁?!靶袆t乘花車”是西人在中國享有的高規(guī)格待遇,而中國貧苦百姓乘坐的火車與之相比竟云泥殊路。
再者是特殊花車,如孫中山的靈櫬花車。孫中山雖是全國鐵路督辦,然其平時乘坐的卻是普通客車。(37)《孫中山與浙江》,《浙江辛亥革命回憶錄》第4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62頁。他去世后,其靈柩來南京安葬,當局精心準備以“慈禧花車”作為“迎運總理靈櫬之花車”;鐵道部令平奉、漢平兩路局調(diào)用第一百號花車及三輛花車,從中擇其一為迎運總理靈櫬之用;1929年5月26日,總理靈櫬自北平南下運寧,北平各機關(guān)大規(guī)模恭送。(38)季嘯風、沈友益編:《中華民國史史料外編——前日本末次研究所情報資料》第49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00頁。孫中山的靈櫬花車共三節(jié)車廂,孫夫人在靈前一節(jié)車廂,孫科在后一節(jié)車廂,中間的靈車為藍色,綴以國旗。火車頭上高懸巨幅圓形彩色的總理遺像。車廂均作了精心布置,宣傳孫中山先生革命事跡及豐功偉績。每節(jié)車廂兩邊窗口的擴音喇叭,送出留聲機播放的《中國國民黨黨歌》《打倒列強》以及孫中山先生的講演。首節(jié)車廂所奉祭的是孫中山半身像,還有孫中山頭戴高纓帽、身穿元帥服、手扶東洋刀的全身站像,神采奕奕,栩栩如生;車廂內(nèi)的陳設(shè)各有不同,有用玻璃鏡框裝嵌的總理著作手稿,有總理生前用的衣著文具,還有已印成書的總理著作及宣傳品。上述展品只可觀瞻,不可觸摸。一節(jié)車廂里用幻燈放映孫中山先生的革命斗爭故事,如參加大總統(tǒng)的就職典禮、黃花崗革命事略以及孫中山在日本、美國等地的活動情況。一節(jié)車廂是魔術(shù)表演,演員把手帕變成黨旗,再把黨旗變成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最后出現(xiàn)一對和平鴿展翅飛翔。(39)政協(xié)宿州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宿州市文史資料》第1輯,1989年自印本,第27—30頁。此外,尚有各國使節(jié)附掛的花車;總理迎靈櫬車到蚌埠站,蔣介石偕宋美齡在站臺迎候,隨即上車一同回南京。(40)政協(xié)上海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工作委員會編:《上海文史資料選輯》第37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4—36頁。
民國時期的鐵路花車有兩種,一種是專人專用,如蔣介石、宋美齡、各鐵路局局長等都有自己的花車,多數(shù)是由專門機車牽引,即專車,有時也掛在普通列車上;一種是可以租用,它不固定屬于專人,是鐵路局特意裝飾幾節(jié)花車,專供某些官員或有錢人使用,這種花車多數(shù)掛在列車后,也有由機車牽引的。
民國初年,政府高官乘坐花車,交通部是不加限制的,而級別稍低的如各路車務處長及其他各處長往來各路是否免費拖掛花車亦有規(guī)定。1921年,交通部第八次國有鐵路聯(lián)運會議第十五案議決認為“事屬因公似應予以利便,且各處長在各該路均有日常應辦公事,斷難輕離職守,前往他路次數(shù)必不甚多”,遂“準各處長之公事車在他路免費拖掛”。(41)《為第八次國內(nèi)聯(lián)運會議第十五案議決各處長公事車往來各路免費拖掛由》,京綏鐵路車務處編:《京綏鐵路車務處傳單匯編》第8冊,1921年自印本,第8頁。此“公事車”即花車??梢?交通部是允許有人享有免費乘花車的特權(quán)。
民國時期的花車需求旺盛,為了滿足市場需求及增加收入,交通部加強對花車租用的規(guī)范與管理。1920年,交通部制定的《國有鐵路客車運輸通則》第六十六條規(guī)定,“倘旅客欲定花車以備單程之旅行,須于二十四小時前,預先函商車務處長或車務段長,或在就近車站商諸站長均可,且每定用一車,須先繳付定洋十五元”;其費用是“每公里銀元三角五分,至少以五十元起碼”。旅客人數(shù)“按頭等計算票價,仆從(或差役)照人數(shù)按二等計算票價”;若車輛在中途車站停留,“應與車務處長特別訂定,每停留一小時或不及一小時,每車應收費銀元一元,但每次每車所收停留費,至少以五元為起碼?!?42)國民政府鐵道部核定:《中華民國鐵路客車運輸通則》,鐵道部1929年編印本,第32—33頁。關(guān)于花車里床鋪被褥的租費,1921年6月經(jīng)交通部第九次國有鐵路聯(lián)運會議第十案議決,規(guī)定“花車中有床鋪被褥為其設(shè)備之一部分者,該項花車之租費,應將床位票包括在內(nèi)”,即不另收費;但是若“附掛于特別快車者,其中所乘坐之旅客,并須照付特別快車附加費”。(43)《為第九次國內(nèi)聯(lián)運會議第十案議決花車被褥租費應將床位費包括在內(nèi)如附掛特別快車應收附加費由》,京綏鐵路車務處編:《京綏鐵路車務處傳單匯編》第8冊,第67頁。關(guān)于租用花車運送笨重物件,如運送靈車,“若以花車裝運者,每公里收費三角五分起碼,運費五十元以上”。(44)《呈鐵道部為新頒客車運輸規(guī)則于舊章游藝團體減費及花車運柩等均未規(guī)定如此項情形如何辦理由》,《津浦鐵路公報》1929年第27期,第1頁。若由旅行社替代乘客聯(lián)系路局租用花車,1921年初交通部第八次國有鐵路聯(lián)運會議第十四案議決關(guān)于“旅行經(jīng)理處有時代旅客向各路租用花車或訂開專車等事及收繳各費”是否“應給予回傭以酬其勞”,討論后規(guī)定“凡遇租用花車或訂開專車等事,系由旅行經(jīng)理處經(jīng)手代辦,其費亦由該經(jīng)理代為收繳者,應照章給予回傭”。(45)《為第八次國內(nèi)聯(lián)運會議第十四案議決旅行經(jīng)理處代租花車或訂開專車得給予回傭由》,京綏鐵路車務處編:《京綏鐵路車務處傳單匯編》第8冊,第6頁。
花車租費昂貴,每公里三角五分,是“普通三等客車每公里僅一兩分的幾十倍”。(46)李子明:《火車上的民國》上,第186頁。然而花車使用呈興旺之勢,尤其是滬寧路上。國民政府建都南京后,往來于上海與南京之間的軍人、官員、有錢人及其太太小姐們等逐漸多了起來,或因公出差、或游玩消費,他們連頭等臥車都不稀罕坐,一定要乘坐花車或直接開行專車,使得花車需求量極大?;ㄜ囈訏煸谄胀熊嚿?掛的太多,其他客車勢必要減少,這又導致花車供不應求?;ㄜ囆枨罅咳绱酥?鐵路收益必將豐厚,然而花車的使用卻導致鐵路收入減少。究其因,花車使用者多數(shù)是各行政及軍事機關(guān)官員,他們經(jīng)由滬寧路,往返乘車均要求附掛花車,花費的都是政府公帑,自掏腰包者幾無。時人感嘆道,“這時,我才知道滬寧路的收入為什么會短少”。(47)漢光:《滬寧車上的七月某夕》,《良友》1928年第28期,第29頁。以1927年5月至10月間為例,滬寧鐵路“每月鐵路路款之收入比較上年各月份之收入減少數(shù)萬元或減少數(shù)十萬元。究其收入減少之故,則軍事影響也、掛花車也、行使免票也”??梢?花車是路款收入減少之一個重要因素,尤其是“近月以來,交通部路政司所辦各機關(guān)政界軍界人員掛花車,發(fā)免票置給軍用車證,填發(fā)因公乘車證之事件日必數(shù)十起,大有應接不暇之勢”,此等事項必更成為“眾怨之府?!?48)《花車掛車軍運免票與鐵路共管》,《交通公報》1928年第1卷第8期,第2—3頁。
免費乘坐花車不加限制,致使任意附掛花車或開行專車的現(xiàn)象極為嚴重,這既影響商運,還妨害路政。主要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一是成本增加,利潤降低。據(jù)滬寧路局調(diào)查,該路客車每次加掛花車“數(shù)輛之多,以致車載逾量,輒用雙機車拖帶,近來此項拖掛已有三十三次”,其中有“八次因列車至中途機力不足,難以行駛,乃復添加機車”;而“添用雙機已有二十九次,每機車每次以二百五十元核算,共計機車費七千二百五十元”;又,各機關(guān)“掛用花車已達三百五十二次,除票價不計外,車租已值三萬四千三百余元”,而路局收入此項車租費用“僅有二百九十余元”。交通部也發(fā)現(xiàn)“滬寧鐵路每趟列車經(jīng)常要加掛的花車好幾輛,以至于行到中途機車帶不動,需要緊急加一輛機車拖帶,這么折騰一番,列車晚點不說,一算賬,發(fā)現(xiàn)在花車上賺的錢只有二百多塊”。其二是速率不穩(wěn),路譽受損。滬寧車輛近來“異常缺乏,支配極感困難,倘各機關(guān)長官往來均加掛花車,萬難應付”;而該路每次開行限掛客車、行李車十輛,若再加掛車輛,則“該項列車不能依照限定速率行駛,因一列車之延滯而波及他列車之開行,以及不能照原定會車之站點會車”,這必將“不獨于運輸、路譽均有妨礙,即吾國鐵路在國際上之聲譽亦有影響”。附掛花車的弊端引起了當局的重視,若不設(shè)法整頓,該路“必陷于不可收拾”。為了約束特權(quán)和加強鐵路運營管理,1928年底,新成立的鐵道部銳意改革,一是以滬寧路車輛不敷支配,將原有花車之一部分改為客車,以便旅客乘用;一是限制掛花車的數(shù)量,規(guī)定滬寧鐵路每趟列車最多只許加掛花車兩輛。同時擬定各機關(guān)長官職員掛用花車定購鋪位辦法:1.滬寧路,每次旅客列車可加掛花車二輛,如有訂用此項花車者,應先期二日前通知路局照章辦理,如有數(shù)人訂用,應將花車分配均用,除臥鋪及車票價外,其車租應比照臥鋪,按人分別攤付,倘帶有隨員,并須另購普通車票,在普通車內(nèi)乘坐。2.各機關(guān)訂購客車臥鋪,應先以正式函件通知路站,如由電話訂購者無效,其已訂留臥鋪而于開車時不用,并不預先通知取消者,應照付臥鋪票價。3.無論何項機關(guān),如向各路訂用花車均應照客車運輸通則辦法辦理,一律不得免費。(49)《擬定各機關(guān)長官職員掛用花車定購鋪位辦法》,《內(nèi)政公報》1929年第2卷第1期,第2—3頁。
然而,首都官員竟然無視規(guī)則,乘花車更加毫無節(jié)制,“我們的國府委員每禮拜都要到上海去,每次都要教路局為他們預備特別花車,幾乎是每天都有坐花車去上海的委員先生們?!瘪T玉祥聯(lián)合孫科向國民政府提出三點建議:(一)取消特別花車,改為普通客車;(二)限制政府當局逛上海;(三)一切政府人員與人民同樣,買票登車,不準特掛專車。雖據(jù)理力爭,得到的不過是“將特別花車三輛改為三個頭等客車”的結(jié)果,馮玉祥不禁感慨:“為什么國府委員個人到上海租界逛逛,便也要教路局替他們預備所謂特別花車呢?原有的頭二等車不可以坐嗎?”(50)曹弘忻:《馮在南京——為民眾的怒吼》,1935年鉛印本,第119—123頁。這是張狂的特權(quán)及特權(quán)思想在作祟。至1936年10月,國民政府行政院為了限制特權(quán)而訓令直屬各機關(guān),“首都特快依照滬平通車前例,除來回票外,所有各種公務乘車證、一切減免費車票證及利益優(yōu)待票等,概不適用,并不得添掛花車”;鐵道部亦下令“京滬路擬于本年十一月起,開行南京上海間高速度特別快車,定名首都特快”,除來回票外,所有免費票及優(yōu)待票等,概不適用于首都特快,又“以行駛時間縮短,掛車均有限制,故此項列車,不得添掛花車,以維收入而示限制。”(51)《交通事項一》,《內(nèi)政公報》1936年第9卷第11期,第52頁。
鐵路花車的使用規(guī)則雖已制定,然遵守者寥寥。據(jù)郭沫若記載,1925年4月3日,他乘坐滬杭車在硤石站停了二十分鐘,疑惑中發(fā)現(xiàn)“月臺上軍樂齊奏,軍人舉槍行禮,不一會從南方飛下似的來了一部專車,猶如像電光石火一樣飛也似的過去了”,原來是給吳光新吳大人的花車讓道,“他真好威風!”(52)阮無名編:《中國新文壇秘錄》,南強書局1933年版,第164—165頁。難怪陳西瀅感嘆,社會上到處是比土匪更可怕的軍人,“假使你是紅極了的闊人,尤其你是帶兵的,那你可不用愁,因為鐵路上有的是專車。假使你有的是錢,你也不用著急,特別快車的頭等也比得上歐美各國的舒服了”;然而“假使你是普通的小百姓,那你就得兩天一晚像罐頭魚似的擠在車廂里,動也不得動,氣也不得喘,苦極了,可是誰叫你做普通的小百姓的呀?”(53)陳西瀅:《西瀅閑話》,第114—115頁。
1931年1月初,陳光甫乘坐平漢火車時發(fā)現(xiàn)“車輛缺乏,乘客擁擠,每有攀登車頂,偶一不慎,致喪其身者,種種慘聞不一而足”;面對“善良人民以喪其身”,那些官員軍官們?nèi)詿嶂猿俗ㄜ?“對斯慘狀,不知有所感乎?彼等出則花車,侍衛(wèi)環(huán)立,前有清道之車,途有趨奉之人,固一無危險,一無不便,而細民乘車,則幾乎如入地獄?!?54)上海市檔案館編:《陳光甫日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133、135、108頁。又如陳璧君以其身為院長太太乘坐火車,津浦鐵路局長竟破壞鐵路行車條規(guī),特為陳璧君開放專車一列,以作沿線游覽風景及古跡圣地之用。陳璧君于途中竟促專車開達黃河之涯,飽食鯉魚一頓,席間慨語伴食者道“無怪管叫夫婿覓封侯了”,流光如逝,夫唱婦隨,現(xiàn)在大作其漢奸了。(55)鄭辰子:《漢奸丑史》,1940年印本,第9頁。如此猖狂的特權(quán)現(xiàn)象激起民怨載道在所難免。
國民政府及鐵道部不斷加強鐵路花車的規(guī)范管理,然實施難度大,違規(guī)者眾,致其收效甚微。這皆因那些特權(quán)者“視為故常,莫知改善,其甚者視鐵路為私產(chǎn),等法令若弁髦,專橫恣肆,為所欲為,百弊叢生,莫可窮詰,以致人民疾首蹙額;目路員為貪官污吏之尤,輿論異口同聲,以路局為舞弊營私之窟,此種情狀,沿襲既久?!?56)《鐵部以十事告誡路局》,《鐵路月刊津浦線》1930年第1卷第3期,第8—9頁。如前文所述之陳伯莊非常講究排場,一直有專屬花車,后深陷路局大舞弊案,“縱使不是舞弊,也已夠得上營私”。然而,陳局長還是干他的局長,他能夠化險為夷,那是因為“陳局長的靠山硬,做事又極努力”。后因京滬車一再在昆山附近出事,陳局長亦覺得自己的專用花車有點不太安全,遂特命車務處將他平日使用的這輛花車取消,在京滬車的頭等臥車中選最漂亮有鎖的一間“以為出勤時之用”,時人嘲諷道,“昔人有以舟為家,現(xiàn)在陳局長倒大可以車為家了”。總之,“在官主時代,只有官兒最有辦法,買不到票的朋友,誰叫你不去當局長呢!”(57)江湖客:《陳伯莊的專用花車》,《大地》1947年第58期,第4頁。
花車,本意是舉行喜慶典禮或迎接貴賓時特別裝飾的車子;鐵路是國計民生及“文明發(fā)達之利器,此世界之公言也”;(58)韶覺:《民國鐵路與開放門戶》,《鐵路協(xié)會會報拔萃:中華民國元二年度》1914年第12卷第1至15期,第1頁。然自“慈禧花車”出現(xiàn)后,鐵路花車便成為特權(quán)的象征。
清末民國的鐵路花車是人們的特權(quán)思想與等級觀念在火車上的呈現(xiàn)。那些權(quán)貴們所乘花車似行宮、似賓館、似客廳;而貧苦百姓乘坐的三、四等車,夏天似“蒸籠、監(jiān)獄”,冬天“寒風直刮,直立終夜,即幸不凍斃,亦必手足僵直”。昔人所嘆“蜀道難行”,今則“當有鐵路難行之嗟,不謂便利交通之利器,竟成為苦民之地獄,此恐為提倡鐵路者所夢想不到者矣”。(59)上海市檔案館編:《陳光甫日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133、135、108頁。而與鐵路有關(guān)聯(lián)的中國旅行社竟“只招待一二等客人,三等客人守候火車,餐風飲露,宿于車站者甚多”,卻“毫無招待之方”。(60)上海市檔案館編:《陳光甫日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133、135、108頁。足見,特權(quán)之張揚、等級之鮮明。
鐵路花車反映了清末民國社會奢靡之風盛行。晚清腐敗在“慈禧花車”上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毋庸贅言。民國成立后,尤其是“自革命軍占有南京以來,政府用錢過于浪漫,用錢如泥沙,不惜物力,不顧民生”;且歷年以來,鐵路積弊無所不至,鐵路花車映射出的特權(quán)現(xiàn)象之高調(diào)、政府靡費之嚴重,使社會公平正義因之受到嚴重損害,時人希望政府“臥薪嘗膽,一切計劃應以顧惜民力為宗旨”;否則,勢必喚醒民眾群起反對。(61)上海市檔案館編:《陳光甫日記》,第48—51頁。
概而言之,如前文所述,馮玉祥“限制特權(quán)、官民平等”;陳光甫“為服務社會計,為謀人群福利計”;孫中山“從自身做起,乘坐普通客車”等,這種平等觀念、服務精神落實到鐵路火車上,就是德國學者沃爾夫?qū)は8柌际┧f的,“火車與輪船真正是平等、自由與文明的戰(zhàn)車,它是服務于人類的解放事業(yè)的,極大地推進了真正友愛的社會關(guān)系的支配,并且比起民主的民權(quán)保衛(wèi)者最尊貴的訓誡,更有助益于平等的感受?!?62)[德]沃爾夫?qū)は8柌际┲⒔鹨阕g:《鐵道之旅:19世紀空間與時間的工業(yè)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17—118頁。鐵路事業(yè),為國計攸關(guān),亦民生所系。因此,應反對特權(quán)現(xiàn)象,取消鐵路花車,消除人們頭腦中的特權(quán)思想及等級觀念,倡導人人平等,讓鐵路更好地服務人民與社會。